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和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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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和呼吸一样重要的(自序)

山林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鸟飞来飞去,几朵云再也撑不住,嘶嘶然的声音从云端到山涧,从山涧到附近的荒村,跌入篱落。

我常在峰山附近行走,有时独坐在旷野,带着几本书,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即使有无限倦意,在此也很快便消散。坐在山崖边,仿佛随时能摘到一朵云。跟随一条山径向前走,兔子出没的痕迹清晰可辨。秋日,栾树的枝头堆满鲜艳的果实,山包上的芦花,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不清、听不明的飞絮。在这山旮旯,靠近云雾的地方,我们在午后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山谷,一两栋房子的轮廓渐渐清晰,主人养着的鸡鸭,正躲在灌木里,窥伺着两个外来物种。

这是我设想过的生活,回到某个林子里,我有木屋,水瓢和山泉,有一匹白马,在涧边低头,眼神安宁,对流逝没有太多想说的话。

故土必然也是这样:它和峰山下某个被人遗忘的村落一样,甚至更不为人所知。总在某个时刻,想起水边的那棵苦柚和种柚的阿婆,她中风多年,居于夯土房里,我去找她聊天,在满屋子的异味中,她平静,似乎怀有某种期待,问我,我今年有冇死?我露出笑意,回她,怎么会,阿婆长命百岁。

话毕,她脸上显得很是失望。

那条逼仄的长在水边的小路(如今已回归丛林),我们沿着它走出童年,走出村子,又从右边山脚下新辟的水泥路回来,——村里最后一户已变得空荡荡的,积了厚厚的灰尘。金仁,大我们两三岁,多年前就坠楼故去,他的爸爸对生活倒看得很开,每日骑着摩托车出去溜达,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听到他爸爸的死讯的时候,我们免不了心中一惊,想起多年前一起推独轮车去砍柴,想起婚宴上,他在厨房里忙碌,不停嘱咐我要发愤读书。年初某个雨夜,我去村里买土鸡蛋,看到90多岁的郭大爷,晚上9点多还在村路上散步,眉宇间像有挥之不去的忧愁,不知是谁告诉我,他的儿子春华去年已经去世了。我,我内心有些憋闷,一再想到我们走乱葬岗去隔壁村上学的日子,想到过去的村子,闭塞,但村民们那样亲切,叫着每个人的名字,都感觉像喝着甘洌的泉水。

生活必然也是这样:我毕业就工作在兴国某个山村小学,把课余时间用来和孩子们对话,傍晚,在山头倾听夕阳。清晨,采摘露水和凉风。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从失恋,到再恋爱,结婚,生子,换工作,兜兜转转,我竟又回到大学读书的地方,楼梯岭,并工作在离它不远的一个中学。我每天穿过满天黄沙的路段,又在太阳西移时往回赶。这一切并没有多么值得陈述。我乐意分享的不过是它的平淡。我乐意分享的不过是,岁月中的回首之憾,那个在楼下超市挥着手,唱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歌的大爷,我多次谋划着要去好好和他聊聊天,听听他的故事,他却没能熬过上一个寒冬。还有我一路遇见的,比如董老,六十多岁了,腰间系着一根乌黑的布条,我在榕树下和他聊天,听他说着他颠沛的一生,末了,他竟从蛇皮袋里搜出几个韭菜包子,问我,小林饿不,你要不要吃两个?

或者是大悲大喜、成功与挫败、贪恋与舍弃,善与恶……或者是婚姻的屋里,挂满的爱恨,吵架伤痕,但你每日凝视着窗外的灯火,万家灯火,带着温暖的色泽,让人一再发问,直到内心变得柔软,你不再气呼呼的,又放下情绪,去拖地洗衣铺床,这时,一个温暖的身子拥着你,缠着你,一个甜滋滋的声音唤着你,让你心有千言却不发一语。

——哦,这些便是我反复书写的,尽管很久以来,我早就忘了去思考写作的意义,因为它已经变得跟我的呼吸一样重要,成为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我想用写作去劈开这个世界,劈开她的温柔绚烂,也劈开她的阴暗狡黠。

在这里,我可以回首再看一看这可惊可叹的山川和人世。能多看它们一眼,便能用悲壮的,甚至是徒然却不肯放弃的努力再解释它们一次,并欣喜地看到,人们如何用智慧、用言辞、用弦管、用丹青、用静穆和爱,——对这世界作其圆融的解释。

是为序。

林长芯

2020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