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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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宦海沉浮

1

士农工商,商是四民之末,做生意的地位最低下。因此,郑家除了拿钱贿赂官府并与土匪交好之外,一直想自家出个当官的人,一则是为了撑起郑家门面,二则是为了保护郑家资财不受侵犯。特别是经过郑英魁被邙山上俩小毛贼绑票一事,更让郑家大掌柜郑振昌下了狠心,无论如何家里要出个当官的。怎奈郑家做生意是天才,读书考功名却都屡试不第。不过,到了鸦片战争后,大清朝接连割地赔款,清廷财政吃紧,卖官鬻爵盛行。加之郑英魁被邙山上俩小毛贼绑票之后,突然开悟,开始用心读书了,郑振昌仿佛从中看到了郑家入仕当官、改换门庭的希望。道光二十八年,郑振昌瞅准时机,用钱开路,为年仅十七岁的郑英魁买了个官——洧川县驿丞。那个官虽不入品,但毕竟是郑家第一个当官的人,郑家的祖坟总算冒出青烟了,郑家上下自是荣耀。

清朝的官制分为九品十八级,驿丞、典史不在九品之内。驿丞是负责邮传迎送的小官,提供舟车夫马、粮草食宿。那时候,全国共有二百个左右的水马驿站,有的州县设这个驿丞,有的就没有,有的驿站人多,有的人少,全由当地水陆交通情况而定。河洛县也有一个陆路马驿,叫洛口驿,属河南府,而洧川驿站也是陆路马驿,属开封府,于明朝成化十一年设置,留用至今。洛口驿与洧川驿中间隔了两个驿站:郭店驿和广武驿。

郑英魁赴任之前,先到祖坟烧纸敬香,又来到郑氏祠堂祭拜祖先。

这时的郑家村,除了郑振昌、郑云祥、郑英魁这一支脉,加上从其他地方迁移来的姓郑的,郑氏家族已经有几百人了,郑氏在郑家村成了最大的姓,而且集资修建了郑氏宗祠,逢年过节,大事小事,焚香祷告,敬若神明。

郑英魁在爷爷郑振昌和父亲郑云祥的陪同下,来到郑氏宗祠。这时的郑氏宗祠规模并不大,只是一进院落,三间瓦房。

郑英魁洗手敬香,跪在郑家先人牌位前,喃喃祷告:“列位祖宗,我郑英魁承蒙先祖恩泽,到洧川赴任驿丞,请祖宗放宽心,我一定不忘先祖重托,待到我加官晋爵、功成名就,届时再祷告列祖列宗,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祭祠完毕,郑振昌说:“云祥,英魁,来,坐这儿歇会儿吧,咱爷儿仨唠唠嗑。我跟你爷儿俩说啊,我是老了,没事就爱到祠堂来,坐到祖先的牌位前,跟祖宗掏心窝子说说话,叫祖宗听听。我只要跟祖宗说说话,心再乱再烦,就都静下来了,我这心里舒坦着咧。今儿个啊,列祖列宗在上,我得在这儿说说心里话。”

爷儿仨各自找椅子坐下了。

这正是一年中冰雪融化、惠风和畅的初春季节,南燕北归,几只春燕来到郑家祠堂,在祠堂屋檐下飞来飞去,衔着泥巴和树枝,搭建温暖的小窝。郑英魁跑到院里折了一根树枝要把燕子轰走,郑云祥止住了他,说:“魁,燕子来咱祠堂里垒窝,是吉兆啊。再说了,做人要‘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咱郑家能有今天,虽不算发达显贵,倒也衣食无忧,你还捐了个小官做,官虽不大,不过好赖也是吃皇粮的人,在郑家村,最起码没人敢再欺负咱。咱应当感恩戴德,对一草一木、一个小动物,都不可轻易伤害,那也是生命,要心存善念,方得长远。”

郑振昌点点头,说:“魁,你爹说的有道理。人都说,无商不奸,做生意是为啥?做生意就是为了挣钱,挣钱天经地义,不过,咱郑家做生意,是以诚信为本,只有心诚,生意才能像长流水,源源不断。心要诚,就要当好人、发善心、走正道。”

郑英魁似懂非懂地说:“爷,爹,我记住你们说的话了。不过,俺觉着,人要是心太好了,光受人欺负,要是不会打架,就挨人打。”

郑云祥说:“魁,好人一生受气,可一生平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啥事都是公平的。”

郑振昌说:“魁,当个人,对不如咱的人,咱同情他,可怜他;对于那些欺负咱的人,咱就跟他拼到底,不会饶了他。说白了,就是对好人要好,对坏人要坏。”

郑英魁说:“还是爷说得有道理,不能光当老绵羊。”

郑振昌说:“我是老了,能忍则忍,胆子小多了,到老了才悟出俩字。”

郑英魁问:“爷,哪俩字?”

郑振昌一字一句地说:“小心。”

郑英魁说:“爷真是老了,小心啥呀?”

郑云祥说:“魁,咋能跟爷爷这么说话?没规矩,给你爷爷磕头赔不是。”

郑振昌说:“不必了,魁还小,还不太懂事。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初生牛犊不怕虎,成人全靠事上磨。你这次出远门做官当差,很多事自然就明白了:刚做官的人,都有在乡里自夸的心念,也有徇私枉法的意图,尤其要时时小心,日慎一日,居安思危,重戒深切,若己不胜,若己不终。就像古人说的,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郑云祥说:“爹说的是啊。”

郑振昌叹了一口气:“我是窝囊了一辈儿,也没有干出个啥名堂,咱郑家的希望就在你爷儿俩身上了。”

接着,郑振昌对郑英魁说:“英魁,你要当官了,这是咱郑家头一回当官,是咱祖坟冒青烟了。我老了,话多,虽说不知道官场的礼数,可是,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不管中用不中用,趁这机会,在列祖列宗面前,我还想啰唆几句。”

郑英魁说:“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您老说吧,您说的有用,我听着咧。”

“你到了洧川县,人生地不熟的,啥事多长个心眼,自己照顾好自己。”

“爷,您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我会注意的。”

“你人是长大了,个子也长成了,比您爹和我的个头还高,不过,你的心还没有长大,还不成熟老练。你要记住,在人家的地面上当官,可不许胡来,要当好官,当清官,为朝廷分忧,为苍生谋利,好让祖宗放心,让咱郑家青史留名。”

“爷,我只是个驿丞,不是什么大官,办不了什么大事。”

“英魁啊,别管官大官小,在啥位置都要好好干。虽说咱这官是拿钱捐的,不是走的正途,可越是这样,咱越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咱,咱越要干出个样子让人家看看。”

“爷,您说得有道理,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当个驿丞,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只要眼里有活儿就行了,也不需要多大的学问,我只要眼勤腿勤手勤,我会干好,请爷放心。”

“那不对,再小的官也是官,肚里也得装墨水,到那儿有空就读读圣贤书,不光长学问,还长见识,学学为人处世。”

“是咧,爷,我小时候虽说好玩不好读书,不过,我如今已经开始读书了,不光读有字之书,我还要读无字之书,毕竟人情世故的书更有用。”

“是咧,你这一去,道阻且远,辛苦漫长,爷爷我实在是不放心。不过,你只要记住四个字,就能一帆风顺,不会有大的灾难。”

“爷,哪四个字?”

“这四个字嘛,就是勤、俭、谦、和。”

“勤、俭、谦、和。”郑英魁一字一顿地说。

“是咧。勤,一勤天下无难事,勤能补拙是良训,笨鸟先飞,天道酬勤……如此多的名言,都说明一个道理:勤奋是成事的不二法宝。要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披星戴月,朝朝暮暮,只要日积月累地勤奋读书和支差,即使不能有大的成就,但一定能顺风顺水、无灾无难。俭,成由勤俭败由奢,古人总结的教训太好了。俭能养德,也就是说,节俭能使一个人的品行高尚,成为一个大家尊重的人。如今咱家不缺钱花,可也绝不能成为奢侈浪费的理由。即使家里再有钱,如果节俭过日子,也能使家业长盛不衰。到了洧川,当个驿丞,见的达官富豪多,不要与人比吃比喝比穿比用,只比谁踏实肯干,只比谁肯吃苦。不过,节俭并非抠门,挣钱就是用来花的,但是,要知道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花钱要花在正当处。在该花钱的时候毫不吝啬,在不必花钱的时候则能不花就不花,能省则省。挣钱不易,花钱也不易,也是一门学问。”

“爷,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

“哪些钱不该花我刚说给你听了。哪些钱该花呢?请客送礼不要可惜钱,要大方些。跟人一块儿吃饭,咱结账,不让人家掏钱。谁家有难处了,花钱帮帮人家。把钱花在交朋友结人缘铺世路上,这钱就值,这钱就不要可惜。”

郑英魁点点头说:“爷,你说得真好。那么,谦字是咋说呢?”

“人在没有成事的时候,往往是很谦虚的,能够虚心向别人学习,也能够听得进别人的不同意见。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学学这个人的这个优点,再学学那个人的那个优点,学别人的优点多了,你就比你学过的所有人都强。要与人交往,就要放开心胸,利用一切机会虚心向别人学习。可是,可怕的就是功成名就的时候,特别是一直顺风顺水的时候,这时候最容易骄傲自满、目空一切、张牙舞爪、不可一世,最可能听不得别人的不同意见。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很快就会大难临头,那些想不到的灾难就会从天而降。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而说起来,根源还是在自身,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原因,就是忘了这个‘谦’字,忘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忘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浪更比一浪强的道理,忘记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你记住,小心驶得万年船,越是有成就的时候,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就越要脑子清醒,越要谦虚谨慎,越要如临深渊,万分小心。”

郑云祥也在一边说:“魁,你爷给你交代的话,都是他一生的经验啊,出门在外,你可要记好。”

“爹,我会记住的。”

郑振昌继续说:“特别是这个‘和’字,是为人处世的根本,也是避灾免祸的法宝。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情清冷者,受享也凉薄。唯和气热心之人,福厚而泽长。为人要和气,做事要争先恐后,做人要你推我让,做事要志存高远,做人要学低学矮。两人见面,先热情地打招呼,两人走个碰头,抱拳请人先行。平时见人一面笑,说话总说好好好、中中中、行行行、不错不错不错。人都爱听好听的,你说他好,他心里高兴,事情就好办。即使是遇到纠纷和争执,也要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常言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遇到的人说孬话、说狠话、说风凉话,咱大人大度,就对他笑脸相迎,看他能咋着?他也就没脾气了,灾难就化解了。即使是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咱,咱跟他斗,也要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得放手时且放手,斗不是目的,天天斗来斗去,两败俱伤,没有赢家,啥事也办不成,好斗逞勇是祸不是福。斗是手段,和才是目的,和睦相处,和和气气,才是人生正理。魁,‘勤、俭、谦、和’,只要你记住这四字经,就会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很有可能会成就一番大事业。即便因为各种缘由,没有大的成就,也能保住咱家的好日子,没有大的灾难。所以,把这四字经时时挂在嘴边、记在心上、刻在案头,非常要紧。”

“爷,您就放宽心吧。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白。你说两人见面,我要先热情地打招呼,我为啥要敬他?两个人走个碰头,我要抱拳让他先走,我凭啥让他?我凭啥怕他?他算老几?”

郑振昌说:“魁,你问得好。这里边可有大讲究啊。人出门在外,啥事都会碰到,啥人都会遇到。不想招灾惹祸,就要学会不管人。”

“不管人?”

“对喽。人都好管人,可不管人才是避灾免祸、平平安安的根本。啥是不管人?就是说别管人家咋样,你别管。不要总瞅别人的不是,或者见不得别人的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小鸟吃米鸡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人自有各人的修行,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各人自有各人的祸福,各人自有各人的宿命,跟你有啥关系?你管好自己就中了。人家过得好,咱不眼红,说不定人家前世积了大德了;人家过得不好,咱也不看不起人家。咱不能拿咱的眼光去要求人家,人家有人家的活法,有人家的想法。咱又不是他爷他爹,咱管不了人家,咱也没必要管人家。只要不管人,就少生很多闲气。对于你说的为啥要敬人、为啥要让人,其实还是个不管人。因为你不知道对面来的是啥人,如果是个好人,那就罢了,如果是个孬人,你对他不理不睬的,你跟他较起劲儿来,不是灾祸一场吗?关键是人活一世不容易,有很多事要干,特别是你,还有大事要做,在这些小事上劳神费脑不值得。人要有舍有得,那些烂人和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不要管他。记住,小处不争大处争,大事不让小事让,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有不在这些小事上费劲,你才有时间和精力去干大事。人活一辈子难哪,不管哪个活下去的人都了不起,都是个人物。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灾难,只有处处小心,学会不管人,学会多让人,才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让走的是灾祸,躲掉的是麻烦,得到的是舒心和平安。啥事让啥事不让,啥人让啥人不让,这都是大智慧呀,需要用心去揣摩。”

郑英魁连连点头,“爷,你说得太好了,您老真是个大聪明人。不过我有一点儿不明白。爷,你说不管人,可是,当个官咋弄?别说当大官了,就我这小小的驿丞,恐怕也得管人吧?还有,像咱家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多的长工短工,不管理能中吗?做生意当个掌柜,手下那么多人,不管能行吗?”

郑振昌听到这里,微微点点头,笑着说:“魁呀,我没看走眼,你想得很深哪。你问得好,问得有道理。我说的不管人,是对大多数跟咱没啥关系的人来说的。要是当官、当掌柜、当一家之长,那可得管人,不管会中?管理管理,你不管他,他不理你。不过,管人就是生气的活儿,管人就像掂棍喊狗,越喊越远。会管人的人轻松愉悦,不会管人的人焦头烂额,管人有很大的学问,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吧。”

郑云祥也说:“魁,你爷活了一辈子,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都多,吃的饭比你掉的馍花儿都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可要记住你爷说的话,这都是书上没有的做人之道,这都是金玉良言。”

“爹,我全都记下了。”

“魁,别嫌我人老了啰唆,我还有些话要交代给你。好孙子,出门在外,嘴要甜。常言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说好话也是积德行善,反正说好话也不花钱,给人家说两句好话你还有啥舍不得的呢?记住,跟人说话,你就只拣那好听的话说,咋好听咋说。千万别说气头话、风凉话、带口头语的骂人话,更别背后议论人的是非。”

“爷,光说好听的话不是在撒谎吗?不是不能说谎话吗?”

“魁呀,也不是都不能撒谎,要看你是想弄啥咧,你要是为了害人而撒谎,那就不对了,可你要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撒谎,那是善意的谎言,是说话的技巧,是智慧,没啥不可。”

“爷,我懂了。”

“你还要磨磨自己的性子,遇事别急躁,急也是灾难的根源。着急则暴躁,暴躁则发火,发火则生气,生气则吵闹,吵闹则灾凶。语迟终富贵,步紧必贫穷。你看那些干大事的人,都是不紧不慢、语迟行缓,不着急,慢慢来的。毛毛糙糙、咋咋呼呼不中。不管遇到啥事,不要着急发火,越是事急越不能急,越急越出错。即便有些事出乎自己的意料很糟糕,也要先静一静再说,静下来,有难事就想法儿去办,这个办法不行想别的办法,想不出办法就等等再说,办法总是会有的。遇事先找找原因,是自己的原因还是人家的原因,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说。生气就更没必要,有啥气可生?有人说,我也知道生气不好,可就是做不到不生气。其实啊,还是那句话,只要不管人,就能做到不生气。生气一般都是因为别人,没有必要,气他干啥?他又不是我,我又不是他爹他爷,我管他干啥?如果遇到惹不起的恶人、小人,惹不起咱躲得起,打一回交道知道他是啥人了,以后少来往、少说话,免灾躲祸。气自己无能,埋怨自己没用,也没必要,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谁都有缺陷,找着自己的不是,以后操心改了就是了。唉,还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大师写的《醒世歌》好啊,‘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谨慎应酬无懊恼,耐烦做事好商量。从来硬弩弦先断,每见钢刀口易伤。惹祸只因闲口舌,招愆多为狠心肠。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世事由来多缺陷,幻躯焉得免无常。吃些亏处原无碍,退让三分也不妨。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爷,您说得太对了,我明白了,您的话我一定谨记在心。”郑英魁使劲儿点头。

郑振昌听了哈哈大笑:“魁呀,真是个聪明的孙子啊。我刚教你见人要学说好听的话,你这嘴呀像抹了蜂蜜一样,便开始夸您爷我了,开始哄我开心啦,你这是现学现卖呀。”

郑云祥和郑英魁听了,也哈哈笑起来。

2

郑英魁走马赴任之前,在家大摆宴席。热闹几天后,选了个黄道吉日,准备启程。临走前,郑振昌又送给郑英魁一套《二程全书》,这是宋代思想家程颢和程颐兄弟俩的合集。程颢和程颐受学于理学创始人周敦颐,后来独创了“天理”学说,也称之为洛学,因为程颢和程颐的老家在洛阳伊川县,而伊川县与河洛县地边搭界,所以河洛县当地人深受理学的影响,郑家自然是理学的忠实信徒。

郑振昌说:“魁啊,到了洧川,公务不忙了,你多读读《二程全书》。”

郑英魁说:“爷,我天天读《二程全书》。我有一套《二程全书》了,你不用再给我了。”

郑振昌说:“你有是你的,爷再送你一套,你那套读烂了,再读我这套。”

郑英魁说:“爷,《二程全书》我已烂熟于心。”

郑振昌说:“你烂熟于心,那你说说,《二程全书》说的都是啥意思?”

“啥意思?不就是讲理的吗?理学以‘理’为主,认为‘理’先于万物,而人欲蒙蔽了本心,便会损害天理,要通过‘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达到‘存天理、去人欲’的目的。”

“你再说说啥是存天理?啥是去人欲?”

“比如说吃饭,人吃饱饭叫天理,因为不吃饭就要饿死,这是天理;而吃好饭就叫人欲,吃美味佳肴,那就是欲;比如穿衣服,穿得暖和叫天理,要是不暖和人就要挨冻,甚至要冻死,而穿好衣服就是人欲,没必要穿锦衣华袍;再比如成亲,找妻子是天理,没有妻子怎么传宗接代?而纳妾就是人欲,就是不该有的欲望。”

“嗯,说得对。”

“爷,我读《二程全书》,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您老,我要出远门了,到了他乡当官难免会有各种吃喝玩乐的应酬,我想问问,我还存天理、去人欲吗?”

郑振昌义正词严地说:“那是自然。”

郑英魁说:“爷,人要是没有了欲望,活得那么苦,还有啥意思?天天愁眉苦脸,还能活下来吗?对自己那么狠,何必呢?”

“魁啊,你这话我小时候也不懂,可后来,我经事多了,才知道,人就像一棵树,要是枝杈乱长,不进行修剪,分散了养分,那还能往上长成大树吗?人生下来,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这也正常,不过,要是想干啥就干啥,那还能长成人吗?这人世间不就乱套了吗?干啥都要有规矩,不能随心所欲。乐不可极,乐极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欲多伤身,财多累心。要去掉那些俗欲的恶习,吃尽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才能明事理成伟业、光宗耀祖。再则说了,吃喝玩乐一次两次可以,如果天天过着那样的日子,也很没意思,也很无聊空虚。就像吃大鱼大肉一样,吃一次两次怪好,天天吃你不也腻了吗?人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修身养性,追求更大的作为,成就更大的欲望,这叫作舍小欲成大欲。只有对自己狠一些,管得住自己,才能战胜别人,才能成就大作为。想克制自己的欲望是怪难的,但是,习惯成自然,慢慢就会感到其中的快乐。就像读书一样,刚开始你可能不喜欢读书,不过,你要是强制自己一天读一个时辰的书,只要强制自己读上半年几个月的,你就上瘾了,到那时候,读书就成为你活着要做的一件事了,你就离不开它了,你一天不读书就会觉得缺点啥东西,你就很难受,要是十天半个月不让你读书,你就难受得要死。所以说,苦中也有乐,苦中有真趣,要先苦后甜,这是干大事的快乐,舍小欲得大欲,舍人欲成天欲,岂是吃喝玩乐这种俗欲所能比的?”

郑英魁说:“爷,天理就是最高的法规、规矩,人有七情六欲,可人要遵从规矩,不能乱来,不能随心所欲,不然这天下就大乱了。我这样理解对吗?”

郑振昌说:“就是这个理。只有理学,才能治国兴家,才是人间正道啊。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小欲俗欲都战胜不了,咋能战胜别人呢?咋能成就大事呢?欲成大事者必自律,不自律必自毁啊。”

这时,郑振昌转身从里屋又拿出一套《杜工部集》,说:“魁啊,公务之余,再读读诗圣杜甫的诗,杜甫是巩县(今巩义市)笔架山下南瑶湾村的人,离咱这儿不远,他的坟墓就在咱北邙山上。”

“爷,这我能不知道?我去杜甫老家和他的陵园里转过多少回了。”

“嗯,杜甫一生,命运不济,可他始终心系苍生黎民,你到了洧川,也要为老百姓着想,当个好官、清官,为咱郑家祖宗脸上争光。”

郑英魁说:“爷,我知道了,‘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我听您的话,您放心吧。”

郑英魁的娘赵夫人给郑英魁煮了一竹篮鸡蛋,说吃鸡蛋滚滚运气。郑英魁说:“娘,我哪会吃恁多鸡蛋啊。到了洧川,我又不是去要饭的,能没吃的吗?”赵夫人说:“儿啊,你有吃的,是人家的,这鸡蛋是娘给你煮的,你一天吃俩,天天想着娘。”

赵夫人还给郑英魁做了十双新鞋,有单的,有棉的,一年四季穿不完,赵夫人还说踩踩新鞋会踩掉霉运。

为怕路上有什么闪失,临行时,郑振昌给孙子郑英魁找了一个本家后生郑英奇随同前往。郑英奇比郑英魁小几个月,都是同辈人,人很机灵,又可靠。

启程这一天,天下着蒙蒙细雨,周围升起一片模糊的水雾,湿湿的,凉凉的。郑英魁起了个大早,一家人也都起了大早,千叮咛万嘱咐,就像生离死别一样,把郑英魁送到村头。这时,风也“窸窸窣窣”地吹起来了,斜风细雨,郑英魁心里很不好受,洒下了几滴热泪。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给爷爷和爹娘磕了头,这才在郑英奇的陪伴下,翻身跃上红色高头大马,扬鞭飞奔而去……

3

洧川,因处于洧水下游平川地带而得名,这个千年古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条洧河十几丈宽,绿水荡漾,波光粼粼,从洧川县城北边绕城而过,也有水旱码头,商贾云集,百业俱兴,给这个古老且偏远的县城平添了无限生机和人气。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郑英魁在洧川公干,闲暇无事,夕阳西下,总是坐在洧水边沉思。天边的云霞被落日洇染成一片酡红,碧绿的河水在余晖的映照下泛起层层红晕,即将归巢的鸟雀沐浴着绚丽的霞光在河面上留恋翻飞,道道炊烟从谁家茅草屋袅袅升起,岸边的垂柳枝条则轻轻依附着古老的洧水不肯离开。这里就是《诗经》中《溱洧》诗篇描述的地方,郑英魁想象着遥远的周王朝,想象着那时的人们自由自在的生活,青年男女在田野里、小河边约会,春光普照,嫩草萌动,男女相聚,对唱情歌,顺天应人,纯朴自然,那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可是,郑英魁向往归向往,即使他一个人独居在外,在男女关系上也依然严格要求自己,没有半点过分的行为。爷爷郑振昌送给他的那套《二程全书》,他摆在案头,每每看到《二程全书》,他就想到爷爷的教诲,要像程颢和程颐说的那样“存天理去人欲”,要修身养性,管住自己,近追圣贤,远望天理。

他羡慕古人的自由开放、随性不羁、嬉戏欢乐,但是,他渐渐悟出芸芸众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明白了不明天理、不去小欲难得大欲的道理。

他虽只是一介驿丞,但他听说,前明大儒王阳明也曾做过驿丞。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做驿丞的时候,也是他一生最失意的时候,在面对大宦官刘瑾百般欺凌、多番打压的日子里,他宗师儒释道,潜心研攻理学,追求内心强大、心外无物,以内圣致外王,终于有一天龙场悟道,提出了“求理于吾心”的知行合一学说。他的心学帮助他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找到了生的快乐和活的坚强,摆脱了内心的郁闷与伤痛。关键是,王阳明作为读书人,文能出仕,武能带兵,当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时,王阳明带兵一举平叛,震动朝野,成为历代文人的楷模,改变了书生的腐儒形象。

郑英魁也是一介驿丞,在孤独寂寞空虚难耐的日子里,他也想像王阳明一样,以理学为基,以心学为本,成就更大的作为,青史留名。但是他知道,他与王阳明相比,差得很远,人家父亲就是状元出身,王阳明本人又天资聪颖、家学深厚,还是进士出身,这岂是他郑英魁所能相提并论的。

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郑英魁有郑英魁的优点,他出身于经商世家,又遗传了河洛人善做生意、善于交际的特点,在洧川驿丞这个位置上,他如鱼得水,干得风生水起。

那时节,以京城为中心,水陆交通都有驿路,通过干线、支线、间道、便道等驿路,将全国连成网,而在边腹郡邑和村镇要会处设置水马驿,用于接待官员、传递书信、运输官府物资。在重要的车马驿站,有马匹八十、六十、三十不等,在重要的水陆驿,有船二十、十五、十只不等。马夫、水夫不但有工钱,杂役还全免。清初,官府采取严厉措施,禁止私人使用驿递,虽开国功臣和皇亲国戚也不例外,可是到了清朝中叶以后,违例用驿者越来越多,到了郑英魁当驿丞时期,违例用驿已见怪不怪,法当入驿者,十无二三,法不当入驿者,十有七八,自京官而及司道州县官,无不借助勘合,夫役无不讨要火牌,而且私牌私票,横行不绝。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驰驿之人。而那些达官显贵每到驿站,要这要那,索取无厌。马匹动辄索要六七十匹,役夫动辄索要二三百名。在这种情况下,驿丞只有谋取不义之财,由于驿路平坦且近直,驿站的运输又快又安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驿丞便与商人联系,帮商人夹带货物,从中谋利。

郑英魁就处在这样一个时期,他善于经商,公私兼顾,把个洧川驿站经营得红红火火。郑英魁会来事儿,驿站又有钱,所以,来个客人,特别是过路官员,包括官员的家眷路过,他都不惜重金,把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谁走了都说他的好。

4

是金子总会发光,终于有一天,郑英魁正指挥着郑英奇和几个差役给马喂草,洧川知县派人来了,说河南巡抚钟化民这几天要到洧川来,就住在驿站,要他做好支应。

郑英魁得到了这个消息,知道他的运气来了,激动得几天没有睡好觉。郑英奇问他:“哥,有啥事儿啊?看你心神不定的。”

郑英魁喜滋滋地说:“兄弟,咱的运气来了。”

“啥运气?”

“啥运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归说,不过,郑英魁又喜又忧。他遵从爷爷郑振昌的教诲,闲来没事就读书,尤其爱读前朝重臣所著的回忆录、自传之类的书,从这些书里,他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更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老虎会吃人,常在老虎身边,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但是,如果把他们伺候好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也是指日可待的。而侍候钟化民这么大的官,也是这个道理,有利有弊,是福也可能是祸。侍候好了是福,而侍候不好,哪点有了闪失,钟化民大人一句话,轻则断送他的前途,重则要了他的命。

富贵险中求,平时要小心再小心,但是,有的时候,如果是事关命运前途的关键时候,还是要冒冒险的。郑英魁年轻气盛,他不能错过这个接触巡抚大人的机会。

于是,郑英魁天天思忖如何支应巡抚钟化民。他打听到这位巡抚大人很和气,官架子不大,不过,对送礼的事儿他还是来者不拒。既然巡抚大人有这个爱好,那就好办多了,抓住他的软肋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郑英魁先是准备住的,把驿舍的房子重新整治了一遍,用的物品睡的铺盖都重新置买,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置办些花花草草,即使是轿夫的住室和喂马的马厩也拾掇得焕然一新,连门口的拴马石也换作新的。驿站门口还挂上了大红灯笼,到了晚上,张灯结彩,照耀得如同白昼。

住的要准备好,吃这方面更不能含糊。郑英魁专门到巡抚衙门找那些差役打听了一番,那些跟差的说,巡抚大人是从京城下派来的,见过大世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啥都吃过,到了地方,巡抚大人最爱吃地方风味。郑英魁一听来劲了,这好办啊,洧川这地方,别的不说,还是有几样地方名吃的,像洧川豆腐、十八层锅盔,还有羊肉烩豆腐,这都是特色啊。尤其那洧川豆腐,跟别地方的豆腐就是不一样,洧川豆腐薄,面上黑黄色,里边细白嫩,豆腐筋道,手拿斤把豆腐往地上扔,不出水、不毛边、不变形,还能用秤钩挂,还能用麻绳穿提,放到锅里炖不变形、煮不化,越炖越筋道,味儿还特别香。洧川锅盔就更绝了,上下十八层,正面松软,背面焦酥,放几个月都不变味。

为了让巡抚大人开心,他专门找洧川街爱吹爱侃的老人去聊,了解了很多洧川的趣闻逸事和乡闾见闻,装了满满一肚子,等遇到机会,可以讲给巡抚大人听个热闹。

巡抚大人喜欢收礼,郑英魁写信给爷爷郑振昌,让家里准备一千两银子,伺机送给巡抚大人。

这天,河南巡抚钟化民在鼓乐伴奏下坐着八抬大轿带着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来了,郑英魁跟随知县跑前跑后,格外殷勤。巡抚大人在驿站住了几天,这给郑英魁一个天赐良机,因为知县也不可能一刻不停地跟着巡抚大人,他郑英魁见机行事,对巡抚大人极尽逢迎之能事,真是累了递把椅子,瞌睡了递个枕头,要啥有啥,不,是想啥有啥。郑英魁嘴上功夫了得,因为他功课做得足,肚里装了一肚子话,不说便罢,只要一开口,嘴上就像抹了蜂蜜,让人听了特别舒服,巡抚大人钟化民听得直点头,直夸郑英魁精明能干,是个得力人才。

到了晚上,等知县大人回县衙休息的时候,郑英魁趁机给巡抚大人送上银子一千两,巡抚大人客气一番也就收下了。巡抚大人问郑英魁有啥事没有,郑英魁说,大人,我在这驿站也有两年了,看能不能提携提携换个差使好报效国家。巡抚大人说,咱大清有规矩,只要拔擢,就得交流,不能在原地提任。郑英魁说这个好办,我本就不是洧川人,大丈夫四海为家,到哪里都是为国尽忠,只要能提携一步,在下感恩不尽。巡抚大人点点头,不再言语。

果不其然,巡抚钟化民走后没多长时间,就向吏部保荐郑英魁到山东省东昌府当盐运大使去了。

5

驿丞这个官职不入流,可盐运大使的官职是从九品,郑英魁总算提升入了流,而且盐运大使是个肥差。自古盐业国家专营,不许贩卖私盐,而盐又是生活必需品,老百姓需求量大,所以,国家财政一半收入靠的是盐业。至于盐运大使,那是管盐商盐务的,自然是好差使。特别是东昌府这个地方,比洧川还繁华,东昌府在黄河和京杭大运河交汇处,是南来北往和东西交通的中枢,被称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会”。自从明成祖永乐九年官府征集十五万民众疏浚会通河后,载重千石左右的运粮船也能够顺利通航,东昌府便成为沿运河九大商埠之一。

郑英魁要从河南洧川县到山东东昌府任职,离河洛县老家越来越远,这一点郑英魁有些不舍。毕竟在洧川的时候,离家百十里地,起个大早,赶个黄昏,骑马一天还能跑个来回,还能不时地回老家看望爷爷和父母,可如今从山东东昌府到河洛县,路上马不停蹄十天半月能跑个来回就不错了。更何况,他已深深地喜欢上了洧川这个地方。他常去的洧水边,有大片大片的芦苇,比人还高,层层叠叠,郁郁葱葱。瓦蓝的天空飘浮着悠悠的云朵,阳光从苇叶上划过,密密的芦苇丛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南风微微吹来,柔韧轻盈的芦苇不住地摇曳,传出阵阵动听的瑟瑟声。芦苇丛总有水鸟在栖息,郑英魁放慢脚步,站在河边,透过芦苇的缝隙,看到一只彩色的鸟停在芦苇枝头,好奇地看着他,于是,他也看着这只鸟,与之对望,一动不动。倏地,小鸟飞走了,只留下一道美丽的剪影。郑英魁好像来到了《诗经》里,这分明是远古的画卷啊,古风古韵,梦幻仙境。郑英魁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郑英魁在去东昌府上任之前,专门回了一趟河洛县老家,给爷爷和爹娘辞行,这次,他是升官回的郑家村,也算荣归故里。

在老家,郑英魁又大摆宴席,宴请郑氏族人和七大姑八大姨,热闹了几天,才到东昌府赴任。

临走前,郑英魁给爷爷和爹娘磕头,说:“爷,爹,娘,我这一去,路途遥远,恐怕不能及时尽孝了。”

爷爷郑振昌说:“魁啊,忠孝不能两全,忠字第一,孝字第二,为国尽忠就是最大的孝。官差不自由,到了那里,好好干差使,给郑家祖宗争光,我和你爹娘就高兴了。不过,官差再忙,我送你的《二程全书》《杜工部集》,你可不能忘了看。”

郑英魁说:“爷,我一直看着咧。”

郑振昌又说:“山东是孔圣人的故里,那里的人仁义、好汉多,到了那里,也要讲仁义,做个好官,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郑英魁说:“爷,您老就放宽心吧。”

“原来你在洧川干差使,是伺候人的,只要心眼儿活泛就中,你到了东昌府,当啥盐使,你可得干好,要对得起皇上的圣恩,别给咱郑家老祖宗丢人,要跟人家上上下下处好,别让人家捣着脊梁骂咱。”

“爷,您放心吧,我为了当好盐运大使,专门做了功课,跟东昌府的前任盐运大使通了书信,还跟我在驿站上结识的一些盐运官员通了书信,了解了情况,我还找了本《盐铁论》,读了几遍,干好这个差使,我心里还是有底的。”

“嗯,那就中。处处留心皆学问,要多看多学多问多想。”

郑英魁给爷爷郑振昌和爹娘磕了头,这才两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郑家村。

从河洛县到东昌府有水旱两路,水路坐船慢,但相对安全;旱路骑马快,但山高路险。郑英魁上任心切,选择了骑马走旱路,依然是他本家兄弟郑英奇陪同前往山东赴任。

三伏天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郑英魁和郑英奇骑着马一路向东,烈日酷暑,风餐露宿,前后走了半个月光景,这才到了山东东昌府地界。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出现道道霞光,片片流云披上橘红色的盛装,变幻着多种形状,色彩斑斓,瑰丽无比。暑气未消,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郑英魁和郑英奇早已汗湿衣衫。郑英魁兴致很高,不由放马唱起河南梆子《审诰命》选段:

锣鼓喧天齐把道喊,

青纱轿坐着我七品官。

……

郑英奇听了哈哈大笑,说:“哥,看你美成啥啦。”

“英奇啊,咱快到东昌府啦,没承想咱这土包子,竟也能到山东当官,想想就美,美得很哪。”

“哥,咱人生地不熟的,这官恐怕不好当,有咱作难的时候。”

“英奇啊,要说作难,干啥容易?干啥都不容易,不容易也得干。像那七品芝麻官唐成,他审诰命,容易吗?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他才名垂青史咧。咱到了东昌府啊,也要向唐成学学,当个好官清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可是唐成说的话,咱可要记清楚。”

“好咧,哥,但愿你能当个唐成一样的清官好官。”

郑英魁一扬马鞭,随着一声“驾”,郑英魁的马好像懂了主人的心思,仰头嘶鸣,“哒哒哒哒”向前飞奔起来。

郑英奇也不甘落后,在后边喊道:“哥,等等我。”一扬马鞭,马也飞奔向前。郑英魁和郑英奇你前我后一路赛起马来。

很快,两人就到了东昌府城门外,这时,早有东昌府的驿丞带了几位随从在路旁撑了一把伞,摆了个四方桌,坐在凳子上迎候,旁边还站着一群围观的老百姓。

这位驿丞个子不高,人瘦,长得尖嘴猴腮,小老鼠眼一眨一眨,透出一股子精明样。郑英魁见这位驿丞的模样,心里很反感,就引起了警觉。这位驿丞见了郑英魁,躬身相迎,抱拳行礼,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尖着嗓子问道:“敢问您是郑英魁郑大使吗?”

郑英魁应声说:“我是郑英魁,请问您是哪位?”

闻听此言,这小猴子满脸赔笑自我介绍说:“郑大使,下官叫侯升,是这里的驿丞,东昌府知府金大人早有吩咐,俺在此迎候您多时了。”

啊?姓侯?叫侯升?郑英魁心里暗嘀咕,瞧这姓,姓侯,长得还像猴子,真是绝配啊,不过,就这还想高升,再升也是猴子。郑英魁心里暗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他赶忙翻身下马施礼:“啊,侯驿丞,久仰之至,有劳侯驿丞了,这么大热的天,让您久等了。”

“应该的,应该的。”侯升边说边吩咐随从,“去,快给郑大使倒碗水喝。”

路边一张小方桌上摆放着一个小黑坛和一摞碗,小黑坛里边盛着绿豆水,随从取碗盛了满满一碗绿豆水,递给郑英魁,说:“郑大使,这是俺侯驿丞专门找附近老百姓熬的绿豆水,您一路劳顿,渴坏了吧?喝碗绿豆水解解渴。”

郑英魁着实渴得喉咙冒烟,接过这碗绿豆水,张嘴就“咕咚咕咚”地喝,喝得顺嘴顺脖子流,喝了个底朝天,直觉浑身透心凉,不由大声说:“好,好,得劲!多谢侯驿丞费心。”

侯升笑了,又吩咐随从递给郑英魁一条粗蓝布毛巾,说:“郑大使,天热得很,您再擦擦汗。”

郑英魁说:“侯驿丞,不碍事,喝了这碗绿豆水,啥都有了,天快黑了,咱抓紧赶路吧。”

侯升说:“郑大使,不急不急,这里离东昌府骑马也就两个时辰,一会儿就到驿站了。”

郑英魁接过随从递来的毛巾,把脸上身上的汗擦了个净,然后,拧干毛巾,递还随从,长出了一口气。

侯升给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也端给郑英奇一碗绿豆水,递了一条毛巾。然后,提了两桶水分别给郑英魁和郑英奇的马喂水。

侯升说:“郑大使,您的马恐也累坏了,把您马背上的行李物品搬到俺的马背上吧。”

郑英魁说:“这多不得劲哪。”

侯升说:“郑大使,不碍事。”

侯升刚说完,随从立刻上前,三两下就把郑英魁和郑英奇马背上的行李搬到了他们的马背上。

行李物品搬完,郑英魁和侯升骑马并排在前,郑英奇和侯升的随从在后,一行数人打马奔向东昌府。

6

一路上,侯升的嘴像吐莲花一样说个不停,跟郑英魁不住地套近乎:“郑大使,听说您以前在河南洧川县也干过这份差使,俺干的是您干掉下的活儿,您是老师,还望您多指教。”

郑英魁心想,人话多,不是主贵就是主贱,看这人的面相,以后与他打交道,可要多加小心。郑英魁想到这里,随口说道:“侯驿丞过奖了,我干那活儿也是赶鸭子上架,干得不好,才被人撵到这山东地界了,背井离乡的,我实在不想来。”

“郑大使过谦了,您来这里是高升的,在东昌府地界当个盐运大使,那可是肥差啊,肥得流油啊,东昌府富商巨贾多啊,谁个不巴结你?”说到这里,侯升侧身凑近郑英魁说,“郑大使,您这差使,比知府大人都有油水啊。”

郑英魁摆摆手说:“侯驿丞,虽说千里做官是为了吃穿,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可我郑英魁不是这号人。我家里有生意,不缺钱,当官就是上报朝廷、下安百姓,为的是尽忠报国、光宗耀祖,啥油水不油水的,跟我没关系,我干好我的差使就行了。”

侯升一听,立刻改口说:“啊,郑大使说得对,自古官商两条道,当官不发财,发财不当官,郑大使实在让人敬佩得很哪。”

郑英魁摆摆手说:“侯驿丞,咱不说这个了。请问我住在哪里啊?”

“您就住在俺驿站后院二楼吧,那里清静宽敞。过两天,给您物色个好看的姑娘早晚服侍着您,在这儿比在家舒坦多了。”

郑英魁正色道:“侯驿丞,可不敢这样说,你是不知道,我老家河洛县离洛阳伊川很近,伊川的二程您听说过吧?”

“二程?啥二程?二十里的路程?”

郑英魁笑了:“侯驿丞,你不知不为怪,因为你是山东人,你可能熟读孔孟之道,不会知道二程的。”

“二程是啥东西?”

“二程不是二十里路程,也不是啥东西,二程是两个人,是程朱理学的程颢和程颐两兄弟。”

“啊,程朱理学,我好像听说过。”侯升故作高深地说。

郑英魁一本正经地说:“程朱理学讲求存天理、去人欲,我郑家信奉的就是理学,以理学治家,我身边一直带着《二程全书》,我爷爷和我父亲一直教导我要存天理、去人欲,所以我不会乱来的,你说的什么姑娘可万万使不得。”

侯升嘿嘿一笑:“郑大使,话是这样说,您孤身一人,独在异乡,时间短倒还可以,时间长了,长夜漫漫,您能耐得了寂寞吗?这东昌府虽不比京城繁华,可也是三教九流,百业兴盛,尤其那花街柳巷夜夜笙歌,南来北往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您住久了就动心了。”

“贪爱沉溺即苦海,利欲炽燃是火坑啊。”郑英魁说。

“啊,对对对,郑大使说得对。”侯升觉得无趣,便不再提这事了。

眼看暮色苍茫、群雁翻飞,两人不再言语,只顾打马赶路。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巍峨的东昌府城下。这时,侯升的嘴又闲不住了,说:“郑大使,前边就是东昌府。”

“噢,东昌府,越往东越昌盛,这个名字好啊,看来我来这个地方是吉兆哇。”

“是啊,郑大使,东昌府又叫凤凰城。”

“凤凰城?凤凰是吉祥鸟,不过,此话怎讲啊?”

侯升说:“东昌府城墙高三丈,外墙用石垒砌,内墙用三合土夯筑,城有四门,东为寅宾,南为南薰,西为纳日,北为锁钥,建有楼橹二十五座,城门上筑门楼,外置瓮城。东、西两城门扭头向南,南门扭头向东,恰似俯卧待飞的凤凰,所以,东昌城又称凤凰城。”

郑英魁附和着说:“好地方,好地方。”

说话间,几人进得城来,直接去了驿站。把郑英魁安置在驿站里,一切行李摆放停当,侯升请郑英魁吃过饭,郑英魁早早安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郑英魁吃过早饭,在侯升引导下,到东昌府拜会知府大人金道正。

东昌府衙是典型的北方双四合院明三暗五的建筑样式,气势恢宏,庄重威严,错落有致。郑英魁来到衙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口的两副对联,上联是“从来清白无遗漏”,下联是“自古贪争有后殃”,衙门里中轴线两侧有两个莲花池,通过甬道下边的三孔石券桥洞,两池的水连在一起。侯升介绍说,“莲池”意思是廉耻。郑英魁不由称妙。

过了甬道,来到仪门前,侯升说:“郑大使,见了仪门,新官要磕头下跪。”

郑英魁点点头,缓缓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随侯升过仪门,来到大堂。

大堂是单檐硬山式砖木建筑,面阔三间,前边还多出一个卷棚建筑,大堂内的正面屏风上彩绘有海水朝日图,大堂顶棚中心彩绘有太极八卦图,一群仙鹤向八卦图的中间翩翩飞去,制作之精美令人称羡。

郑英魁对侯升说:“侯驿丞,我在洧川县见过县衙,还从未见过府衙,今日得见,真应了那句话啊。”

“哪句话?”侯升问。

“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级跟一级就是不一样。”

“郑大使,您说得对,要不大家都想往上爬呢,那就是不一样。”

侯升领着郑英魁穿过大堂,越过二堂,到了三堂,三堂是五间面阔回廊式建筑,三堂门口也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情系东昌四面云山归眼底”,下联是“心念皇恩万民忧乐在心头”。三堂的东边两间,是知府的会客室,金道正金大人就在这里接见新官上任的郑英魁。

金道正金大人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身材魁伟,四方大脸,仪表堂堂,两道浓浓的剑眉下瞪着一双豹子眼,鼻直口阔,面色红润,不怒自威。

郑英魁来东昌府之前,打听过金道正的过往,知道他是进士出身,当过一任知县,听断详明,颇有官声,他曾亲自撰写并颁布援邪归正文书,告知全县黎民百姓禁赌禁娼,文书写道:

严禁娼赌以靖地方事。照将赌为盗贼之薮,娼乃倾家之源,二者闾阎有一于此,无识子弟被诱入局,失时废业,无所不为,实为民害。是以律有明条,不容稍宽。时无忙闲,即正月及起会日,亦不许赌,赌无大小,见钱即是,违者罚戏三天。开场头家,除与赌友共罚戏外,更罚钱三千文,不受罚者,俱送官究处。有送赌信者,与钱一千文,能挝赌具者,与钱两千文。每年乡约轮流经管,如行私纵赌,送官革除。集社一道乡约作社首,约于每年十月十五日会社。赌外,并禁毁麦苗、砍伐树木,违者按规定罚。自此示之后,各宜恪守本分,切勿仍蹈前辙。邻里乡党,互相劝勉,父兄严戒子弟,一乡大小均归正业,倘敢违犯,一经查出或被告发,定行究办,决不宽贷。凛之慎之,勿违此示。

正因为金道正金大人政绩赫然,所以才一路高升,坐到知府的位置。

郑英魁通过这些传闻,得知他是个豪爽之人、清正之官,于是,郑英魁见到金道正,心里感到很亲切,毫无怯意。他恭敬地叩首并介绍自己。金道正则离座弯腰将郑英魁搀起,并赏郑英魁就座,吩咐差役倒上一杯红茶,很是客气。

金道正轻轻抿了口茶,一开口说话便声若洪钟,他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听起来别有韵味。

“郑大使,缘分哪,以后跟老哥俺共事你就知道了,俺是很好相处的,从不与下属为难,咱共同把事情办好,让万岁爷放心,让上差放心,这就妥了。”

郑英魁受宠若惊地说:“承蒙金大人抬举,下官无德无能,有幸在金大人手下做事,如有不当之处,还恳求金大人多加指点,下官定当遵命行事,不敢丝毫有误。”

“身在公门好修行,半夜敲门心不惊。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公门中有权有势,如果正直行善,那远比在寺庙中修行要好得多,做善事则能使更多的人得到实惠,真正普度众生。你掌管着俺东昌府地面上的盐运大权,盐是江山社稷,盐也是天下基石,事关重大,以后还望老弟多加费心喽!”

“我还不是给金大人当差吗?一切以金大人意思行事。敬请放心!”

“你这当盐运大使的,读过《盐铁论》吗?”

“读过。”郑英魁心里一惊,幸亏他赴任之前已经读过了这本书,要不然就丢人现眼了,看来,宽备窄用,有备而来,啥时候都不会错。

“金大人,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盐运大使差使,我赴任之前做足了功课,不仅对盐运大使的职责学通弄懂了,还读了相关的书籍,只是跟金大人的要求相比,还相差甚远,还望金大人多多指教。”

金道正微微一笑,“郑大使,官无论大小,都要尽职尽责,首先要精通业务,看来你这盐运大使还是合格的。不过,我来考考你,你说当今圣上为啥要实行盐铁专营?”

“金大人,据桓宽著的《盐铁论》所述,汉朝初年,太祖高皇帝崇尚黄老思想,无为而治,不与民争利,天下休养生息,百姓各得其所。到了汉武帝时期,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实行思想控制。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国库日渐空虚,于是,汉武帝不仅号召官员募捐,还推行告缗令,鼓励百姓告发瞒税的商人,凡告发者可分得被告者一半家产,造成告密成风,商人大多破产。同时,汉武帝又将山林池泽进行管制,不许民间自行开发,连盐铁等百姓之必需品也实行官营,采矿、冶炼、制作、销售等制铁业由官府垄断,盐也由官府收购、运输、销售,民怨很大,民不聊生。到了汉昭帝时期,由大将军霍光操纵,丞相田千秋主持,召集各郡国推举的贤良文学之士,作为自由经济派,与以辅政大臣、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为首的官府管制派,对于官府干预不干预盐铁等经营,对于王道与霸道的取舍以及礼治与法治的高下,进行了面对面唇枪舌剑的大辩论。虽然这次辩论后,朝廷暂停了三年盐铁专卖,但后来还是恢复了,并沿用至今。”

郑英魁有备而来,侃侃而谈,金道正点头称是,不过,金道正还是不太满意,又问道:“郑大使此言极为精彩,不过,本府问的是,你怎么看待当今皇上要实行盐铁专营。”

这个问题刁钻,不好回答。从内心讲,郑英魁不赞成盐铁专营,他郑家就是商贾之家,做生意讲求的就是经世济用、货畅其流,可是官府横插一杠,把最赚钱的盐铁生意给垄断了,不让民间经营,那民间商人还有啥路可走?况且,官府直接经营盐铁,效率低下,质量粗鄙,供应减少,价格抬升,又导致官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官风带民风,民风带世风,整个社会乱象丛生。可是,他郑英魁还不敢说不中,他本不想就此事表明态度,但金道正金大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依不饶,非要他就此事表个态。唉,当官的,看来表态很重要啊。于是,郑英魁说道:“盐铁专营好得很,增加了国库收入,还避免了巨商大贾的兴起,有利于重本抑末、重农抑商,圣上英明,这是利国利民的好法子。不过,此事推行日久,难免有小的弊病,还需要在不违犯大的法度的前提下,进行必要的修复才更有利于政策的推行。”

“噢?说说看。”

“这个,金大人,任何一项生意,都要有本钱,眼下外寇入侵,边防吃紧,国库日渐空虚,官府垄断盐铁生意面临本钱不足、难以维持的境况啊。再者说,盐铁生意事关千家万户,官府的力量难以面面俱到。我看不如在官府经营的同时,也适当地允许民间商人进行经营,以解决朝廷的资金不足,同时弥补官府经营之不足,以官为主,以民为辅,二者结合,或为更好。”

金道正听了此言,连连叫好,双手抱拳向北方作揖,说:“皇上圣明,选任的官员个个都是精干之才,你郑大使也是干练之人,有你在东昌府掌管盐运,我金某人一颗心放肚里了。”

郑英魁听金道正这么一说,这才如释重负,这场考试总算过关了。

“多谢金大人的夸奖,在下一定按照金大人的吩咐,把东昌府的盐运经营好,不负圣上重托,不负金大人栽培。”

“好好好,不必客气,以后咱都是好兄弟了,咱心往一处用、劲往一处使,把差使办好,报答皇上的圣恩。”

“一切按金大人所言办事。”

“嗯。”金道正转换了话题,问道,“郑大使,你初来乍到,吃住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这都要感谢金大人的关照。”

“应该的。你一个人孤身在外,不容易,把你的生活照顾好,也是本府分内的事。你值公差就在前边不远衙署的户房内,吃住就在驿站,生活上你尽可放心。至于办差上有啥难题,可以直接跟俺说,俺是本地人,在这儿当差时间长,人都熟络,你也尽可放心。”

“多谢金大人!”

郑英魁告别了金道正,心里格外轻松,遇到一个好的上司,那是运气。

郑英魁回到驿站休息,刚进房间,侯升就领着一个白白胖胖、身材低矮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了。

“郑大使,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东昌府最有名的四海货栈的大掌柜王四海,安徽人,著名的徽商,听说您来上任了,特意来拜访您。”侯升笑嘻嘻地说。

“郑大使,久闻大名,不才今天冒昧打扰,请多包涵。”这位叫王四海的人满脸堆笑地说着,却并没有点头哈腰过分谄媚的举动,一看就是个久在江湖混的精明之人。

“不敢当!”郑英魁不紧不慢地说。

侯升说:“郑大使,王四海的名字起得好啊,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谁跟王四海做朋友,谁的财运就旺。”

王四海得意地说:“不仅如此,四海为家任去留,也无春夏也无秋。以四海为容则胸怀四海,以天下为业则业经天下。”

“是吗?”郑英魁还是不冷不热地说。

这时,王四海瞅了侯升一眼,侯升看透了王四海的心思,于是主动说:“郑大使,俺还有点儿事,您和四海老兄先聊着。”说完,侯升掀起门帘离开了。

房子里只剩郑英魁和王四海两人了。郑英魁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谁的底细都不清楚,而且侯升还介绍说,这个叫王四海的商人还是东昌府最有名的四海货栈的大掌柜,想必在东昌府地界也是有名望的人,不敢怠慢,于是郑英魁主动打圆场说:“四海老兄名字果然起得好,看来老兄家学深厚啊。”

王四海说:“郑大使过奖了,名字拜父母所赐,也是父母的期望而已,只是在下不才不孝,没有实现父母的愿望。”

“呃,说哪里话,刚才侯升还说王老兄是东昌府最有名的货栈四海货栈的掌柜呢,事业有成,怎么能说不才不孝呢?”

“唉,不瞒郑大使,我这生意也是名声在外,空有其名,其实仅顾住一家老小温饱而已。”

“不会吧?我老家是开客栈的,虽说客栈和货栈不太一样,可生意都是相通的,我也对货栈生意略知一二,据我所知,做货栈生意的可都是大生意人哪。”

见郑英魁这样说,王四海也不好再客气了:“郑大使,一看您就是爽快人,家常得很,我也实不相瞒,我是什么挣钱就干什么,把北方的麦子、玉米运往南方,把南方的丝绸、茶叶运往北方,把海边的海盐运往内地,把内地的土特产运往海上。”

“运往海上?莫非老兄还做海上生意吗?”郑英魁吃惊地问。郑英魁当过洧川驿丞,经常接待南来北往的各路官员,对官场上的事听闻不少,他知道当下盐运生意是一本万利,而比盐运还赚钱的生意则是海运。但是,正因为海运生意赚钱,这也成了海盗们劫掠的目标,做海运生意风险也很大。同时,还有官府的刁难和盘剥,这钱挣得也不轻松。

王四海说:“郑大使,无利不起早,富贵险中求,我这生意人不就是啥赚钱干啥吗?”

郑英魁说:“老兄,你这生意可是提着脑袋干的啊。”

王四海说:“是咧。郑大使,眼下这光景,做啥营生都不易。做海上生意,不就是赌一把吗?跟赌博一样样的,赚就吃一生,赔就一条命。”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郑大使,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是一千两银票,是在下的一点儿心意,敬请笑纳。”说完转身就要走。

郑英魁马上反应过来了,这个叫王四海的徽商是个危险人物,收了他的银两,上了他的船,咬了他的鱼饵,就被他拉下水了,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今后别想有好果子吃。他急忙双手捡起银票,硬塞到王四海的手上,说:“承蒙王老兄的厚爱,只是在下无功不受禄,从不接受朋友的大笔馈赠,你做生意也不易,用钱的地方很多,你还是先收留着,待以后老弟我有了难处,再找你相借,你看如何?”

王四海接过银票,重又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拉下脸说:“郑大使,莫非你是嫌这银两少吗?”

说完,王四海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放,说:“郑大使,这是一千两银子,够不够?若不够,我再去取。”

郑英魁不高兴了,说:“王老兄,我家有生意,不缺钱,再者说,我孤身一人在此,住的是驿站,闲杂人等来来往往,你把钱放我这儿,我很是不便。我的意思是,你先拿回去,等我有难处需要钱的话,再找你借。”

郑英魁说完,把两张银票拿起来,硬塞到王四海的怀里。

见郑英魁执意不要,王四海只得收了银票,悻悻离去。

王四海前脚刚走,驿丞侯升后脚就掀门帘进来了:“郑大使,俺看王四海很不高兴啊,你俩拉呱啥啦?”

郑英魁叹了口气:“唉,做人难,做官难,做清官更难哪。”

侯升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他也常收王四海的礼,王四海来拜见郑英魁,也是他侯升引见的,王四海送礼的事儿他门儿清得很。侯升说:“郑大使,这有啥难的?入乡随俗,人家咋着咱咋着不就成了?山东是礼仪之邦,人情味儿浓着呢,你来我往,礼物馈赠,家常便饭,这跟做官清廉与否关系不大。”

“侯老弟,这关系可大了,我自小受理学影响,对自己严格要求,品行操守还是要讲的。”

见郑英魁软硬不吃,侯升意味深长地说:“郑大使,你孤身一人到东昌府,有些事还是不要太认真的好。”

侯升把“孤身一人”四个字加重了说。郑英魁很不以为然,反问道:“侯老弟,此话怎讲啊?”

“郑大使,东昌府可是商业兴旺之地,各路神仙来往不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知道这王四海是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我干好我的差使,上对得起万岁爷,下对得起老百姓,就够了,我管谁是谁呢。”

“郑大使,你俺都是当过驿丞的人,都见过官场上大小官员,难道你不懂得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这王四海,俺不是吓你呢,别看他只是一个商人,他在东昌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别说得罪不起,就是有人想巴结恐怕还巴结不上呢,就是把一张热脸硬往冷屁股上贴还贴不成呢,他今天登门拜访你,已经给了你大面子了,他送你财物你不该不收。郑大使啊郑大使,念及你俺都是驿丞出身,俺给你说句掏心窝的话,要是这样下去,恐怕你的差使不好干啊。”

“是吗?有这么严重吗?我不信。”

“郑大使,你可知道咱大清朝最厉害的商帮是哪个?”

“大清朝有三大商帮,秦商、晋商和徽商,最厉害的就是徽商。”

“那你说为啥徽商最厉害?”

“徽州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因此多商贾,经商成了徽州人的第一等生业。男人一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新婚离别,习以为常。在外经商,徽商最忌讳的就是‘茴香萝卜干’,谐音就是‘回乡落魄’的意思,所以,他们常常三年一归,回家待几天就又走了,有的则几十年不归家。正所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作白头回。儿子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像这种拼了命做生意,置之死地而后生,谁能做过他?反过来说,我们河南人都不中,恋家,出门没几天就想回去,就这一条就走不远,生意做不大。”

“郑大使说得有道理,不过,郑大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话怎讲?”

“徽商不只玩命做生意,他们还很聚窝,形成了商帮。商帮商帮,无商不帮。他们聚族而居,举族经商,以众帮众。千人同力,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他们还贾而好儒,四处经商,必带书籍,白天经商,晚上读书,十户之村,不废诵读,挟书而弄舟,张贾以获利,张儒以求名,商而士,士而商,终成大商帮。徽商的商训就是:不以见利为利,以诚为利;不以富贵为贵,以和为贵;不以压价为价,以衡为价;不以赚赢为赢,以信为赢;不以奇货为货,以需为货;不以敛财为财,以均为财;不以应答为答,以真为答。郑大使,你说徽商厉害不?”

“厉害厉害。”

“他们更厉害的是输金捐银,重资结纳,擢高第,登仕籍,振家声,光门楣,助商机,成为一代官商啊,官商官商,无官不商,无商不官,以权谋利,以利谋权,权钱结合,所向无敌。”

“徽商确实令人佩服至极!”

“是啊郑大使,那王四海就是徽商啊。”

“噢,王四海就是徽商?”郑英魁似有所悟,“那他王四海又怎样?据我所知,王四海倒不怎么读书啊,好像肚子里墨水也不多啊,他不像徽商啊。再者说了,即使是徽商再玩命再聚窝再儒雅再官商又怎样?我坐得直行得正,人又能将我怎么样?我既然能从洧川驿丞提升到繁华的东昌府当盐运大使,一不靠功名,二不靠读书,想你老弟也应清楚,我也不是吃素的。”

侯升微微一笑:“郑大使,一座山头一只虎,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是巨商富贾?他们这些人,虽然身不在朝堂,但是左右着朝堂的气象,不可小瞧他们的能量。俺就只有给郑大使说这么多了,请郑大使细思量吧。”

郑英魁心里五味杂陈,他深深地体味到当官如同火上烤的滋味,啥饭都不好吃,啥活儿都不好干,别看当官的风风光光,可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作难,只是作的难不一样而已。

7

第二天,郑英魁正在盐运差房里当值,东昌府知府大人金道正差人给他捎信,说晚上在光岳楼备下酒宴,给他接风洗尘。

郑英魁听后很是激动,知府大人亲自给自己接风洗尘,这是多大的荣光啊。自家只是生意人,而且朝廷历来重农抑商,经商的就是贱民,郑英魁看到那些骑马坐轿的达官贵人,感觉他们可望而不可即,自惭形秽,曾经无数次地向往那种人上人的生活。没想到他郑英魁也有今天,东昌府的知府大人亲自宴请自己,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郑英魁整个白天都恍恍惚惚的,他一直在想见了知府大人该说什么得体的话,如果知府大人问话,该怎么应答才最妥帖。他还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知府大人命自己喝酒咋办,知府大人非要与自己猜拳行令,是赢好还是输好,是先赢后输,还是先输后赢,还是边输边赢最终还是让知府大人赢了。尤其让郑英魁担心的是,知府大人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而他郑英魁当初只是靠祖上经商多年积攒下的钱勉强捐了个官位,他的来路和出身不是很光彩,肚里墨水并不多,假如知府大人一时兴起,吟诗作赋起来,该咋办?假如闹出大笑话,被知府看不起,耽误了功名和仕途才是麻烦。

郑英魁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天闷热得很,郑英魁拿把折扇用劲儿扇也无济于事,浑身汗流不止,郑英魁在盐运大使的差房坐不下去了,索性外出走走,透透风,于是,他一个人信步来到了东昌府的崇武驿运河大码头。

这里木船来往不绝,三五成帮终年不断,运河河道两旁停泊的船只更是首尾相接,中间载重可达三万斤的大船也可交错行驶。那些船家,有的在慢悠悠地等待货主光临,有的在急着整修加锚准备远行,有的在装货卸货忙忙碌碌。而到了晚上,两岸货船上的灯笼犹如火龙,一片通明,当有的船需要装卸货物时,有人站在岸边手持纸筒大声喊道:“王家船上杠啦!李家船上杠啦!”听到喊声,装卸工就会直奔货船而去……

码头上,各种店铺应有尽有,一个挨着一个。最热闹的上百家小吃摊,经营着咸驴肉、烧牛肉、牛肉丸、炒凉粉、水饺、包子、水煎包、烧饼等,当然,也有十多家大的饭庄酒楼,也有经营绸缎、布匹、杂货、金银首饰的商号。

这是大暑节令,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恰又是未时时光,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晒得青石板直冒烟,光脚走在上边,会烫掉一层皮。地里的庄稼蔫着垂下头,枝叶卷起来了,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热浪滚滚,连知了都躲在树上可着嗓子“吱吱”叫,人们都躲到店铺里纳凉了,平素热闹的码头此时也萧条多了。

郑英魁顶着烈日满身是汗地站在略显空旷的码头上,如同站在火笼里。他放眼望去,东昌府崇武驿这座官用码头呈“巨”字形状,台阶的青石上一个个系船缆用的圆形穿孔此刻都闲置着,运河里的帆船也都昏昏欲睡,懒洋洋地在水面上来回漂移。

郑英魁快步穿过码头,来到运河边一棵大柳树下,这里稍稍凉快些,他脱掉方口布鞋,垫在屁股底下,盘腿向西望去,那里有他的故乡,他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郑家村。

8

他生在邙山脚下,长在洛河岸边,出门不远就是滚滚黄河水。河出图,洛出书,河洛之地是华夏先祖炎帝、黄帝生存之地。黄河黄,洛水清,两河交汇处在邙山下激荡,清浊分明,大自然赋予了人们太极的灵象。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演八卦,八卦成为《连山易》《归藏易》《周易》的源头,由此开启了中华文明的活水源流。据《竹书纪年》记载,黄帝、尧、舜、禹、商汤、周武王都把河洛作为祭天圣地,天人合一,君权神授,河洛自古帝王家!

运河汤汤,碧波荡漾,他靠自己的本事从洧川来到东昌府,在这繁华的山东地面,他的前途命运又该如何呢?

见机行事吧,对,很多事情猜不透由来,就只能见机行事,以不变应万变。据闻山东人能喝酒,很豪爽,如果金道正金大人要喝酒,那自己豁出命来也要陪着喝,喝酒见感情,喝酒显人心,自己的酒量自己清楚,他郑英魁喝二斤还是没问题的。如果金道正要与自己猜拳行令,那肯定要输给他,绝对不能赢他。至于吟诗作对,自己也不懂这一章,那就干脆胡诌吧,反正他郑英魁脑子反应快,到时候,自己就编顺口溜,充傻子装愣子,让金大人乐得合不拢嘴,这样,金大人也猜不出自己到底是会作诗还是故意搞笑,摆上个迷魂阵,应付过关吧。

郑英魁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胡思乱想,一直坐到了日落西山、晚霞满天,光岳楼报时的钟声悠悠飘过来了,放牛娃高高地扬起鞭子赶牛回家,“哞哞”的老牛叫声在运河两岸回荡。

是该走了,金大人请客吃饭,还是要早些去为好,只能自己等金大人,而不能去晚了让金大人等他郑英魁。他恋恋不舍地起身,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土,揉揉僵硬的小腿,伸伸懒腰,摇摇折扇,心想,要是一个人天天静静地坐在这里该多好啊,与大自然为伴,无忧无虑,任思绪飞扬。可是,是个人就要回到滚滚红尘中去,与那些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坏的好的各色人等打交道,这就是人的命。念及此,他叹了一声气,打起精神向光岳楼走去。

9

东昌府的光岳楼始建于明洪武七年,合九丈九尺,是极阳之数,分五层而建,暗对河洛之数。

郑英魁来到光岳楼,因有河洛之隐意,而河洛之地是他的故乡,所以,他对光岳楼颇有亲近之感。

在光岳楼第五层的豪华雅间里,早有几位同僚在座。见郑英魁掀门帘进来,几人急忙起身相迎。几人说着寒暄恭维的话,边喝茶边等金大人。

没多长时间,只见一个青衣小厮挑起门帘,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雅间,人还未跨过门槛,洪钟一般的声音就传进雅间:“郑大使来了吧?”

“来了,都来了。”小厮忙不迭地应承说。

金道正金大人来到雅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白白胖胖、身材低矮、一脸笑意,大家都认得,这是王四海。大家都站起来,纷纷抱拳致敬。

郑英魁见此情景,大吃一惊,金道正怎么把王四海带来了呢?看二人这关系,并不生分,不,确切地说是相当熟,看来这王四海果然神通广大,不可小觑啊,这金道正金大人也不像传说中那般清正廉洁,真是人心难测、宦海不平啊,身在官场,真的需要处处小心,时时提防,不可须臾掉以轻心。

小厮从腰间扯下抹布,在桌子主位和八仙椅上反复擦了个干净,搀扶金道正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打开来用劲儿扇风。这时,又一个小厮上得楼来,提了个陶瓷热水壶给金大人和王四海沏了杯茶水。

王四海站在桌子的下首处,并不落座,只是点头哈腰地对每个人笑,不住地抱拳寒暄。金道正指指王四海说:“诸位弟兄,这是王四海,四海货栈的大掌柜,大家都熟悉吧?”

众人一齐说:“熟悉,熟悉,老熟人了。”

金道正说:“四海兄弟,你站那儿干啥哩?来来来,你坐俺旁边,坐得近了说话方便,不用客气,啊,不用客气。”

小厮见状,忙拉开金道正旁边的座位,王四海毫不谦让地坐下了。

“来来来,郑大使,你坐俺这边。”金道正指着郑英魁说。

“不敢当。金大人在上,列位兄弟在此,我怎敢造次?咋能坐在金大人身旁呢?”郑英魁连连摆手回绝。

金道正脸一沉,说:“咋的,俺是老虎?”

郑英魁又连连摆手,说:“不不不,金大人,不是那个意思,我初来乍到,还望金大人及诸位兄弟关照,我哪敢坐在金大人身旁呢?”

“你今天是主角,请的就是你,叫你坐,你就坐,听俺的就是了。”金道正又指了指他身边的座位。

郑英魁不能再谦让了,只得向一桌的人抱拳致意,坐在了金道正身边。

不多时,八个凉菜上齐,小厮在每人面前放了两根剥皮洗净的大葱,金道正这才端起一杯酒,说:“诸位弟兄,今儿个咱聚在一起,主要是为郑英魁郑大使接风洗尘。郑大使是河南人,做过洧川驿丞,来到咱山东地界当差,公堂上咱公事公办,下堂来咱亲如一家,来来来,共同喝一杯,欢迎郑大使。”

说完,金道正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喝了个精光。

喝完酒,金道正说:“郑大使,吃菜。”

“中,金大人,您也叨菜。”郑英魁说。

“好,郑大使,先咬口大葱。”金道正边说边拿起桌上的一根大葱,“咔嚓”咬了一口,然后夹了一块儿牛肉,“吧唧吧唧”地嚼起来。

郑英魁不爱吃大葱,可他知道山东人都爱吃大葱,入乡随俗,见一桌人都是一口大葱一口菜,不得已也咬了口大葱,却辣得直咧嘴,呛得眼泪流了出来。

金道正见此情景,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满桌的酒杯菜碟都想蹦起来。郑英魁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嘿嘿”笑了笑。

金道正说:“郑老弟,俺山东人最爱吃的菜就是煎饼卷大葱,俺小时候家里穷,煎饼卷大葱也吃不上,就吃野菜团,那野菜团难吃得很哪,不过,只要就上一根大葱,那野菜团就好吃多了,所以说,大葱真是个好东西啊,啥饭再没味儿,一吃大葱就稀罕啦,就好吃多了。郑大使,你也吃大葱,在山东不吃大葱可是混不下去。”

“嗯,金大人,大葱好吃,好吃。”郑英魁又使劲儿咬了一口大葱,强忍满眼的泪,对着金道正点头笑了笑,一桌子人也都跟着哈哈笑起来。

这时,金道正又发话了:“弟兄们,一杯酒不成敬意,第二杯也要喝起,俩好,俩好,喝!”金道正带头喝起,其他人争先恐后地喝了个精光。

接着是喝第三杯酒。三杯酒喝完之后,金道正吩咐上热菜。上的热菜都是当地的特色菜,方肉、条肉、四喜丸子、闷子、醋熘白菜、烧排骨、红烧鸡块、糖醋鱼,等等。郑英魁吃着菜,心想,这些菜真好吃,要是引进到自家开的郑记客栈,那该多好啊。

这时,金道正又说了:“弟兄们,三杯酒喝完,俺要表示心意了。首先,俺要与郑大使连干三杯,大家说咋样啊?”

大家都吆喝着说好。

郑英魁急忙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金大人专门为我举行欢迎晚宴,在下不胜感激,我郑英魁从河南来到山东地界,人生地不熟,形单影只,但是,金大人此番盛情,使我很受感动,再也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烦恼了,以后,我就以东昌府为家,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上为朝廷分忧,中为金大人解愁,下为东昌百姓着想,敬请金大人及诸位放心,啥都不说了,此三杯酒我先喝为敬。”

说完,郑英魁自斟自饮地喝了三杯酒,金道正却说:“郑大使,俺还没有跟你碰杯咧,你咋就喝完了呢?”

郑英魁一听,金大人咋这样说话?自个儿先喝完了,他又说不算,郑英魁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但是脸上却一点儿也没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只是说:“不消大人喝,大人身体要紧,酒您随意喝就成。”

金道正说:“你这就不对了,你喝起了,俺要是不喝,好像俺不够意思,那不行,俺肯定要喝。你刚来,不了解俺的为人,俺与弟兄们同甘共苦,不为难弟兄们,更不让弟兄们跟着俺吃亏,俺刚才是说着玩儿的,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

大家都附和着说:“金大人德高望重,是性情中人,还很顾人,跟着金大人干,心情舒畅,前程光明。金大人英明!”

郑英魁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这金大人真会逗人玩儿。这时,金道正端起酒要喝,郑英魁心想,我刚来此地,我在揣摩人家是啥人,人家其实也在揣摩我是啥样的人,不如借此喝酒的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大不了喝多了,喝多了也不要紧,喝多了才显得为人实在,以后才好为人,于是,郑英魁说:“金大人,难得跟你喝一次酒,我刚才喝的不算,我再喝三杯,陪金大人共同饮下。”

说完,郑英魁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又连喝了三杯。

金道正的酒也喝完了,拍着郑英魁的肩膀说:“老弟,实在人哪,俺就喜欢这样的实在人,好!好!够哥儿们,不,像是个二哥。”

“二哥?”郑英魁吃了一惊。

金道正又哈哈笑起来,说:“郑大使,你初来乍到山东地面,有很多风土人情你还不知,俺跟你说吧,二哥这意思在山东是好听的说法,《水浒传》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郑英魁连忙说。

“那《水浒传》里的武二郎武松可是个打虎英雄,俺们山东人都佩服他,所以,称呼英雄好汉都叫二哥。”

“噢,原来如此,我真是孤陋寡闻,浅薄得很哪,以后还要跟金大人多学着点。”

“你从河南来到俺们山东,人生地不熟,以后有啥事儿,说一声,俺山东人就是讲义气,圣人故里,人忠义得很,在座的都是亲弟兄,都是二哥,都会帮衬你的。”

“承蒙金大人关照,承蒙各位二哥关照,以后还请多指教。这样吧,我再喝两杯,表示敬意吧。”

金道正听郑英魁如此说,倒不以为然,说:“呃——郑大使不必客气,你不必喝酒,按规矩来,我敬这一圈酒还没有进行完呢,哪能只让你喝?”

“中,那中,一切听金大人吩咐!”

接着,金道正又跟在座的每人喝了三杯酒,过了一圈,大家两坛酒已下肚,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金道正拍拍身边王四海的肩膀说:“诸位,这是俺的兄弟王四海,四海货栈的大掌柜,你们以后都要抬举他,有啥事儿不要为难他,啊?让四海给诸位兄弟每人喝三杯。”

王四海闻声站起来,环顾众人,抱拳施礼,说:“承蒙各位抬举,不才王四海有礼了,我给各位每人喝上三杯,向各位表示感谢。我王四海走南闯北,生意也算过得去,凭的啥呢?”

“凭啥呢?”有人跟着问。

“就凭一个‘义’字。义行天下,对朋友仗义,对弟兄侠义,对客商仁义,所以,我的朋友遍天下,我的生意通四海。好了,不说了,我的生意就是大家的生意,有钱大家挣,有利大家分,一碗饭,大家吃,花花轿子人抬人,要同喝酒,同吃肉,就像那梁山好汉一样,爽快!”王四海口无遮拦地说着,金道正止住了他:“四海,你喝多了吧?你胡扯什么?啥梁山不梁山的,梁山上那都是贼寇,咱这一桌可都是朝廷命官,大小也是官,你可不能胡扯,罚你三杯。”

“啊,对对对,看我这乌鸦嘴,一高兴啥都忘了,呸呸呸!”王四海自个儿打了自个儿三个耳光,然后,又自个儿斟上三杯酒,“咕嘟咕嘟”都喝下了,这才开始敬酒。

他首先给郑英魁端了一杯酒,郑英魁站起来,说:“王掌柜,错了,错了。”

“咋错了?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我不会看错人,就先敬你一杯。其实,我已经敬过你了,可是,你不够意思,不给面子,这次,这杯酒一定要补上,而且咱俩还要多喝两杯,把上次的给补上。”王四海瞪着眼意味深长地说。

“王掌柜,我是说你敬酒应先敬金知府金大人。”郑英魁也明白上次没有接受王四海的贿赂,王四海肯定心里有怨气,借这次喝酒的机会指桑骂槐说出来了,但是,郑英魁故作不知,说了这句言不由衷的话。

王四海撇撇嘴,凑到郑英魁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金大人?我今天放到最后再敬金大人,我就先从你开始,咋样?”

金道正正把一个鸡腿往嘴里塞,听闻二人说话,用毛巾擦擦油乎乎的嘴巴说:“你们俩在嘀咕啥?有酒就喝呗,咋跟娘儿们一样,磨磨叽叽的?”

王四海听了这话,半埋怨半无奈地说:“金哥,郑大使不给我面子,不跟我喝酒。”

“金哥?”这话一出,郑英魁大吃一惊,把金道正称为金哥,看来金道正和王四海的关系岂止是非同一般,那简直是情同手足,看来,人与人的关系,太复杂了。这世道,谁也惹不起啊。于是,郑英魁快速转换语气,亲热地说:“海哥,可不能这样说,咱弟兄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关系亲得很,你让我喝我岂敢不喝,你说吧,你让老弟我喝几杯?”

郑英魁看着王四海,王四海心想,这郑大使看来也是个能人,是条十足的变色龙,心眼儿活泛得很,刚才还王掌柜王掌柜地叫个不停,听起来生分得很,一眨眼就开始称兄道弟,也不跟我论一论年庚大小,上去就叫哥,也罢,从北京到南京,叫哥是官称,他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王四海正思忖间,金道正金大人发话了,他打了个饱嗝,拍拍圆滚滚的肚皮说:“郑老弟,都是自家兄弟,喝杯酒能难为死吗?你就听四海的,喝!”

王四海得意地仰仰头,说:“咋样,郑大使,我的酒你还不喝吗?”

王四海并不跟他郑英魁称兄道弟,郑英魁知道王四海是在奚落自己,可也没有办法,谁让王四海跟金道正的关系那么铁呢,谁让自己不长眼看不透人,看来,在外边混,看透人才是第一等功夫啊。

郑英魁说:“喝喝喝,马上就喝。”说罢,端起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自个儿倒上一杯酒,说:“海哥,别说了,咱弟兄不打不相识,你为人做生意讲究一个‘义’字,我为人做官讲究一个‘仁’字,咱俩有缘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在东昌府地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切都好说,好说。”

说罢,郑英魁又喝了一杯酒。

敬酒这个回合走完了,金道正金大人说:“这样吧,咱玩个游戏,助助酒兴。”郑英魁一听,心想,金大人要猜拳行令了,这咋办?是赢他好还是输给他好呢?

正在犹豫的时候,不承想,金道正大人说:“今儿个呢,咱玩这个游戏并非猜拳行令,那太土了。”

不是猜拳行令,那是什么?一圈人都看着金道正金大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金大人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得意地笑笑说:“最近,我看到一本书,这可是本奇书,名字叫《酒鬼》。”

“《酒鬼》?”王四海好奇地扭头问道。

“是啊,《酒鬼》,你们没见过吧?”

“没见过。金哥饱读诗书,一肚子的墨水,我们这些人孤陋寡闻,啥都不知道。”

“不瞒大家说,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这本《酒鬼》其实就是行酒令助酒兴的。你们看——”金道正伸出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下口水,然后把书翻开,随便翻到其中一页,停了下来,然后他把书举起来,让大家看,“你们都看到了吧?”

大家都伸出头往前看,一个个像鸭子一样,只见金大人翻到的这一页书上,画了一个小脚女人,两个肩膀上各挑了两大桶水正往前走路,两大桶水压得这个小脚女人蹙眉咧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而这幅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字:翻到此页者,左右宾客各饮一大杯。

众人看完,面面相觑,接着,大家恍然大悟,笑成一团。“噢,原来如此,那么,金大人两旁的二位,郑大使和王掌柜,每人喝一大杯,喝!喝!”

“好,喝喝喝!这个有意思,这酒喝起来心服口服。”王四海说。

“这个办法好,很文雅,还是金大人水平高。”郑英魁说。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郑英魁和王四海俩人碰了一杯。

接着,金道正又翻了一页,只见上边又是一幅画,是两个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旁边还写有一行字,写的是:交头接耳者饮!

金大人这时发话说:“你们都看到了吧?交头接耳者饮,啊,你们谁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啊?谁在说啊?谁说谁饮酒。”

金大人说完,席间却没人说话了,冷场了。金大人又说:“刚才谁交头接耳说话了?喝一杯。”

可是,还是没人应声。

郑英魁一看这场面,金大人要下不了台,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主动说:“刚才我和海哥俺俩喝酒的时候交头接耳说话了,我和海哥喝酒。海哥,你说是吧?”

王四海也反应过来了,顺势说:“对头,我和郑大使俺俩交头接耳说话了,俺俩喝。”

金大人听了很高兴,拍拍肚皮说:“喝酒不在乎谁喝谁不喝,喝酒喝的是感情,喝的是缘分。郑大使是个会来事的人,既然郑大使这样说了,那就让郑大使和四海喝,不过呢,刚才咱们大家都交头接耳说话了,咱们都陪郑大使和四海喝,好吧?”

金大人这样说了,谁还能说不行,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喝到高兴处,王四海提议说:“各位兄弟,想不想让金大人唱一段山东琴书呢?”

郑英魁一听,惊奇地问道:“金大人还有这雅兴。”

金道正拍拍肚皮,自豪地说:“我嘛,只是个爱好,算不上雅兴,没事儿了吼两句,也怪舒坦的。”

“请金大人唱一段,我们洗耳恭听。”郑英魁恭维地说道。

“好,我就不客气了,唱一段山东琴书《林冲夜奔》,没有伴奏,我就清唱了。”

王四海说:“我们击掌为金大人伴奏。”众人一齐叫好。

金大人把椅子搬开,站在那里,摆开架势,唱了起来——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叫俺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众人热闹了半夜,都喝得晕晕乎乎的,各自回去休息。郑英魁告别众人独个儿回驿站时,王四海又悄悄把没有送出去的两千两银票塞给了郑英魁,这次,郑英魁假意推让一番后,收下了,他不敢不收啊。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生意人的银两,都不是白给的,都是要回报的,而且回报小了还不行。果然,没过多长时间,王四海就给郑英魁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让郑英魁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