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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刘村

通往刘村的路崎岖不平,让人不想动身。如果从北京出发,需要提前两天买票,提前两小时出发去高铁站,历经一段飞速而迷幻的旅程后,在火车站外终年无休的叫卖声中找到一辆愿意下乡的车。还要在国道、县道、乡道和莫名其妙的坑洼道上忍耐两个小时,才能看到村头两个吉祥物一般的垃圾桶。那曾是全村步入现代文明的标志。

由不得人一厢情愿,灰泥路畔的每朵花都离凋谢不远了。迎着阳光看一朵粉色的花,个头小了些,却有股凛然之气,想必出生时以为自己能成为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玩意。终究季节不对,被秋风斩落几片花瓣后,长得已不规整。残缺固有其美,却难以服众。人们想看的花,总像春天那样,美到俗艳,成群连片。

这年秋天,我随季节的召唤回了趟老家,一年多没打开那扇红色的门,故园早已荒芜。进屋时,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一只小鼠路过,带着一成不变的节奏踱步走开,出生以来没见过人类,给了它不必要的自信。厨房传来蛐蛐的叫声,秋末正是求偶季节,再多几只恐怕足以演奏交响乐。这还只是动物与昆虫的情况,院子里,草木摆开了浩大的声势。早些年我爹迷上了养猪,辟了一半的后院给小猪们撒欢,后来赚过一年钱,赔了大约九年钱。此事按下不表,但十年粪肥留在地上,再加上一夏丰富的雨水,养疯了满园青草。站在院子里,除了几株不甚旺盛的花和跟杂草混在一起略显不甘的韭菜,居然所有植物都比我高。我站在绝望的中心,盘算着何时逃离。知识分子回乡,风吹草动易断肠。半个上午之后再到后院,爹妈已然汗流浃背。我惊讶地看着二老,不敢相信后院的路已整洁如昔。这个我视作老家的地方,他们珍其为家,难以忍受荒草肆虐。那几株还没谢的花,在风中有点难为情地摇曳,周遭像被剃了光头。

到夜里我站在后院,任凭秋风捶打,一颗颗数星星。那些年北京雾霾最大时,回家最大的安慰便是把北极星、北斗星、猎户座、仙女座扫视一遍,聊以自慰。细数人生零星往事,发现在地面上生活,终究比星空乱多了。没有一颗星真的指引任何人。走到荒芜的故园中间,和行在荒芜的人生中间,总是有几分相像的。太多杂草,太少欢乐。《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姑娘问:“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里昂冷冰冰回了个:“Always.”。如今我似乎到了里昂的年纪,再熟悉不过一张冷酷的脸说出冰冷的话。就像在医院里,从第一秒便不耐烦的医生转头对我的第二个问题回了句:“不然呢?”

两百米外是奶奶的坟墓,在家里煮好饺子后,跟着父亲去了坟前。时间久了,对她的模样已经有些记忆模糊。好在基因有神奇的复制功能,随着年龄增长展现得入木三分。我爹闭着嘴望向远方时,侧脸得了奶奶神韵。他站在坟前,小声嘟囔着心里憋了许久的话。我没听清,估计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更听不见。这是一个略显尴尬的时刻,他想倾诉又不想让我听见,想祭拜又希望儿子能一起来。自古仪式感与私密感不可两全。此时此刻的最佳解决方案,父子二人心中都清楚,是奶奶她老人家飞升成仙后,可以用意识交流。我爹就这样嘟囔了半个小时,转身约上我一起给奶奶行礼。我们把酒洒在坟前,点燃了一沓母亲叠好的纸钱,看着火苗在纸上跳动,留下一地黑色的灰。风把灰吹到饺子上,又轻拂墓碑,打上一些印记。坟头比以前又高了,想必清明节时三叔来添过土。在生养人、动物的土地上,老人离开越久,坟越大。就像所有试图用规模抵抗时间的尝试一样,最终这些也会平息下去,归于尘土。但此刻,我们用这种方式刻下年轮。

村里洁净得像刚迎接过上级视察。这个一共八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前后分成七排,此刻每一排都能望穿,总感觉哪里不对。过去整个村庄站满了大白杨树,夏天炎热的风轻轻扫过,青色的叶子翻半个跟头,像热得翻了白眼。站在村头只能看到第三户门前的三轮车、第四户门前的牛和第五户门前的老童养媳,再远处就被树和草垛挡住了。如今道路尽头是村西的田,甚至还能看到更远处的村子。每一家房顶上,都装了灰黑色的太阳能板。村子在荒芜之前,仅存的价值是土地。一家太阳能企业为村里每一户房顶装满了太阳能电池板,砍掉了所有可以挡光的树。此刻放眼望去,太阳直射下来,整个村子感觉像立满墓碑,暗沉色的房顶铺展开去,竟连绵不绝。我有些忍俊不禁,欣赏起这年代感十足的美学。从记事起,村子便一直变化。灰黄色的土砖院变成红色大瓦房,再变成高大的水泥混凝土房。如今,房子终于不变了,房顶安插上科技的翅膀。我看着乌云一样的村子,想象它正在将太阳能转化为电能,造福整个人类。

那个瞬间我觉得村子一成不变。几年前,村东头有一片不大的地梨子湾,一年四季总浸满了水。小时候母亲到地里干活,把我抱到柳树上去,一待就是一个上午。十几年前,人们叫来挖掘机和铲车,在这片地梨子湾前轰鸣日久,推平了一切。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土,最终填满了永远都在冒水的地方。没过多久这里就变成一片平地,再也没了黑色的树林和地梨子湾。童年就此消逝。本村不幸,上天本来降下一位树上的男爵,却没想到他五岁那年就被伐了栖身之树。新种下的树生长了二十多年,男爵他老人家冉冉升起之际,人们又砍了全村的树,种呀种呀种太阳。就算文曲星想下凡到不才头上,也得掂量一下能否抵住太阳能板那黑洞一般的吸力。儿时困惑大人们为何一定要推平那片树林,如今我似乎看懂了,又似乎丁点长进也无。这世界一直是有规律的,管西西弗斯信不信。

一个真正的熟人社会,充满温暖的空气。我从村头走到村后,又从村后走回村头,一个下午飘走了无痕迹。人们问我的问题都简单易答,我所关心的对方近况亦肉眼可见。在问题中留足面子,是土地和时光共予的智慧。我像一株无土栽培的植物,回到故土时满心愧疚。眼前是曾生我养我的土,如今我却浮在漂亮的玻璃缸里摇曳。很难回到土地面前说希望昨日依旧,那些日子在记忆中金黄却在现实中灰头土脸。

譬如罢!曾有那么一天大爷爷家大爷的五女儿带着比她小的族中孩童,到西坡去放鹅,那一天赶了二里地,鹅累得不想爬坡。五姐心生一计,让我等人手拎着两只鹅的长脖子,一直拖上坡去。气喘吁吁的旅程结束时,那个下午夕阳很美,但山顶却摆满了死去的小鹅。回去后五姐挨了顿毒打,我们再也没跟她上过山。你看记忆总是这样,当它成为故事时如此动人,发生时却黑云压城。如今村子摆在我面前,五姐嫁人也二十多年了,如果此刻她出现在面前,只怕我会一声尖叫,就像面对其他很多位出嫁的、出省的、出息了的、出狱的旧人一样。时光何止刀刻斧凿,它能让一个两手拎小鹅上山的女孩变成母亲,也能让跟在后面的那个小男孩至今幼稚过人。

小学、初中同学们闻到了我的气息,结伴而来,像一座座山出现在家门口,每一座都超过二百斤。我们把一箱箱啤酒放进后备厢开到镇上,又搬到包厢里。两个同学站在门口说话,挡住了门外的地板、人群、餐桌、绿植和吊灯。我顾影自怜,发现自己在大城市生活的证据居然是身材尚显匀称。农耕文明里殷实的日子,总是量产胖子。他们把烙饼、炒肉和花生大口大口塞进去,再灌一大杯啤酒,看上去嘴里还未满。我东施效颦,试图展示自己基因本可以表达出的状态,喝下一瓶又一瓶啤酒,吃下一卷又一卷“饼卷烧肉”。我们是同类,是土地的孩子,是陪碳水跳舞的精灵,是喝了十八碗酒能去打虎的汉子。

夜半时分,啤酒瓶摆满地板。大家已经轮番走到窗外,往路边一辆大卡车轮胎上尿了数之不清的印记。回到包间,我以为这场致青春要迎来灿烂收场,几个同学搂在一起咧嘴大笑:“怎么感觉可以开始喝了呢?”

一瓶又一瓶白酒搬到屋里、胃里,浑然不顾北京回来的客人哀号。我清晰记得自己每一次断片,最后的记忆大都是乡音为伴。这次毫不例外,只是在失去记忆前,大家帮我找回了许多回忆。十八岁那年夏天我们喝完酒,几个年轻的汉子把我从窗户塞回家。那可真是狗年月。成月成月打“够级”,整夜整夜喝大酒。任何人在这段记忆中,都留下一副丑态。记得当年酒量相当不赖,未曾怕过哪位。谁想岁月留痕各有轻重,喝到醉眼蒙眬时,分明听到他们越发开心的呐喊。一个人能在酒中找到快乐,便已不再年轻了。但你不能把自己交给这玩意,它待谁都刻薄。(即便如此,回到北京后我还是写下一行颇为俗气的句子:“烂醉如泥的夏天过去了十几年,烂醉如泥的我才爱上当年。”)

其实我还记得那天回家的路,月光清冷无助,我们中有人推着汽车,有人走在泛着光的柏油路上,歪歪扭扭,如人生此时这般无助。酒后人人心事重重。依儿时标准,生活算相当不赖。我们见识过穷日子,馒头、咸菜和粥塞满干瘪的肚子。如今在不同的城市里,这群山一样的胖子为银行、石油公司、房地产公司、广告公司、挖掘机雇主、国企和媒体工作。现实像教科书成真一样虚幻,又如何。伴着夜风,无数情绪涌上心头,酒精开始发作,燃烧起了无数与命运有关的玩笑。一阵天旋地转。

风带来香味,闭上眼细嗅,想起这个季节的武大,满是桂花香。我爹不知何时在门口种上了金桂、银桂,正是金桂飘香时。南方遍地桂花,北方这几年才开始种。已经记不清当年为何稀里糊涂去了南方,却在北方的秋天里,疯狂想念桂花香笼罩的一切。爱记忆中的一切最容易。时光不打算把自己摆在任何人面前,放心追忆就好。见儿子爱此花香,我爹张罗着来年种上四季桂,每个季节都香。农村老头真的太不通风雅了,浑然不顾年轻的文曲星只是在矫情。

从老家屋前望出去,生姜已经迎来收获前最后一遍水。泛着黑色光芒的绿叶,已经遮不住喂了一夏天肥料的姜块。有些人家拔了几棵出来,清香的姜草味沿着风袭来。小时候这种经济作物第一次被引进,全村人带着极大的好奇心等待第一次丰收。到秋天,姜草在地里从绿色晒成干黄色,依然是这股扑鼻的气味。如今一亩地能产一万多斤生姜,年份好的时候,一斤能到两三块钱(自然是年份不好的时节居多)。大葱也露出了半米高的身子,随风摇曳着葱花。农民受尽万般苦,这是唯一值得期盼的日子。经纪人们来到地头前,打哑谜一样低诉着今年的价格。这些信息会随着风和嘴在半天之内传遍全村,人们对这一年便心里有了数。今年赚钱皆大欢喜,今年不赚钱明年接着来。被城市文明改造后,我完全不知这乐观从何而来,如何年复一年去忍受。

但我的乡邻们还是在计划着,冬日来临之前赶紧去挪几棵树、几株花。秋收再忙,也不可误了这个时节。卖花老汉经过我家门前,熟练地推开门同我爹寒暄,坐下来喝了一整壶茶。听半天才明白,若不是这两年把爹妈接来城里,此刻我爹已经是卖花老汉的合伙人,而我将是卖花人之子。多酷的称号,居然被自己毁了。我爹,一个同车与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汉子,一个闲来无事能发明个机械玩具的男人,在头发花白之后封存了一切工具,全心全意爱上了养花。假如我哪天扔掉所有纸笔,转而迷上跳舞,想必无须惊讶。刘村像是一曲全自动交响曲,我家种上的一切花与树,都与其他家不重样。邻居家自觉避开了我们已经种好的颜色,比如黄色的迎春花与四五棵秋天来临时红艳艳的树,转而选了紫丁香与粉色月季。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军备竞赛,参战各方全情投入。既然不让栽白杨树,索性种起了花和灌木。有些人家居然打起冬青的主意,绿油油一片围在墙外,看上去像一座为应付检查临时搭建的公园。抛开美感,其中洋溢着让人喜爱的攀比心。几年前人们互相攀比生姜产量,如今居然在攀比谁家花美。

记忆不会有错。小时候在大队里,那位眉毛修长的村支书招呼孩子们玩。我们翻遍了办公室里角角落落,居然找到一封情书。是隔壁任村一位青年写来的,收件人名字不熟悉,这在农村再正常不过,孩子们拥有的只是乳名和绰号,没有人记得你姓甚名谁。在那封当事人永远无法收到的信里,我第一次感受到男人可以是一个浪漫的生物。那个下午,从外村来的村支书听我念完信,若有所思地拿过去读了半天。那位姑姑已经嫁人了。他将信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回信封,放回抽屉。我对他的印象相当不赖,此公配得上一个满是鲜花的村子。

爹妈回家后,根系便扎进土里。难以想象一个人若安心生活在农村,有多少事情可以干。他们眼神一对,便能一个去拉电闸,一个去伸水管,留下我一个外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起来门前的树该浇点水了。从早到晚,他们一刻不停,将家重新排列组合。最终家的确看上去更像家了,前后差别细致入微,恕我难以描述清楚。他们精打细算地数着日子,打算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必须要干”的事做完,才能放心离开。尤其是那些娇弱的花,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搬回屋里,才能撑到春分后。

刘村可能不会存在太多年了,四十岁以下无人留在村里。小时候我们与北边惠村打群架,从十岁到二十五岁,双方作战人员能凑出一百多号人。如今打眼望去,多情应笑我,满村白发。就像一棵原本年年开花结果的树,忽然间枯萎下来,老果子挂在树上风吹日晒苟延残喘。一户又一户空置下来,老人们跟着孩子进城去。剩下坚定的保村派和进不了城的老人,在村里种满鲜花。爹妈想留在这里,却不得不进了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爹大清早便会发来诸如“最大的不孝就是让爹娘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的链接,我便回一个“不给孩子添麻烦便是最大的爱护”之类的文章,父子在时代注视下斗智,不曾分出胜负。如今看着萧索的秋风中,满村太阳能板闪着光,白发、鲜花摇曳,想到有那么多代人在此出生繁衍,居然是在我们这一代四分五裂、走向败亡,最有文化的一代成了败家子,一时嘴边嗫嚅,不知从何说起。

世上最哗众取宠的工作堪称历史学家。虽说闲暇时间我也热爱读历史,甚至颇有几位朋友以此为业,但这份工作简直让人毫无信心。即便一个只有三百多人的小村子,都找不到一个能说清楚的人。我可为这事费了心,打记事时起就没停下打听,试图以一己之力为刘村留下历史。故事往往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讲起,那几乎是山东、河南、河北每个村子共同的起源。老人们往往从这里,一步就跨到“俺爷爷还有的时候……”,中间数百年历史,就此一笔略去。老人们的故事里,只留下了自家光荣和他人龌龊。好处是,因为时间漫长,所以有足够多机会交叉印证。春节后的几场大酒里,你甚至可以听到当事双方和第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方辩论,真相越辩越多。时不时地,他们会插几句跟我有关的话:“早些年村里大部分地都是你老爷爷的”,“你爹、你大爷和你叔十几岁时差点饿死”……我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碎片,试图在一个村子的讲述中,看到山东,看到北方,看到中国。有时人需要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一叶落预测秋天来临。正是虚妄的幻想支撑着无望的世界。

其实村子一度让我颇为惊讶。即便心里明知,在它平静的风范之下,必有不曾示人的暗流。然而真相乱花扑面,堪称一份不曾中断过的都市报。你拿一部摄像机对准随便一个北方农村,看到的想必是黄土与红日共同塑造的面孔。现实则是某村不才,可以填满报纸的每一个版:杀妻、弃女、喝药、偷情、造反、暴富、黑吃黑、私生子、贪腐……有那么一次,村里选举时,全村人每天都会在出门捡柴火或是倒尿盆时收到地上摆好的打印稿,上面要么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要么是一首相当不赖的打油诗,讽刺对手不得其道。呐喊声如杜鹃啼血,字字珠玑。那几封信依我看,已经超过99%的评论文章。因为评论这玩意最开始发明,是打算说理、引人共鸣的,如今受过训练的那批忘了初心,伟大的评论之神在一个只有八十多户的小村子里浴火重生。选举的结果,是偷偷写诗论战的这位输了,村子里从此多了位充满挫折与怨恨的老诗人。家国不幸诗家幸,想其作品日后定能付梓。

再也不会有那么活色生香的日子了。儿时,一年春日,老屋北边传来冲天的号哭。母亲带着我冲过去,看到她关系最好的婶婶躺在地上,天井里飘满浓重的“敌敌畏”气味。那年月,农药刚刚普及,我们还只认识“敌敌畏”。周边村子已经有过几个女人喝它自杀,成功率极高。也许时间让人们淡忘了,过去农村女性自杀率远远高于男性,生活给人施加的从来不是平均主义。母亲急忙冲上去,拍打着她的背大哭,边哭边骂她怎么如此糊涂。她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手忙脚乱地出去喊人、找车,把她往县医院送。我那时年幼,只知道怔怔地跟在母亲身后,很快便发现了一个细节,母亲不再那么激动了,她甚至有点轻松。在人们无暇顾及时,母亲去舀来一瓢水,给那个婶婶漱口,轻轻帮她清洗脸庞。等车来后,婶婶被人七手八脚抬上车,母亲便带我回了家。直到这么多年过去,我都没忘记那天的答案。

“她冲我挤了挤眼,偷着说‘我没喝’。”母亲笑了笑。天井里浓重的“敌敌畏”气味,是因为婶婶把一整瓶都洒了出去。

那个婶婶,其实早已忍到极限。当年不情不愿嫁的这个丈夫,既不能遮风挡雨,也不能体恤关怀。没过多久,她偷偷离开村子,不知其踪。几年后再有消息时,已经在遥远的地方嫁了别人。我只记得,她家门庭比南边的屋子矮一些,总晒不到太阳,长满了青苔。有一次,我目睹一条蛇钻进墙边的鸟窝,很快传来腥臭的味道,日复一日、久久不散。到她离开后几年,就连这番蛇鸟争斗的痕迹都烟消云散。房子立在那里,没有人气,也没有生机。她曾经的男人似乎认为这场出走是被人唆使,于是每年春节前便来到那户人家门口破口大骂一个下午,向里面扔无数砖块。我围观过几年,从未见过那家人反抗。农村似乎有一套暗暗运行的逻辑,即便如今我已成年,也并不全然了悟。

热闹看久了,难免心生倦怠。有时我沿着土路溜达,手里拿着砖块以防不时冲出来的狗,感觉村子还像从前一样。许久以前,我站在太平洋边端详过一整个下午,巨浪每次拍向岸边时都酝酿着一股不同的劲头,与礁石撞出形状各异的浪花。看完了便心知肚明,浪便是浪,它或许看上去永远都不一样,但并没有关系。人不会两次迈入同一条河流,却总会迈入河流。村子里的一切,都是人类的元问题。贪嗔痴慢疑,七宗罪,随便找一个都能套在刘村。它们只是披了村人的外衣,用一口山东话悄悄演绎。但要找这么一个地方也不那么容易了。在北京的日子举目四望,小区里居然一个人也不认识。邻居们每天在电梯里点头示好,奔向各自的洪流,老死而不相往来。每当这时,我就想回到刘村,在牛叫狗吠鹅鸣声中,故意走向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打个不咸不淡的招呼,互相关心一下生活。这可不寻常,这年月人们不喜欢关心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山东话有趣得紧,一大半都是冠冕堂皇之语,说一下午或许都没有半点信息量,然而每个人都深陷在这游戏中。“你吃了木?”“都极好啊?”“又胖了,真好。”“想死俺了。”……像互相为对方演奏一首没有终点的曲子,要到牛羊归家、炊烟四起才缓缓作罢。

故乡在此刻不可信。它以熟悉的旋律与一成不变的乡音,将人归拢在暮色深沉时温暖的炕席上,放弃一切批判与自省。哪有什么历史,不过是人对现实不满意,对未来不确定,想找点安慰剂。在老家我躺了七个日夜,像经历了自己的创世记那般混沌。我和上帝之间的区别是,祂七天都在做不同的事,而我发了同样的呆。没有人能留住一座秋风中的村子。总能听见风在半夜路过窗台,又席卷远方的树叶而去。虽说叶子也不多了。星空和故乡同时掠过头顶,留下绚烂的痕迹,却什么都不曾解释。

总是这样,人们希望神灵有求必应,希望故乡无话不说。我带着人生苦恼回到破土而生的地方,妄图让它解答一切,却听到土地深沉无言。问题不在这里,答案也不在这里。它只希望我在蟋蟀鸣叫声中,在最后一颗星星黯淡之前,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