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间像秋日里枝上的花瓣,凋落中带些血色的凄然。
礼品是一尊精美的水晶天使雕像和一张通讯地址。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女孩的名字:张雨婷。萧南坐在沙发上,望着礼品出神。莫雨淇来拿走书,送许多秋波给他。他犹豫半日,提笔疾书,写就一封信,把信浏览一遍,夹在书里。
歌德言:知识是工具,而非目的。李梦瑶是那种以知识为目的的人。他虽然背得出许多古文佳句,却终究写不出半篇美文。不过口授词句,做老师倒是颇合适。只是他学富五车,终不免有些怀才不遇的感慨,觉得本应该身居显要,却屈才做了个老师。日久忧虑,难免憋出一身悒郁。偏萧南三篇作文都带着些凄美,与李梦瑶的心境相合,便不由被李梦瑶引为知己。国庆节后,萧南摇身一变成为宠儿。连那本大逆不道的闲书——《哈姆莱特》——也被特赦无罪释放,复又归还主人。
李梦瑶的器重赏识,使萧南之名不胫而走。邻班有一女生竟理智抑制不住冲动,修书一封寄与萧南倍述倾慕之情。那女孩落款一个‘琼’字,害得他以为是《凯旋门》的女主角复活。他打探才知,是一位叫沈琼的女孩。
沈琼五官端正,眉宇间锁着丝缕愁绪,有些林黛玉的感觉。从信中可知,她是应试教育和家庭高压下的牺牲品。神经纤细得像蛛丝,却没有蜘蛛丝的韧性。萧南本欲回书拒绝,又怕女孩一时想不开为情自杀。无奈,他只好以韶华易逝学海无涯婉言相劝。不料,回信的消息以讹传讹飘散整座校园。林璐怒气冲冲找萧南兴师问罪,说他“抛玉引砖”“明珠暗投”。萧南此时方知人言可畏和自己的失智,只觉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于是他采取徐庶进曹营的策略缄口不言,任林璐泪湿桃腮。
感情上的事不解释不明白,越解释越糊涂。
萧南无可奈何,回到班里。自己夹在书里的信,竟被同桌曹繇给偷看。曹繇是班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功课好得几乎可以背出老师讲的每句话。可惜他只知道有鲁迅、茅盾、郭沫若,却不知道有钱钟书、李敖、王小波;只知炎黄子孙,却不知炎帝是神农氏黄帝是轩辕氏;只知中国人吃饭用筷子,却不知外国人吃饭用刀叉。他的循规蹈矩远胜于墨家弟子,若是早生几千年也应是墨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只可惜生不逢时。人总摆脱不了人性的束缚,不知何时中国的铁筒教育出现漏洞,曹繇竟读了琼瑶的小说。想是“久旱逢甘霖”,情欲里爱情的种子萌了芽,见信是写给张雨婷,竟醋意大发:“你怎么会认识张雨婷!她是我心中最圣洁的天使。我和她做同学时无数男生追求她,都被冷颜拒绝。你怎么能给她写信?”曹繇声音颤抖,纤弱的身体似乎难以承载过分的激动。
萧南心里好笑,瞟他一眼,冷冷地说:“这不用你管,把信给我!”
“不,不给!这信就是我写,也轮不到你!她是我心中的天使!”曹繇用细瘦的胳膊抱住信,“天使,你懂吗?想你这种凡夫俗子也不懂!”
“我再说一遍,把信给我。你怎么可以偷窥别人的隐私?真是岂有此理!”
“不给,就不给。她调走后,我三年没见过她。你凭什么给她写信!没道理。”
“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把信给我!”
“怎么——”曹繇还要反驳,被萧南一拳砸在脸上。曹繇摔出去,坐在地上,鼻孔里淌出血来。他脸色苍白,眼睛惊恐地大睁着,不相信外表文静的萧南会出手伤人。他嘴唇颤抖,眼里噙满泪。萧南上前夺过信,骂了声“孬种”回到座位。因为是课间活动,同学一片哗然。曹繇爬起来,踉踉跄跄向办公室跌去。
萧南被叫到办公室心中忐忑。原以为李梦瑶要发雷霆之怒,不料他竟摇头晃脑背起《菜根谭》里的句子,“路要让一步,味要减三分”“义侠交友,纯心做人”“对小人不恶,待君子有礼”“立身要高一步,处世要退一步”……说得二人昏昏欲睡才罢休,谴责二人回去。
溺爱产生自私,盛赞造就虚荣。曹繇刚愎自用又不知变通,学得八股的浅陋并无程朱的学问,拘泥于课本却未读过四书五经,自然无法消解内心一团怨气。萧南见其可怜巴巴的样子,向他道歉。不料,他固执己见,不肯接受。萧南不明白,一封简要介绍自己并浅谈文艺的信,何以会把曹繇刺激成这样。萧南放学去邮局,信临投入邮筒时,他又读了一遍,未曾觉得措辞有何不妥。他小心封口,贴好邮票,不曾使信封沾半粒污尘;又读了两遍地址,把信投入邮筒。毕竟是第一次给女生寄信,似乎心也被寄出去,胸腔里空荡荡的。
此后数日,萧南脑子里满是对回信的臆测。人群中的孤独,月光下的踯躅,等待中只觉多了些莫名的感伤。曹繇倒是有些能耐,得知他寄信没有回音,幸灾乐祸冷嘲热讽。萧南无从辩驳,又难以发作,只得“充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恰在这当,李梦瑶将一封散发幽香的信放在萧南的桌角,故作深沉道:“要好好读书呀!”说完走上讲台写讲义。曹繇望见信上的字迹,眼睛里喷出血来。殷红的眸子里燃烧着羡慕嫉妒恨,目光中射出许多冷箭。
萧南捧起那信,似乎从耶和华的伊甸园中偷摘禁果。虽然脑海中充满温馨的幻象,鼻孔里嗅着芬芳的气息,但心中仍有余悸。他想撕开信,又怕看见不好的消息;不撕,心里又急于想知道结果。他轻轻把信拿出来,又放回桌柜;再拿出来,复放回去。他刚要撕,见曹繇满面充血已然不是颜色,复又放回去。好不容易捱到下晚自习,他箭步如飞离开教室,找路灯掏出信,撕开封口,心灵的耳朵因对信的专注而听不见任何响动……
张雨婷的信写得颇含蓄,通篇“山重水复”,结尾也不曾“柳暗花明”。他读着,如坠十里香雾。他反复读了几遍,也不曾从字缝里看出字来。他一头雾水之余,方领悟到——语言是用来掩盖思想的。
窗外的夜气浓了些,秋风中带着些萧飒。有淅淅沥沥的雨从窗口飘入。萧南起身,关闭窗户,不免被冷雨沾湿衣衫。忧伤的感觉像颗落在心里的种子,萌芽后迅速蔓延。他怅怅吐口气,见李梦瑶回来依旧奋笔疾书,随手在纸上写道: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时,校长带着一帮随从走进来。李梦瑶忙起身迎接,加入随行行列。校长巡视一周,骤然停下脚步。教导主任正想心事,在校长的裤子上留下个灰白的脚印。他慌忙扶扶眼镜,把校长西裤上的尘土掸了又掸。其他人也齐停下来。校长站在皇甫振东旁边,把他手中的书抽过来,瞟了一眼,肥脸上的微笑变异为一种不悦。他声如洪钟道:“作为学生应当以学业为重,岂能看什么《流星·蝴蝶·剑》。咦,桌上还刻着字?想学鲁迅先生吗,鲁迅先生的‘早’,是人家鲁迅的‘早’,你们的‘早’刻在心里就行嘞,刻在课桌上是损坏公物。”校长说完,瞧见皇甫振东桌上刻的似乎不是“早”,细看,脸色大变,“你们莘莘学子,当思虑日后做国家之栋梁,切忌儿女情长。刻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句子,成何体统!梦瑶啊,这可是你的失职。为人师表,岂能误人子弟?”校长说完,拂袖而去。众随从也忙蜂拥跟随。
李梦瑶脸色由白变红,因过度充血转而憋成黑紫。他二目鼓胀,似要努出眶外,暴喝着几乎将声带迸飞出去:“皇甫振东,跟我到办公室!”一副亡命徒的架势,摔门走出教室。皇甫振东自知凶多吉少,颤颤巍巍跟在其后。
皇甫振东长得鬼斧神工个性十足。若他早生几十年去守卢沟桥,日本兵不是吓死,也呕死了,效果定会胜过张飞当阳桥一喝。可惜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虽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气,却遇不上拔刀的时候,整日憋在角落里,自娱自乐。不想今日遭擒,未卜吉凶。萧南目送这位想象力非凡的结义兄弟离开,不禁想起荆轲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嘘气兮成白虹。”
皇甫振东没有不复还,再回来已是鼻青脸肿。他虽不似被鲁提辖暴打的镇关西呜呼哀哉,却也伤势不轻。李梦瑶脸色铁青督在后面,一副泄愤后的微妙表情。直至放学,皇甫振东都窝在角落里。李梦瑶走后,他一跃而起弹出座位,来到萧南身边诡谲一笑道:“南哥,几日内可要出件大事,记得等我电话。”说完他小眼睛一眯,把书包往肩上一甩,飞了出去。
“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水浒》教人造反,《三国》教人谋略。造反之说颇可商榷,但少年多尚武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生逢乱世,也许好勇斗狠的年轻人会成为乱世枭雄;如若生在盛世,则可能成为危害社会的极端分子。武者,似乎只有与政治或战争结合才能成为改变自身与社会的力量。如若不然,他们的举动很可能成为自毁的动因。
萧南觉得中国的游侠、欧洲的骑士、日本的武士,都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武者。历史上,中国的朱亥、朱家、剧孟、郭解、黄衫客、虬髯客……欧洲的赫克托耳、霍格尔、拉海尔、兰斯洛特……日本的柳生宗严、疋田丰五郎、伊藤一刀斋、宫本武藏、真田信繁、冲田总司……这些武者的名字令人敬畏。他尤其敬佩与佐佐木小次郎一战成名并著作《五轮书》的宫本武藏。不过,他觉得武者的时代已然过去,他们更应该出现在文艺或影视作品里。我们用青春实践武者的梦想,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公输盘的攻伐和墨翟的非攻究竟孰对孰错?先天下之忧而忧,还是杞人忧天?萧南喝着绿茶,翻看祖父的藏书,读到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里的几行文字:“他们在各地都有秘密组织,如闽粤的‘三合会’,湘鄂黔蜀的‘哥老会’,皖豫鲁等省的‘大刀会’,直隶及东三省的‘在理会’,上海等处的‘青帮’,都曾经是他们的政治和经济斗争的互助团体。”这团体是否还包括清末的太平军和义和团。
他不由想起祖父关于战争的描述。呼啸的炮弹,飞射的子弹,完整的人被战争机器摧毁成一团烂肉。血与火,焦虑与绝望,每天看着战场上的死尸,麻木而冷酷。杀人是一种本能,或者是一种习惯。虽然战士有无数正义的理由说服自己,还是会产生矛盾与痛苦。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人民……他们把仇恨转化为对日寇的报复。在蛮汉山和马头山根据地,他们开展艰苦卓绝的游击战,萧祖父的许多战友被围剿并血腥屠杀……烧窑贝村的老乡穷得全家只有一条打补丁裤,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光屁股不能出门,坐在炕上用被单遮羞,但他们省吃俭用支援游击队。杨成武的部队路过小城需补充兵员,他们动员老乡的八百多个孩子入伍,再也没有回来……萧南觉得那些事很遥远,甚至有些不真实,但那就是事实。自然界的生存法则,还是人类进化的残酷,或许战争更多源于人类没有止境的欲望。为什么战争会成为出路?私欲,是否会成为人类自毁的动力?他想着,给茶杯里续水,看见皇甫振东容光焕发来找他。
临桥的游戏厅,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斗地主、泡泡龙、麻将机、跳舞机、街机前挤满乐不思蜀的青少年。他觉得游戏是生活的一种调剂,过度沉迷则会适得其反。他曾玩过“魂斗罗”“街头霸王”“三国志”“惩罚者”“恐龙快打”“拳皇”,“魔兽争霸”“红色警戒”“帝国时代”“星际争霸”“反恐精英”及“万王之王”“黑暗之光”“石器时代”“大话西游”……这些游戏都避免不了暴力。然后,他内心生出莫名的厌恶。他对很多事情都会产生莫名的厌恶。他开始独立思考许多问题,想通过思考解开内心的困惑。他的心智逐渐变得成熟,可内心深处却像个孩子。
“南哥,你还能把冀峰、罗浩然他们召集起来吗?”丁一随皇甫振东过来,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召集他们做什么?”萧南从胡思乱想中挣脱道。
丁一嘿嘿笑道:“兄弟我想干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咱们借一步说话。”他带几人到烧烤摊要了些羊肉串、板筋、烤翅、田螺和扎啤,说:“我把班主任一板砖拍趴下啦。他老人家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古董讲的所谓了不起的狗屁学问。反正我不是念书的料,借这档子事退学也好。”
“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事?”萧南冷冷望着他。
他技艺娴熟地玩弄手里的甩刀说:“当然不是。南哥,你知道三合会不?三合会原来就是电影里的天地会。因为祖师爷的宗旨是‘反清复明’,朱元璋国号‘洪武’,所以又叫‘洪门’。嘿嘿,长学问吧。我也是加入才知道,现在只要我跺跺脚,学校里那帮龟孙儿就会吓破苦胆——这次是要替我大哥办件大事。”
萧南隐约记得从报纸或网上看过三合会东联社在湖南省兴起,下设的红星会和青龙会在招募人员。莫非莫雨淇闺蜜口中的“青龙会”不是武侠小说的内容,而是黑社会的分支。萧南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并不认为死读书的人有多么“伟大”。他曾有过在校园里叱咤风云的岁月,但是与真正的黑社会相比那不过是小儿式的胡闹。他感觉某种恐惧如幽灵般直透心底,心情沉重地问:“你可知道三合会就是黑社会?”
“南哥,你电影看多了吧。现在都是做社团,哪有什么黑社会。况且,就是黑社会‘挂蓝灯笼’也处处有人照应着,又不是去杀人越货。我大哥是‘四二六’红棍。他开沙场、搅拌站和建筑公司,还有一家夜总会、两间古玩店,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据说水浒传一百零八将里武松就手执红棍。他有个过命兄弟更牛,是‘双花红棍’,几年前就洗白喽,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商人、鼎鼎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丁一用甩刀削着指甲说,“刀头舔血是一种生活,我倒是挺羡慕那样的生活,可惜没有机会。现在这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可不想老死在这弹丸之地。”
“放弃学业的事,还是应该三思而后行。”萧南喝着啤酒说。
“时代变咧,能在社会上立足的都有背景。读书能有什么出息?我家门口摆摊的是个知名大学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回老家,天天晒得跟包公似的蹲在那卖水果,居然还自诩是什么自主创业。我就纳闷了,卖水果还用读大学,会算账不就行啦。”皇甫振东嚼着烤串,煞有介事地说:“孟可靠他爸的关系,读高中就领工资哩。现在有钱人都不读书,读书的都是穷光蛋。秦庾倒是爱读书,连本喜欢的书都买不起。以前说你是个读书人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现在说你是读书人听着都觉得穷酸。你要是高官或者大款,别人恨不得给你舔屁股来巴结你!”
丁一将甩刀收回兜里,用牙签挑田螺的汁肉。他招呼文质彬彬的少年:“秦庾吃点这东西,简直是美味!”他扭头对萧南说:“南哥,以前拿板砖拍老师、斗家长、在广场上打群架的叔叔阿姨们,现在好多都是高官富贾,还有的已经出国去祸害老外去喽。我爸和他的同学那时书包里不是板砖就是菜刀,还有的揣着倒空药的手榴弹,个个打起架来不要命。比起读书,我宁愿流浪汉坐远洋轮——四海为家。不用寒窗苦读就有大把钞票赚,何乐而不为呢。”
萧南望着丁一、皇甫振东和秦庾,感觉他们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感到荒诞与幼稚。人们往往会被内心的狂热鼓动以身代薪,有时却不过是飞蛾扑火。可是自己就一定对吗?读书未必就是最好的出路。他不是道学家,更不是文士和法利赛人……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何以狂妄自大地指责别人的人生。丁一只是不愿被千篇一律地同化,想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这难道有错吗?他无从解答。
晚间,丁一请众人在“肥羊王”吃火锅。不久,打车过来两位装束整洁的女生。一位粉白黛黑的女孩,眉心有颗痣,涂着睫毛膏、画着眼影、戴着美瞳,美得犹如放大版的芭比娃娃。她迫不及待投入丁一怀中撒娇,嗲声嗲气一口一个“老公”,颇有些“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使人不免心生厌恶。她的同伴倒是靡颜腻理温文尔雅,不过心不在焉言不及义,索然寡味也就无人愿与之搭讪。席间,丁一给大家介绍女友闫晓露及其女伴马妍,随后便自吹自擂其在校园里围攻七煞、智斗铁血十雄、群殴七狼八虎的“丰功伟绩”。萧南有些反感他的夸夸其谈,起身去洗手间。
隔壁的雅间开着门,几个中年男人醉醺醺讲黄段子,逗得几个中年老女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烟味、酒味、饭菜味混杂汗臭味从房间里涌出来,使萧南感到恶心。他见洗手间里满是呕吐物,掩鼻出来,洗手后回到雅间。
那文绉绉的少年凑过来搭讪:“南哥,我是秦庾,早就想结识你嘞。”
“你也是三合会的成员?”萧南问。
“不是,他是许凡的室友。别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打起架来手黑着呢!”皇甫振东吃得汗毛孔里渗油说,“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很多典故,能讲许多狗屁不通的大道理。就是马嚼子吊起当锣打——穷的丁零当啷!”他边说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糟蹋得满桌狼藉。
秦庾被皇甫振东说得脸红脖子粗,他强压怒火说:“振东哥,你今天可有些过分!”
“怎么,你有意见?信不信我把你打回娘胎。”
丁一听着不顺耳,扭头横眉立目骂道:“皇甫振东别他妈哑巴盗黄连——自讨苦吃!都是自家兄弟,说话别那么难听。真动起手来,秦庾足够给你放血。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哩,咱们去迪厅放松放松。”他搂着闫晓露起身结账,叫出租车去舞厅。
这舞厅以前是畜牧局的办公楼,拍卖后被重新装修改造成舞厅。二楼主要是KTV包厢,一楼东侧的大厅是迪厅。旁边是洗浴中心,里面常坐着花枝招展的小姐。几人经过成排衣冠楚楚的男服务生后进入迪厅,见宇宙球灯、激光灯、镭射灯下满是摇头晃脑张牙舞爪蹦迪的男男女女。丁一找靠中间的座位,要酒、饮料和果盘。安顿好,他带闫晓露和皇甫振东进入舞池。萧南和秦庾坐下聊天。马妍独自在角落里喝饮料。
谈到舞蹈,萧南不免想起马蒂斯的画。中国古代有伏羲女娲的凤来充乐、炎帝黄帝的扶犁云门、敦煌乐舞壁画、赵飞燕踽步和掌上舞、杨贵妃霓裳羽衣舞;当代舞蹈家有陈爱莲、白淑湘、刀美兰、杨丽萍等;国外舞蹈家有伊莎多拉·邓肯、贝克、克劳迪娅·伊莎茨琴科、玛莎·格莱汉姆、芳廷、迈克尔·杰克逊等等。不论是艺术舞蹈,还是生活舞蹈,都带有某种美感。他放眼舞池只见狂魔乱舞丑态百出,卖弄风骚的中年妇女扭腰摆臀挑逗年轻人,小流氓的咸猪手趁机猥亵靓丽的小姑娘,几个嗑药的烈女长发狂甩几近癫狂……笨拙的丁一与闫晓露对舞,犹如黑猩猩在捕捉叶猴。
萧南感觉眼花缭乱,似乎有无形的枷锁使他难以融入这狂乱的氛围。秦庾显然也有自己的桎梏。还有将自己封闭在幽暗角落里默默喝饮料的马妍。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似乎每个人都是封闭的世界,禁锢着不愿外人知晓的秘密。他喝口假洋酒,感到由心底透出的孤独。他扭头见丁一抱着不住呻吟的闫晓露跑过来,将她放进马妍身边的椅子里。闫晓露额头鬓角满是汗水,脸在黯淡的灯光下痛苦得失去人形。
“药呢,有药吗?”丁一催问道。
“你催我干嘛!我忘记带了,人家都疼死啦,你还冲人家大吼大叫……”闫晓露说着,呜呜地哭起来。马妍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
忽然,丁一起身从兜里掏出甩刀,在胳膊上用力一划,血喷涌而出。萧南欲阻拦已来不及,惊愕道:“干嘛,疯了吗!”
“没什么。看她痛苦,我心里难受!我要和晓露有难同当。”丁一紧咬牙关哽咽道。
闫晓露“啊”的一声扑过来,抱住丁一的胳膊,哭得更胜先前。
眼前的事情仿佛一场闹剧,萧南站在一边怵目惊心。皇甫振东撕下衣襟给丁一包扎,让秦庾出去叫出租车。到医院,闫晓露的胃痉挛已然缓解。值班医生睡眼惺忪给丁一止血包扎。萧南坐在休息椅里,冷冷望着惨淡白光下晃动的人影,心里生出莫名的厌恶。两年前丁一与其母争吵,母亲说他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他竟割下胳膊上一块肉丢给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连身体都不爱惜,何谈爱人?
皇甫振东和丁一打车送闫晓露和马妍回家。秦庾步行回宿舍。萧南走出医院,遥望满天繁星,觉得生活荒诞而乏味。他有些想念曲晓颖,想念他们在一起时美好的生活。偶然瞥见一颗流星划过明净的夜空。萤火之光,转瞬即逝的命运。凶兆?吉兆?听说流星陨落会有生命消失,不知这生命会是谁。街灯已然熄灭,几个醉酒的人在街道上耍酒疯。路边有流浪狗刨食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他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踏上归途,心里涌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萧母做完晨祷,按惯例做早点。萧母的外祖父是晚清的举人,家中广有资财。他年轻时受康有为、梁启超维新思想的影响热衷改革,“戊戌变法”失败后心灰意冷回归故里潜心著书立说,著有九卷《苦茗斋文集》。萧母的外祖父膝下二子,老来得女,故此对女儿疼爱有加,让女儿进入学堂读书,学得“三纲五常”,晓得“三从四德”。萧母受母亲影响,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但“文革”中,外祖父的著作收藏被毁坏一空,父母因家庭成分受尽折磨,把萧母对儒家文化的热情全部榨尽。萧母痛心,毅然嫁给萧父。这期间没有风花雪月,也无柔情似水。所以在没有诗意与浪漫的岁月里,她把青春献给了没有爱情的婚姻。她的生活也似成为纺车里纺出的布一样一成不变。不过,萧母并不消极,信奉基督教成为耶教徒,从中领悟到一种博爱与包容,怀着光明的希望快乐生活。
萧南幼年时,母亲就让他背《三字经》《千字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训蒙骈句》《增广贤文》……这种填鸭式教育使他苦不堪言。他曾特别痛恨韩昌黎“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训导。因为这劝学的名句,使他的生活变成无涯苦海。他变得郁郁寡欢,与这刻板教育有直接关系。后来,伯母经过不懈努力使母亲信仰基督教,才让他脱离苦海重获新生。那时他觉得伯母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母亲招呼家里人吃早餐。萧南刚咬下一口煎鸡蛋,就听到电话铃响。他起身去接,听到林璐的声音。接完电话,吃过剩下的煎蛋,他推开碗箸回自己房间。房间里到处都是书,墙上挂着祖父手书的“理明牵挂少,心闲岁月宽”。他盯着那遒劲郁勃的书法心里烦乱。他觉得朋友若明星,恒久不变;恋人如烛火,燃尽则灭。友谊可以长久存在,爱情则很容易转化成怨恨。他不知道是上段恋情余悸未消,还是害怕因相恋而彻底失去,或者早已习惯与林璐的关系无法做恋人,亦或心里从来就不曾爱过林璐……他觉得林璐的痴狂犹如囚困孙悟空的五行山。他想念祖父,希望能听到一个声音来指引他,终究没有。
门,被开启。母亲轻声敲门走进来。她来到萧南身边柔声问:“小南,哪儿不舒服?你想吃点什么,妈给你做。”
萧南望着母亲,欲言又止。母亲的慈爱增加他的感恩,却丝毫无法消退心里的烦愁。他苦笑着说:“妈,我没事。我要出去一趟。”走到院子里,蓦然回首见母亲在窗口望着他,轻轻叹口气。
林璐穿一件唐装小袄,只化了一层淡妆,如清雅的丽春花,亭亭玉立。她见到萧南,兴奋得小脸娇红。她从背包里摸出一盒精装《泰坦尼克号》影碟,说:“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吗,这个碟每当我孤独的时候就拿出来看,送给你。”说完,她把碟盒放进萧南手里。她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包千纸鹤和一瓶幸运星,递给萧南。
“怎么送我这个,你在学校不用功读书,是不都做这些无聊的事哩?”萧南望着林璐。回避,无可回避。人与人的关系,两难的境地。
林璐眼睑微红盯着他,轻轻咬着嘴唇。她侧转头闭上眼睛,晶莹的泪沾于长而微卷的睫毛上。她怅怅吐口气,盯着萧南颤声说:“你为何总要以这种方式来伤害爱你的人?我每门功课都很好,这些纸鹤和星星是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编的。它们能够证明我心里有多想你!我送的东西不中意你可以随手丢掉。你真过分,祝好。”说完她转身走开。她身上幽幽薄香漫过来,抚过萧南的面颊,在空气中淡隐。美好而忧伤。萧南目送她,张口欲留,终于没有。
林璐走出老远,蓦地回身奔向萧南,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萧南,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无数个夜晚我从梦魇中惊醒,呓语中念着你的名字。我好怕,好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萧南托起林璐的小脸,见那桃腮上满是清莹的泪珠。他全身的血脉在刹那间冰结。为什么如此美好的两个人会说出同样的话!梦魇中惊醒,多么熟悉的独白。这话如同冰锥洞穿他的心胸,他的意识无法控制身体,颤落无数怜惜。
一双如秋水如明星般秀媚、含情、深邃、清澄的美目,蕴藏着多少凄婉、多少忧戚。林璐抬起泪眼望着他,身子不停地哆嗦。两个被丘比特抛入玫瑰花丛中浑身带伤的年轻人。萧南侧头回避,觉得那眼神中的忧伤让他无法自拔。他眼中不适想要说些什么,又感到一言难尽。他嗓子里堵着一团无奈,声音沙哑地说:“我们走走吧!”
林璐无语,重重点了点头,像个乖巧的孩子,更像只温顺的小猫。她白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萧南的手,仿佛稍一松手萧南便会人间蒸发掉。她与萧南同行,失去往日的活泼。
城东的街道上,外地商贩正在县里的组织下忙着搭建篷帐。马戏团、歌舞团都已准备停当,卡车上未拆卸的货物用帆布包扎。远处可以看到河槽。河里没有水,露出白色的卵石。河岸边住着农户,红色砖瓦房隐蔽在茂密的植物里。
林璐走着,忽然驻足。萧南一愣。林璐仰起头,轻声问:“萧南,你可以抱一抱我吗?”她脸上泛起玫瑰色的红晕,美丽的睫毛掩盖着羞怯的眼神。萧南心乱如麻,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把林璐拥入怀里,再也不放手。但是冷酷的理智却镇压了感情。他灵魂中的小孩赤足穿过血流成河的战场,静静收拾着感情的残骸。四野阒然,阴风刺骨。
林璐用力搂紧萧南,将脸幸福地埋进他怀里。那幸福的样子,使他想起与曲晓颖共度的时光。金黄的麦田、火红的高粱、绿油油的玉米、黄灿灿的葵花……田野里有泥土的清香,各种庄稼的味道。记忆中他们背着画架一起写生……那是溶入血液的记忆。美,在记忆中流失……他觉得心跳加速,血流使全身要熔化般的灼热。他的身体似乎无法承受剧烈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有锥心刺骨的疼痛。他推开林璐,故作镇定地说:“咱们回去吧。”
林璐鲜润的小嘴微微颤动,眼中溢出淡淡的忧伤。她像折翼的天使,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痛。她将眼泪憋回去,故作轻松地哼唱巫启贤的歌《只爱一点点》。音色柔美而凄婉,秋风也在歌声中醉了。
纯美的爱情,或许只能在年轻人的心里生长。唯有那些没有被世俗功利污染的心灵土壤,才能长出娇嫩而美丽的玫瑰花朵。
萧南眼前总会浮现出林璐的面影。他吃饭那面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餐具上,他散步那面影会出现在花朵或者水波里。他从花香中可以辨别出林璐身上好闻的味道,他从某种洗发水里能嗅出林璐发梢的香味。他觉得自己患上了相思病,总情不自禁想起林璐吟诵的李之仪的词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强迫自己坐在沙发里读歌德的《浮士德》。读书可以消解他来自骨子里的孤独。但郭沫若先生的译文太注重中国诗词的韵律,原文的奥意由于不能脱胎换骨损伤大半,令人感到索然无趣。他心乱如麻,丢下书,望着窗外出神。有种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只有两个彼此需索的灵魂,才能弥补对方的残缺。
窗台上放着母亲的《圣经》,他随手拿起翻看《箴言》。所罗门是智慧的君王。他继承父亲大卫的广阔版图,建立起无比强大的王国,建造了耶路撒冷圣殿。他晚年随嫔妃事奉多神,招致其后以色列分裂,最终被亚述和巴比伦所灭。这智慧于他,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母亲进屋,见他读所罗门的《箴言》,喜得眼泪汪汪,给他讲授《摩西五经》。他没有迪斯累里的智慧说人究竟是猴子还是天使?他站在天使这边。他因自幼接受达尔文“进化论”和马克思“唯物主义”教育,反而以平生所学驳得母亲哑口无言。望着母亲喃喃自语“神应许义人的后代必蒙拯救”,他颇感内疚。
“南哥,秦介甫被人放血,快随我去医院。”丁一气喘吁吁闯进来。萧母担忧地望着萧南欲言又止,转身走出去。萧南随丁一赶往医院。
县医院住院区的过道里,满是呛鼻的药味。浑浊的光影,不健康的空气。216号病房,三张床位。秦介甫躺在临窗的床上。床头摆满补品。秦母守在床边。秦母与秦父皆出身贫寒,幼时正赶上给苏联还债和随后的饥荒,家里穷得连草根树皮都吃得精光,险些饿死。后来秦父秦母只要见到挣钱发财的机会,便若饿狼遇到血般可以舍命相取。听秦介甫说秦父娶秦母时,用一头借来的小毛驴将她驮回家。改革开放初期,他们瞅准商机下海做生意,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发家致富。但秦母对于秦介甫的关怀,远不如对钱的关注。只有秦介甫卧倒病榻,才会引起她良心中尚存的一缕自责,挤出几滴眼泪作弥补。秦介甫生活富裕衣食无忧,对于这样仅能给他提供金钱的父母,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秦介甫见丁一和萧南进来,对秦母说:“妈,我有事和他们商量,您先回避一下吧。”秦母拭泪,点头退出去。
“南哥,我准备废掉孟可。”秦介甫说。
“你和孟可有过节?”萧南问。
“他现在是‘铁血十雄’的老大,我背上的窟窿就是拜他所赐。我和‘七煞’里的哈图谈判,双方弄僵,他竟用瑞士军刀捅我一刀。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他妈的一定要废掉他!”秦介甫的眼中迸射出复仇的火焰。
丁一道:“南哥,我知道你和孟可结拜过。但孟可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是发小,这次定把‘铁血十雄’都打回娘胎。孟可你别管,我和许凡收拾他。”
“你们和孟可的事,我不想参与。”萧南说。
“南哥,这可是立场问题。你若不参与,就是与我和介甫为敌。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口恶气不出,枉自为人!”丁一越说越生气,摔门而去。秦母从门外张望,推门进来说:“介甫,妈妈得去照理店铺,下午你爸会来看你。”说完,她挤出个不自然的笑,挎起包离开。秦介甫鼻孔里冷哼一声。
“介甫,你真要和孟可大动干戈?”萧南坐在休息椅里问。
“南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生在世就要轰轰烈烈干番事业。我看你读书读得没有血性咧,婆婆妈妈简直就像个娘们儿!”
门被踹开,丁一带进来奇形怪状一帮人。他们抽烟、吆喝、吐痰、谩骂,满是地痞流氓的习气。其他床位的病人,现出厌恶的表情。女护士过来制止。他们全不管医院的规章制度,吆五喝六不可一世。丁一与秦介甫耳语几句,扭头对萧南说:“南哥,你出事叫兄弟帮忙,兄弟们二话不说为你拼命。现在兄弟们有事,你难道要袖手旁观?”丁一恶狠狠地瞪着萧南,却没有巨人巴洛尔毒眼的威力。“这是帮会之争,也是利益之争。这次不报仇雪恨,以后兄弟们如何在社会上混、怎么抬起头做人。”
柏杨说,中国人打一架可以是一百年的仇恨,三代都报不完的仇恨。萧南不愿被卷入这种幼稚的仇恨。可是义气使他难脱羁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傀儡,被某种力量牵制无法自主。当人掉进一条污泥浊水的河里,纵是可以不随波逐流,也会沾上满身污秽。如今他所谓的守身如玉,只如落入河中的白布,不仅浸染污浊,还在顺流而下。
丁一显然对“铁血十雄”的行踪了如指掌。他率众进入旱冰城,把一个留中分头的正在溜冰的小子一脚踹飞出去。另一个染着一头白发的小子想上来动手,被丁一一口口水啐在脸上。那人见势不妙想逃走,被丁一揪住头发打倒在地。众人上去,拳打脚踢。旱冰城老板闻风赶至,见是丁一闹事,说许多劝解话。丁一罢手,带“十三鹰”离开。地上的两人鼻口窜血嗷嗷乱叫,早已爬不起来。
丁一出来嗤笑道:“南哥,你真让兄弟们失望!”
萧南不愿搭理他。他不是俞万春,看完《水浒传》非要写本《荡寇志》,更不愿发“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的议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文士和道学家为之歌功颂德的政权,无一不是武力夺取的政权。他对梁山的绿林好汉没有偏见,对黑社会的暴力亦无好感。他可以为信仰而献身,却不愿为窝斗去卖命。
寰宇网吧门口蹲着几个抽烟的少年。丁一让“十三鹰”等候,自己走进去。网管和丁一打招呼。丁一向他要支烟点燃,深深吸一口,吐个烟圈,转身去一个玩“CS”的带耳钉的光头身边,骂了句什么把烟蒂磕在那人头上。那人怒目而视,倏忽站起。旁边也有两个人随之离座。丁一边骂边往后退,退至门边钻出网吧。
跟来的仨人刚到门口,来不及反应,被“十三鹰”一顿好打。丁一揪住光头的领口,照面门一拳,砸得那人满脸血污。他冲萧南喊道:“南哥,你活动活动筋骨吧!”
丁一将光头甩向萧南。萧南侧身闪避。来者见势没命地奔逃。众人欲追时,光头早钻入小巷没了踪影。丁一见躖不上那人,气得暴跳如雷,把剩下的俩人打个半死。
“铁血十雄”被打草惊蛇,其余的闻风丧胆隐匿踪迹。搜寻无果,丁一率众人去酒店庆贺当日的“伟绩”。席间有一酗酒成癖的“鹰”,见酒不能自持,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唱,丑态百出。众人将其舁出去,那人戾骂之余张口吐血。丁一火冒三丈命人送那醉鬼回家,自己带七“鹰”离开。众人行至蓝火焰网吧,里面涌出三十多号人。为首的正是逃脱的光头。
光头瞅着丁一乐得直冒鼻泡,挑衅道:“孙子哎,没想到‘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今天撞在爷手里,定将你碎尸万段。老虎不发威,你还以为爷是病猫呢!”
萧南扭头见丁一往怀里摸。他在掏刀。丁一对刀的钟爱近于痴狂,他出刀之狠令人疯狂。早年,邻里有一老者,据说是蔡李佛拳的传人,练得一身好拳脚。丁一为与老人学艺,窥探老人嗜酒,常偷得家中佳酿孝敬老人,且一口一个爷爷,叫得老人骨软筋酥,学得小擒拿手和一套刀法。他颇以自己的刀法为傲,常自比傅红雪。
萧南近前道:“别干傻事,先找人求援,再相机而行。”
丁一将揣着的刀放回去,抓住一“鹰”的肩膀说:“老七快去把许凡找来,就说我遇茬子啦。”说毕打倒身边一人,老七拼命飞奔而去。
光头气急败坏招呼道:“兄弟们速战速决,上!”光头身后的三十多人如凶神恶煞般冲上来,恨不得要把丁一等人碾为齑粉。丁一出手极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倒三人。其余的竟被慑住。光头一惊,转而笑道:“挺能打呀,兄弟们一起上,灭了他!”众人一拥而上。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萧南见寡不敌众,招呼丁一迂回反击。萧南和丁一向前飞奔,见有人追来回身飞踢;然后,继续飞奔回踢。六“鹰”中有能打的挺身力拼,有两人已被打倒。萧南回身救援,被团团围住。他揪住一人头发,想踢却抬不起腿,索性挥拳猛揍。四面八方的拳脚如雨点般打在他身上。萧南硬撑着,护住要害伺机回击。他左眼遭受重击,顿感金星迸射痛楚难当,身上的神经早已在拳腿下麻木不仁。
突然,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震散围攻的众人。丁一和六“鹰”显露出来,只见一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有一人跪在地上,血顺着大腿往下淌。丁一握刀环视众人,像头蓄势待发的雄狮,眼睛里满含杀机。他大声道:“想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丁一唇角带血,虎目圆睁瞪着众人,把刀刃上的血拭掉,从牙关里挤出字来:“他妈的,一帮乌合之众,都来干我呀!”他脸上的狞笑让人胆内生寒。他拽着跪地人的头发,一脚踹在那人脸上。那人应声栽倒,顿时鼻口喷血。光头被激怒,招呼人纷纷掏家伙。丁一挥刀劈倒两人。萧南徒手夺下一条铁棍,听到外圈有惨叫之声。伴随一阵骚乱,有人连声惨嚎,有人抱头鼠窜。萧南挥棍力斗,扫见许凡带人狂杀过来,如入无人之境。
许凡生得像山顶洞人。考古学家见到他定会送至博物馆展览,之后做解剖研究。可惜他生在小城,没有许多‘家’来发现让他扬名,只能被埋没荒野。因他幼丧考妣,生性顽劣,在乡间与祖母艰难度日。祖母有些积蓄,省吃俭用供他进学。他幼年在乡间常受欺侮,日久暴戾恣睢,视凶虐为乐趣。他所在的村与邻村有世仇,常发生械斗。他异常凶残,伤人无数,被视为一害。他四处滋事,断了一指,却因失指的优势,成为校霸——绰号“九指神丐”。
光头的党羽见许凡出手凶狠人多势众,纷纷溜之大吉,只剩光头茕茕孑立。丁一和许凡招呼一声,见光头吓得面如土色,嗤之以鼻。“兄弟,很嚣张嘛,现在咱俩好好叙叙旧。”丁一阴笑着揪住光头的领口说,“过来,哥哥给你舒舒皮肉。”他把光头牵到一摞瓦旁,捡起一块向光头盖去,瓦碎成两瓣儿。光头随即跪下。丁一又拿起一块,砸下去。光头头顶渗出血来。光头颤颤巍巍哀求道:“大哥,我再也不敢啦。求求您,饶了我吧!”
“你他妈的知道怕啦,别怕,哥哥今儿个还要慢慢消遣你呢。”丁一狞笑,又狠砸一瓦。血顺着头顶流到光头脸上。
“丁一住手,你莫非想闹出人命!”萧南上前阻止,被许凡一把拽住。“他有分寸,能打得恰到好处,死不了。咱们正好瞧瞧热闹。”许凡乐呵呵欣赏着一切对萧南说。“打人岂有恰到好处之理。你倒真够朋友!”萧南怒视许凡。许凡谲诈一笑。
丁一对光头又挥一瓦。一块接着一块,直到把一摞瓦砸完,丁一才停手。他拍拍手上的土,冲萧南笑道:“完事啦,走吧。”那光头的脑袋已血肉模糊,早已昏死过去。
“你就这么走啦?”萧南问。
“不然还要怎样?”丁一从屁兜里摸出半支烟,点燃,猛吸几口,对萧南说,“南哥,还记得兵坝营吗?今天这阵势不亚于当初吧。只是当初是你罩我们,而今你已沦落到‘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地步,再不是当年的南哥喽!你让孟可等着,改日我和许凡去修理他。”
“光头怎么办?”
“扔那吧,你还怕没人给他收尸?南哥,回见。”丁一说完大摇大摆离开。
萧南呆立在原地,感觉空气里弥散着血腥味和火药味。他看那浑身血污的光头,心里生出某种恐惧。丁一的话犹如对越自卫反击战时,中越边境尚未排除的地雷,不定哪只脚踩中,便会粉身碎骨。丁一决斗孟可,说不准会出现何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