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往事篇章：姐妹 05

其实，汪荻剪掉长发并不是在追逐潮流，她的发型也不是城南旧事里小英子的发型，虽然看着很像，但就好像不在生日那天吃的蛋糕不能说是生日蛋糕一样，汪荻觉得不在理发店里剪的发型就与潮流无干。

她的发型是廖芬芳一剪刀下去的结果，在闷钝的咔嚓声里，汪荻的眼泪汩汩往外冒，她哭得比失去父亲那天还要伤心。

剪掉女儿的头发，廖芬芳也不好受。丈夫因丑闻故去，她们母女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要不是有陈朝阳夫妇帮助，她们连住的地方也要失去，今时不同往昔，她们母女二人的吃穿用度都不再能维持水准，廖芬芳捏在手里的那一把头发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光彩，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没样子，对廖芬芳来说，剪掉女儿的头发，是藏起她们一日不如一日的生活，不给别人嘲笑她们母女的机会。

汪荻哭够了，她睁开通红的眼睛，看着镜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镜子里除了有她，还有她的母亲。廖芬芳站在她身后，她动作僵硬地一手抓着剪下来的辫子，一手提着剪刀，目光直愣，好像是害怕孩子会发疯一样惶恐。

汪荻先是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然后从齐耳短发里搓出一根头发扯下来，她走回到房间，把那根最多20公分长的头发放进旧铅笔盒。她这个举动并不是发疯，留下这一根旧发，是为了等到新头发足够长时，再来一剪刀，把旧头发全部剪下，一毫米都不要留下，汪荻想要一头新发，不分叉，不枯黄，和以前一样柔顺水亮的全新的头发。

和母亲只知逃避的心态不同，汪荻的心里还有希望。整个初中阶段，汪荻的头发短短长长，她一次次地剪去旧发，再蓄养新发，一次次地失望，再重燃希望。

初中毕业汇演，陈蕾和汪荻共跳一支新疆舞，一样的装扮，不一样的小辫子。

陈蕾的XJ小辫是她的真头发一根根编出来的，汪荻的XJ小辫子是毛线编好后缝在帽子上的，表演结束后，她们脱下装扮，一起回家，路上遇见田阿婆，田阿婆已经老糊涂了，她拄着龙头拐杖看着陈蕾笑嘻嘻地说：“大公主好漂亮，心疼人哎。”

陈蕾说：“阿婆，您认错人啦。”

田阿婆耳背听不见，看着陈蕾就知道笑，看到汪荻才把笑容收起来，她举起龙头拐杖，对汪荻戳戳指指，又说：“骚达子，还不回家去！作怪，丑死了。”

汪荻避开田阿婆，不说话，加快步伐走远，陈蕾跟上来说：“阿婆糊涂了，她有八十岁了吗？”

“是啊，她快死了吧。”汪荻跟着说。

这话陈蕾听得不舒服，她觉得汪荻过分了，于是不搭腔，汪荻扭头看她，又说：“对不起，我气过头了。”

陈蕾立刻就原谅了汪荻，她抿抿唇，摇摇头，上前挽住汪荻的胳膊说：“粥粥，以后我们不能在一块上学了，我一定会想你的。”

对这对好姐妹来说，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完成，她们站在了命运的新的分岔口。

陈蕾考上了高中，未来三年，她仍将在江城求学。陈蕾对英语感兴趣，陈朝阳鼓励女儿好好学习，将来报考外国语学院，毕业后考外交部或者做个翻译，谭庆梅和陈朝阳想得不一样，更希望女儿考江城师大，将来留在自己身边。

汪荻的选择和陈蕾不同，她考上了中专，这个夏天过去后，汪荻就要离开江棉厂，前往省会纺织学校上学。准确地来说，这个规划是廖芬芳做的，就像陈蕾的规划是她父母做的一样，汪荻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十分清晰的想法，如果说有什么是她想要的，她只想要离开江棉厂，离开妈妈，离开家。

“我们可以通信，一个星期一封，”汪荻对陈蕾说，“蕾蕾，无论我在哪里，都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陈蕾重重地点头，她说，“我就是想着你要是跟我一起念高中就好了，将来我们一起考大学，一起离开江城，去看更大的世界。”

汪荻噗嗤一声笑了，她说：“你可不要生气，我已经要去看更大的世界了，比你先一步去看。”

汪荻很久没有露出得意的模样了，自从父亲去世，她的话就变少了，母亲限制她在外抛头露面，她在厂子弟堆里出现的频率极低，到了寒暑假，廖芬芳还会把她锁在屋子里，汪荻被迫藏起个性里张扬活泼的一面，只在信任的人面前展露她的真实内在。

“谁先谁后有什么要紧？”陈蕾说，“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俩分开那么久，粥粥，你想啊，四年后，等你回来了，搞不好我就不在江城了。虽然妈妈希望我考江师大，可是我还是想离开家去读大学，毕业以后再回来，这样的话，算一算，我们前前后后总得有七年难见面呢。”

汪荻停下脚步，不屑地说：“也许我不回来了呢？”

“你当然会回来呀，不然的话你考省会的纺织学校干嘛？还不是为了将来能在江棉厂工作？为这件事，你妈妈来我家里和我爸爸聊了很长时间呢，其实我爸爸更希望你和我一样参加高考的，他说你爸爸……”陈蕾的话音骤停，悄悄观察了下汪荻的神色，发现没有异常以后才又接着说，“他……也想考大学，我爸爸劝你妈妈，凡事要往长远里看，还说如果是担心生活费，他愿意资助你，不过，你妈妈很坚决，我猜她肯定也是舍不得你吧，就像我妈妈舍不得我一样，其实在江棉厂也不错，我爸爸和妈妈会好好照顾你的。”

汪荻的父亲去世后没两个月，陈朝阳就被正式提升为副厂长了，五年来，陈朝阳的工作做得很好，马上就要升厂长了，陈蕾不是在说大话，要不是陈蕾的父母帮助协调，受了刺激意志消沉的廖芬芳在厂里的工作一定保不住。

不过，那时候的汪荻不觉得自己需要继续依赖陈家的庇护，她是凭自己的努力考上省属四年制中专的，廖芬芳因此激动得落泪，握着她的手说她是好样的，汪荻有了久违的荣耀的感觉，真正拥有了希望，汪荻告诉陈蕾自己会好好学习，争取分配进省内最大的国营纺织厂，她甚至对陈蕾说：“你要真有本事，就考去省外国语大学，我们一起在省城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