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绘:女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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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绘·女生徒(1)

早晨醒来时的心情很有趣。就像捉迷藏时,躲在黑暗的壁橱里,蹲着一动不动,突然被大脑门儿“哗啦”一声拉开柜门,阳光一拥而入,又听见大脑门儿高喊“找到啦”,先是感觉晃眼,然后,没料到这么倒霉,再然后,心怦怦直跳,合上和服前襟,有点难为情地从壁橱里出来,突然恼羞成怒。不,不对,也不是那种感觉,应该是更难以忍受的才对。

就像打开一个盒子,里头又有一个小盒子,打开那个小盒子,里头又有一个更小的盒子,把它打开,又有一个比它更小的盒子,再把这个盒子打开,里头又有一个盒子,就这么接连打开七八个,最后,终于开出一个骰子大的小盒子,把它轻轻地打开一看,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那种感觉,有点接近。

说什么一下子就清醒过来,都是骗人的。初时就像混浊的溶液,过了一会儿,淀粉渐渐下沉,上方一点点地变得澄清,最后终于累了,才会清醒过来。早晨,总觉得是扫兴的,有许许多多悲伤的事涌上心头,让人难以忍受。不要,不要。早晨的我最丑。两条腿筋疲力尽,这么一来,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可能是我没睡好的缘故吧!说什么早晨是健康的,都是骗人的。早晨是灰色的,一成不变,最是虚无。在早晨的被窝里,我总是特别厌世。真讨厌。尽是种种丑陋的后悔,一拥而上,化作块垒堵在心头,憋得我受不了,身子疯狂地扭来扭去。

早晨,真是坏心眼。“父亲。”我小声呼唤。

莫名地感到羞喜交加,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叠好被褥。抱起被褥时,吆喝出一声“嗨哟”,吓了一跳。我此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是一个会说出“嗨哟”这种粗鄙之语的女人。“嗨哟”什么的,像是奶奶辈才会喊的号子,令人生厌。怎会发出这样的吆喝声呢?仿佛我身体里住着一个老婆子似的,很不舒服。今后得注意了。就好像见别人步态粗俗,便蹙眉不喜,却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那样走路的,实在太沮丧了。

早晨总是没自信。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不戴眼镜一照镜子,脸有点模糊,氤氲瞧不分明。

脸上最让我讨厌的就是眼镜,不过,眼镜也有别人不了解的好处。我喜欢摘下眼镜,眺望远方,一切都变得模糊,如梦似幻,又像西洋镜,美妙极了。肮脏的东西,一点也看不见,唯有大的东西,唯有鲜明、强烈的色和光映入眼帘。

我还喜欢摘下眼镜看人。对方的脸,看起来全是温柔美丽的笑脸。而且,不戴眼镜时,绝不想跟人吵架,也不想说人坏话,只会沉默、发呆。一想到那个时候的我,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个老好人,我就一下子觉得更安心了,想撒娇,心也变得格外温柔。

不过,眼镜还是很讨厌。一戴上眼镜,就觉得脸不再是脸了。自脸而生的种种情绪——浪漫、美好、激烈、软弱、稚嫩、哀愁,都被眼镜遮住了。而且,“以目传情”也做不到了,甚至变得可笑。

眼镜,真是个“妖怪”。

许是一向讨厌眼镜的缘故,我觉得有双美目是最好的了。就算没有鼻子,就算嘴被遮住,只要眼睛是那种让自己一看就觉得必须活得更美好才行的眼睛,我就可以心满意足。然而我的眼睛只是大,没什么用。若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会很失望。连妈妈也说,这是一双无趣的眼睛。这样的眼睛该叫目无神光吧!

一想到眼睛像煤球,就很失望。就是因为这个嘛,太要命了。每次照镜子,我都渴盼它们变成水灵灵的美目。碧湖般的眼睛,仿佛正躺在青草地上仰望天空的眼睛,不时有云朵飘过倒映其中,连鸟儿的身影也清清楚楚。想见一见许多眼睛漂亮的人。

从今早起便是五月了,这么一想,就有点喜不自禁。还是开心的。觉得夏天也快到了。来到庭院里,草莓花映入眼帘。父亲已故这一事实,变得不可思议。死了,不在了,这是很难理解的事。真纳闷。我怀念姐姐、已别的人、久违的人们。早晨,总是容易勾起无聊的回忆,让那些往事和故人们,带着腌萝卜一样的臭味,挤到身边来了。

佳比和小可(因为是条可怜的狗,所以叫它小可)这两条狗,你追我赶地奔了过来。让两条狗在我面前并排站好,我只全力宠爱佳比,佳比那洁白的毛泛着美丽的光泽。小可很脏,我很清楚,我一宠爱佳比,小可就在旁边露出要哭的表情。我也知道小可是个残废。小可总是一副悲伤的模样,我不喜欢。它实在太可怜了,叫人受不了,所以我会故意刁难它。小可看上去像野狗,不知哪天就会被打狗队弄死。小可脚残了,怕是来不及逃。小可,你还是快点去山里吧!反正你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宠爱,早点死掉算了。

不光对小可如此,我是个对人也会做坏事的孩子,会刁难、刺激别人。真是个讨厌的孩子。我在走廊上坐下,一边抚摩佳比的头,一边看着满眼的绿叶,顿觉十分丢脸,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

想哭一哭。我心想,若用力屏息,让眼睛充血,也许能流点眼泪出来,便试了一下,不行。或许,我已变成没有眼泪的女人。

放弃。开始打扫房间,干着干着,突然唱起《唐人阿吉》。感觉就像环顾了一下四周,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平时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的我,竟下意识地唱起《唐人阿吉》,实在有趣。抱起被褥时吆喝“嗨哟”,打扫房间时唱《唐人阿吉》,连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没救了。我不安极了,担心这样下去,不知会说出多么粗俗的梦话来。然而,又总觉得可笑,便停下手里的扫帚,独自笑了起来。

穿上昨天刚缝好的新内衣,胸口绣着一朵小小的白玫瑰。穿好上衣,这个刺绣就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我很得意。

母亲不知为谁说媒拼死拼活,一大早就出门了。从我儿时起,母亲就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我早已习惯,却不料母亲竟始终那么活跃,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真佩服她。父亲只顾学习,母亲还得承担起父亲的那一份责任。父亲疏于社交,母亲却组织起一群性格确实很好的人。两人虽有不同,但似乎是相互尊敬的,应该称得上没有丑陋、美好安乐的夫妇吧!

啊,狂妄,狂妄。

酱汤热好之前,我一直坐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前方的杂树林。看着看着,我就觉得,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曾经或将会像这样坐在厨房门口,以同样的姿势思考着同样的事,看着前方的杂树林。这感觉很奇怪,仿佛一瞬间能同时感受到过去、现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