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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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省城N市,这天,一家旅店的院子里,哗啦啦地驶进来一辆相当讲究的四轮轻便马车。一般说来,乘坐这种带弹簧底盘的小型马车的人,通常是些光棍汉,比如退伍中校、陆军上尉、拥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等,总之一句话,全是那些被称为中等绅士的人。坐在马车里的这位绅士,论长相虽说不是美男子,可也不算丑,不算胖,可也不算瘦;论年纪他不算老,可也不算很年轻。他抵达省城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他的到来也不曾使省城里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在这家旅店对面的小饭馆门口,站着两个俄国乡下人,看见马车驶过来,两个人随便讨论了一些看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议论的多半是这辆马车,而并不涉及坐在马车里的那位绅士。“你瞧,这马车轮子可真棒哟!”其中一个乡下人说,“要是去莫斯科,你看怎么样,它跑得到还是跑不到?”“跑得到。”另一个乡下人回答。“依我看,要是去喀山,恐怕就难说啦?”“去喀山恐怕不行。”另一个人答道。两人的谈话就此而止。还有,这辆马车驶到旅店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小伙子。小伙子身着燕尾服,那服装的款式显然是想赶时髦,故意露出胸衣,胸衣的对襟用一枚土拉城出产的带青铜手枪形饰物的别针扣着,下身穿一条又瘦又短的白斜纹布裤子。年轻小伙子转过身来,朝马车望了望,一只手按住差点被风吹跑的帽子,继续走他的路。

马车驶进院子之后,立刻有一个旅店的侍者跑过来迎接客人。在俄国旅店里,通常把侍者唤作伙计。跑出来的这个伙计,活泼伶俐,伺候客人更是机敏异常,简直叫人来不及端详他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他一溜儿风似的跑出来,手里拿着餐巾,只见他穿一件长长的仿锦缎面常礼服,他个子很高,常礼服的衣领差不多顶到他的后脑勺。他把头发向后一甩,转眼之间,已经引领着绅士来到楼上,沿着一条木制长廊走去,领他去看看上帝恩赐给他的客房。这客房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因为这旅店本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店,也就是说,这种旅店在省城里颇为常见。在这种旅店里,过路的客人只消花两个卢布,就可以得到一个房间,住上一昼夜。这种客房里难免蟑螂横行,爬满室内各个角落,看上去像黑李子干。房间里照例有一道门通往隔壁的客房,这道门又总是被一只五屉橱柜堵死。住在隔壁房间的客人,通常是沉默寡言,喜好安静,但却有一种古怪的好奇心,知道你初来乍到,不把你的来龙去脉打听明白他便睡不安心。这家旅店的外观与其内部倒也般配:这是一座长长的二层楼房,一层没有挂墙皮,赤裸着深红色的砖墙,砖头原本就有些破旧,加之年深日久风吹雨淋,砖墙的颜色变得愈加灰暗;二层墙皮上涂着经久不变的黄漆;楼下是一排卖马轭、绳索和面包圈的店铺。在这排店铺的拐角处,有一家小店,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一个窗口,里面坐着一个卖蜜水香茶的男人。此人赤红脸膛,那脸色与他身旁摆着的俄式红铜茶炊[1]相差无几,倘若他不是长着乌黑油亮的大胡子,远远望去,还以为窗户里摆着两只大茶炊呢。

新来的绅士还在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手下人已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最先搬进来一只白皮箱,箱子已有些破旧,说明它并非初次用于旅行。白皮箱是马车夫谢里方和仆人彼得卢什卡抬进来的。谢里方矮矮的个子,穿一件没挂面的羊皮袄;彼得卢什卡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穿一件肥大的常礼服,显然是主人穿旧了赏给他的。这小伙子面相阴沉,看样子脾气很大,厚嘴唇,高大的鼻子。在皮箱之后,又搬进来一只带有精致的桦木镶嵌图案的红木小匣子、几副皮靴楦头和一只裹在蓝纸包里的烤鸡。搬完行李之后,马车夫谢里方就到马厩里照料马匹去了,仆人彼得卢什卡开始在窄小的门厅里安置自己的住处。这门厅极为简陋,黑糊糊的,又暗又脏。他事先已把自己的外套扔在那里,所以门厅里弥漫着他身上所独有的特别的气味,后来他拿进来的一袋子仆人的各种衣物,也都沾染了这种气味。他就在这门厅里靠墙支一张三条腿的小窄床,在床上铺一条小垫子;这垫子似床垫又不是床垫,早已被压得又扁又薄,像他从旅店老板那里讨要来的煎饼,油渍麻花的,恐怕真正的煎饼也莫过如此吧。

仆人们忙活着张罗各自的事情,新来的绅士在这时已离开客房独自到大厅里去了。这类公共客厅里的大概情形,恐怕每个出过门的人都是非常熟悉的啦:大厅的四壁通常涂着油漆,墙壁上部给抽烟的人熏得乌黑,下部被形形色色的过往旅客的脊背蹭得发亮。不过在这里盘桓得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客商,每逢集市的日子他们都到这里来,六七个人聚在一起,照例喝上两杯茶。天花板通常是熏得黑糊糊的,当中通常悬挂着一盏熏黑了的枝形烛架,烛架下面挂着许多玻璃装饰。每当伙计活泼地端着托盘,托盘上摞着像海岸边的鸟群似的多得数不清的茶碗,从铺着破旧漆布的地板上跑过时,那些玻璃装饰就跟着跳动,发出叮叮的响声。墙壁上总有那么一两幅油画,画面和整个墙壁一样宽,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和别的旅店一样,不同之处最多也不过有一幅油画上画了一位女神,露出一对格外引人注目的大乳房,这么大的乳房我想读者大概也不曾看见过。话又说回来,造物主的这类玩笑在各种历史题材的油画里是颇为常见的,这些历史画不知是由什么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带进我们俄罗斯来的,说不定还是我们的达官贵人、绘画爱好者,在他们的信差劝诱之下,从意大利买回了这批画呢。这时,我们的绅士脱下帽子,解下围在脖子里的带彩虹图案的毛围巾,这种围巾通常是妻子亲手给丈夫编织的,还温柔体贴地嘱咐过该怎样使用它。至于使用这种围巾的光棍汉,我就不敢断定是谁给他编织的啦,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反正我是从来不围这种围巾的。解下围巾之后,绅士就要吃午饭,吩咐侍者上菜。于是侍者便端上来一般旅店里通常供应的各种饭菜,有一盘热菜汤外加馅饼,这种馅饼是专为过路客官准备的,已保存了好几个礼拜。有牛脑烩豌豆,有泥肠白菜,有油炸鸡块,有腌黄瓜,还有随时都可以供应的糖心馅饼。当侍者把这些热菜和凉菜端上来摆在桌上的时候,绅士便拉着侍者,或者唤作伙计的,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问他这家旅店过去是什么人开的,现在的老板是什么人,旅店营利情况如何,他们老板是不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对最后一个问题,侍者通常是回答说:“哎呀,他最喜欢坑蒙拐骗啦,老爷!”正如在文明的欧洲一样,在文明的俄罗斯,现如今也有许许多多值得尊敬的人,在旅店里不跟侍者闲聊一通,他们是吃不下饭的,有时他们还要拿侍者开一通荒唐的玩笑。话又说回来,新来的这位绅士所提的问题并非都是废话,比如说,他严肃认真地详细询问了这省城的省长是什么人,民政厅厅长是什么人,检察长是什么人,总而言之,省城里的显要人物他一个也不肯漏掉。然而,问起本地所有知名的大地主,即便说他不是怀着极大的兴趣,也可以说他更加确切细致地问起:哪一个地主拥有多少个农奴,他的住处离省城有多远,性格怎么样,是否经常到省城里来,等等。他还认真询问了这一带乡村的情形:本省范围内是否发生过某些流行病,比如猩红热、致命的疟疾、天花以及诸如此类的传染病。这些情况他都打听得认真细致,而且要求回答准确,由此看来,他并非出自一般的好奇心。这位绅士的举止风度流露出一种庄重威严的气派,连擤鼻涕也比别人响亮。不知他到底是怎样擤的,反正他擤鼻子的声音很像吹喇叭。他的这一优点显然是天真无邪的,但却在旅店的侍者中间为他赢得了不少尊敬,因此每当侍者听见他擤鼻涕的声音,便立刻把头发一甩,立正站好,显得更加恭敬,微微低头问道:“您还需要点什么东西吗?”吃完了午饭,绅士又喝了一杯咖啡。他坐在沙发上,随手把一只靠垫塞在自己背后。在俄国旅店里,这种靠垫里装的不是柔软的羊毛,而是一种像砖头和石块一样硬的东西。绅士一坐下来就哈欠连天的,于是他吩咐侍者领他回房间去。他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足足睡了两个小时。休息好了以后,他根据旅店侍者的请求,把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写在一张纸片上,以便呈报警察当局。侍者拿着纸片下楼去了,一边走一边按音节拼读着纸片上的文字:“六品文官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侍者还在吃力地辨认字条上的文字时,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径自出了旅店,到城里观看市容去了。看得出,他对这座省城颇为满意,也许他认为这城市与其他省城相比毫不逊色,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砖砌的房舍都涂着米黄色油漆;木头房子上的油漆是灰色的,看上去颜色较深,倒也显得朴素大方。这里的房屋都是楼房,可分为一层楼的,两层楼的,一层半楼的,都清一色地带有阁楼。省城里的建筑师们认为,这必不可少的阁楼是最为美丽的部分。有些地方街道宽阔得像旷野,这些房子孤零零地掩蔽在鳞次栉比的木头栅栏里,显得很不起眼;有些地方房屋簇拥在一起,那里的行人明显增多,气氛也显得热闹。他沿着街道走去,遇见的尽是各种各样的招牌,几乎全给雨水冲刷得褪了色,招牌上有的画着花形小甜面包;有的画着高统靴子;有一处招牌上画着一条天蓝色裤子,下面还有某一个华沙裁缝的签名;有一家帽店的招牌上竟写着“外国人瓦西里·费德罗夫”;有一处招牌上画了一张台球案桌,桌旁有两人正在打台球,两人都穿着燕尾服。在我们的剧院里,演到最后一幕时,那些拥上舞台的看客们就穿着这种燕尾服。这两个打台球的人手握台球杆,正在瞄准目标,胳膊稍稍向后扬起,两腿弯曲着,像芭蕾舞演员腾空弹跳后刚刚落地似的。这幅广告画下面写着“台球房在此”。有的地方直接在街道旁摆出几张桌子,桌上摆着核桃、肥皂和看上去跟肥皂相差无几的蜜糖饼干。一家小酒馆的招牌上画了一条肥鱼,鱼身上插着一把餐叉。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带有灰暗的双头鹰国徽图案的房屋,现如今已不再是官府的办公处所,而被改作酒店,并打出了十分醒目的招牌。城里的马路铺得不大像样。他又顺便到市立公园里转了转,其实公园里仅有几株细细的小树,树根长得很不牢靠,树身下面用三根棍子支撑着,支架上涂着漂亮的碧绿色油漆。话说回来,尽管这些小树长得还不及芦苇高,但报纸上描写本城的装饰时却这样写道:“承蒙市政长官关怀,我市装点得更为美丽,新辟公园绿树成荫,炎夏酷暑可为市民提供乘凉消夏之所在。”接着又写道,“笔者曾目睹广大市民满怀感激之情,心情极为激动,泪如泉涌,对市长大人深表谢忱,万般情状,感人至深。”绅士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往教堂、各长官衙门和省长官邸的最近便的路,以便在必要时前去造访。然后他便去欣赏了那条从市中心流过的河,在路途中顺手揭下一张贴在廊柱上的海报,以便带回旅店去细细阅读。接着,他发现街道旁木制的廊式人行道上走来一位模样并不难看的女士,后面跟着一个身着军服的少年侍仆,手里提着包袱;他专注地将那女士细细打量一番,再朝四周环视了一遍,好像要把这里的地形牢记在心似的,此后便动身回旅店去了。他回到旅店,一名侍者连忙上前伺候,轻轻搀扶着他登上楼梯,领他径直回到客房里。他喝足了茶之后便在桌旁坐下,叫人给他点上蜡烛,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海报,凑近了蜡烛,微微眯缝着右眼,认真地读了起来。不过,这张海报上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东西,登载的是正在上演的柯楚布[2]的一部戏的广告,波普廖文先生在剧中饰演罗拉,齐雅勃罗娃小姐在剧中饰演柯拉,其余的角色都是些默默无闻的人。可是,绅士却把他们的名字逐个读了一遍,甚至连池座的票价也没有放过。他发现,这张海报是在省政府的印刷厂里印制的,然后他翻到海报的背面,想看看背面是否印着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很珍惜地把海报卷起来放进他那只红木匣子里去。绅士有一个习惯,不论捡到什么东西,他都要放进这只小匣子里收藏起来。后来,他又吃了一盘冷牛犊肉,喝了一瓶酸梅饮料,接着便呼呼大睡起来,正如我们辽阔的俄罗斯国土上某些地方的说法,鼾声如雷地进入梦乡。看来,绅士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这位外来的绅士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拜客上。对省城里所有的显要人物,他一一做了拜访。他首先怀着敬意拜会了省长,原来这位省长大人和他乞乞科夫一样,长得不胖也不瘦,恰到好处;省长脖子里挂着圣安娜勋章,甚至有传闻说,省长大人很快要荣获星形勋章了,已作为提名人呈报上去。不过这位省长倒是个非常慈善的人,有时闲来无事还亲自动手在透空纱上绣花。然后绅士去拜访了副省长,然后去拜访检察长、民政厅厅长、警察局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的总监……绅士拜会的显要人物实在太多,可惜在这里无法一一列举,但这里只需指出一点就足够了:这位外来的绅士在拜客方面表现出非凡的能力和热情,连卫生监督和本城总建筑师那里,他也登门表示了敬意。此后,他又在那辆四轮轻便马车里坐了很久,苦思冥想,想想还有哪些官员需要去拜访,然而在省城里,他没有拜访过的官员竟一个也想不出来了。他在同显要人物谈话的时候,极为巧妙地对他们每个人都恭维几句。在省长面前,他便含蓄地说,到贵省来旅行,简直像进入天堂一般,道路四通八达,平坦光滑得像铺了天鹅绒一般;又说当局任用的官吏也都是贤明之士,政府诸位长官的确值得大力颂扬;这些话他说得十分得体,仿佛无意中顺便提起,绝无曲意奉承之嫌。见了警察局局长,他便夸奖省城的岗警,对他们做了极高的评价。在同副省长和民政厅厅长谈话时,居然两次把他们误称为“大人”[3],虽然他们两人仅仅是五品文官,但对这个错误的称呼却非常满意。他这么做的结果是省长当即邀请他当天晚上光临省长官邸,出席一个家庭晚会;其余的官员也都各自发出邀请,有人请他共进午餐,有人请他玩波士顿纸牌,有人请他随便坐坐,喝杯茶。

这位外来人很少谈他自己,仿佛故意要回避似的,即便有时谈起来,也只是笼笼统统地说上几句,显得非常谦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谈话就明显带着书生气,说他在这大千世界上不过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毛毛虫,不值得人家对他多加关照;又说他这一生阅历很广,为了捍卫真理他仕途失意,累遭挫折,而且到处树敌,有些敌人甚至试图谋害他的性命;现在他只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能够最终得到一点安宁;还说他抵达本城之后,理应拜见当地最高长官,向他们表达无限崇敬的心情,这乃是他不可推卸之责任。在这省城里,对于这位很快就要在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的新客的来历,所能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为出席这次晚会,外来的绅士花去两个多小时专事梳洗打扮,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专注和耐心也不是到处可以遇见的。午饭后他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便叫人伺候他洗脸。他用舌头从里面顶着腮帮子,用肥皂在两边脸颊上搓了很长时间;此后,他随手从旅店侍者肩头拿起毛巾,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地擦他那张胖脸,先从耳根擦起,并且在这之前先冲着侍者的脸孔重重地哼哧两下鼻子。接着他来到穿衣镜跟前,穿上坎肩,随手拔掉两根探出鼻孔的鼻毛,随后就直接穿上一件金光闪闪的紫红色燕尾服。就这样,他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就坐上他那辆专用马车,在省城那些无比宽阔的街道上疾驶起来。街道上黑糊糊的,只是偶尔从几家窗户里闪过微弱的灯光。然而,省长官邸里却灯火通明,犹如举办盛大的舞会一般;大门外面停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马车上挂着灯笼,大门口站着两名宪兵,几名前导马驭手在远处吵嚷着,总之,一切都应有尽有。这时,乞乞科夫走进大厅,在最初的一分钟,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因为烛光、灯光和女士们服饰的闪光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大厅里的一切都沐浴在光辉里。此刻,黑色燕尾服在大厅里到处闪动、飘荡,忽而分散,忽而簇拥在一起,恰如在炎热的7月盛夏一大群围绕在洁白晶莹的糖块上飞来飞去的苍蝇。这时,上了年纪的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面,把精制的方糖块斩碎,飞散出亮晶的碎片;孩子们围着管家婆,好奇地盯着她那双粗糙的手,观看那小锤子上下飞舞地打击着糖块;苍蝇的空中轻骑队伍,驾着轻风闯进来,那副威武雄壮的气势和这里的肥胖的主人们毫无二致,它们借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加上阳光不停地晃她的眼睛,便肆无忌惮地降落在香甜可口的糖块上,有些苍蝇分散行动,有些密密麻麻地聚在一堆。在这丰年的夏天,它们本来是没有食欲的,再说到处摆着美味佳肴,随时可以饱餐一顿,所以它们飞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吃东西,而只是为了露露面儿,显示一下它们的存在而已。它们在白糖堆上逍遥自在地爬来爬去,把两条前腿或者后腿彼此摩一摩,或者在翅膀下面搔一搔,或者伸出两条前腿,举在脑袋上面蹭一蹭,然后转身飞去,不一会儿,又带着新的队伍令人讨厌地飞回来。

乞乞科夫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察看大厅里的情形,就被省长大人拉住了胳膊,省长大人立刻将他介绍给省长夫人。此时,这位来客也没有给自己丢面子:他十分巧妙地对省长夫人说了几句恭维话,这些话出自一个具有中等官衔的中年男子之口是相当礼貌得体的。这时要跳舞的人一对对地架起胳膊排列成行,把大家挤到墙根上,于是乞乞科夫倒背双手,仔细打量那一对对舞伴们,瞧了大约两分钟。许多女士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入时,其余的女士打扮得随便一些,穿着在这省城里置办的上好的服装。这里的男士也和任何别处一样,大致可分为两类人:一类人精瘦,喜欢纠缠女人,在这类人中间,有的人很像彼得堡的绅士,简直很难把他们区分开来,这些人同样留着精心梳理的连鬓胡子,或者干脆把一张椭圆形的脸刮得精光,修饰得漂亮雅致,同样是动作轻佻地靠近女士坐着,同样说着地道的法语,像彼得堡的绅士那样,妙语连珠地逗女士们发笑;另一类男士是胖子,或者是像乞乞科夫那样胖瘦适度,就是说,不臃肿但也不太瘦的人。这类人与前者截然不同,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避开不看她们,或者躲在一旁两眼向四周扫来扫去,看看省长的仆人是否在什么地方摆出了绿呢子铺面的牌桌。他们的脸又圆又胖,有些人脸上甚至长着赘疣,个别人脸上还有麻子。他们不喜欢留那种一撮毛式的冠式发型,也不喜欢留鬈发,更不愿理成法国人所说的那种“活见鬼”发型。他们的头发要么剪得很短,要么梳得十分光洁,而他们的脸庞就越发显得滚圆、盛气凌人。这就是省城里值得尊敬的头面人物。唉!在这个世界上,胖子比瘦子更善于料理自己的事务,瘦子当官多半是做一些受上司委托办理的事,或者只是挂个名儿,尸位素餐而已;他们的存在实在是无足轻重,轻飘飘的,完全靠不住。可是胖子就全然不同啦,他们从来不占据间接的职位,而是直接发号施令,要是在什么地方坐下来,也一定坐得稳当牢靠,宁可把那位子压瘪,压得嘎吱作响,他们也不会挪动地方。他们不喜欢外表的豪华,他们穿的燕尾服不像瘦子的那样做工精美,但在他们精致的小匣子里却藏着上帝赐予的珍宝。瘦子在三年之内会把家产荡尽,连农奴也全部抵押到当铺里去;可是胖子就不同啦,你瞧,他们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今天在城市尽头某个地方以妻子的名义买一幢房子,时过不久又在城市另一头买下另一幢房子,接着又在靠近城边的地方买了一处田庄,然后又买了一个能经营农、林、牧、渔多种产业的村子。最后,胖子为上帝和国家效劳一段时间,赢得了普遍尊敬之后,便辞去官职,转到乡下去当地主,变成一位可亲可敬的俄国乡绅,慷慨好客,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他们去世以后,又由一些瘦子来继承产业,按照俄国的风习,用不了多久就把父亲攒下的产业挥霍殆尽。不言而喻,乞乞科夫在仔细观察端详这伙官吏的时候,头脑里充满的尽是这一类的念头。经过反复思考,他最终加入胖子的行列,遇见的几乎全是熟悉的面孔:检察长那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左眼老是不停地眨巴,似乎在说:“老兄,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吧,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不过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邮政局长个子矮小,爱说俏皮话,是个满腹哲理的人;民政厅厅长深明事理,待人很客气。这些人全都像对待老相识那样向他表示了敬意,乞乞科夫微微躬腰,十分愉快地向他们一一还礼。就在这里,他结识了两位地主,一个是和蔼可亲而且礼貌周全的玛尼洛夫,另一个是看上去有点笨头笨脑的索巴凯维奇,后者一见面就踩住了他的脚,说了一句:“请原谅。”紧接着,有人请他去打惠斯特牌,乞乞科夫接过纸牌,又礼貌得体地鞠一躬。于是他们便在绿呢子铺面的牌桌前坐下,一直打到吃晚饭,谁也不曾站起身来。像往常人们聚精会神地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一样,他们停止了一切谈话。虽然邮政局局长平常能说会道,但他一旦把纸牌拿到手里,便立刻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下嘴唇紧紧遮住上嘴唇,不管这牌要玩多长时间,他都始终保持这种姿势。每当他出一张大牌,他就重重地擂一下牌桌,如果出的是王后,他就叫道:“去你的吧,神父的老婆子!”如果是大王,他就说:“滚蛋吧,唐波夫省的乡巴佬!”而民政厅厅长则不时地叫道:“我要揪掉这小子的胡子!”“我要揪掉这娘儿们的胡子!”有时他们出牌时使劲往桌上摔牌,边摔边喊:“啊!豁出去啦,没别的牌可出,就出方块吧!”或者不摔牌,只是嘴里喊着:“红桃!破烂红桃!没用的黑桃!”或者喊着:“愚蠢的黑桃!黑桃傻帽!黑桃笨蛋!”有时甚至干脆利落地叫道:“黑小子!”这些名目是他们在自己圈子里根据纸牌的花色编造的不同叫法。打完牌之后,他们通常要争论一阵子,而且嗓门相当高。我们这位来宾也加入了争论,但他的争论特别高明,用词极为巧妙,所以大家立刻发现,他虽然是在争论,但却争得令人愉快。他从来不说“您出牌”,而是说“阁下您出牌”,“我荣幸地压住了您的二点”,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为了使争论的对方对他更加心悦诚服,他每次都要把自己的银制的鼻烟壶送到对方鼻子底下。这只精美的鼻烟壶镶着珐琅,在它的底部有两朵紫罗兰,是为了增添香味才放在里面的。上面提到的两位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最为吸引我们这位来宾的注意力。乞乞科夫立刻把民政厅厅长和邮政局局长叫到一旁,开门见山地问起两位地主的情况来。从这位客人提出的几个问题可以看出,他不仅有旺盛的求知欲,而且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因为他首先打听那两个地主各有多少个农奴,他们的田庄现状如何,然后才问起他们的名字和父称。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们自己也被这位客人迷住了。地主玛尼洛夫年纪一点也不算老,一双像糖那样甜得发腻的眼睛,每当他发笑的时候总是把眼眯成一条缝。他被来客深深迷住,几乎神魂颠倒。他久久地握住乞乞科夫的手不放,恳求他一定要给个面子,抽空光临他的庄园,并且说他的村子距离城门楼仅有十五俄里[4]。乞乞科夫极为恭敬地低头鞠了一躬,诚挚地紧握他的手回答说,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把接受这邀请视为最神圣的义务。索巴凯维奇也发出邀请,只是说得较为简短:“请您也到我家来。”说着脚后跟咔嚓一响,立正行礼。他穿一双特大号的靴子,恐怕未必能再找一双适合穿这种靴子的脚,尤其是在当今,神奇的巨人在俄罗斯已开始渐渐绝迹的时代。

次日,乞乞科夫应邀去警察局局长家吃午饭,并且参加当晚的聚会。吃过午饭,他们从3点钟聚在一起打惠斯特牌,一直玩到深夜2点钟。顺便提一句,乞乞科夫在这里认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此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是个活泼能干的小伙子,刚说了三四句话他便同乞乞科夫套起近乎来,开始以“你我”相称。诺兹德廖夫对警察局局长和检察长也亲切友好地称呼“你”,但是一旦下了大的赌注,警察局局长和检察长便认真仔细地察看被他吃掉的牌,对他打出的牌,几乎每张都要察看一下。第二天傍晚,乞乞科夫应邀去民政厅厅长家里做客。民政厅厅长竟穿着带油污的家常罩衫接待客人,而且客人们中间有两位女士。后来他又去出席副省长家的晚会,参加包税人的午宴,与检察长共进午餐,尽管是家庭便宴,但也相当排场。做完午祷之后,市长请他吃茶点,虽说是小吃,但也不亚于正式的午餐。总之,他一个小时也闲不住,只有睡觉时才回到旅店里来。这位外来的绅士似乎到处都能应付自如,显示他是交际场上经验丰富的雅士。不管谈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谈得头头是道:你要是谈起养马场,他也谈养马场;你谈良种狗,他就对养狗发表一通很有价值的看法;人们谈起税务局起诉的一桩案件,他马上显示出对诉讼方面的招数他也略知一二;人们议论打台球,他打台球从来没有败过阵;人们谈论高尚的品德,他谈起高尚的品德滔滔不绝,甚至眼睛闪着泪花;人们谈起酿制烧酒,他熟知烧酒的妙用;人们谈到海关稽查和海关官吏,他也能对他们评头论足,仿佛他自己当过海关稽查和海关官吏似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巧妙地流露出一种老成持重的神气,举止风度十分得体。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但也不太低,完全是恰到好处。总之,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完全正派的人。对这位新客的来临,所有官员都表示满意。省长谈到对他的看法,说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人;检察长说他是一位精明强干的人;宪兵上校说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民政厅厅长说他是个无所不知、值得尊敬的人;警察局局长说他是个值得尊敬、礼貌得体的人;警察局局长的夫人说他是个最为和蔼、最讲究礼貌的人;就连一向很少讲别人好话的索巴凯维奇,那天从城里回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当他脱衣就寝的时候也对躺在身边的干瘦的妻子说:“亲爱的,我参加了省长家的晚会,午饭是在警察局局长家吃的,认识了六品文官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他是个非常令人愉快的人!”妻子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同时踹了他一脚。

总之,省城的官吏们对这位客人评价极高,这些看法一时间传为佳话。直到后来这位客人为人怪异,并且做了一件在外省人看来稀奇古怪的事情,几乎使得全城上下坠入五里雾中,人们才终止了对他的颂扬。至于他到底干了一件什么样的怪事,读者不久就会知道的。

注释

[1]俄国特有的一种茶炉,多为铜制品,上面有雕饰,外观很漂亮,内中烧炭火,颇似我国旧时铜制茶炉,但体积较小。

[2]柯楚布(1761—1819),德国戏剧作家。

[3]俄国旧时对四品以上的官员才可称大人。

[4]一俄里等于一点零六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