死魂灵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外来的绅士在省城住了一个多礼拜了,这期间,他四处拜访,出席晚会,赴宴,真可谓过得非常愉快。最后他决定到城外去,遵照他事先的许诺,去访问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他之所以这么做,也许还有别的更切实的原因,有一件使他牵肠挂肚的更加重要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读者只要有耐心,把这部小说细细读下去,自然会慢慢明白的;这部小说篇幅很长,接下去故事逐渐展开,越是接近收场部分,场面就越发宏大、广阔。他已吩咐马车夫谢里方,叫他次日一早就预备车马,把马匹套在那辆读者已熟知的四轮轻便马车上。彼得卢什卡奉命留守,照看客房和主人的皮箱。我想,对于诸位读者来说,认识一下我们主人公的两个家奴,也算不得多此一举。当然了,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是所谓的二流甚至是三流角色,这部史诗的主要线索和构架也不是以他们为基础,也许只是什么地方偶尔涉及和提到他们,然而作者是个极端认真的人,做什么事都喜欢详尽细致,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很愿意像德国人那样谨慎细心,尽管他本是俄罗斯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不会占用很多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在此之外需要添加的东西并不多。正如诸位读者所知,彼得卢什卡穿一件有些肥大的棕色常礼服,是老爷穿旧了赏给他的,他的相貌与他的身份也颇为般配,长着高大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就其性格而言,他不大喜欢说话,而是沉默寡言;他甚至有一种高贵的求知欲望,就是说,喜欢读一些内容较为浅近的书,至于它是不是坠入情网的主人公的冒险经历,还是一本识字课本或者祷告书,他是完全无所谓的,他会同样聚精会神地读下去,就是塞给他一本化学课本,他也不会断然拒绝。他所喜欢的,与其说是他所读的书中的内容,不如说是读书这件事本身,或者确切些说,是读书这一过程本身。那些字母拼凑起来就是词句,至于这些词句是什么意思,有时鬼才晓得呢。读书的时候,他多半是躺着的,躺在门厅里的一张床上或者垫子上,由于他老躺着,那垫子被他压得像煎饼似的,又扁又薄。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习惯,也就是他这人的两个典型特征:一是习惯于和衣而眠,也就是穿着那身常礼服,原封不动地躺下睡觉;二是他身上总有一股特别的臭味,是他自身散发出的气味,有些像卧室里的气味,因此,只要他在随便什么地方搭起床铺,哪怕是在一间从未住过人的房子里,再把他的外套和日常用品一起拿进去,你马上就能闻到一股气味,就仿佛有人在这房子里住过十多年了。乞乞科夫本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在有些场所他甚至吹毛求疵,很难伺候。早晨起来,他总是要抽动清新的鼻子,吸一点屋里的空气,皱皱眉头,摇摇头说:“老弟,鬼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出汗了吧。你最好去澡堂洗个澡。”彼得卢什卡听了这话,常常是一声不吭,而且抓紧时间随便找件事做,或者拿起刷子去刷挂在那里的老爷的燕尾服,或者干脆收拾一下房间里的东西。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也许他在心里说:“你可真行啊,一句话重复四十遍了,也不觉得腻味。”家奴挨老爷教训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别人是很难知道的,大概只有上帝知道吧。好吧,关于彼得卢什卡,可以奉告读者的暂时就这么多。马车夫谢里方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不过,作者在这里长篇大论地向读者叙述这些下等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凭我的经验,读者诸君是不乐意结识下层人的。俄国人就有这个特点:热衷于结交那些官比自己大的人,哪怕是比自己高一品也行。在他们看来,跟伯爵或者公爵有点头之交,也比跟任何其他人做亲密朋友好得多。就是对本书的主人公,作者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因为他只是个六品文官。大概那些七品文官愿意结识他,但是那些已经升到将军级别的官员们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们会对他投以轻蔑的一瞥,像对待那些卑躬屈膝地趴在他们脚下的人;也许会更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连正眼也不去瞧他,这就要让作者大大为难了。然而,不管这两种情况怎样令人苦恼,我们也还得回到主人公那里去。就这样,他在头天晚上对两个奴仆吩咐停当,次日清早他醒得很早,洗过脸之后,他便拿一块湿了水的海绵,从脚到头细细地擦了一遍。平常只有在礼拜天他才这么做,但说来凑巧,这天恰好是礼拜天。接着他便刮脸,他刮脸一向是一丝不苟的,一定要使得面颊像真正的绸缎那样光滑明亮。此后他穿上那件带小圆点的紫红色燕尾服,然后再罩上一件熊皮外套。走下楼梯的时候,旅店的侍者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搀着他的胳膊,最后他终于坐上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马车咕隆隆地驶出旅店大门来到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神父,看见马车急忙脱帽致意,几个衣衫龌龊的小孩,伸出两手喊道:“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马车夫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总想爬上马车后面的脚踏板,就抽他一鞭子,马车便在石子路上颠簸着向前驶去。这时远处出现一处画着条纹的栏木,这是很令人高兴的,因为它表明这种马路和别的种种折磨不久就要结束了。乞乞科夫的头又在车厢壁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终于平稳地坐在马车里,在松软的乡间土道上行进了。依照惯例,这马车一出城界,我们就该去描写大路两旁那些荒芜杂乱的景色:到处是一簇簇荒草、杉树林子,低矮而又稀疏的小松树丛,烧焦了的老松树枝干,野生的杜松,以及诸如此类的荒草野树。路旁有几个村落拖得老长老长的,像一条线绳似的一直延伸开去,村里的房舍看上去像一堆堆垛起来的旧木柴,灰色的屋顶下面,雕刻着各种木头装饰,形状很像并排悬挂起来的一幅幅绣花毛巾。照例有几个农夫穿着没挂面的羊皮袄,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打着哈欠。村妇们脸孔胖大,胸部束得紧绷绷的,从阁楼上的窗户里窥探着,下面的窗户里有一头牛犊向外张望着,或者有一头瞎眼猪探出了鼻头。总之,这些乡村的景色是众所周知的。马车行驶了十四俄里之后,乞乞科夫记起来了,照玛尼洛夫的说法,他要访问的村庄应该就在眼前了。可是马车已经驶过了十五俄里,仍旧看不见那村庄的影子,要不是迎面走来两个农夫,恐怕他们未必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两个农夫一听有人打听萨玛尼洛夫卡村,便脱下帽子,其中一个看来比较聪明,留着尖尖的络腮胡子,回答说:

“大概是玛尼洛夫卡村,而不是萨玛尼洛夫卡村吧?”

“对了,是玛尼洛夫卡村。”

“是玛尼洛夫卡村!往前再走一俄里,然后你就向右拐。”

“向右拐?”马车夫问道。

“是的,向右拐,”那农夫说,“你沿着那条路走就到玛尼洛夫卡村啦。这里根本没有萨玛尼洛夫卡村。这村子的名字叫玛尼洛夫卡,萨玛尼洛夫卡村这里是压根儿没有的。到了那里,你立刻会看见小山包上那座房子,是砖砌的两层楼房。那就是老爷的府第,老爷本人就住在那里。那就是你要找的玛尼洛夫卡村,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萨玛尼洛夫卡村,从来没有过。”

他们只好继续向前行驶,去寻找玛尼洛夫卡村。行驶了两俄里才找到那个转弯处,拐过弯去是一条村间土道,接着又走了一段路,大约有三四俄里,仍然看不见那座砖砌的两层楼房。这时乞乞科夫才恍然大悟,当朋友邀请你去他的村庄的时候,如果他说有十五俄里,那就意味着,这段路至少也得有三十俄里。从玛尼洛夫卡村所处的位置看来,往常到这里来访问的人不多。老爷的府第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开阔的高地上,就是说,这是一座四面没有屏障的山丘,不论从哪儿吹来的风都能光顾它。老爷府第所在的斜坡上,覆盖着精心修剪过的草皮,其间按英国方式布置了两三个花坛,花坛里种着丁香树丛和黄澄澄的金合欢。有些地方簇拥着五六株白桦树,叶子细小的稀疏的树梢高高地指向天空。其中两棵白桦树下面有一座凉亭,凉亭的顶端是扁平的绿色圆顶,木制的圆柱漆成了浅蓝色,横匾上写着“静思亭”。下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覆盖着绿色浮萍的池塘,不过,在俄国地主们的英国式花园里,这种池塘并不稀奇。在这山丘的脚下和一部分斜坡上,横七竖八地坐落着许多灰不溜秋的木头农舍,看上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这时,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立刻就一座座地数起来,一共有二百多座。在这些农舍之间,连一棵小树苗也没有,也看不见一株青草,能够看到的就是那些农舍上的圆木。有两个农妇动作优美地撩起衣裙,把衣裙掖在腰间,在没膝深的池塘里缓缓走动,为这一座座单调的农舍增添了几分生气。她们两人拉着一张拴在两根木杆上的破渔网,渔网里有两只被网住了的龙虾,还有一条自投罗网的银光闪闪的鲈鱼。这两个农妇大概彼此闹了别扭,不知为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着。远处有一片深绿色松树林子,看上去黑沉沉的。不过这天气倒是很会讨人喜欢:这天既不是晴空万里,也不是阴暗多云,而是笼罩着一层淡白但又灰暗的颜色,这种颜色就像那些平时很和气,但一到礼拜天就喝醉的警备部队的士兵穿的旧军服。为了充实这幅乡村画卷,我们还要添上一只善于预报这变化无常的天气的雄鸡;它虽然因为那种风流韵事,头上被别的公鸡啄得稀烂,几乎要流出脑浆,却依然放开嗓门大声啼叫着,甚至还拍打着两只被揪得光秃秃的破席卷似的翅膀。马车朝院子门口驶过来。这时乞乞科夫看见主人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穿一件绿色的毛料斜纹布常礼服,正手搭凉棚遮在额头上,仔细端详着渐渐驶近的马车。随着马车越来越近,他的眼睛变得越发高兴起来,笑容也在脸上逐渐扩大了。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看见乞乞科夫钻出马车,主人终于高声叫起来,“您到底还是没有忘记我们!”

两位朋友极热烈地接了吻,然后玛尼洛夫领着客人去他的客厅。现在他们要穿过门廊、前厅和餐厅,这虽然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我们想尝试一下,能否借这片刻工夫粗略地介绍一下这房屋的主人。然而说到这里作者不得不承认,类似的举措是很难实现的。相比之下,刻画那些性格突出的人物就容易得多:你拿起颜料随意在画布上涂抹几笔,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倒挂的眉毛,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披在肩头的黑色或火红色的风衣,于是一幅肖像就画成了。可是,要为那些在这人世间为数众多的地主老爷画像就极端困难啦,因为这些人外表看来长得差不多,然而你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们各自有许多难以捉摸的特征。因此,你就得高度集中精力,强迫那些细微的、模模糊糊的特征浮现在你的眼前,总之,你必须用那种善于观察、久经磨炼的锐利目光去深入地探究人的心底。

也许只有上帝才能说清楚,玛尼洛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众所周知,有这么一种人,他们毫无特别之处,算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坏,正如谚语里所说的,既非城里的鲍格丹,又不是乡下的谢里方。大概玛尼洛夫就应该归于这一类人。外表看来,他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脸庞也不失为令人愉快,但在这令人愉快里面,似乎过多地加进了一些甜味;他的举止风度和待人接物都带有一种阿谀奉承的神气,竭力博得对方好感以便与之结交。他的微笑是很迷人的。他生着淡黄头发,一双蔚蓝的眼睛。同他谈话的时候,在最初一分钟,你会情不自禁地说:“你这人真是太令人愉快啦,太善良啦!”一分钟过后,你就无话可说了,再过一分钟,你就会说:“鬼才晓得他是怎么回事!”说罢你会躲他远远的,即便是不躲开,你也会感到无聊得要命。从他那里,你永远甭想听到一句生动的话,哪怕是一句大话也听不到,其实自夸的话是每个人都说得出口的,只要你谈到他的心爱之物。嗜爱之心人皆有之。比如有人热衷于饲养猎犬;还有的人自以为是一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精通音乐的一切奥妙;第三个人好吃喝,并且饭量极大;第四个人不安于本分,总要扮演比自己略高一些的角色;第五个人的愿望比较狭隘,经常做梦说梦话,梦见自己跟皇上的侍从武官一起游园散步,还向他的朋友、熟人甚至陌生人炫耀此事;第六个人天生一双嗜赌的手,一看见方块爱司或者二点就不可遏制地要下赌注;第七个人的手则老想找个地方整顿一下秩序,于是便在驿站长或者马车夫身上找碴儿。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东西,可是玛尼洛夫却什么也没有。平时在家里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思默想中度过的,但是他到底想些什么,恐怕也只有上帝才知道。要说他在考虑田产的经营,那也是不公正的,因为他甚至从来也不曾去田地里看一眼,对田产经营不管不问。每次管家对他说:“老爷,这些事情这么办比较好。”他就照例回答说:“是的,是很不错嘛。”他答话的时候通常是抽着长杆烟斗,抽长杆烟斗的习惯他是在军队里养成的。他在军队里服役的时候,是大家公认的最谦虚、最讲礼貌、最有修养的军官。“是的,的确是很不错。”他又重复一句。如果一个农夫跑来见他,用手搔了搔后脑勺说:“老爷,给我点时间吧,我想去干点别的活,挣点钱交人头税。”“你去吧。”他抽着长杆烟斗说,他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这个农夫是酗酒去了。有时候,他从门前的台阶上忽而望望院子,忽而望望池塘,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从这房子下面修一条地下通道,或者在这池塘上架一座石桥该多好啊,在桥两边可以开设店铺,让商人们坐在店铺里卖农民们所需要的日用杂货。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就愈加甜得发腻,脸上充满志得意满的神气。话又说回来,这些空洞的设想最终也不过是空话而已。在他的书房里,总是摆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上夹着一枚书签,可是这本书他经常阅读已经有两年了。他家里总是缺少点什么东西,比如说,客厅里摆着一套漂亮而又名贵的家具,家具的蒙面是精美的丝绸布料,这种布料的价钱想必是相当昂贵的;可是这布料不够用,剩下两把椅子就只好暂时用蒲席蒙面,长久地摆在那里了。不过,在后来的几年里,每次有客人来,主人总是预先警告自己的客人:“请您不要坐这两把椅子,这椅子还没有完工呢。”在另一间房子里,居然一件家具也没有,尽管婚后头几天里玛尼洛夫就说过:“宝贝,明天就设法弄几件家具来,摆在这间屋子里,哪怕是暂时凑合一下也好。”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拿出那只非常精致的青铜烛台摆在桌上,烛台上雕着古希腊三女神,并且带有一个漂亮的珠母色托盘,可是并排摆着的一只烛台却是普通铜制的,早已残缺不全,瘸着一条腿,向旁边倾斜着,积满油垢。然而,不论是主人、主妇,还是仆人们,谁也没有发现这一点。至于他的妻子嘛……话又说回来,他们彼此都感到心满意足。虽然他们结婚已有八年多了,但他们恩爱如初,还时常要亲手喂对方一片苹果、一颗糖果、一颗胡桃仁,同时用一种表示真挚爱情的娇柔动人的声音说:“亲爱的,快张开你的小嘴,我要把这一小块放进你嘴里去。”不消说,这样一来,小嘴自然就优美地张开了。每逢过生日,都要准备一些使受贺人吃惊的礼物,比如一只用细小的五颜六色的玻璃珠穿成的牙刷套。他们经常坐在长沙发上,常常是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间,他放下手中的长杆烟斗,而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如果这时她正在做针线活的话),两人便拥抱着情意缠绵地长吻起来。他们这种长吻,长得可以让你不慌不忙地吸完一支小雪茄烟。总之,他们真可谓和和睦睦、美满幸福。当然,你会发现,在这个家庭里除了那些长吻和意外的礼物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做,还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比如说,厨房里饭菜为什么做得那么糟糕,毫无条理;贮藏室为什么老是空空荡荡的;为什么管家婆老偷东西;为什么男仆穿得邋里邋遢,个个都成了酒鬼;为什么所有的仆人都喜欢睡懒觉,不睡觉的时候也不干正事呢;然而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低贱的,俗不可耐的,而玛尼洛夫太太受的是高雅的教育。众所周知,这种高雅的教育是在贵族女子学校里接受的。谁都知道,在这种寄宿学校里,开设三门主课,作为造就人的美德的基础:一是法语课,法语是幸福家庭生活所必不可少的;二是钢琴课,为丈夫弹弹钢琴使之度过愉快的时光;最后是家政课,比如编织钱包和其他意外的礼物。话又说回来,在不同的学校里,在教学方法方面常有各种完善和变更,尤其是在当今的时代。这多半取决于校长的智慧和才干。在有些学校里,常常是把钢琴弹奏放在首位,然后才是法语,最后是家政;也有的学校把家政摆在首位,也就是编织各种意外的礼物,其次是法语,再次是钢琴弹奏。教学方法多种多样。我们不妨再指出一点,这位玛尼洛夫太太……可是,老实说,我最害怕议论女士,再说我早该回到我们的主人公那里去了,他们两人已经在客厅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彼此谦让着,都坚持让对方走在前面。

“哎呀,您饶了我吧,您这样对待我简直太客气啦,您先请。”乞乞科夫说。

“不行,不行,您先请,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是客人。”玛尼洛夫一边说,一边用手向他指着门。

“请您不要太费心啦,不要太客气啦,您先请进吧。”乞乞科夫说。

“哎呀,这可不行,请原谅,像您这样一位令人愉快的有修养的客人,我绝不能让您走在我后面。”

“岂敢说有修养呢?……还是您先请吧。”

“哎呀,还是您先请吧。”

“这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这个嘛!”玛尼洛夫令人愉快地微笑着说。

最后,两位朋友只好侧着身子,彼此拥挤着同时进入客厅。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妻子。”玛尼洛夫说,“宝贝!这位就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

乞乞科夫这时才看见一位女士,刚才他跟玛尼洛夫在门口只顾点头哈腰互相谦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长相不算丑,衣着与她的脸色也很般配。那件宽大的淡白色丝绸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显得很合身;她那只小巧玲珑的手把一件什么东西急忙扔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一块四角绣着花的细亚麻布手帕。她从坐着的沙发里站起身来。乞乞科夫走上前去,十分愉快地吻了吻她那小手。玛尼洛夫太太也颇为激动,甚至说话有些咬字不清,她说,他的光临,使他们夫妻俩感到特别高兴,说她丈夫没有一天不想念他。

“对啦,”玛尼洛夫插话说,“她一直缠着我说:‘你那位朋友怎么还不来呀?’我对她说:‘宝贝,再等一等,他会来的。’现在您终于来啦,您大驾光临真是使我们万分荣幸。对我们来说,这简直是精神享受……是5月的春光……是盼望已久的节日……”

乞乞科夫听到对方恭维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心里不免有点发慌,连忙谦虚地回答说,他既没有很大的名气,也没有很高的官职。

“这些您全有,”玛尼洛夫依旧带着那种令人愉快的微笑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您全有,甚至还不止这些哩。”

“在您看来,我们的省城怎么样?”玛尼洛夫太太问道,“您在那里过得快活吗?”

“那是一座很好的城市,非常漂亮的城市,”乞乞科夫回答说,“我过得也很愉快,交往的人也都和蔼可亲、礼貌周到。”

“那么我们的省长呢,您以为怎么样?”玛尼洛夫太太又问道。

“据说是一个最值得尊敬、最和蔼可亲的人,您说对吗?”玛尼洛夫又补了一句。

“这话对极了,”乞乞科夫说,“他是个最值得尊敬的人。他是全心全意忠于自己的职位,官当得很明白!但愿能够多出一些这样的人才。”

“不管对待什么事情,他都是那样的,这您是知道的,恰如其分,他的一举一动都礼貌得体。”玛尼洛夫补充说,他得意地微笑着,眼睛几乎完全眯缝起来,像一只昏昏欲睡的公猫,让人用手指轻轻地搔着它的耳朵。

“他是一个礼貌得体、令人愉快的人。”乞乞科夫继续说,“他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这一点是我万万料想不到的。他居然精通各种家庭刺绣!他给我看过他亲手绣的一只钱包,很少有女士能够绣出这么精美的作品。”

“那么副省长呢,听说是个漂亮可爱的人,您说对吗?”玛尼洛夫又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他是个仪表堂堂的人,非常可爱。”乞乞科夫答道。

“请问,您觉得警察局局长怎么样?都说他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人,您说对吗?”

“一点不错,他聪明过人,博学多识!我跟检察长和民政厅厅长在他家里打过惠斯特牌,一直打到鸡叫三遍;他的确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那么,您对警察局局长的太太看法如何?”玛尼洛夫太太又问道,“听说她是个非常和蔼的女人,是吗?”

“噢,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女士中的一位。”乞乞科夫回答说。

接着他们又谈到民政厅厅长、邮政局长,最后几乎把省城所有官员评论了一遍,结果他们个个都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您的时间都是在乡村里度过的吧?”乞乞科夫终于提了一个问题。

“多半是在乡下度过的,”玛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候也进城去和那些有教养的人见面谈一谈。一个人要是总待在乡下,会变粗野的,这您是知道的。”

“说得对,说得对。”乞乞科夫连声说。

“当然啦,”玛尼洛夫接着说,“如果有一些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啦。比如说,如果有这样一位邻居,你多少可以跟他谈谈待人接物的礼貌、高雅的风度,研究一点学问,让你的心灵多少受到一点震动,产生一种所谓的激情……”说到这里,他似乎还想发挥点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扯得太远了,便把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接着说,“要是那样的话,这乡村和宁静的生活当然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可惜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有啊……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啦。”

乞乞科夫完全赞同他的看法,并且补充说,再没有比幽居乡村,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偶尔随便读点书更愉快的了……

“可是,您知道吗?”玛尼洛夫又说,“如果没有知心朋友,那就……”

“哎呀,您这话说得对,说得对极了!”乞乞科夫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知心朋友,那么世界上的珍宝又有什么用呢?正如一位圣贤说的:‘不求财产万贯,但求结交知己。’”

“您知道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玛尼洛夫说,这时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甜,而且是甜得发腻,恰如老于世故的医生耍滑头,为了讨好病人而故意在苦药里加糖调成蜜水,“要是有一个知心朋友,你就会感到一种可以说是精神上的享受……比如说现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得到这种可以说是完美的幸福,能够同您谈话,享受您的亲切指教……”

“哪里,哪里,这怎么能算是亲切指教?……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仅此而已。”乞乞科夫回答说。

“哎哟哟!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允许我坦率地说一句:您所具有的那些高贵的素质,要是能让我拥有一部分,我就心甘情愿奉献我的一半家产!……”

“恰恰相反,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倒认为是最大的……”

要不是仆人进来禀报饭已准备好,真不知这一对知己会推心置腹到什么地步。

“我最诚挚地请求您赏光,”玛尼洛夫说,“请您原谅,我们这里拿不出大都市里和交际场上那种盛大宴席,我们只是按照俄国习惯请您吃菜汤,不过这是我们的一片诚意。我最诚挚地请您赏光。”

这时,他们又为了该谁走在前面争论了一阵子,最后乞乞科夫侧着身子走进了饭厅。

有两个小男孩站在饭厅里,他们是玛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上桌吃饭的年纪,不过还得坐高脚椅子。站在他们身后的家庭教师彬彬有礼地微笑着鞠了一躬。女主人面对着汤盘就座,客人被请到主人和主妇之间的位子上。仆人在孩子脖子上系好餐巾。

“多么漂亮的孩子!”乞乞科夫望了望两个孩子说,“几岁了?”

“大的八岁了,小的昨天刚满六岁。”玛尼洛夫太太说。

“费米斯托克留斯!”玛尼洛夫对大儿子说,大儿子正在把下巴颏从餐巾里挣脱出来;仆人把他的下巴颏系在了餐巾里。

乞乞科夫听见这个带点希腊味的名字,不禁稍稍扬起了眉毛,不知玛尼洛夫为什么在尾巴上加了个“留斯”,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原状。

“费米斯托克留斯,你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美丽?”

这时,家庭教师全神贯注地盯着费米斯托克留斯的脸,仿佛要跳进他的眼睛里去,直到听见费米斯托克留斯答出了“巴黎”,他才最后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国家哪个城市最好啊?”玛尼洛夫又问道。

家庭教师又紧张起来。

“彼得堡。”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米斯托克留斯回答说。

“你真聪明,亲爱的!”乞乞科夫立刻夸奖说,“您瞧瞧,真厉害呀……”他马上又转过脸来,带着几分惊讶的表情继续往下说,“小小年纪就已经掌握这么多知识!我得告诉你们,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哎呀,您还不了解他呢,”玛尼洛夫答道,“这孩子简直是聪明极了。这个小儿子亚尔基德,脑子就没那么快。可是这个大的,要是遇见甲虫、瓢虫之类的小虫子,他的眼睛就滴溜溜地直打转,就跟着跑过去,用心去研究它。我看他将来在外交方面有发展。费米斯托克留斯,”他又向大儿子转过脸,问道,“你长大了想当公使吗?”

“想当。”费米斯托克留斯嘴里嚼着面包,摇头晃脑地回答说。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听差给“公使”擦了擦鼻子,幸亏他擦得十分及时,否则那一大滴极为多余的鼻涕就滴到汤盘里去了。在饭桌上,宾主二人又谈起宁静的乡村生活的乐趣;女主人不时打断他们,发表她对省城剧院及其演员的看法。家庭教师全神贯注地望着正在谈话的人,发现他们脸上有些笑意,他便立刻把嘴张得老大,一丝不苟地笑起来,也许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想以这些笑脸来报答主人给予的优厚待遇。然而,有一次他却生气地绷起脸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孩子,用餐具敲起桌子来。他这一敲也正敲得恰到好处,因为费米斯托克留斯在亚尔基德耳朵上咬了一口,亚尔基德疼得眯起眼睛,张大了嘴巴,正要悲哀地号叫起来。但他马上感觉到,也许他这一哭就要失去盘中的美餐,于是他立刻把嘴巴恢复原状,眼泪汪汪地啃起羊骨头来,两腮在羊骨头上蹭得油光光的。女主人不时转过脸去对乞乞科夫说:“您怎么什么东西也不吃呀,您吃得太少啦。”每当这时,乞乞科夫总是客气地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饱了,说说知心话胜过一切美餐呀。”

于是大家离开了餐桌。玛尼洛夫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只手扶着客人的脊背,打算就这样扶着他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忽然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说他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想同主人商谈。

“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到我的书房里去吧。”玛尼洛夫说罢,把客人引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这间房子有一面窗户正对一片青苍的树林。“这就是我自己的角落。”玛尼洛夫说。

“好舒适的小书房呀。”乞乞科夫朝房间里扫了一眼,说。

这的确是一间舒适的书房,墙壁漆成了似蓝非蓝、似灰非灰的淡青色,摆着四把椅子、一把圈椅和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摆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枚书签,这本书我们在前面提到过,还有几张写过字的纸,但写字台上摆得最多的是烟叶。这烟叶摆放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装在纸袋里,有的装在烟盒里,有的直接堆在写字台上。两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堆堆从烟斗里磕出来的烟灰,精心地排列成行,看上去相当美观。显而易见,有时候主人是用这种办法来消磨时光的。

“请您允许我请您坐在这把圈椅里,”玛尼洛夫说,“坐在这里您会舒适些。”

“对不起,我坐在这把椅子上吧。”

“请原谅,我不能让您坐在椅子上。”玛尼洛夫笑眯眯地说,“这圈椅是我专为客人制作的,不管您愿意不愿意,但您一定得坐在这里。”

乞乞科夫只好坐在圈椅里。

“请允许我向您敬烟。”

“不,我是不抽烟的。”乞乞科夫和蔼地答道,脸上显得有点惋惜。

“为什么不抽呢?”玛尼洛夫也用和蔼的口气说,脸上也带着惋惜。

“恐怕是没有养成这个习惯吧,据说抽烟使人老得快。”

“请允许我谈一点看法,我认为这是偏见。我甚至觉得,抽烟斗比闻鼻烟有益得多。我们团里曾经有一个中尉,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特别有教养,他一天到晚叼着烟斗,不仅吃饭的时候要抽烟,而且,说句不雅的话,他就是蹲茅坑也叼着烟斗。结果怎么样呢?他现在已经四十开外了,感谢上帝,身体非常健康,健壮如牛哩。”

乞乞科夫说,的确有这种情况,自然界里有许多现象就连那些智慧超群的人也解释不了。

“不过,请允许我先请教您一件事……”乞乞科夫的声音似乎有点古怪,或者说几乎是古怪的,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四下里瞧了瞧。玛尼洛夫不知为什么也朝四周瞧了瞧。“请问,最近一次的农奴户籍名册[1]您早交上去了吧?”

“早交了,确切地说,这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从那以后,您这里死掉的农奴多吗?”

“这我可说不准;我想,这事得问问管家。哎,来人呀,去把管家叫来,今天他本来就该来见我。”

管家走进来。此人年近四十,下巴刮得精光,穿一件常礼服。看样子他日子过得很悠闲,因为他那脸孔显得有些虚胖,面色黄黄的,一对小眼睛,这一切都表明,他熟知鸭绒褥子的滋味。一看便知,他也像其他地主老爷府里的管家一样,是从一个普通家奴一步步爬上来的:最初他只是在府里打杂,认得一些字,后来跟太太宠爱的一个名叫阿迦什卡的女仆结了婚,这女仆替主人掌管着各处的钥匙,结婚后这差事就由他来干了,后来就升了管家。当上管家之后,他自然就跟所有的管家一样,设法结交村里比较富裕的农户,与他们认干亲家,而对那些贫穷的农户则增加税收和劳役。早晨他8点多钟才睡醒,等茶炉烧开了,他才开始喝茶。

“你听着,亲爱的!自从把农奴户籍册子交上去,我们家死掉多少农奴?”

“死掉多少,这怎么说呢?自那以后,很多人都死掉了。”管家说到这里打了一个饱嗝,一边用盾牌似的大手捂了捂嘴。

“是啊,老实说,我自己也这么想,”玛尼洛夫附和着说,“就是说,死的人太多啦!”他马上又转过脸来对乞乞科夫说,“真的,死的人太多啦。”

“比如说,具体数目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是啊,到底有多大数字?”玛尼洛夫跟着问道。

“这数目该怎么说呢?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谁也没有计算过呀。”

“是的,的确是这样,”玛尼洛夫转过脸去对乞乞科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估计死亡率是很高的;但究竟死掉多少个,那就无处知道了。”

“请你把这些死掉的农奴计算一下,”乞乞科夫说,“按照姓名列一个详细的花名册。”

“是的,按照姓名把所有死掉的都列出来。”玛尼洛夫说。

管家说了声“遵命”就出去了。

“您了解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呢?”管家走后玛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把客人给难住了,他脸上露出几分紧张的表情,这种紧张甚至使他涨红了脸。之所以紧张,大概是因为他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的确如此,片刻之后,玛尼洛夫终于听到了一桩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样的怪事是人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您是问我,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原因?原因是这样的:我想买一些农奴……”乞乞科夫说到这里停下来,没有把话说完。

“可是,请允许我问一句,”玛尼洛夫说,“您想买农奴,采用什么方式呢?是连土地一起买,还是只改换所有权,也就是不包括土地?”

“不,我要买的不是您所说的那些农奴,”乞乞科夫说,“我希望买死掉的那些……”

“什么?请您原谅……我有点耳背,我觉得这句话令人莫名其妙……”

“我打算买那些已经死掉的,但在户籍册上还活着的农奴。”乞乞科夫说。

此刻,玛尼洛夫手中的长杆烟斗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就这样张着嘴坐在那里,持续了好几分钟。两个朋友一度推心置腹,大谈友情给人带来的种种快乐,现在却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彼此都瞪着眼睛凝视对方,仿佛古代对称地挂在镜子两旁的肖像。最后,玛尼洛夫俯身捡起他的长杆烟斗,顺便自下而上地望了望乞乞科夫的脸,极力在他嘴唇上捕捉一丝笑意,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结果没有找到丝毫这类迹象,恰恰相反,他的脸甚至比平时更加沉稳、严肃。后来,玛尼洛夫心想,这位客人会不会是突然发疯了,于是他便留心仔细打量他的脸;然而,客人的眼睛亮闪闪的,泰然自若,丝毫看不出他有疯人眼睛里转动的那种野蛮暴躁的神气,他的一切都显得礼貌得体,平静如常。玛尼洛夫绞尽脑汁,反复思考他该怎么办,采取什么对策,但他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仅仅是从嘴里喷出一缕残存的烟雾。

“因此,我想知道,您能否向我提供这样一种农奴,就是说,他们实际上已经死了,但在法律形式上依然活着;您能否把他们转让给我,或者按照您认为合适的方式办理?”

可是玛尼洛夫十分难为情,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您好像是有些为难吧?……”乞乞科夫问道。

“我?……不,我倒不是为难,”玛尼洛夫说,“但我弄不明白,……请您原谅……我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能像您那样,可以说一举一动都显出教养有素;再说我也不具备突出的口才……也许这里面……您刚才所说的这件事里面……隐藏着别的什么……也许您这样说只是为了显示您的漂亮的口才?”

“不是的,”乞乞科夫连忙说,“不是的,我本来就是实话实说的,我指的就是那些确确实实已经死掉的农奴。”

玛尼洛夫完全被弄糊涂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感到需要做点什么,应该提一个问题,可是提什么样的问题呢,大概只有鬼知道。最后他又用喷云吐雾来结束这尴尬的局面,不过这回烟雾是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的。

“因此,如果您这里没有障碍的话,那么,上帝保佑,我们就可以着手签订买卖合同啦。”乞乞科夫说。

“什么,签订买卖死农奴的合同?”

“啊,不是的!”乞乞科夫说,“我们在合同里写的是活农奴,就像户籍名册里实际登记的那样。我这个人习惯于照法律办事,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脱离民法,尽管因为这一点,我在仕途上受过挫折,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我来说,履行责任是一件很神圣的事。至于法律嘛,我在法律面前哑口无言。”

玛尼洛夫觉得这最后几句话很中听,但是这件事本身的含义他仍旧无法理解;于是他以拼命抽烟来代替回答,由于用力过猛,最终抽得长杆烟斗咕咕地叫起来,发出巴松管似的响声。瞧他那副神气,仿佛要从烟斗里抽出对付这种意外情况的办法来,然而长杆烟斗只是咕咕作响而已。

“大概,您还有什么疑虑?”

“噢,哪能呢,丝毫没有。我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对于您的人格,就是说,有什么批评的意见。可是,请允许我向您请教,这个事件,或者确切地说,这笔所谓生意,会不会违反民法条例和俄国其他法令的规定呢?”

说到此处,玛尼洛夫的头轻轻摇晃了几下,他有所暗示似的打量着乞乞科夫的脸,而把自己的脸也向对方清楚地展示出来,紧绷的嘴唇上和眉宇之间都流露出那种深思熟虑的表情。这种表情大概在一般人脸上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那种英明盖世的国务大臣,在思考某个极端棘手的问题时才出现这样的表情。

可是乞乞科夫说得很清楚,这类事情,或者说这类买卖,丝毫不违背民法条例和俄国其他法令,而一分钟之后他又补充说,甚至国库也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可以按法律征税。

“您真的这么认为?……”

“我认为,这笔买卖是很好的。”

“既然很好,那就是另一回事啦,我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了。”玛尼洛夫说到这里,完全放心了。

“现在就剩下谈价格了。”

“谈什么价格?”玛尼洛夫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难道您认为,为了这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农奴,我会要您的钱?您要是还抱有这种可以说是不切实际的愿望,那么我可以告诉您,从我这卖方来说,我愿把这些农奴无偿地转让给您,并且签订合同的费用也由我来出。”

假如让一个历史学家来记述这一事件,假如他忽略了玛尼洛夫这一番话在客人心头荡起的压抑不住的狂喜,那么这位历史学家肯定会受到极大的谴责。此时此刻,不管乞乞科夫如何沉稳、理智,他都按捺不住自己,几乎要像山羊似的蹿跳起来。大家知道,这种动作也只有在极端兴奋而忘乎所以的时候才做得出来。他在圈椅里急剧地扭动一下身子,大概用力是很猛的,以致于撕裂了圈椅的座垫上的毛料蒙面。玛尼洛夫有点迷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乞乞科夫这时感激万分,兴奋不已地说了许多道谢的话,一直说得玛尼洛夫不知所措,满脸通红,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当,直到最后才找到了适当的言辞,说这事的确算不了什么,说他恰好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诚意,一种心灵的相投。至于那些死农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毫无价值的废物。

“绝不是废物。”乞乞科夫说着,拉起他的手握了一下。直到这时,他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情绪极佳,要对朋友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终于,他把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带着令人感动的表情说出如下一番话来:“唉,您是不会知道的,这些在您看来一钱不值的废物,对于一个没有家室、无名无位的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啊!不瞒您说,我这个人是饱经忧患,什么样的挫折没有遭受过呢?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片孤帆……排挤、迫害,我哪样没有遭受过?什么样的苦水我没有尝过?这都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忠实于真理,因为我从不做亏心事,因为我曾帮助过无依无靠的寡妇和可怜的孤儿!”说到这里,他甚至热泪盈眶,连忙掏出手帕来拭泪。

玛尼洛夫被深深地感动了,两个朋友久久地彼此握着手,久久地望着对方的眼睛,两个人都沉默着,眼睛里都流下了泪水。玛尼洛夫更是不愿放开我们的主人公的手,继续热烈地握着,一直握得乞乞科夫忍受不住,但又不知该怎样把手抽回来。最后他还是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对玛尼洛夫说,最好是尽快签订买卖合同,如果能劳他的驾到省城去一趟,那是再好不过了。然后他拿起帽子,向玛尼洛夫鞠了一躬。

“怎么?您要走啦?”玛尼洛夫忽然明白过来,吃惊地问道。

恰好在这当口儿上,玛尼洛夫太太走进了书房。

“丽珊卡,”玛尼洛夫带着几分悲伤的表情说,“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要离开我们了!”

“那么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一定是讨厌我们啦!”

“夫人!在这里,”乞乞科夫说,“就是这儿,”他把手按在胸口上,“就是在这心坎上,将永远记住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愉快的时光!请相信,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跟你们住在一起更幸福的了,即便不能住在一幢房子里,那至少也做个近邻。”

“您知道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玛尼洛夫说,看来乞乞科夫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要是能跟您住在一起,住在同一个屋顶之下,或者坐在阴凉的榆树底下谈论点哲学,深入研究点问题,那的确是太好啦!……”

“啊!那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乞乞科夫感叹了一声说,“再见,夫人!”他走上前去吻了玛尼洛夫太太的小手,接着说,“再见啦,我最尊敬的朋友!可别忘了我的请求哟!”

“哎呀,您放心好啦!”玛尼洛夫回答,“我们现在分手,不出两天就会再见面的。”

宾主一起来到饭厅里。

“再见啦,亲爱的孩子们!”乞乞科夫说,他看见亚尔基德和费米斯托克留斯正在玩一个既没有胳膊也没有鼻子的木制的骠骑兵。“再见啦,我的小朋友们。原谅我没有给你们带礼物来,老实说,我事先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出生了,不过,我下回再来这里,一定给你们带礼物来。给你带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

“想要。”费米斯托克留斯回答。

“给你带一个战鼓,你喜欢战鼓吗?”他向亚尔基德俯下身,问道。

“喜欢战鼓。”亚尔基德低下头,含糊不清地低声答道。

“好,我一定给你带一个战鼓。带一个非常漂亮的战鼓,敲起来它就会咚咚地响……咚咚咚……再见啦,亲爱的,再见!”说到这里,他在孩子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对玛尼洛夫夫妇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也是极为得体的,人们通常用这种微笑向孩子的父母表示这些孩童的愿望多么天真无邪。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还是住下吧,真的!”大家来到门口的台阶上,玛尼洛夫又说,“您瞧那乌云,怕是有雨啊。”

“这点云彩没关系的。”乞乞科夫答道。

“上索巴凯维奇那儿去的路您认得吗?”

“我正要问您呢。”

“好吧,我这就告诉您的车夫。”于是玛尼洛夫便认真细致地给车夫讲了行车路线,一副礼貌周到的样子,其间还把车夫称呼为“您”。

马车夫听他说,在前面两个路口不要转弯,到第三个路口再转弯;于是就回答说:“一定照您的吩咐走,请您放心,老爷。”紧接着马车启动了,乞乞科夫看见玛尼洛夫夫妇向他久久地鞠躬,然后又踮起脚尖向他挥动手帕。

玛尼洛夫在台阶上站了很久,目送着那辆渐渐驶去的四轮轻便马车,后来马车完全看不见了,他还叼着长杆烟斗站在那里。最后,他回到书房里,坐在一把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想到自己能给客人一点小小的满足,他从心眼里感到高兴。接着,他的思绪又不知不觉地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最后便漫无边际地遐想开来。他想,有了好朋友便能事事顺遂;又想,要是能跟好朋友一起住在河边上该多美呀,然后他就在这条河上修建一座桥,然后再修建一幢大住宅,在住宅里修一座高高的瞭望台,从那里甚至可以看见莫斯科,到了晚上就在瞭望台上露天喝茶,谈论一些有趣的事情;后来他跟乞乞科夫一起乘坐着豪华的马车来到一处交际场上,在那里,他们两人优雅的谈吐举止使所有赴会者着迷;后来大概是皇上知道了他们俩的友谊,就降旨封他们做了将军;最后他们两人的结局如何,恐怕只有上帝知道,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这时,乞乞科夫那个奇怪的请求忽然跳进他的脑海里,打断了他的种种遐想。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头脑就变得迟钝起来,他翻来覆去想着,但任凭他怎么想,到底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来。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抽着长杆烟斗,一直坐到晚饭摆在桌子上。

注释

[1]俄国废除农奴制以前,地主每隔七至十年向政府呈报一次所拥有的农奴名单,政府按农奴户籍名册收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