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略卡之冬:雪球橘(马略卡的四季)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1 农庄出售

“看!这雪从苏格兰翩跹而至,就像是为了迎接阁下到马略卡来。”托马斯·费雷尔先生颔首微笑,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大雪从地中海的上空飘飘洒洒,席卷而下,覆盖了果实丰盈的橘林。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我只能礼貌地回答。雪花成片飞舞,在我仰起的脸庞上轻轻停驻又滑落。这雪从家乡尾随到这里,新邻居见之如友,我则颇感伤怀。我们从1500英里以外移民到南方,绝不是为了被这本已抛却身后的冰雪天气追赶的啊!

费雷尔先生轻盈地在果园里走动。他将片片落雪踢飞起来,笑得像个欢快的孩子。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雪如同一袭冷艳的白色披风,迅速将我们的阳光天堂涂抹成一幅由柑橘圣诞树、羊毛棕榈和雪球状蜜橘共同调配成的怪异冬景图。

几个小时之前,一切还是那么不同。我和艾莉推开百叶窗,谷底修剪成行的果树尽收眼底。果园静静沐浴在十二月冬季的煦暖阳光里。这是我们获得马略卡这处农庄后的第一个清晨。野生香草芬芳四溢,叮叮当当的绵羊铃在空旷宁静的山谷里回响,消失在远处丰饶的楔形田地尽头。那些田地隐隐坐落在西南马略卡黛青群山的重峦叠嶂之下,显得宁静祥和。我们心满意足地站在窗边凝望,任由感觉沉醉在光影摇动的神奇景致之中。

此时的马略卡岛确实魅力无比。感谢上帝,我们幸运之至,恰好拥有一小块属于我们自己的农庄——这几亩田地,就是我们的阳光天堂。

远远传来了“彼得先生……彼得先生……你好!”的呼唤声。这喊声如同钝刀一样划破了周遭的安宁。

我打开门,看到一个被金色光环包围的矮小女人缓缓走来。一大群褴褛尖利的影子在她穿着拖鞋的脚上碾磨,真是一幅奇异而神圣的画面,混合着漫布于整个山谷的肃穆,制造出催眠般的效果;我突然感到被一种强烈的冲动征服了,差一点跪下膜拜。

不过,我迅速从震撼当中醒过神来,忍着疼痛。一只猫跳上来,趾爪紧紧钳住了我的右腿。这就是托马斯·费雷尔太太弗朗西斯卡第一次拜访我们的情景。她的忠实弟子们——八只未完全驯服的粗鄙野猫,两条瘦小的杂种狗,紧紧跟随。

这野猫冷不防的攻击,很像是故意安排的对敌战术;趁我不备,那两条长毛狗胜利冲过“警戒线”,很快消失在房间里。

费雷尔太太腼腆地笑着问候:“你早。”

我回答得也够勉强:“早——啊!”一边回答,一边把那只凶悍的野猫从我大腿上赶开。它抓得可真够牢!

“这坏东西!”费雷尔太太呵斥了一声,龇牙咧嘴咝咝叫的食鼠兽终于放开我的腿,一个熟练的前扑,跳回到她的拖鞋上。

那猫完成任务后隐藏了声息,得意地翘着尾巴,去寻找它的伙伴了。那些可恶的家伙可能早已占据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大约五个月前我们买下新邻居的这处农庄后,第一次与她见面。

尽管买卖双方共用一个律师在英国是不被允许的,但费雷尔先生和我们还是雇用了同一个来自西班牙大陆的律师作为农庄购买生意的谈判代表。律师个头高挑,话语精简,操一口不错的英文。他参与了耗费时日的购买农庄的整个过程。

“和马略卡人做生意,您一定要格外小心。”第一次见面他就直言不讳,“您会发现马略卡人通常狡言善变,他们绝不会多让一分土地,更不会少要一分钱。”看来,西班牙大陆居民与马略卡岛屿出身的乡村人之间,历来有敌对情绪。“马略卡人到今天还常用他们祖先在集市上买老母鸡的那一套砍价本领,来处理大宗地产买卖。”律师揶揄道。

随后,在我清晰地认识到马略卡人的本质,感觉马略卡人与苏格兰人确实不相上下的时候,西班牙大陆来的律师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啊,马略卡人与苏格兰人做生意,看来有意思哦。”他凝神皱眉,噘着嘴嘟哝着,开始研究我们与费雷尔一家这笔农庄生意的桩桩细节。

在与我们的交易过程中,费雷尔一家果然呈现出马略卡乡下人的狡言善变,但他们耍的伎俩并不比我们在家乡习惯的更高明,也没有让他们拒绝比原本提出价格低得多的报价。然而后来,我们发现自己实在并没有“技高一筹”时,任何可能有的沾沾自喜都打消了。我们自以为在“精打细算”,其实这原本就是马略卡人的本事。确切地说,自始至终,费雷尔以马略卡方式主导了谈判:他提了一个比他们愿意接受——如果不得不接受——的价格高得多的数。我们顶多算打成平手。我们这么快就让步,反倒显得有点儿慷慨了。

但随后几个月,我们就没有时间担心这些了,基本上是手忙脚乱地办了几宗大买卖。首先是整理并出售了我们自己在苏格兰的庄园,到西班牙领事馆移民中心办理手续,并在西班牙军方要求下,办了“良民”公证,因为“为了西班牙的国家安全”,军方不得不检查每一个试图在巴利阿里群岛购买村地的外籍人士。为那些小件物什哪些该运往马略卡,哪些不该,我们经常吵嘴。最后跟家人以及老朋友道别,也得花一些时间。

我们的两个儿子,十八岁的森迪和十二岁的查理,几周后将加入我们。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安置妥当。尽管我们还是忍不住怀疑两个宝贝儿子能否最终适应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完全改变,但现在恐怕为时已晚。好也罢,坏也罢,我们已如恺撒大军跨过了卢比孔河,义无反顾……

那时我们跟大家一样,经常会在荒凉的冬日夜晚,做梦有一天可以不用在空旷阴沉、肃杀冷峻的天气里种植庄稼、饲养牛群,我们应当去往虽然所知甚少,但肯定比家乡更具活力的西班牙大地上经营一个小小农庄……有一天,我们的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是的,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必担心举家南迁……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们挤出时间好好学习了西班牙文……会有那么一天。

毫无疑问,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如果我们不是在消夏长假的时候“不期而遇”马略卡岛的“市长府邸”农庄,“那一天”肯定永不会来。

为了避开西海岸的滚滚热浪,我们一路开车,沿着盘山路,从市镇安德拉奇往北驶往卡普德拉村。不幸的是,艾莉不俗的方向感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山谷。谷底是一条迂回狭长的带状走廊,阳光刺眼,照着两旁高耸的石壁。中间围着一小片杏林,扭曲的枝干、松散的叶子形成空气通透的树冠,几小群瘦削的、耷拉着耳朵的绵羊,在古朴遒劲的树干周围,或侧卧或横躺,宛然一幅七月艳阳下的羊儿避暑画面。

谷底廊道的宽度只能容一辆车前行,我们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失误。我们面临的选择是,要么前进,努力找到拐弯的地方;要么原路返回,把折磨人的山路再走一遍,回到主路。我决定前进……前进……前进……

“你怎么还是读不懂一张简单的地图?”我终于怒不可遏,“我的意思是,这一片区域其实只有一条车路,你还能迷路,现在把我们困在这被上帝遗弃的驴道上,也不知道去往哪里!我以前说过的,现在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自己边看地图边驾驶说不定还好些!”我的火上来了,而且我又火上浇油地引申出我的观点,“艾莉,你的人生就总是半睁着眼,这就是你的问题!看看地图总不是什么非常困难的事。这只是一件让你睁大眼睛,带点儿观察力的小事情!就这么简单!”

艾莉习惯性地回以一个沉默的微笑。

我继续找路,不停地埋怨,对太阳发泄着不满。失去水分而变得枯萎易折的灌木枝叶与干皱杂草,一路滑过车子两侧。被阳光晒暖了的蟋蟀吱吱叫着,在火炉般的空气里上下跳跃。

“那边石壁中间有个出口——正前方不远的地方,左边。”几分钟后艾莉认出了路,“在那里可以拐弯出去。”

“知道了!知道!”我语气粗暴,在驶过出口几码[2]后才缓过神来,车子紧急制动,尖叫着停下。

艾莉自得其乐。“看那儿,有个牌子。”她说着,我开始往出口的方向倒车。

“什么牌子?”

“观察力先生,就是你要倒车开出这个鬼地方的出口啊!”

我谨慎地保持安静,回头望见前面牌子上写着大大的“出售”二字。“哦——卖东西的。又怎样?”我耸耸肩,“出售的要不是块邮票大小的地就怪了。一定还有几棵矮树,田地边角一处快倒塌的石屋,跟我们驶过这条该死驴道上见到的村地一样罢了。赶快走吧,别在这儿挨晒了。”

“你没注意到那房子?”

“什么房舍?”

“你有没有观察到那儿有处房舍?注意看啊!”

“什么房舍?”

“果园里有座高耸、洁白的大房子。你不可能看不到啊。就在那边,过了最后一个弯,在我们前面差不多一百码的地方。这儿是农庄的大门。大房子在农庄里面。明白了?”

我清了清喉咙,“啊,那座房子啊。好啊,很漂亮哦。算了吧,我们赶快回到主路,得赶往卡普德拉。”

“不,等一下。”艾莉催促着,“有个女人在灌溉园地。我们去找她带我们四处看看。既然是待售的房产,我们为什么不看一下?”

我开始提建议,说那没有用。这样做只会耽误那女人浇园。然而艾莉没听劝,她已经迈进大门,用一两个词组成的句子热情问候里面的人。

等我接近她们的时候,很明显,浇水的女人根本不懂英语,而艾莉的西班牙语只有超市购物的水平。我猜想这儿可能有一个展示我“超级”语言天分的机会。

“啊……先生,晚上好……你好吗?”我熟练地结结巴巴说起西班牙语,伸出手表示问候。

“嘿!”女人有些紧张地笑起来,“我是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女士。”她的右手犹犹豫豫地伸出来迎接我。我感到裤子前端有液体浸透并向下漫延。她手里还拿着水管。

艾莉的眼睛向上望着天空。“还是让我来说吧,亲爱的。”她叹了口气。

费雷尔太太慷慨致歉,但未压住一阵少女般的冲动窃笑。很显然,她是一个具有十足幽默感的女人,只是当时我无法欣赏。湿乎乎的裤子粘在腿上,很不舒服,这种感觉让我突然回到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想起刚上托儿所时的那些经历。

我在艾莉和女主人后面一摇一摆地走着,而两位女士本能地沉浸在她们单音节的陈述和浮夸的手势中。一会儿,我的妻子通知我说,这家名叫“市长府邸”的农庄,是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和她家族先辈的出生地。

费雷尔女士身材娇小,五十五岁左右的样子。虽然出生在山谷里的一个小农庄,但她显得气宇轩昂,并不像大多数在田间劳作了一辈子的女人。她有一双光滑、细腻的手,一头打理精致的头发,几乎拥有一种皇家贵族的气质,当她漫步在满院的荆棘花丛中,走回房子时,她那中等个头都仿佛高出了几英寸[3]

最终真相大白,她就是托马斯·费雷尔先生的妻子。费雷尔先生是他那个时代追求上进、充满激情的代表。年轻时,他离开岛上另一侧的农村家乡,到马略卡首府帕尔马市政府谋职。他很快受到赏识,被任命到二十英里外的安德拉奇镇主持工作。在那里他娶了年轻的弗朗西斯卡,当地一家显赫果农商的独生女。托马斯很快成为这一片区域最重要的官员,注定有一天会被召回帕尔马,他那出类拔萃的能力最终使他成为岛上最重要的政府部门的主管。

费雷尔先生的成功故事已经成为安德拉奇的民间传说。他和妻子备受尊崇,尤其是在弗朗西斯卡这片山谷的居民当中——夫人显然很享受这地位。

每周的工作日,费雷尔夫妇都居住在帕尔马绿林成荫的大道旁漂亮华贵的寓所里,周五晚,二人就回到“市长府邸”,与弗朗西斯卡的年迈双亲共度周末。尽管在帕尔马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享有相当高的声望,费雷尔夫妇的血管里依旧燃烧着乡村人的血液。他们很高兴每周能沉浸在几乎绝迹的属于童年的乡村生活中,享受这两天宝贵的时光。

托马斯会帮助岳父处理拖拉机和其他难以完成的粗重农活。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卡喜欢照看房子附近的花床,以此打发时间。她通常会适度地端着上流社会女子那股特有的优雅劲儿,跟穿过村子到农庄大门前买水果的老农妇打听最近发生的帕尔马伯爵夫人的八卦。如同所有上了年纪的马略卡农妇一样,她的母亲一生都在厨房与田地之间分配时光,不嫌劳累,辛勤供应家庭和农庄所需,可她总能抽空找些乐事,与来往的朋友和邻舍开心畅聊。

老夫人谢世后,小家庭突然失去了中心,弗朗西斯卡的父亲伤心欲绝,连对曾珍爱的果园和林地也提不起兴趣。失去了人生伴侣,人生已然变得毫无意义。

老人的健康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弗朗西斯卡一想起整个礼拜都要把他单独扔在偌大的房子里无人照顾,就非常担心。一整个礼拜无事可做,无人可见——他应该到帕尔马与费雷尔夫妇一起生活。卖掉农庄,只留下一小片靠近那个老磨坊的田地维持生计,再将磨坊改造成周末度假小屋、休闲的所在,不忙的时候用来享受种植水果和蔬菜的田园生活。老人家这个时候就可以漫步果园,在他曾心爱的山谷里,静静回忆自己的一生。庄园“待售”的牌子就是这么竖起来的。

艾莉和费雷尔女士走进房子,看来依然沉浸在她们即兴发挥的世界语交流中。我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部分是为了晒干我被弄湿的裤子,但更主要的,是想品味此处使人流连忘返的美好景致。时光停滞的感受难以阻挡,安静祥和地弥漫在身旁。精铁炼制的大门旁矗立着高耸入云的青松,树冠处偶尔飘来几声麻雀的沉闷聒噪,才稍微打破了些这片刻宁静。

我在房后的园中肃立,看着一片柔和的砾石坡面,全部隐藏在一堵古代砂岩所造的高墙里面,几近与外界隔绝。紫色九重葛的波涛从斑驳的墙面泻下,长长的、多叶的卷须用影子在被太阳晒得龟裂的石头上编织错综复杂的图案。院子的另一方,由木槿、夹竹桃、金合欢和爬墙玫瑰组成的矮林,与一片高大的橄榄木、杏树和角豆树神妙而热情洋溢地和谐共生,别有情趣。相比娇艳的矮林,这些树看起来要更早地占据这里几百年的时光。原来费雷尔女士用双手(和她的水管)帮大自然创作了一幅视觉杰作。

院子在通向大房子墙角的远处变得狭长,我不得不在意兴阑珊的棕榈叶和纠缠不休的紫藤下蜷缩起身子,才爬到了西侧露台。那里,木制藤架上缠满了葡萄藤,遮挡住下午的太阳。小串青色葡萄早已穿过透明的树冠,垂挂枝头。那树冠摇曳着颤巍巍的青翠的光,在下面四方老水井的石雕上投下鲜亮的身影。不同于郊区花园流行的修剪式样,这口老井没有形状独特的茅草屋顶,只留有笨重的历经风雨的拱形架,带着锈蚀斑斑的滑轮。陈旧的木桶慵懒地悬挂在被年月晒旧的长井绳的底端。

井的一侧,两把上了年纪的木椅斜倚在房墙上,被军用麻袋片、各式各样的果盘、泥水罐和一些空酒瓶置成静物画,显得神圣而优雅。一只肥大的老母鸡坐在椅子下的柳条篮里,证实了我的猜想:西侧露台是下午工作时——如果一定要工作——的凉爽绿洲,但只适合坐下来的工作。这个想法吸引着我。

从光影斑驳的西侧露台下来,被阳光团团簇拥着,我不得不遮住眼睛。大房子刷了石灰水的墙面反光厉害,我的眼睛无法承受。热浪灼烧,对我这张不太适应高温的北方老牛皮脸是有点残暴;但对小群开心鸣叫的知了而言,那显然就是正常的。它们高踞在大房子前两棵保镖般桉树那随风摇曳的树枝上度日。通过长长的、庇佑着正门的门廊,我来到了树影下。我能听到艾莉与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在拱形双开门后粗嗓门的抱怨声。

“用电还是烧天然气……厨灶,烤箱……是天然气吧,对吗?”

“就是一罐一罐的丁烷,装在罐里的。”

她们的谈话转为对女人而言最为熟悉的厨房用具时,我揣摩着正式的房产购买谈判要么早已开始,要么马上就要启动了。必须立刻开展预防措施。我急切地敲打着用烘干的栎木制作的大门,它吱吱嘎嘎响着打开,昏暗的门内隐隐现出两张笑容可掬的脸。

“啊,先生。您请。”费雷尔女士问候着,邀请我赶紧进去。

“彼得,你快进来看看这栋别致的老屋。”艾莉兴致盎然,拽着我的胳膊,不给我一丝抗议的机会,轻快地带我走遍每一个房间。房间亮堂堂的。

几分钟后,我踉跄着退回到阳光下,对我刚才看到的居室没有任何细节记忆——只有黯蚀的灰白房间、百叶窗以及带横梁的天花板,这里一段石板楼梯,那里一个敞口火炉,猫儿的浓重腥味,永远吠叫着却不敢露头、显然非常不友善的狗,不过就这些模糊的画面。

“哎呀!这当头的毒太阳!真讨厌!真不让人喜欢!”费雷尔女士惨兮兮地叫着,用手臂前端遮着额头,夸张地抗议那炽热灼烤着我们的太阳。从走廊出去,我们来到外面的田地中。我和艾莉习惯了总是抱怨苏格兰冰冷而阴气沉沉的漫长冬天,因此当听到人说阳光“真讨厌,不喜欢”的话,觉得稀奇。有些人真是永不知足,我心里琢磨着,一边抹掉眉间成珠滚落的汗。

下面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们跟随颇为唠叨的向导穿过成行的叫不出名字的果树,半开着耳郭听她侃侃而谈石榴树和榅桲树的品种,喷水和施肥的要求,收成的操作技巧,灌溉的时间间隔——所有这一切都令我们摸不着头脑,就算她用的是英文也没用。“大麦”与“小公牛”我们明白,一谈到“柠檬”和“枇杷”我们就不懂了。

山谷早已施下魔咒,而我的抵抗已经岌岌可危。穿越一小段石墙围绕的田地通往下一段时,我们任凭眼睛长时间地停留在两边庄严高耸的群山那永远在变动的风景之中。斜坡被浓绿的如同地毯般的松林和常青栎树遮盖,树木依势挂在前突的山体最窄处,锯齿般的山脊高耸入云,与天接齐。露出地表的山岩在煦暖的日光照射下泛着粉红的柔光,陡直的峭壁以及黛绿的谷口构成了野生自然生命的纯美之境,衬托并补充着山下延伸而来的片片良田和错落有致的植被。我们在几乎可感的安宁祥和的寂静里被封印起来,在人与自然共同完成的几近完美的杰作里找到了归宿。

我们回望着通往农庄的田地。白色的高墙,似隐似显的木制百叶窗,陶制瓦片的屋顶,都慵懒地在蜜橘树林深青的圆穹上方微微露出,群山显得慈悲而含蓄,安稳、坚毅而祥和地围绕着。此时无声,艾莉和我已心有所归。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在返回农庄的路上,猫儿一只接一只地出现在眼前,如影随形跟在费雷尔女士后面,当我们渐渐靠近大房子时,两条邋遢狗从正门一跃而起,完全把我跟艾莉落在一边儿,直接一个前扑,吠叫着,尾巴直摇欢迎弗朗西斯卡——它们归来的领袖。

我们对费雷尔女士花时间陪伴我们表达了谢意,告诉她我们对购买这块地有兴趣,并承诺第二天会带一个懂西班牙语和英语的律师来谈判。这消息令费雷尔女士感到喜悦。略微带了些激动,她亲吻了我们的双颊,并真诚地握了我们的手(幸好没拿着水管)。我们不断说着“明天见”往车边走,终于成功告了别。

费雷尔太太的猫会在乎这些才怪呢。它们只知道在主人的脚踝间忙忙碌碌蹭来蹭去地占位置。然而两条狗显然很开心看到我们离去。在那之前,它们只不过是在较远的安全地带充满敌意地示威,然而等我们上了车,关好门之后,顿时咆哮起来,谨慎的敌意变成斗牛士般的自信。大一点的高贵地抬起一条后腿,轻蔑地昂起头,在车右后轮旁撒了一泡尿。同时,它的矮个儿同伴大胆地在车前摆了个姿势,倨傲地蹬起一堆石头,高高地向后方抛起,好像它刚排下了一堆新屎要去遮盖。

好极了。再见了,我的朋友!

在决定命运的七月下午,狗儿朝我们拉起了战线,而当我们终于搬进房子里,猫儿却担当了防御的主要责任,让我们知道在它们的地盘,我们根本不受欢迎。

弗朗西斯卡拿她自家烤制的杏仁蛋糕作为暖房礼物送给我们。杏仁是从房侧树上摘下来的,她让我们放心。为了表示丰盛,她又从冰箱里拖出一桶自制的杏仁味冰激凌。这冰激凌是根据祖传秘方制成的,实属特别,无法购得,她强调。我们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尝不到这种甜点。说得对。

我们在厨房饭桌旁坐下来,看着费雷尔太太骄傲地、审慎地分配着她的礼品,如同在称量最昂贵的鲟鱼鱼子酱。我们的味蕾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刚咬了一口杏仁蛋糕,我几乎还没来得及闭上嘴,费雷尔太太的脸就直接在我眼前显现,我俩的鼻子几乎紧挨着,她的眼睛充满着期待。“很不错,这蛋糕,不是吗?”

“很好……是的。”我有点紧张,几片刚进嘴的杏仁碎喷出来,牢牢粘在弗朗西斯卡的眼镜片上。

“哎呀,光吃不抹冰激凌的蛋糕确实有点难以下咽。”她煞有介事地分析着,“最好的吃法是用羹匙挖起等量的冰激凌和蛋糕一起吃。”她给我做了一个慢动作的演示。现在该我自己尝试了。

我感到自己像个巨婴一般,正在接受人生重要的羹匙教育课程。根本不需要看,我就知道艾莉正拼命努力不笑出声来,而这对于缓解我的尴尬情绪没有任何帮助。

组合式羹匙技巧自然方便了干灰色的蛋糕进口咀嚼。尽管弗朗西斯卡体形丰腴,她的秘制杏仁冰激凌尝起来就如同撒了坚果粉的水一样的牛奶。不过,礼貌起见,我不能让她看到我作呕。我得坚持不懈。也许这种味道需要时间来习惯。实际上,当马略卡人的咽喉遇到苏格兰燕麦粥时,又会有如何的反应?

费雷尔女士一副期待的表情等待赞赏。发现无法逃脱责任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地表演起“吞咽”的功夫。我“嗯嗯”地哼哼,点着头,大胆地咂咂嘴。根本不用张嘴,我已经开始学习用西班牙语撒谎了。我出自好心的不诚实获取了另一份慷慨馈赠——双份的甜点杰作。我让弗朗西斯卡的这一天快乐极了。

突然,一阵狂暴的抓挠声音从桌下传来。我感觉小腿肚上有一阵针刺般的尖痛。花了几秒钟,我才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养的一只猫正在我的腿肚子上练“猫爪功”!

“啊哟!”我惨叫一声,痉挛地指着正要解体的裤管,“猫!你的猫……它……它……”

“噢,这很正常。”费雷尔女士平静地笑着,说这小东西是追着冰激凌来的。它就爱吃她制作的冰激凌,这个小东西。啊,它还在呼噜。这猫喜欢我。看来它真的喜欢我。她用手轻拍着脸庞,似乎很高兴,头歪向一侧,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这场虐恋戏码。

我的意识高速飞转。小腿肚在流血。针对两个迫切问题,我遭受围攻的脑子想出了一个聪明而简单的办法。我将盛着蛋糕的盘子一把端起,迅速摔到地上。我赢了!很快,我那虐待狂式的“崇拜者”放开了我的腿,猛烈地舔食地上的冰激凌。如同魔法奏效一般,它的同伴们从躲藏处突然齐冲出来,餐盘马上被包围在举成圈状的尾巴和圆睁的眼睛中间。

很明显,费雷尔女士被征服了。

起初,我以为我会冒犯她。我多虑了。

我的天哪,她傻傻地笑着,我多善良呀,把我的冰激凌给她的小宝贝们吃。她跟托马斯没有生养子女,这些猫和狗就是他们的孩子。我会理解的,她很确定,因为我是动物保护者。我和猫相处得很好。我是猫系的。当然如此!

这太对了,我非常喜欢猫,但在当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如同在舔猫屁股一般。就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一条完好的裤子和照理说健全的双腿都被弄残了,我心底深深地知道,这些猫真正需要的,是我们离开那房子——它们的房子。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和弗朗西斯卡这样开口,反正她也不一定愿意听。

她继续不吝美言,赞扬我热爱动物的真诚。动物保护神一定会以我为傲的,她说,然后停了半晌,略显郁闷地抱起双手。

我觉察到自己被糖衣炮弹软化了。因为一些甜言蜜语,我答应了终将后悔的事。

弗朗西斯卡的眼睫毛在那猫女郎般的眼镜后面扑闪着。“彼得先生。”她冲艾莉展示了外交官般的笑容,然后移开目光,对准更简单的目标。在她与托马斯先生去往帕尔马的那些日子,我可以照顾她的猫和狗吗?猫是自由的动物,我也是知道的,它们可能更愿意在外面的房子里睡觉休息。两条狗,其实是母子俩,罗宾和玛丽昂,取名于英格兰的罗宾汉传说,也真是巧,它们都有英文名字。狗白天在山上找东西吃,但到了晚上……罗宾很敏感,胆量也小,很害羞;它个儿小的母亲上了点岁数,患了关节炎,偶尔假孕,还患有囊肿……也许它们应该像往常一样被允许睡在厨房里?她会给我们带来食物的,周末它们就跟她一起住小木屋。她的小宝贝们不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我根本无法拒绝,或者说,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就算费雷尔女士刚中了彩票头奖,她也不能比这个时候更开心了。她热情地拥抱我们,眼里闪着泪花。艾莉急中生智,暗中连忙在我撕裂的小腿胫骨上踹了一脚,我的眼里也充满了同样的泪花。

承诺着很快就给我们带一些杏仁蛋糕和冰激凌来,心满意足的弗朗西斯卡将她的士兵聚集起来,轰出前门。光是瞄到她抬起的凉鞋,哪怕有小东西不听话,也不敢再想潜回屋子里来了。杂乱的队伍启程离开,女头领喊着她将在下午回来,带艾莉去检查房内的一切。托马斯也要来,来向我交代果园的事情。

罗宾和玛丽昂是最后走的,它俩勉强从宝地似的厨房爬起来,侧身经过时,鬼鬼祟祟地看了艾莉和我一眼,尾巴紧紧夹在两条后腿之间。至少这次母子俩没有咆哮。或许它们已经开始接受我们了?

怀着如此仁慈的意念,我们将前夜随机运抵的几个箱子拆开了。剩下的行李将至少在几个星期后才能到达。没有必要担心。遵照马略卡的传统,房子的前主人都“装修好了”。实际上,这造成了我们的不幸。我们继承下来一张笨重的老床,古怪的床头板坚强地抵抗着贪吃蛀虫的侵蚀;一组小而陈旧的三件套家具,肯定是教堂建长椅的人为了让人舒适才设计的;还有一套摇摇晃晃的厨房餐桌和椅子,多年前就已输掉了抵抗蛀虫入侵的勇气。一套可供基本生存的破损陶器,配合着魔术师尤里·盖勒表演特异功能时使用的那种餐刀,构成了所有的“室内家具”。

不过,短暂的不适感很快消散。我们成功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自豪地成为农庄的主人。这是一个很多人曾拥有的梦想,而对我们而言,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感觉非常满足的我们开始悠闲地打量房子。我将房间需要维修和改良的地方逐一在脑中打着草稿,不过这地方显得古旧了些,有欠打理,但房子其实没什么大的缺陷。当然,这儿那儿需要刷点漆,粉刷的墙壁脱了点皮需要补补,地板砖需要更换几块,几扇百叶窗需要修理,却都不是什么大工程。最主要的是,这房子看起来很友好,我越来越喜欢它了。

“艾莉,”我说,一边走下小楼梯来到厨房,“第一次看到这地方,你就说对了。”我轻轻拍着窗户栏杆上百叶窗滚动的轨道槽,“是的,房子里氛围良好,舒适宜人。肯定是个好事接连发生的地方。你能看出来的。所有房子都是一样的,有的房子能让人感到舒适,有的就不能。反正我在这里有种愉悦的悸动。”

“感谢你能改变想法,和我站在一起。不过提醒阁下,就算你没改变心意,现在也为时已晚了。来,亲爱的,来看一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那老厨灶烧一壶咖啡。”

“好主意。不过请帮个忙,不要再给我吃她那种贵妇品味的杏仁蛋糕了。那玩意儿最好的待遇就是拿去喂狗。”

“噢……说到狗,我想它们给我们留了点讯息。”艾莉说着皱起鼻子,指指桌子下面。

的确如此,罗宾跟玛丽昂的“名片”并排放在地板上……一个是块状,一个是液体。突然间,气氛变得有些不那么友好了。我们得到了狗的清晰讯息。跟猫的一样,它们希望我们赶快搬出去。尽管我们还不知道,这间友好的老屋已经开始为我们的未来储存诸多惊喜了。

一场茫茫大雪终结了托马斯·费雷尔的讲解,马略卡果园生产管理的美妙课程暂告一段落。无论如何,参加过一期对我而言就足够了。我刚移民来的大脑因为接受西班牙语园艺课程的集中轰炸已经疼得不行,受伤化脓的腿痛得要命,杏仁蛋糕也食用过度,连猫狗都恨我恨得牙痒痒。我累死了。

费雷尔先生喊着再见,穿过橘林去到他的小木屋了,也许是想在不可避免的快速化冻变暖之前,与弗朗西斯卡多实践一些冬季体育锻炼。我不过问,也并不在意。

我扑通一下坐到那把令人极不舒服的椅子上,嗅着厨房里弥漫的农用消毒液的味道。艾莉说,罗宾和玛丽昂“不幸地肚子不舒服”,费雷尔先生坚持要将房间喷洗消毒。

“我一开始就没想真的来这该死的马略卡,”我嗫嚅着自言自语,陷入自我怜悯,“这个地方臭气熏天,根本就是个公共厕所。”我冲着艾莉的背影大声嚷。她正在窸窸窣窣地摸索灶台底部。

她站起来,深深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对于我发的牢骚,她显然没心思迎合。“燃气灶的气罐已经用光。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换燃气的卡车星期三才能来。我们去外面吃吧。走。”

我没有争辩。实际上,在去往安德拉奇的两英里路上,我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大片的积雪已经融化,路还是泥泞不堪,雪融后的淤泥在人影罕见的小镇街道水沟里缓缓堆积。小镇居民正待在温暖舒适的家中,我如此推测。这个时候差不多是晚饭时分,大家庭的人会聚集在饭桌上,围绕着大盘时令佳肴尽情进食,欢声笑语,兴致高昂。天黑了,微弱的街灯光线在愈加冷峻的北风里投影在水坑表面,颤巍巍地拉长。可怕的特拉蒙塔纳山风即将到来。

我们慢慢穿过旧城,两边看去是毫无魅力、闪着荧光的酒吧,窗户弥漫着热气。很明显,没有一户经营的是饭馆,没有任何招牌啊!上次吃的热饭还是在飞机上,已经过去了很久;现在饥饿感和疲劳感越来越强,开始变成绝望。

“我想要一大袋的鱼片和薯条。”我呻吟着。但这里是西班牙的乡村,这样的家常美食根本无法获得——除了沿海那些臭名昭著的度假胜地,也许吧?不。我们还没有那么绝望。

一只黑猫从前面蹿过街道,冲进一条窄窄的胡同。艾莉眼睛紧紧跟着它,煞有介事地推着我的胳膊肘。“跟住它,那肯定有个饭馆,不会有错的。”

是上坡路。我们进到略有些高坡、石板铺地的胡同里,那只先前偶遇的老猫蹲坐在书写着“保罗之家——马略卡餐馆”的吱呀作响的手绘招牌下,正喵喵叫。太棒了!我们终于发现可以吃晚餐的地方了。竟然是那只猫起到了神秘的带路作用。店门开着,黑猫跳跃着蹿进去,竟唤出来另外六只猫。我们觉得它们都不是费雷尔太太的猫,就冒险进去了。

“本人佩雷·保罗。欢迎光临。”一个老树皮般沙哑的声音道。主人瘦削的身影从门缝透过来,难以辨认。是个皮包骨的小矮个,用一种狄更斯小说里充满怀疑和算计的扒手般的眼睛朝外面看。他手臂大挥,招呼我们进去,带我们进了我光顾过的最小的餐厅。玻璃门在身后大声地关上,保罗先生跟我握起手来,我感觉手指都要被捏断了。艾莉胆战心惊地躲在我身后。保罗身着成套厨师服,戴着一顶差不多是人类历史上最高的白色厨师帽,几乎可以扫掉不高的天花板横梁上积存已久的灰尘。他衔着一支烟,挂在突出的下嘴唇上,左臂弯里有只玳瑁猫,那猫安详舒适地蜷缩成一团。保罗已经将我目力所及的唯一一条可以离开的路封住了,我们只得跟着他,来到一间塞了五张桌子、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里坐下。真是坏运气,我们发现自己竟然是这里唯一的顾客。必须战胜陡然升起的恐慌感,这种感觉就如同掉到蛛网上的昆虫突然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桌子上铺着蓝白格油布,台面上是一个烟灰缸,刻着生力牌啤酒的标志。刺眼的灯光照在泛黄的墙面上,上面杂乱地贴着过去安德拉奇足球队的褪色照片和几幅折角的海报,海报上登载着本地赛事日程表、阿根廷将要上演的电影,都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我们似乎闯入了奇特的时间折叠之中。

门的两边摆着两台高高的冰箱,上面白漆斑驳,张贴着从鲜奶到水道清洁工的广告。黑黢黢的房间一角升起一座木制楼梯,上面绕着“闲人免进”的标志(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对面是开放式厨房,狭窄的空间半隐藏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台面上摆放着一些杂乱的物什,各式各样的盘子成堆堆起,刀具横七竖八。厨房幽闭处传出最流行的西班牙摇滚乐。“孩子,孩子,我是个野兽,爱情的野兽……疯狂的野兽……耶!”猫躲在人见不到的地方,跟着调子一起唱着。

我们受到了强烈的诱惑,真想一等佩雷·保罗转过身去就直奔店门。可烦不了了。感觉快饿疯了的我们,在死于饥饿与死于有毒食品之间还有什么好选的呢?我们要求看菜单。

“菜单?没有!绝对没有!”保罗雷霆般怒吼着。根本不需要这么装模作样。他每天都会做两道完全不同的菜,但没有选择。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也没有甜点,他颇有兴致地强调这一点。两盘菜下肚后,大家都吃饱了,那些肚里长蛔虫的除外。当然德国人经常会要一道甜食,他想了一下又说,不过就算他们,也只能凑合吃个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激凌。

“今天我们的食物该如何安排?”我冒险地探问道。

保罗深吸一口烟,烟卷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剩下一段湿漉漉的烟蒂在大拇指尖和食指尖之间牢牢地捏着。他宣称,首先是他最拿手的鱼汤,这道鱼汤是整个西班牙最有名的。我们应该庆幸今天晚上竟然可以品尝到,因为他那优秀的捕鱼兄弟在今天风暴来临之前,已经亲自到安德拉奇码头为我们捕捉来了一尾细小伶仃的鱼儿。

我们几乎可以预见到保罗拿前几天吃剩的鱼肉碎屑煮了一锅“鲜汤”,也许连他的猫都会拒绝食用。

“那正餐呢?”刚说出口,我就立刻希望我没有说这句话,不过一切进展正如保罗所愿,而且他不接受任何反驳。

“啊,第二道菜是马略卡特产……牛里脊配卷心菜!太棒了!无敌!真好吃啊!”他把头后仰,装模作样地想要舔他的食指尖,就像正常的厨师那样,但是他只是把烟蒂上那个红点如同情节剧中那样夸张地送到缩紧的唇里。“该死的!”他咒骂着,把剩下的仍旧燃烧着的过滤嘴,像扔定点爆破炸弹一样扔在他左裤腿卷着的裤管上。

他开始疯狂地向厨房飞奔,几把椅子七零八落地被撞翻在地。尽管我们没有看到柜台后面发生的事情,保罗高亢的弗拉门戈舞步和大量的泼水声已凝结为一体,制造出一幅生动的精神病院景象。恰似为了响应,那只该死的玳瑁猫如英国民间传说中的报丧女妖般痛苦尖叫起来,蜷缩到艾莉的座位下。我们真失败,来了这么个鬼地方。我们为什么没有到当地疯人院的餐厅用餐?

以一副毫不慌张的样子,保罗又出现了。他调整了厨师帽的角度,用围裙边轻轻拍打着起了水疱的嘴唇,将左脚鞋子里的积水掼出去,礼貌地走向我们,头还是后仰着。他终于保住了尊严……真是不小的代价。

是否可以在食物上来之前先安排点饮料?他问询着(很显然,保罗既是厨师又是领班,洗盘子的服务生也是他)。我们庄严地接到通知,说可以在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里挑选一种。我挑了红葡萄酒。艾莉想喝杯咖啡。

保罗的脸上突然冒出了吃惊的表情。“咖啡?不可能啊!”他反驳着,看样子受伤不轻。如果你想喝咖啡,你就得去酒吧。这里是餐馆,他的餐馆,开这个餐馆就是为了让顾客快乐地消费他的食物、他最好的食物,这些都是用当地最佳特产制作而成的,而且完全是自然生长的,没有任何讨厌的防腐剂之类的添加物。不行!不可能提供咖啡。厨师不是烧咖啡的。他制作食物……上等食物!

艾莉最后点了一杯白开水。

一只陶壶稳稳地装着红葡萄酒,伴着一瓶矿泉水,被准时托到了我们的桌子上。一块儿送上来的,还有一碗慷慨的橄榄,一篮堆到篮子边的干面包。收音机被仁慈地关掉了。他的猫同伴结束了仪式般的表演,从前厅里灰溜溜地走掉,我们的厨师先生退回到他的创作室,也就是厨房。

“我在工作现场不能放松警惕。”他澄清着,点着一支香烟,在弥漫的烟圈中隐入厨房柜台后头。

我们狼吞虎咽地分食着面包和橄榄,保罗的歌声和因他的精良厨艺所飘起的香味四处弥漫,勾引着我们的欲望。这葡萄酒太冲,酒劲大了点,但味道不错。“这是马略卡岛中部比尼萨莱姆的特产。”保罗从厨房伸出脑袋来看我们,见我们有好感,就郑重地说道。或者就像艾莉干巴巴地说的,他也许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还在店里。不管如何,这葡萄酒是从另一位“认为保罗永远正确”的朋友的酒窖里拿出来的上等货色,而且顾客反应不错。

酒进入空荡荡的胃里,那感觉是事前就明了的,不错,令人满意。世界正在变得美好,至少保罗的饭店在每一口酒下肚时,都变得更好了一些。

“啊……我的心如同白鸽……”保罗的歌声渐响,饭食的香味也更加诱人。一个平底大陶罐从厨房里被端出来,保罗高举陶罐,静静地如同在戏剧里亮相,然后仪态万方地大步跨向我们的饭桌,吱吱冒泡的菜肴蒸腾着热气。

这道菜看起来很诱人,白花花的鱼肉让人垂涎欲滴,由西红柿、红酒、橄榄油、洋葱、香蒜和香料调制而成,从第一勺开始,我们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鱼汤,我们也本就不该担心食材是否新鲜。这确实是杰作,我们也是这样告诉厨师的。

保罗的嘴角闪着沾沾自喜的笑容。倒也是,他的渔夫兄弟也总是认为他一贯正确的嘛。他看着我们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后,就再用勺子将碗盛满他的杰作。第二碗吃完之后,已有饱意的我们开始考虑下一道菜该如何解决。还有一些零星的鳕鱼和杂鱼残留在碗底,不管我们怎么一直称赞着抗议,说自己再也吃不下了,他也听不进去。艾莉就不用吃第三碗了。她是个女人,保罗已经发现了,她就不必像男人一样吃太多了,但我必须喝完鱼汤。这对我有好处。

在那一刻,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几个年轻人和他们的女朋友,伴随着很大的窸窸窣窣声,一边搓着冻冷的双手,一边向保罗打招呼,面容和善地嬉笑着,然后齐刷刷坐到饭桌前。整个场面看起来像一场喧闹的听音乐抢椅子游戏。自然,有两个输了,他们做手势询问着,不知可否坐我们饭桌上的两个空座。我们用手势回复,表示可以。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保罗一阵拍背以示欢迎,嬉笑着在房间里穿梭,给大家送上面包、橄榄、啤酒和可口可乐。他确实人在状态,香烟的火星随身飞舞,嘴里跟沉浸在热烈气氛里的客人闲聊八卦。我们感觉这个小小的场景可能已经发生过很多遍了。

“很好,他要喂饱这群人,也许就会忘记我们的主菜了。”我对艾莉说,“他的鱼汤真是美味,不过三碗过后,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胀饱的火鸡。”

“伙计,没机会了。”桌对面的小伙子插过话来,“保罗不会忘记你的。如果你对他的食物感到满意的话,他会给你更多。这是他的场子,新客人应该得到这种礼遇。好在没什么危险,知道吗?没事儿!”

“明白了。是啊,我还真想再来点儿。”我回答道。这年轻人流利的英文让我有些吃惊,想到可能会撑死,我努力表现得不要太慌张。

我们新来的晚餐伙伴显然急于显示他的英文能力,也许是为了引起身边女朋友的好感。这个女孩用一双棕色的眼睛崇拜地望着自己的男友。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往嘴里填着橄榄,节奏规律得像个机器人。陶冶在这种崇敬当中,她的男友加倍努力地表演起他对英文的驾驭能力。

“我们是安德拉奇足球队的。”他坦露道。他们是来庆祝下午战胜当地劲敌卡尔维亚球队的。他自己是前锋,并且射进了一个决定性的球。说到“进球”,女士兴奋地报以尖叫,在英雄男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不太乐意地将女朋友推到一边。对这个真正的球星而言,此类举动实在太司空见惯了,已经开始令人厌烦了吧。

“我的英文还不错吧?”安德拉奇版的“马拉多纳”看起来是在发表一个声明,而不是咨询一个问题。不过我们还是表示赞同地点点头。“我在学校里基本没学什么英语。之前在马盖鲁夫的沙滩酒吧打工,我是跟在那边度假的英国人学的。他们教得很好,这些家伙比他妈的学校老师让人舒服得多。没有任何危险,伙计。”他从瓶子里喝了一口啤酒,一个大声的嗝打在崇拜他的女友脸上。这教养,也要拜他的英国伙伴所赐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传来。我们这个聚餐分队的第一大锅鱼汤上场了。保罗大声向我们道着歉,说主菜马上端上来,不过他得先给这群人上完汤。我们也不是不知道,要使猪保持安静,就得把它喂饱。年轻人上钩,一阵咕噜声充斥着房间。保罗回到厨房,不用想象都能知道,他对自己的表演得到大家吹捧非常满意。

“他总是那样一惊一乍的。”“马拉多纳”声称,冲着厨房的方向挥动着他的生力酒瓶,“但他确实很爱我们。刚才那吃猪食只是一种表演,每次在这里过瘾都一样。”

“哦……你常来此处?”艾莉迟疑地发话。

“每个周日的晚上都来,亲爱的。不管是赢是输。这里就像我们的俱乐部。喜欢这里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看那墙上的照片。这地方真脏,不是吗?可是这里的晚餐只需花八百个比塞塔……差不多三个英镑。关键是食物好。知道吗,没有危险!夫人,食物非常好。”

艾莉轻轻呷着水,这小小的幕间插曲算是演过了。我把罐里最后的葡萄酒倒入杯中,前锋先生和他的女球迷开始进攻鱼汤了。舒缓而沉静的喝汤声控制了整个饭馆一到两分钟,然后有趣的喧嚣和不可抑制的谈话在西班牙饭桌上重新开始。

“我说保罗,你这不幸的老家伙,能不能给我们这儿一点服务呢!”“马拉多纳”开了嗓,扫视我们,希望看到我们给他英式发音的英语以支持。不过,他已经从兴奋过度的西班牙女朋友那里获得了完全的肯定。这外国口音在她听来是那么浪漫。

保罗故意表现得有点过分,忽略其他顾客,自顾自地奔向厨房,端出两个马略卡陶盘,放到我们面前。他闭上双眼,深呼吸,挺直腰板,然后戏剧性地说:“牛里脊配卷心菜!请享用,可爱的人儿!”

当我们的眼球还停留在汁多味美的热菜上的时候,保罗已回到饭桌,端上另一罐葡萄酒和数片面包。他悄悄站在艾莉身后,双臂交叠,香烟叼在嘴上。我们品尝了马略卡特色菜肴的第一口。

鲜嫩的卷心菜叶卷着薄脆的牛里脊,每一段汁滑水凝的里脊肉都用细木条插好。盘子底部被厚厚的棕色肉卤如同护城围墙般围着,其上是咝咝作响的搁置得如同岛屿的嫩马铃薯、野蘑菇、葡萄干和松子。不管保罗还用了什么神秘作料,他们国家这道经典菜肴的卖相和味道着实让人难以抗拒。

味道?我们什么都不用说了。食客满脸销魂状,已经告诉保罗所有他应当知道的事情。在我们无言的赞许面前,他感谢地鞠了躬,撤回到厨房。

这个时候,在放啤酒的冰箱旁边,我们两个年轻的桌友和他们的朋友正在即兴演绎今天足球比赛的精彩场面。一条面包卷孤零零躺在比店门口的脚垫大不了多少的桌布上。不间断的大声说笑围桌此起彼伏,灯光昏暗的厨房里,保罗的歌声如同海啸:“巴伦西亚……”

我跟艾莉已经迷倒在保罗的里脊肉里了,被美妙的刀光叉影包围着,已被高朋满座的欢宴彻然忘却。对我而言,葡萄酒是导致我被遗忘在这场令人悸动不已的群宴会上的罪魁祸首。我一个人喝光了第二罐,没有分给艾莉一丁点儿。在这场饕餮之宴上,她自始至终饮啜着她的矿泉水,非常理智。我现在甚至连如何将这些果蔬鱼肉、汤汤水水灌到自己肚子里,都记不清了。当我把最后一条楔形面包蘸着肉卤塞到嘴里时,艾莉拧眉嘟哝着,简直不敢相信。

“真是场超级盛宴。”我视而不见,“永世难忘。”

“你真是一头猪!”艾莉声称,“你会在回家路上难受死的!”

球队的朋友们终于要离开了。他们一个一个将围巾围好,这个充满活力的小团队走入了寒风呼啸的黑夜中。他们的今宵值得庆贺。

“马拉多纳”在出门时挥手道别:“再见,朋友。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祝愿没人割了你屁股的皮来做手鼓面。没有危险!知道吗?”

“晚安。”艾莉适当地展示了她的风度。

前锋冲进夜的街道,一条胳膊漫不经心地搭在他如同葡萄藤般黏人的女友肩头。她现在已经被自己的偶像那令人惊诧的双语能力震晕了。我冲着这对心满意足的人儿会心微笑,等我有力气挥手作别的时候,我们年轻的朋友已经离开很久了。

那只猫开始游弋着回到屋里来。但“马拉多纳”一离开,就有一条小狗溜了进来。佩雷·保罗笑着弯腰去抱这个可怜的棕色小家伙。小狗激动地扑腾,卷着的尾巴几乎弯成圈。这场面极似老友见面。

“你好,佩皮托,我的小朋友。”保罗轻轻笑着,拍拍它的头,佩皮托则搔着他的下巴并开始舔他的脸。保罗叼着的香烟向斜上方举起,样子就像罗马蜡烛。他得尽力保持这个姿势,以免香烟被小狗的舌头舔到。然而保罗还是被打败了。他没有扔掉香烟,而是抱起小狗,把它安全地放在艾莉的膝上。这使小狗感到舒适。它跟艾莉打着招呼,在她膝上依偎下来。

感觉到温和友好的气氛后,玳瑁猫咕噜噜从艾莉椅子下面的藏身处爬出来,爬到我伸直的腿上,卷起尾巴睡起觉来。

我打着哈欠,感觉脑袋沉沉,直往下掉。眼皮重得不行,嘴巴开合,只想打呼噜。

“嗨!醒醒!自己站起来!”艾莉不满地叫着,“我们是最后的顾客了。保罗先生要关店休息,我们该回家了。”

“安静,安静,先生、女士。”保罗在厨房里抚慰般说着。他没有催我们快点离去,他给他的两个很有耐心也十分有眼光的客人准备了一个惊喜。他在桌上放下一个金属盘子。给艾莉的是闪闪发光的自制奶油布丁,一茶碟带着碎屑的饼干和猪肉松是小狗佩皮托的,还有三杯咖啡。给老板和我的是一人一瓶满满的科涅克白兰地。

小狗在我们脚下狂吃我们给它准备的小欢宴,玳瑁猫睁开一只眼,喵喵叫着,回去睡觉了。很明显,那一夜,安德拉奇的老鼠量一定已经减少了不少。

坐下之前,保罗推了一个燃气暖炉到艾莉旁边的桌下。在这个寒冷的晚上女士需要保暖。找一个舒适的室内角落,待在那儿,在特拉蒙塔纳的山风吹起来时,这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他拖过来一把椅子,举起杯子。“祝健康!朋友们!”

已经过了午夜,但保罗还没有歇息的意思。他还有人生故事要讲给我们听。我注意到艾莉礼貌地止住了一个哈欠,再来一杯咖啡就能治疗她的疲劳,这是保罗的建议。她应该自己到厨房去烧咖啡,没有很多人有这样的机会。

在喝掉两大罐葡萄酒之前,我凭那点根本算不上什么的西班牙语显然无法真正理解保罗。而现在,我醉意十足,顿时发觉跟上他的思维没有那么困难。我一下子跳到结论:这么大量地消费葡萄酒,肯定对人理解外国语有助益作用。这个观点一出,就被妻子给揪住了。她指出,保罗在经过几个小时的西班牙语会话后,现在的语速已经变慢了;而且在我们的穿插之下,他开始蹦英文词。

无论如何,佩雷·保罗的故事很吸引人。他确实与众不同,具有真正的怪咖那种近乎完美的独立个性。他经过严格训练,拥有几个“厨艺大师”的头衔,他曾在岛上几家最好的酒店做过厨师长。为什么呢?他甚至在帕尔马皇家游艇俱乐部的许多大型宴席上为西班牙国王做过厨师。但是他一直怀念着自己的家乡。当最终疲累于取悦那些挑剔、嘴刁的游客时,他高兴地放弃了帕尔马五星级的酒店厨房,来到这个小地方,他自己的生养之地——安德拉奇。

在这儿,他可以调制符合马略卡传统、有他个人独特风格口味的乡间菜系。这些菜都是由当地农产品制作而成,他的祖先曾经享用了几百年。他强调说,他只招徕那些喜欢他制作的食物的人。(难道还会有其他人愿意来他这个简陋的处所?)他根本没有必要去迎合那些挑剔的“土豪新富”,他们只乐于装腔作势和抱怨,根本对享受美食的快乐无动于衷。“一群笨蛋!”

保罗边说边做着鬼脸,又倒了两杯白兰地。特拉蒙塔纳的山风在外面嘶吼。燃上一支香烟,保罗看着躺在我腿上睡熟的玳瑁猫,又望了望暖暖依偎在暖气前的另外几只。思考了一会儿,他宣布:“公共卫生官员讲起话来真是狗屁不通!绝对是一群白痴!”他们怎么敢说因为养猫,厨房就不整洁了?猫是干净的动物。有几个公共卫生官员能用舌头舔干净自己的屁股?别拿猫说事儿。老鼠才是脏动物。老鼠传播疾病,但这儿并没有老鼠在厨房内活动,这正应该感谢猫。厨师们在几千年前就鼓励在厨房里养猫,公共卫生官员的批评根本毫无道理。停止争辩吧!对了,还有一件事,为什么做饭的时候不能吸烟呢?烟火不分家,火里没有也不可能生长细菌。炭火烤肉现场会有更多的烟,而且烟灰甚至跟食品接触得更多。烟灰也并没有一丝落在他的食物上。“公共卫生官员?一帮杂种!”

保罗攥紧的拳头砸在桌上,金属盘子弹落到地上,在地板砖上摔掉了一只盘耳。吓坏了的猫四下逃窜,那条没有规矩的小流浪狗赶紧从艾莉的膝上跳下,正好落在我们玳瑁猫朋友的背上。我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猫爪抓过的疼痛重新回到我那条伤腿上。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