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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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转身就遇见了,相隔万水千山的你。

飘雪的时候,萧南心里总会溢满忧伤,或许是身上沾染着诗人的气质。那个飘雪的下午,有过多少眼泪随风飘落。晶莹的雪沫在空中轻舞飞扬,像破碎的水晶心片片凋零。无法挽留,一切在风中消散……

“萧南,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难道看着我的心碎成粉末你才开心?你好残忍……你知道在每个将暮未暮的黄昏,我都会因为等不到你而落泪。在祈福的烛光前,只有我虔诚的泪光闪动,那时你在哪?你在哪……”

“你可知道,多少个清冷的黄昏我哭着在睡梦中惊醒,口中呼唤你的名字。我好无助。我爱你——爱得好无助!那些催泪的回忆,它们难道只是用来折磨我的心?”

“难道只有看着美好的往昔在记忆中化为灰烬,你才甘心?为什么会是这样……”

萧南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头有些胀痛。他起身沏杯绿茶,品一口,苦苦的涩涩的。

小城很小,容不下许多大事。自萧南记事起,就是诸多琐碎的小事。但,小城的居民就是实实在在生活在这些小事之中,也只有这些小事里融入了他们的喜与悲、苦与乐。

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相当长的时间并未影响到小城的实质。这片土地在相对落后中保持一种古旧却真实的根性。先民一脉相传的传统在耳濡目染中融入小城人的血液。“礼失而求诸野”。小城的相对“落后”,对于传统或许不无裨益。他将茶饮尽,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他未曾与莫雨淇提及秦介甫的事;当时是环境不宜,现在是无暇顾及。因为萧家出的一些事已使他心力交瘁,而人往往是陷在自己的困顿中,就无暇顾及他人。

萧家是个大家族,历经沧海桑田,依然坚强存在。虽然宗室祠堂及泛黄族谱早已在战火中毁坏,但族长及长辈口中的家族史依然源远流长。萧家虽不像颜之推、章仔钧、朱柏庐的家族有脍炙人口的家训,不若曾文正公的家族有“书蔬鱼猪早扫考宝”的家规,却有自家的一套规矩。然而规矩并非圭臬,总有人会背离祖训。人的幸福与不幸,其实多数源于自己。萧家的不幸人物——是萧南的叔父。

一个男人与一个不理解他的强横的女人结合是一种不幸,连他的儿女也不理解他则是不幸中的不幸。萧南的叔叔就是承载这不幸于一身的人。男人在事业上遭遇不幸,或锋锐如刀剑披荆斩棘,或圆滑如卵石避险免难,甚至可以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来聊作自慰;但这不幸若在家中则只能磨难终身。男人多愿借酒消愁,若“此恨绵绵无绝期”就难免嗜酒成癖。男人在酒后多有不同症状。萧南的叔父是那种清醒时不多说半句废话,而酒醉后定要把千年积怨都一吐为快的人。可这事多发生在半夜,难免让邻人厌恨,不会引人赔上许多同情,反倒是惹来众多责骂。

萧南的婶母年轻时也曾美艳动人,只是中年发福身宽体胖,失了俏丽。且听人说她年轻时曾与一个外号“独眼龙”后来入狱的人交往甚密,耳濡目染练得一身好手段。她常常趁着萧叔父酒醉,与其女萧北(后更名陈菲)对萧叔父以拳脚相加,将萧叔父五花大绑,丢入菜窖中。压迫的极限,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彻底反抗;一种是接受压迫使之成为习惯。萧叔父是成为了习惯。虽然在经济上被封锁,却颇能苦中作乐仗义疏财。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在考核中常受奖励,所以他在警局里的同事之中享有美誉。但赊账之后店家要寻萧婶母讨债,讨账之余,萧叔父定要皮肉受苦。久而久之,萧叔父胡须茂盛,面颊黑黄,浑身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萧南与叔父感情笃深,儿时学象棋和围棋便是师从叔父,所以还算交心。萧家人的血液里都遗传了耿直与真诚。虽是隔代,叔父有苦水还是愿意给萧南分一点的。萧南为这事也陪着流过不少眼泪。但这不幸终于导致恶果——离婚。先是萧南放学,见一辆货车把叔父家的东西搬去大半。后是萧南听叔父说婶母把现金存折银行卡全部掠走。之后便是萧北常趁其父不在,把家中什物偷偷带走,包括其父的警员证和身份证。叔父痛心疾首,说若要拿知会一声便可,何必来偷。每夜酒醉,以泪洗面……他人则爱莫能助。

人的悲伤是属于个体的,无人可以分担,也没有人能够替代,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消化,再转化成动力或消极。

曾文正公曾言:“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萧南觉得萧家自祖父后就败落了。不是财资,而是传承。

萧南对家族中的许多事都冷眼记下来。他认为唯有祖父才是有文才武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觉得自祖父之后,这种精神被岁月风化殆尽。叔父则成为这种精神遗失的活祭。看到萧北对其父的冷漠,萧南甚至怀疑,家族血液中的秉性早已被外在环境中渗入血液里的其他渣滓给腐蚀分解不留痕迹。

心情抑郁时,萧南喜欢背上画夹外出写生。屋子不远处有片林,景色怡人;是萧祖父和萧父在“少生孩子多种树”的年代栽的。林中有块屋基,地势缘故高下距约二米,本是萧父为萧南盖房之用,因为萧南反对,被暂时“赋闲”。初秋,林中斑驳的树影印在屋基上,躺卧其间,可以看悠悠的浮云随清风游戏,任缕缕在林中密织的金线在脸上跳跃。蛐虫在草间吟唱,鸟雀在枝间啁啾。偶有轻盈的蝴蝶、肥胖的黄蜂点缀芳花香草之间。林畔河湾里流水潺潺,有点水的蜻蜓和喧闹的蛙声。调几笔色彩,发挥些想象力颇能在画纸上造出惊喜。萧南任头发掩在俊美的脸上,支开画架调色运笔,不多时人已融入笔境。

室外画风景,稍有难度。光色的不稳定和水粉颜料的风干,需要画者调色准确并构思巧妙。萧南把大色调铺好,以精准的笔法处理细部,脸上渐渐浮出笑容。正觉得意,背后一声轻咳,惊扰他。他手微抖,出现败笔,心里懊恼,眼中荡出不悦,扭头,惊呆了。

萧南虽然见过俏丽的萧北、娇美的林璐、优雅的曲晓颖和艳丽的莫雨淇,但是见到身后的女孩,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必说那袅娜的身姿,姣好的面庞,单是一双星眸里噙着无限智慧映出万缕柔情,便足以令人销魂。想那美丽女神维纳斯、智慧女神雅典娜、诗艺女神缪斯和美惠女神卡里忒斯合为一体,也不会比她更美。

萧南嘴张着,许久不曾合拢。他以为是天庭的地板上开了洞,骤然漏下一位仙女,忙用手揉揉眼睛,怕是看错哩;定睛细看,那仙女犹在。他不由使劲拧下大腿,疼出一身冷汗,知不是幻梦,忙问候:“你好!”

女孩轻轻扭转头,露出浅浅的笑,被萧南的窘态迫得小脸上布满红晕,像牡丹般映出愉快而略带羞涩的光。她用柔美而纯净的声音说:“你画得真好。我在林中散步,不经意踱到这儿,希望没有打搅你。”

林里的光线在枝叶的夹缝中透射进来。叶片因为逆光,变成彼得·潘身边美丽的小仙子。金色的光晕映照出一份梦幻。萧南感到空气中似乎散满馨香,让人有一种朦胧、一种恍惚。他的思绪被记忆牵引飘回从前,散落得好远好远……

女孩见萧南不答话,有些尴尬,用明眸望向远方。

萧南不知怎么又想起曲晓颖,心里隐隐作痛;回过神,颇觉失礼,忙问:“你懂绘画?”

女孩莞尔一笑说:“略略懂一点儿。”她的笑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迷人魅力。女孩的目光遇到萧南略显放肆的眼神,像只羞怯的小鹿轻盈跃开。萧南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轻佻,心里充满自责,忙收回目光。女孩对萧南的冒昧似乎不以为意,稍稍打量一下,礼貌地说:“我的一位朋友是画油画的。她比较喜欢凡·高那种强烈明亮的色调,以跃动的线条、凸起的色块表达感受和情绪。你呢?”

萧南脸上微微泛红,多年来和陌生女生说话脸红的毛病至今未能改掉。他说:“我不太喜欢后印象画派,倒是喜欢达维克和安格尔的古典主义画派风格。”

“比起新古典主义,我更喜欢德拉克洛瓦。”女孩盯着画看了一会儿说。

“画风是性格的折射。”萧南微微一笑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雅楠。”

“什么?李雅楠!是一个胖胖的,戴副小眼镜,诙谐可爱的女生吗?”

“是呀,你们认识!”女孩稍显惊讶地问。

“她曾和我一起学过画。”萧南淡漠地说。

“哦……你一向对朋友都很冷漠吗?”女孩迷惑地望着萧南,似乎觉得他是秦始皇兵马俑里复活的塑像,带着远古而陈腐的气息。

萧南苦笑,没有回答。曲晓颖、李雅楠、张瑜、钟楚红,昔日的事这个女孩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个体记忆中的禁地,是不容任何人触及的。

“你很特别。可以冒昧问下你的姓名吗?”女孩试探地问。

“萧南。”

“呃,萧南……”女孩愣愣地望着萧南,陷入沉思。她美丽的眼瞳,犹如珍贵稀有的宝石。迷人的色泽,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使人望一眼便感到无比幸福与甜蜜,似乎整个灵魂和身体都会被这甜美融化,最终成为那漆黑瞳孔中一个渺小的投影。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迷人的眼睛,萧南心里泛起疑问。良久,女孩察觉自己的失态,满脸绯红,犹如夕阳下的牡丹带着高雅娇艳的光彩。女孩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想说些什么,却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她两颊绯红问:“李雅楠的画风显雄健。她的素描近看只见许多乱线盘结交错难分脉络,远观却见人物跃然纸上。你们的风格迥然不同,怎么会……”

“我儿时随父亲学习白描,后来学工笔和水墨画。因为学校以西方画论指导绘画,所以才从师补学素描、色彩和相关理论。”

“哦……”女孩轻声应着,眼中充满莫名的感伤。

萧南注视女孩良久,不知她眼神中为何有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是否就是西子抚心的美,还是一种做作?不曾见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四大美女是何种神韵,但眼前的女孩确有让人看一眼便会丢失灵魂的美好。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很想在女孩的面前表现得像位绅士,却反而使自己显得拘谨。他不知为何会出现如此情绪。他暗想,也许喜欢只是内心深处隐隐的酸楚,于被喜欢的人却是无关痛痒。但是,他心里又自嘲有这样莫名的感觉。他觉得离开曲晓颖后,滋生这样的感情是可耻的。这无疑是种背叛。可是他究竟背叛了谁,曲晓颖还是他自己?他苦笑,没话找话地问:“你和李雅楠是同学?”

“不是,我们是朋友。”于是话题又引向李雅楠,并谈到威尼斯画派的维瓦里尼家族和雅可波·贝里尼家族、巴杜亚派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翁布里亚画派代表佩鲁吉诺、罗可可风格的布歇和弗拉贡纳尔、巴比松画派创始人泰奥多尔·卢梭和原始派代表亨利·卢梭……

萧南颇欣赏女孩的博识。女孩像一位聪颖的仙子,圣洁、神秘、高贵。萧南感到词语匮乏,无以表达女孩的美好。他和她谈话,勾起许多回忆,心里漾起层层涟漪,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想起曲晓颖,想起那段催人落泪的过往。

时间总在人注意它的时候停滞难逝,在人忘却它的时候飞快流逝。不觉已夕阳在山,红绡满天。女孩看了看表,声音纯美道:“时候不早哩,很抱歉,我该走了。”说着对萧南歉意一笑,起身离开。

“等等……”

“怎么,还有什么事吗?”女孩礼貌地微笑,疑惑地望着萧南。

“没……没什么。”萧南苦笑着说。

“没事那我可走咯。”女孩甜甜一笑,转身消失在丛林尽处。

萧南怅然若失,目送女孩离去。一切好似幻梦般不真实,他甚至怀疑林中是否曾出现过一位超凡脱俗美丽动人的女孩。忽然想起忘记问女孩的姓名,他收拾画架和调色盒,见水粉颜料多已干硬。萧南心里懊恼,又有些惆怅,怀着莫可名状的心绪背起画夹回家。

晚饭后,萧南来到林中。夜色带着梦幻般的色泽让人心中忧郁。他走上石基,怀着渺茫的希望期待见到女孩。上弦月在空中孤独地俯瞰大地,眼中溢出清冷哀伤的光。他在基上踱步,脑海里飘满着女孩的身影。远处隐隐传来理查·马克斯的歌《Right here waiting》(此情可待)。他听着,心绪繁乱,有种想落泪的感伤。石基上可见夜色下小城模糊的轮廓。树木的枝杈将景色点缀得更加迷人。天边有闪着微光的星。是否有希望,还能再遇见到她?他望着那星,轻诵起泰戈尔《吉檀迦利》中的诗句:

“在无望的希望中,我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找她;我找不到她。

“我的房子很小,一旦丢了东西就永远找不回来。

“但是你的房子是无边无际的,我的主,为着找她,我来到了你的门前。

“我站在你薄暮金色的天穹下,向你抬起渴望的眼。

“我来到了永恒的边涯,在这里万物不灭——无论是希望,是幸福,或是从泪眼中望见的人面。

“呵,把我空虚的生命浸到这海洋里罢,跳进这最深的完满里罢。让我在宇宙的完整里,感觉一次那失去的温馨的接触罢。”

时间犹如黑色的海潮,不可抗拒地淹没整个空间。萧南躺在床上,静静聆听自己的心跳,感觉死亡的鼓点沉重地敲击他的心门。恐惧像黑色的幽灵,将时间的潮水笼罩。死亡是一个人的最终归宿。生命自虚空中诞生,便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朝阳注定要融入黑夜。他在睡梦中触碰死亡,感到来自阴间的风随时都会熄灭生命之灯。他辗转反侧,一宿不曾睡好。清早起来,他想到祖父又有难以抑制的悲伤。

他洗漱完,吃过早点,怀着微渺的希望在林中踱步。他无法摆脱噩梦的阴影,脑海里笼罩着灰色的情绪。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进入恒星的冬季,宇宙最终会归为一片黑色死寂。没有星光,没有生命,只有无限的黑暗吞噬一切。那时,所有人类自以为是的努力,对于浩瀚宇宙会有什么意义……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到灯塔去》中的拉姆齐先生。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又为何会如此渴望遇到林中邂逅的女孩?他心绪烦乱,完全不了解自己。

庭院里父亲闲暇种植的各类菜蔬生机盎然,使小小一片田地充满生趣。墙角的笼里饲养两只白兔一只灰兔,它们悠闲地分食晾晒过的青草。收养的流浪猫已经产仔,三只淘气的小猫充满新奇地在绿荫下嬉戏。蟋蟀和蝈蝈躲在菜叶下鸣唱,偶有蹁跹的蝴蝶、轻盈的蜻蜓从庭院飞过。萧父悠然坐在檐下的藤椅里喝茶,享受生活带来的惬意时光。

萧南回到书房,从书橱里查找图书。读书,是种习惯。祖父培养了他这种习惯,也使他陷入所罗门“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的迷局。他抽出林璐送的《奥德赛》,让灵魂随奥德修斯一起在怪石嶙峋的俄奇吉亚岛受困于女仙卡吕普索的监禁。但是不等神使赫耳墨斯到来,电话铃声已响起。他的灵魂不得不丢下奥德修斯,随主人接电话。林璐的声音在听筒里传过来:“您好,萧南在吗?”

“是我。”萧南说。

“你来我家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可要快点,我等你。再见!”电话挂断。林璐总不给人留任何余地,他想着用书签夹好书,放回书橱。他向父母打声招呼,去往林璐家。林璐等在门口,见到萧南笑靥如花迎上来说:“真高兴,你能来。”

萧南觉得小城房屋的外观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新意。唯有一处,就是街拐角的一座相传有二百多年历史铺着锈迹斑驳铁瓦的天主教堂。不过这教堂只为证明小城不是一夜之间从土里长出来的,已被维护起来。萧南认为它是西方建筑的复制,与传统建筑没有多少关联,所以只对里面悬挂的清代绘制的天堂地狱图感兴趣。林璐家的房子也属于“内秀”型,因此步入其中才会领略其内涵。白橡板的墙裙,胡桃木的踢脚。滑石粉抹过的墙壁,冰肌如雪。书法壁纸和色调淡雅的软包,使房间有书香之气。墙上挂有古朴的雕像,几张本城名家的题字和一幅八骏图。玻璃幕墙为叠层玻璃制成,阳光下异彩纷呈。客厅里摆着玫瑰木家具和几件景德镇的瓷器。铺设木地板的地面用钢化玻璃营造出一方乐土,下面有卵石水藻蓑翁小桥,几尾游鱼在水中游戏颇有意趣。目及之处尽觉别致,至于家电自不必在此罗列。虽有些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感觉,倒是颇为舒适。

林璐带萧南进入套间,转入一间小屋随手关上门。屋子是林璐的。书架上摆满诗集:《诗经》《楚辞》《乐府诗集》《全唐诗》《全宋词》《全元散曲》《纳兰词》,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郑愁予、冰心、艾青、北岛、顾城和舒婷的集子,及歌德、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裴多菲、马蒂、泰戈尔和聂鲁达的著作。书架上和床上还摆着各种各样形态可爱的HelloKitty和蒙奇奇。墙上悬挂一幅装框的《霸王别姬》黑白装饰画——是萧南画的。林璐神采奕奕从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盒子,娇笑晏晏地递给萧南说:“送你的,是我爸爸出差带给我的,打开看看。”

萧南打开盒子,见是一轴画。展开,是仿得极精致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长卷。中国绘画以宋代为盛,此原作因其精湛的画工和传奇的经历成为艺术珍品。此幅虽是赝品,却画工精美、制作精良,对于酷爱绘画的人亦弥足珍贵。萧南觉得无功不受禄,忙推辞:“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画还是你自己妥善珍藏吧。”

“什么呀!人家好心送你,你却推三阻四!”林璐说着,故作生气的样子。

红颜知己,蓝颜知己。林璐是让人怦然心动的女生。他明白林璐的心意,却不敢正视这感情。初恋,早恋……在传统保守的校园里,这几乎是大逆不道的代名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纯美感情,是被时代压抑的青春期恋爱。曲晓颖和他遭受的伤害,至今让人心有余悸。他深知林璐的脾气,情绪复杂地收下画。

林璐脸上多云转晴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过谦就做作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她从书柜里拿出一件包白色哈达的器物。萧南不解地望着,心内忐忑。君子之交淡如水,林璐犹如一团炽热的火焰,随时都可能将平静如水的关系变为滔滔火海。他害怕短暂的热情最终会化为青春祭坛上的灰烬。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林璐慢慢打开,是一件唐三彩双鱼。“不过很有意思对吧!”林璐会心一笑说,“当初你送我那个四喜人纹木雕时我就决定要送你一个类似的。终于被我找到哩,很辛苦的!”

“不一定我送你什么,你就一定要回赠我什么。”萧南没有接。他珍视与林璐间这份纯洁的友情,不希望它转化为虚无缥缈的爱情。或许是自己多虑,但是,他感到有许多无形的墙,将他围困,不断向他挤压。他感到压抑、愤懑,想冲破这墙的禁锢。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最终只能毫无结果地屈服。那无形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它千百年来岿然不动屹立在那里,成为一种权威的象征。

“有条件的,你接了我就告诉你,不然就是憋死也不说。”林璐一副刁蛮公主的样子盯着他诡秘地笑。那笑像绽放的罂粟花,有摄人魂魄的魅力。他不忍多看,怕自己陷进去就再也无法出来。如此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女孩……他接过,故作轻松地说:“这么古灵精怪,真让人伤脑筋呐!你不是又有什么鬼点子吧?”

“嘻嘻,后天就要开学啦,明天我们一起去岱海好么?”林璐含情脉脉望着他,娇笑道,“收下我的礼物可不许不答应哦。”萧南脑海袭来几缕黑影,望着娇美的林璐勉强答应。

如果没有黄河的那一次改道,就不会出现《山海经》里“天池”、《汉书》里“盐泽”、《魏书》里“盐池”的记载,也不会有汉代的诸闻泽、北魏的葫芦海、宋元的鸳鸯泊、清朝的岱嘎淖尔。对于“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人们难免会有直透心底的荒凉感。但,造物主显然要给这一片蛮荒几多生机,于是这塞外天池就被赋予了别样的美丽。踩着绵延在一望无垠芦苇丛中的木栈道,可见一潭死水填满远山与近陆之间的凹处,于是便有了一片平静的湛蓝的“海”。正因为它是死水,所以没有浪涛汹涌、波涛喧嚣,而显出一种和谐与宁静;正因为它是死水,所以才有无风的丽日下,一面平滑晶莹的镜,才让人在静中感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温馨。海鸟在芦苇叶上小憩,游鱼在水草下探出头吐几个泡泡。蝴蝶蹁跹在野玫瑰丛间飞舞,蜜蜂嗡嗡在山丹丹花堆里采蜜。一切都是那么柔美静谧。

清晨,几重白雾把海与山,天与地裹成一个浮白的团。海在厚的被子里做着无人知晓的梦。微风携着薄薄的湿气涌向人的面颊、身体,送来沁人心脾的花草的清香和海的浅唱,送来芦苇丛中毛茸茸的雏鸭吖吖的鸣叫,送来自由飞翔的海鸥悦耳的啁啾……沿着木栈桥,偶尔会看到惊起的飞掠而过的翠鸟,也能窥见在水洼里钻出的鹌鹑,或者无畏地迎着萧南和林璐一个旋身飞去的海燕。一种飘飘欲仙的韵味,在萧南心中升腾。

林璐轻扯萧南的衣袖,说:“看,东方!”

萧南放眼,只见一抹淡淡的红,映在东方的白壳上。赤乌从壳中孵化,红嫩如剥开的蛋黄,媚惑如女儿唇上的胭脂。它怯怯地张望,慢慢舒展翼翅,似乎害怕羿的神箭而不敢骤然跃出海面。它逐渐强壮,羽毛变得亮丽光鲜;终于破壳而出,飞出海面。壳的碎片被光焰烤化,如织般缕缕飘散。于是雾成了薄纱,成了蝉翼。而跃出海面的通红的球,犹如挥舞着乾坤圈的哪吒,在海上泼下万道金光。漫天的嫩云羞红了脸。远山将崔嵬的身影埋进深海。海被染红,但它依旧平静,任烈火在胸中燃烧默默把一切包容。

萧南想起自己的梦,也想起祖父,心境凄然。林璐自然无从了解他的心境。两人一起租下一艘船,向海中划去。海水幽蓝里溶着橙黄。船的倒影在水波里揉碎,荡得很远很远。有风,有水藻味的湿气。他望着林璐,有淡淡的爱恋在胸中荡漾。据说耶律楚材曾荡舟于此,那时他的身边是否有佳丽相伴?还有,携西施泛舟西湖的范蠡,他们会是此刻的情境吗?划不多时,林璐停了手,用那双温柔的大眼睛盯着他说:“萧南,我喜欢你。”

萧南一愣,问:“你说什么?”

林璐深情地望着他说:“你没听见吗?我说我喜欢你!”

萧南满心惊悸,秘密被勘破般不知所措。他故作平静的外表终难掩饰内心的慌乱,惶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很好呀。”林璐说。

“那是你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的缘故。你若真正了解一个人就会发现他身上的缺点——很多缺点。”萧南望着林璐,心里的矛盾犹如爆发了一场特洛伊战争。但林璐不是海伦,他也全没有抱得美人归的墨涅拉奥斯的雄心——曲晓颖无助而凄伤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我不在乎。”林璐说。

萧南无言以对。他是多么爱怜眼前的女子,可又多么害怕那排山倒海般世俗的恶浪吞噬自以为高不可攀的花朵。他轻叹口气,许多滋味只能自己知晓,有薄薄的忧愁溢满心间。

太阳若法厄同驾驭的驷马车,在空中横冲直撞坠入海中。海水蒸发着热气,海风也热得灼人。萧南挥桨,向岸边划去。他心乱如麻,无心与林璐攀谈。

他从栈桥上岸,与林璐在附近的农家乐要了几样家常菜。凉拌莜面、鹌鹑茄子、清炖岱海鱼、银鱼羹、葱花饼……原本美好的郊游,因意外的感情而变得压抑。走出酒家,他斟酌良久,对林璐说:“我们做朋友吧。”林璐一脸迷惑问:“朋友,为什么?”“做恋人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终生反目;一种是完美结合。自从读过《围城》,我真有些害怕爱情和婚姻,免得进入‘围城’就成为困兽,不仅没有自由,还会受驯者的鞭笞。即使有一天学业有成,我也会避开这洪水猛兽,过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他感到于心不忍,又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如此蹩脚的托辞。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萧南,我们在一起曾经多么快乐!难道你不记得吗?”她扬起小脸,用透明的眸盯着萧南,天真无辜得像个孩子。

“我有许多缺点,我不适合你。你……你,唉——有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我……我受过,不,我不适合你!”

林璐眼神黯淡,眼中噙满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明明是在说谎!”她的声音颤抖,晶莹的眼泪在美丽的小脸上纵横。“为什么!我说过不会在意的,可你为什么还这样!”她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像珍珠般从腮边滑落。她把身子贴在身旁的一株树叶凋零的枯树上。周围充满让人落泪的气氛。

萧南静默无语,不知自己为何要违心地说这些。他与林璐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分隔在叹息之墙两侧。他想告诉林璐许多事,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口。

“你拒绝我本可以找一个好点的理由,那样我至少不用这么伤心。”

萧南心里自责,不敢正视那双清明的眼睛。很多事,林璐永远不会明白。

林璐强忍住泪水把一封用信纸叠成枫叶状的信递给萧南。她努力微笑,却涌出两泓清泪。她颤声说:“萧南,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曾用心爱过你!”

“这是什么?”萧南明知故问,感觉自己像只残忍的冷血动物。

“信。我一字一泪写的。你满意了吧。你的心,一定是铁做的,你怎么可以伤害……我不想说,只希望你会生活得很好。清教徒式的生活,你真想得出来。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你,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林璐,我……”他内心苦楚,感到空气灼热得足以将他的呼吸道灼伤。他暗骂自己的愚拙蠢笨,可……

“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他任长发遮去半边脸,轻轻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制力可以压制胸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心中默念徐志摩的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易经》云:“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天地万物总脱不出规律和秩序。人类发展史,归根结底是人的发展史。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从降生直至死亡的过程。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无论外物如何变迁,人的心性皆大同小异。七情六欲神鬼不能尽去,何况凡夫俗子芸芸众生。而爱,就是心性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人的感情带有鲜明的动物性。而人类对于爱情的猎杀几可与人类的发展史相同步。原始部落间对爱情的杀戮已难以追溯,人们耳熟能详的就有万杞梁与孟姜女、焦仲卿和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陆游与唐婉、许汉文与白素贞、贾宝玉与林黛玉……这些或真实或虚构的爱情悲剧,有多少是取材于生活,又有多少是人为制造。以所谓高深的义理或文明的理论强行压制或扼杀爱情是不人道的,也是不道德的。其实看似大义凛然的卫道者,多数都是发号施令的迫害者,若他或他的至亲是其中的受害者,也许完全会是另一种结局。

弗洛伊德说在文明的时代,情欲的内容势必受到潜意识的压抑,只能用晦涩的语言和混乱的叙事曲折地表达出来。萧南心里满是悲伤杂乱的想法,却没有合理的渠道疏导。他把林璐送回家,漫无目的在长街游荡,心里灌满忧伤。天色暗下来,空中飘下些细碎的雨丝。孤冷的街灯流出昏黄的哀伤。雨像黑色而忧伤的幽灵,打湿他的头发、浸湿他的衣裳。街如灰黑的巨蟒,隐没于无垠黑暗、隐藏着无限恐慌。树木若狰狞的巨人,发出恐怖的音、播撒冷厉的网。他的力量,无以摧毁这黑暗。没有电光霹雳,只有无底的沉闷。这世界,仿佛被雨水溺死。只留下冷雨,浇灌着绝望的青苗。青苗,或许也是黑色的。

时代变迁,旧的被拆毁,新的被建造。城区改造未完工的建筑,如古老死寂的城堡,黑沉沉、阴森森,压在街道的拐角。里面偶尔传出几声犬吠,像受伤的孤魂在阴曹地府无助地哀号。断砖碎瓦与堆砌的垃圾,若街道的肿瘤,形成让人厌恶的痼疾,被雨水冲刷后流淌出散发着恶臭的污秽。有灯光,无助地对抗黑暗。一滴水珠,从发梢滑落腮边,犹如泪珠,滴在他伤痛的心上。心,我还有心吗?我的心或已在冷雨中窒息。只有忧伤,似暗处滋长的藤蔓,以无限的生命力覆盖了希望,并将它们绞杀在雨夜里。

夜雨笼罩着所有的事物,包括他和一颗忧伤的心。灰霾的空气,以黏稠的浆体堵死所有的出路。灯光,是希望;或者只是隐喻。这短暂的盼望,最终成为黑暗的助推,并完全沧为绝望。“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是何等豪壮!可惜,这边陲风沙之地,如今连风都绵软无力,全没有撕裂这雨夜的勇气。他勉强呼吸着霉腐气,疾步想冲破这烦人的厄境。

冷雨浇不灭我心中燃烧的忧伤,他想着,像只落汤鸡带着满身泥水跌进路旁的酒馆。酒馆里播放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昏暗的灯光,寥寥的酒客,暧昧的光线恍如鬼域。由于对屋内气味的不适应,他咳嗽着,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他向侍者要酒。侍者厌恶的眼神,刺痛他的自尊心。特里斯丹和伊瑟,还是康沃尔国王马克和伊瑟……为何相爱的人总难以长相厮守?他回到冷漠的人世,静静地望着手中的酒杯,连自己也诧异,自己讨厌喝酒竟要了酒。仪狄、杜康、狄俄尼索斯……酒神会有忧愁吗?或者,像诗仙李太白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夜没有明月,只有黑雨。他苦笑,给自己斟了一杯,呷一小口,一种辣而苦涩的味道混在舌尖。他想把酒吐出来,但还是强迫自己把它们咽下去。一口、两口、三口……他在角落里,暗淡的灯光不能及的地方喝着酒。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或许只有精通剑术又“斗酒百篇”的李白才能写出如此诗句。他不是“饮中八仙”,也不是南霁云,不解酒中真意,更无法舍身取义。他不过是个可怜的酒鬼。他感到酒在口中越来越淡,他的身体越来越轻。那无色却带着浓烈气味的液体似乎真的洗去了他心中的忧愁。他想,也许这酒只是把那忧愁灌醉,让它们暂时在他的体内沉睡罢了。酒醒后,它们又会绑缚他的心,折磨它,摧残它,但那是后事。现在他的意念中只有一个字:喝!他大口往嘴里灌酒。说不清是怎么结账并走出酒吧的。他感觉那条常走的路也在捉弄他。他一次次被绊倒,又一次次爬起,觉得地上已被他砸出无数个坑。好不容易跌回住处,他避过父母,和衣躺在自己床上,胃却在绞痛。体内似有一团炭火在烧灼,而且有一些东西总在喉咙里翻滚。他摇晃着,脚底像踩着棉花。他撞开门,摔了出去,张口,吐起来。苦涩酸辣的味道刺激着他的舌头。他的身体在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痛苦中,不住地颤抖。泪也顺着眼角流出来。

“我要死了!”他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扶住墙站起来,进屋扭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顺着他的头发奔流。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承受永远的痛苦。他想自己已经清醒,漱了口,回到自己的床上。

人是多么孤独啊!也许只有曲晓颖才能真正体会他内心的孤独。那段美好的感情给他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使他灵魂残缺并丧失爱别人的能力。短短两年,他仿佛从战胜歌利亚的英雄大卫,骤然变成了被押沙龙驱逐的悲伤老人……

母亲进来,坐在床头,关切地问:“小南,出什么事嘞,怎么弄成这样?”

他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双手捂着胃。胃里咕咕地响,疼得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望着母亲,有种遥远而无法触及的感觉。他不禁想到耶稣与玛利亚。灵魂,究竟有多么疏离。我们离开母腹,便成为悖逆的存在。他虚弱地说:“妈,我没事。我想早点休息。”

母亲用略显粗糙的手轻抚他的脸颊,什么也没有再说,缓缓起身,走出去。他看见转身离去的母亲在腮边拭着什么。爱,无法拉近灵魂的距离。他把头埋进枕头里,合了眼,泪水顺着眼角淌在枕上。他,哭了……林璐,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