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徐燕若
父亲去世时,母亲才二十四五岁。她当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过说我母亲,得先交代父亲整个的婚姻状况,不然现在的人听起来又是乱的。
过去有地位的男性,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祖父虽然反对父亲纳妾,父亲也没兴趣,但还是有三个夫人。正妻是扬州的大小姐,按北边的习惯,我们都得叫“娘”。庶出的孩子叫自己的亲生母亲“姆妈”(五叔家的姨太太,我们从孩子这边说,就称“五叔家的姆妈”)。外人则分别称“太太”“大姨太”“二姨太”(或“大姨奶”“二姨奶”)。
“大姨太”是母亲在杨家的身份,也是她的“不平等的起源”,是她一辈子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解放后我们把不好的称呼叫作“帽子”,定性为“地、富、反、坏、右”叫“戴帽子”,在过去,可以说“妾”“姨太太”“小老婆”也是“帽子”,戴上了就摘不下来了。五十年代初母亲去世后,对她的称呼有了变化,按照扬州那边的习惯,晚辈喊她“大妈”。好像比“大姨太”“大姨奶”升级了,但又不是“太太”,有些暧昧含糊。但多少年喊惯了,我堂弟,七叔家的纮武有次见了母亲,顺口就喊了声“大姨太”,喊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冲着我直吐舌头,表示犯了错了。
我母亲是河北南皮人。外公在天津开车行,就像《骆驼祥子》里虎妞她爹那样的吧,论成分应该是“城市贫民”,要不怎么会卖女儿?但也不好说,按解放后的划分,像骆驼祥子那样拉车的当然是“劳动人民”,可他把车租给人家去拉,就属于“剥削阶级”了。后来我姐参加革命后对母亲的出身很忌讳,不提开车行,只说是“城市贫民”。
母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姐姐早早就死了,外公要供舅舅读书,供不起,就将母亲卖给杨家做妾。这是外公和杨家的老仆人潘爷谈好的,签了卖身契。对杨家来说,父亲这一房一直没男孩,娘进杨家多年,生了八胎,只有两个活下来,就是大姐、二姐,二姐年纪轻轻就病故,剩下大姐,就是后来我们背地里叫“大公主”的。娶我母亲进门,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的问题。
母亲进杨家时十五岁,父亲那时三十多了。没想到母亲第一胎就是男孩,就是我哥哥杨宪益。母亲在杨家的地位是因生了哥哥改变的——为杨家立了大功嘛。但是我哥生下来就让娘抱走了,算是她名下的,一直跟着她住一块儿。虽然每天吃饭都在一起,但是是娘管他。除了母亲,还有个二姨太,原来是丫头,别家送给父亲的。大姑妈开始时张嘴就叫母亲和她“金姑娘”“银姑娘”,后来家里都是称“大姨太”“二姨太”。父亲喜欢母亲,待她很好,对二姨太就不那么好了。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母亲生了我哥,父亲对她还是有感情的,母亲应该也比二姨太听话,性格上更讨父亲喜欢。父亲曾带母亲悄悄去照相馆照相,让她照一张,抱着我哥照一张,他也抱着我哥照一张。他和母亲没有合过影——母亲是姨太太,不可能有合影的。当然我也没见过父亲和娘的合影。社会上时兴结婚照是后来才有的。
母亲常说起父亲,她有两个福建那边做得很漂亮的漆盒,里面放着父亲的照片、诗稿什么的,还有一只德国造的金表。我大了之后,她会时不时一一拿出来跟我念叨。有些情诗是父亲在日本留学时和一个下女好(算他的初恋吧),写给那个下女的。这些父亲都跟母亲说,什么都跟她说。娘是富家大小姐,比母亲有文化,但旧诗词呀这些的,他宁可跟没什么文化的母亲说,要紧的东西也放母亲这里。
父亲教母亲读书,母亲原来识字不多,也就小学二年级吧,后来能念书,都是父亲教的。父亲去世后,他的很多书都让其他各房拿走了,一大套一大套的,只剩下《说部丛书》。要母亲识字念书,这是在还没有杨宪益之前就开始了,要求她每天看书写字,《说部丛书》买来,整整一柜子,父亲对母亲说的,看书她就该从这看起。怀上杨宪益之后,父亲还对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就把她扶正,和娘平起平坐,姊妹相称。父亲去世后,这话没人提了,当然母亲也没争过,只是和我们说说。
母亲的运气不错,但这是撞上的,她还是恨外公将她卖了,提起来就恨。进了杨家她就再没见过外公,不能见,也不想见。按照卖身契,进来之后她就得和娘家一刀两断,再不能有来往了。外公病重时说要见母亲一面,母亲就是不见。但后来她和外婆倒是见过,偷偷地借着看电影在外面见。我还记得小时有次她领我和她的丫头来凤去看电影,看一会儿她人不见了,再回来眼睛红红的。
再往后,母亲和小姨、舅舅也是有来往的,不仅来往,还总是想办法帮助他们。小姨上妇女职业学校,舅舅念中学,都是她供的。
我舅舅上的是教会学校,汇文中学。外公卖了母亲,就是为了让舅舅这个独养儿子读书,但上汇文这样的中学上不起,还是要靠母亲。母亲最看重的就是读书,她在家里是老二,上面有个姐姐,早早就得肺结核死了,这样她就成了长姐,照顾弟弟妹妹,培养他们成人,首先就是要让他们读书。舅舅毕业后,母亲原本想让他上燕京,他的成绩好,可以保送的,母亲眼中,教会学校是最好的。但舅舅不愿意,他给母亲写信,说他不愿再花母亲卖身的钱继续念书,不愿再靠杨家,他可以独立了。
信是我念给母亲听的。念信时的情形,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母亲跟着父亲学文化,已经可以看书看报,读信不成问题,但她看过了,还是会叫我念。我当时正迷话剧,喜欢话剧腔,念什么都喜欢模仿话剧的腔调,抑扬顿挫,跟念台词似的。我拿着舅舅的信自顾自念得起劲,母亲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往她那儿看一眼,发现她正拿着手绢在擦眼泪。我知道,她是心疼舅舅懂事,同时一说到杨家,就又把卖身的事勾起了,这是她碰不得的痛处。
舅舅后来上了一个无线电方面的专科学校,不要学费,吃住都不花钱。民国时,师范院校是公费,其他学校一般都是要花钱的,或多或少。舅舅上的这学校是国民党办的,他们要招揽人才,培养自己的人,所以免费。大概也因为电台这样的地方很关键吧。学生毕业了,十有八九是去电台工作。舅舅也是。他工作很勤奋,后来做到了汉口台的台长。
武汉快解放时乱得很,舅舅不想去台湾,就一个人跑到了天津,在母亲那儿暂住。当时天津已解放,我正在母亲那里生孩子,也住在耀华里。舅舅没工作,家眷在武汉,一天到晚在家里,挺苦闷的。那时我的地下党朋友李之楠是天津政协秘书长,还有别的什么官职,我就让他给想办法。我说,我担保我舅舅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听就笑了,说,静如,你太天真了,要是我有个亲弟弟像你舅舅的情况,我都不敢说他一点问题没有,你凭什么担保?我说,就是没问题嘛。他说,他念的是什么学校?为什么那学校不交学费?国民党的嘛,何况还是电台台长,这叫“没问题”?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通过熟人给我舅舅在四机部找了个工作。这样舅舅就去了北京。没多久,有一天,他太太忽然出现了,带着两个孩子。他太太长得很漂亮,结了婚后一直待在家里做太太,一天到晚似乎只知打麻将。这时要舅舅跟她走,先到南边还没解放的地方,然后去台湾,要是不去,那就离婚,摊牌似的。舅舅要留下来,说新社会了,太太把两个很小的孩子往他桌子上一搁,真的走了。后来再没消息。
舅舅一人拉扯两个孩子,还要工作,实在是狼狈。后来组织上就安排了一个女同志和他结婚,是党员,文化程度不高。婚后他们又生了个孩子,过得还不错。他这样的人,倒平平安安过来了,似乎没挨过整。我猜是他爱人保护了他,再说他不声不响的,做的是技术性的工作,没什么人盯着。我姐夫罗沛霖就在四机部,是科技局的副局长,有段时间他们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罗沛霖是领导,住正房,他住一进去的偏房。不是直接的部属关系,没有交集,他们也没什么来往,我母亲常去看他们一家,总是说,我亲弟弟呀。他们一家挺和睦,几个孩子都不错,小儿子入了海军,最后当了舰长,但他提出复员,那时舅舅病逝,他要回来陪他母亲。罗沛霖知道了,说他,组织上培养不容易什么的,但他另有想法,还是转业了。
母亲病重时舅舅来看她,两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舅舅后来是肺癌去世,他走了以后,后人和罗沛霖他们就不来往了。有次我姐请他们吃饭,他们一个都没来。也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她不在了,两家就不再来往了。
我母亲还有个妹妹,就是我姨,母亲也很上心,天津有了妇女职业学校,母亲就让她去念了。这时候父亲已去世多年,娘脾气又好,对母亲和娘家的来往管得越来越松(按契约是禁止的),起先还是暗中来往,或是限于过年时舅舅、姨来拜个年,后来就是过了明路的了。我姨的婚事也是母亲给操办的。
有人做媒,男方是铁路上的,南方人。这两条母亲听了都觉得好。那时银行、铁路、邮政都是好的职业,属于“铁饭碗”(银行最热门,是“金饭碗”),母亲也这么看。另一方面,母亲自己是北方人,却是对南方人有好感,认为南方人脾气好,温和,细心。这样婚事就定下来了,在国民饭店办的婚宴,盛大热闹,母亲一手张罗的,包括请伴娘什么的。结了婚姨就随了姨父到南边去。母亲送我哥去留学,顺道去姨家里看了。姨的家在浦口,母亲很意外:不是在南京吗?她心目中,南京是大城市,浦口不算南京的。更吃惊的是,姨父家里的情形跟过去说的差远了。原来他就是个卖票的,不是什么体面的职员,家里有个母亲做饭带孩子,用人也没有。后来知道,他送姨的一个钻戒也是借来的。母亲觉得整个就是被骗了。
但是木已成舟,母亲也是相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后来姨一家到天津来,姨父在这边铁路上做事。谁想有次拔牙后流血不止,到医院一查,是败血症,没多久人就没了。给他拔牙的医生叫高纯一,因为看牙,一来二去和姨认识了,姨父死后,姨生活无着,就到他诊所里给他当助手。我母亲特别支持,在她看来,这是学本事,而学本事总是好的。她没想到姨在诊所里,整天和高医生一起,就好上了。高是中年人,自然已有家室,离婚是不可能的,他也没这打算。这样姨实际上成了他的外室。我母亲知道后气得不得了,她对做小老婆最敏感。其实民国已是一夫一妻制,法律上根本没有小老婆一说了,但在她眼里,我姨那样,等于就是小老婆。她自己做妾是无奈,结果妹妹又给人做“小”!
我姨的结局也挺惨的。高纯一的太太知道丈夫外面有人,起先因为知道我姨娘家有人,没敢怎么样,后来眼看日本人要进租界,母亲去大后方了,就再没顾忌,找到小姨住处大闹,一通乱砸。我姨刚生了孩子不久,而且她一直身体弱,有肺病,受了这番惊吓,吐血了,很快就死去。孩子先天不足,也死了。那时母亲在大后方,长时间音信不通,后来还是老潘子想法让人捎了信来,告知姨的情况。母亲听了很伤心,她辛苦一场,希望妹妹过上好的生活,结局却是这样,她觉得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