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危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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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休谟的亲密接触

在休谟的时代,自然宗教的意思是有自然科学支撑的宗教,而与之相对的“启示”宗教则依赖天启——神秘难解的经历或其他无法查验的信仰之源。如果你的宗教信仰的唯一依据是“神在梦中就是这样告诉我的”,那么你所信奉的宗教就不是自然宗教。直到17世纪现代科学诞生之后,当科学为所有信仰创立了一个具有竞争力的全新证据标准时,这种区分才有了意义。该区分提出了以下问题:

你能为你的宗教信仰找到科学依据吗?

许多宗教思想家认定,在科学思想的领域获取崇高威望——且不妨碍其他方面——是值得尊奉的志向,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一挑战。假如可以找到确凿的证据从科学上确认一个人的信仰,那么拒绝做这样的确认就很让人费解。不论当时还是现在,在诸多意欲论证宗教结论的所谓科学论述中,这样或那样的设计论论证以压倒性优势荣膺“最受欢迎”之名: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可以客观观察到的结果中,许多都不是纯然的意外(出于种种原因,它们不可能是意外);它们必定是被设计成了现在的样子,而一个设计则必定有其设计者;因此,必定存在(或曾经存在)一个设计者,存在神,作为所有这些绝妙结果的来源。

可以把这种论点看作通向洛克结论的另一条路径,在这条路径上,我们将会看到更具经验性的细节,而不是一股脑儿地指靠被视为无法设想的东西。比如说,可以对观察到的设计的实有特征进行分析,在这个牢固的基础上深入领会设计者的智慧,并确信仅凭机缘巧合是无法造就这些奇迹的。

在休谟的《自然宗教对话录》中,三个虚构人物之间的辩论机智风趣、充满活力。克里安提斯(Cleanthes)持守设计论论证,并以最为雄辩的方式对其加以表述。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在1803年出版的《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中,将“设计论论证”(Argument from Design)带入了更丰富的生物学细节中,并辅以大量新颖华丽的辞藻。尽管佩利的这番论述影响深远,是达尔文的驳论工作实际上的灵感来源和批评目标,但休谟笔下的克里安提斯才真正把握了设计论所有的逻辑和修辞力量。以下是他的开场白:

看一看周围的世界:审视一下世界的全体与每一个部分:你就会发现世界只是一架巨大机器,分成无数较小的机器,这些较小的机器又可再分,一直分到人类感觉与能力所不能追究与说明的程度。所有这些各式各样的机器,甚至它们的最细微的部分,都彼此精确地配合着,凡是对于这些机器及其各部分审究过的人,都会被这种准确程度引起赞叹。这种通贯于全自然之中的手段对于目的奇妙的适应,虽然远超过于人类的机巧、人类的设计、思维、智慧及知识等等的产物,却与它们精确地相似。因此,既然结果彼此相似,根据一切类比的规律,我们就可推出原因也是彼此相似的;而且可以推出造物主与人心多少是相似的,虽然比照着他所执行的工作的伟大性,他比人拥有更为巨大的能力。根据这个后天的论证,也只有根据这个论证,我们立即可以证明神的存在,以及他和人的心灵和理智的相似性。(Hume,1779, Pt. Ⅱ)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二篇。——译者注

对此持怀疑态度的斐罗(Philo)对克里安提斯发起了挑战,他对以上论述详加阐述,并在此基础上对其加以批驳。斐罗抢先讲出了佩利的著名例子,他指出:“将几块钢片扔在一起,不加以形状或形式的规范,它们绝不会将自己排列好而构成一只表的。”耶尔森指出,早在两千年前,西塞罗就出于相同目的使用了相同的例子:“你看到日晷或水钟时,会发现它的报时能力靠的是设计而非偶然。那么,对于包罗万物(这些制造品及制造它们的工匠也在内)的宇宙整体,你怎么会觉得它没有目标和智能呢?”(Gjertsen, 1989, p 199)他继续说:“石块、灰泥、木头,如果没有建筑师,也绝不能建成一所房子。我们知道,只有人心中的概念,以一个不知的、不可解释的法则,将自己排列好而构成一只表或一所房子的设计。因此,经验证明秩序的原始原则是在心中,不是在物中。”(Hume, 1779, Pt. Ⅱ)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二篇。——译者注

请注意,设计论论证有赖于归纳推理:哪里有烟,哪里就有火;哪里有设计,哪里就有心灵。但这是一个可疑的推理,斐罗观察到:

[人类的才智]不过是宇宙的动因和原则之一,与热或冷,吸引或排斥,以及日常所见的千百其他例子之均为宇宙的动因和原则之一,没有两样……但是从部分中得出来的结论能够合适地推而用之于全体吗?……观察了一根头发的生长,我们便能从此学到关于一个人生长的知识吗?……我们称之为思想的,脑内的小小跳动有什么特别的权利,让我们使它成为全宇宙的规范呢?……这真是惊人的结论!石、木、砖、铁、铜,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渺小的地球上,没有人的技巧与设计,就没有秩序或配列:因此,宇宙若没有类似于人类技巧的东西,也就不能自行得到它的秩序或排列。(Hume, 1779, Pt. Ⅱ)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二篇。——译者注

此外,斐罗还观察到,假如我们把心灵及其“不知的、不可解释的法则”当作第一因的话,那就只不过是在延宕难题,而非解决难题:

我们还必须往上推,替这个你所认为满意的、确定的原因,找寻原因……因此,对于你将那个存在的原因看作造物主,或者,按照你的神人相似论系统,把他看作是从物质的世界追溯出的一个观念的世界,我们怎样能够满意呢?我们不是有同样的理由,从那一个观念世界再追溯到另外一个观念的世界,或新的理智的原则吗?但是如果我们停住了,不再往前推;那么为什么偏偏要到这里才停住呢?为什么不在物质的世界停住呢?除非无穷地往前推,我们怎样能够满足自己呢?而在这个无穷往前推的进程中,究竟有什么满足可说呢?(Hume, 1779, Pt. Ⅳ)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四篇。——译者注

克里安提斯没有对这些诘问做出令人满意的回应,而更棘手的问题还在后头。克里安提斯坚持认为,神的心灵就像人类的一样——当斐罗补充说“越像越好”时,他十分赞同。可斐罗却继续发难:神的心灵是否完美无瑕,是否“在他的作为中可以摆脱每一个错失、谬误或者矛盾”?(Hume, 1779, Pt. V)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五篇。——译者注这就需要排除掉一种对立的假说:

而当我们发现他原来只是一个愚笨的工匠,只是模仿其他工匠,照抄一种技术,而这种技术在长时期之内,经过许多的试验、错误、纠正、研究和争辩,逐渐才被改进的,我们必然又会何等惊异?在这个世界构成之前,可能有许多的世界在永恒之中经过了缀补和修改;耗费了许多劳力;做过了许多没有结果的试验;而在无限的年代里,世界构成的技术缓慢而不断地在进步。(Hume, 1779, Pt. V)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五篇。——译者注

斐罗提出的这种空想假设,连同它对达尔文之洞见的惊人预见,都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这样说只是为了挫败克里安提斯对一位全能工匠的构想。休谟只是想以此为例,来强调他眼中的我们知识的局限性:“在这种论题上,可以提出的假设太多,而可以想象的假设则更多,谁能在其间决定真理是在哪里;不,谁能在其间揣测可能性是在哪里呢?”(Hume, 1779, Pt. V)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五篇。——译者注

斐罗利用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使克里安提斯身陷困境,他在克里安提斯的假说上演绎出了多个怪异又滑稽的变体,以这种对抗克里安提斯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版本为什么更胜一筹。“为什么不可以有几个神联合来设计和构造一个世界呢?……为什么不做一个彻底的神人相似论者呢?为什么不承认神或众神是有肉体的,也有眼、鼻、口、耳等等呢?”(Hume, 1779, Pt. V)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五篇。——译者注斐罗有一段话还预见到了盖娅假说:

[宇宙]与一只动物或一个有机体极为相似,并且受着一个相似的生命和运动的原则的推动。物质在宇宙中不断循环而不会弄乱秩序……所以我推断世界是一只动物,而神是世界的灵魂,他推动世界,又被世界所推动。(Hume, 1779, Pt. Ⅵ)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六篇。——译者注

或者,也许比起动物来,那个世界难道不更像是植物吗?

正像树将它的种子散播于邻近的田野,又生出其他的树一样;这株巨大的植物,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这个太阳系,在它自身中生出种子,种子散播在周遭的混沌太空中,然后生长成为新的世界。比方,彗星就是一个世界种子。(Hume, 1779, Pt. Ⅶ)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七篇。——译者注

另外一种疯狂的可能性就是:

婆罗门教徒认为,世界起源于一个无限大的蜘蛛,他织成从他的肠内出来的这一整个复杂的庞然大块,后来又再将它吞下去,并把它变成为他自己的本质,而消灭它的全部或任何的部分。这也是一种宇宙构成论,在我们看来是可笑的;因为蜘蛛是一种渺小鄙贱的动物,我们绝不会把他的活动视为全宇宙的轨范。但这究竟是一种新的比喻,即使是在我们的地球上。假如有一个行星上面完全居住着蜘蛛(这是非常可能的),那么这个推论之自然而无可争论,就像在我们这行星上将万物起源归于设计和理智(像克里安提斯所解释的)一样。为什么一个秩序井然的系统不能像出于脑中一样地从腹中织出,要他提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是困难的。(Hume, 1779, Pt. Ⅶ)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七篇。——译者注

虽然面对这些攻击,克里安提斯负隅顽抗,但是斐罗在克里安提斯所能制定出的每一版设计论论证中都找出了致命缺陷,并加以展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自然宗教对话录》的结尾,斐罗与克里安提斯达成了共识:

……合法结论是……假如我们不满意于称呼这第一因或至高因为上帝或神,而希望变换称谓;除了称他为心灵或思想之外还有什么呢?他是被正确地认为与心灵或思想极其相像的。(Hume,1779, Pt. Ⅻ)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十二篇。——译者注

斐罗在《自然宗教对话录》中无疑充当了休谟的喉舌。休谟为什么屈服了?是害怕当权者会打击报复吗?不。休谟知道他已经证明了设计论论证这座架在科学与宗教之间的桥梁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况且他之所以安排《自然宗教对话录》在他1776年去世后再发表,就是为了避免遭受迫害。他之所以屈服,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怎么解释自然界中那些显见设计的源头。休谟不能理解那种“通贯于全自然之中的手段对于目的奇妙的适应”怎么会出自偶然——但如果不是出自偶然,又会出自什么呢?

如果不是一个智能的神,那还有什么能解释这种优质的设计呢?在任何哲学辩论中,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斐罗都是最机敏、最足智多谋的辩手之一,他会在茫茫暗处进行绝妙的刺探,猎取替代性的解释。在《自然宗教对话录》的第八篇中,他凭空想出的一些猜测提前将近一个世纪就准确地预言了达尔文的观念(以及一些更为晚近的达尔文式的阐述)。

不像伊壁鸠鲁一样假设物质是无限的,让我们假设物质是有限的。有限数目的物质微粒只容许有限的位置变动;在整个永恒的时间中,每一可能的秩序或位置必然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有没有一个事物的系统、秩序、法则,物质能借以保持永恒的骚动(这种骚动似乎是物质的本质),而仍能保持物质所造成的形式的常住性?的确有这样的一个法则:因为这就是目前这个世界的实况。所以物质继续不断地运动,在少于无限的位置变动时就必定会造成这个法则或秩序;而那个秩序一旦建立后,根据它的本性,就会维持自己到许多年代,假如不是到永恒的话。但是假若物质经过平衡、安排和配置以至能继续永远地运动而仍保持形式的常住,那么物质的情况就必须与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技巧及设计的外貌完全一样……这些项目中任何一项有缺陷就要毁坏形式;形式所借以组成的物质也就解体,而投入不规则的运动和骚乱,一直等到它将自己统一成某种另外的有规则的形式为止……

假设……物质被一个盲目的、没有定向的力量随便投入一种状态;那么显然,这个第一次的状态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中都必然是极紊乱、极无秩序的,与人类设计的作品丝毫没有相似之处,人类设计的作品除了其中各部分的相称,还表现出一种手段对于目的的配合和自我保存的倾向……假定这个推动力,不管它是什么,继续存在于物质之中……这样,宇宙是在一种混沌和无秩序的不断的连续变化之中经历了许多年代。但是难道它不能在最后得到稳定……?我们不是可以在没有定向的物质的永恒变革之中,希望甚至相信物质有这样的一个状态吗?而这个不就可以解释所有呈现于宇宙中的智慧与设计吗?中译参考自《自然宗教对话录》,陈修斋、曹棉之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八篇。——译者注

嗯,这样的说法似乎能说得通……但休谟无法严肃看待斐罗的大胆突袭。他的最终结论是:“在总体上悬置判断,是我们唯一的合理办法。”(Hume, 1779, Pt. Ⅷ)早于休谟几年,德尼·狄德罗也写下了一些推测,几近准确地预示了达尔文的观念:“我可以向你保证……怪物们相继毁灭了彼此;有缺陷的物质组合全都消失了,而幸存下来的那些,其内部组织不包含任何重大矛盾,可以自给自足并且自我延续。”(Diderot, 1749)关于演化的迷人观念已经辗转飘摇了几千年,但是,像大多数哲学观念一样,尽管它们似乎的确为眼前的难题提供了解决方案,但它们并不一定会继续推进,开启新的调查研究,形成可验证的惊人预言,或者解释不能用以解释的事实。直到查尔斯·达尔文知道如何将一种演化假说编织进一个具有解释力的织体结构中,一个由千万个来之不易且常常令人惊讶的有关自然的事实所组成的织体结构,这场演化革命才能开始。达尔文既不是凭一己之力,用未经裁剪的原布从头开始发明出这个绝妙的思想,也没有完全理解它,尽管它确实是达尔文构想出的。但是他的的确确为阐明这个观念做出了彪炳史册的工作,他将这个思想牢牢绑定,使其不再飘摇不定。如果要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非达尔文莫属。下一章将对他的基本成就进行回顾。

第1章

在达尔文之前,关于世界的“心灵第一”的看法尚未受到挑战;一个智能的神被视为所有设计的终极来源,是任何一条“为什么?”问题之链的终极答案。甚至连大卫·休谟也不清楚该如何严肃对待这种构想,尽管他已经巧妙地暴露了这一构想中的无解难题,并瞥见了达尔文式的替代方案。

第2章

达尔文一开始是打算回答一个相对节制的、有关物种起源的问题,他描述了一种他称作自然选择的过程,一种无心灵、无目的、机械的过程。事实证明,这是一颗种子,它所孕育的答案将回答一个远为宏大的问题:设计是如何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