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小时:探问 01
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冬天很难熬,度过它要靠一身正气,黄昏的街头到处是缩头缩脑顶风前行的下班族,只有年轻的极爱美的女孩子能够忍得住不穿秋裤,或露着脚脖子,或穿着厚的假透肉袜子搭配一双笨笨的卡其色雪地短靴,鼻头冻得像小丑。
街道两旁的香樟树上已经牵好了灯带,路灯上的道旗广告也是与过年气氛相衬的大红色,广告画面以一辆小车为核心,金色的遒劲有力的大字写着广告语:走创新路,造中国车,与广告画同品牌的出租车正在路上疾驰,透过车窗,汪荻只觉得画面上的一辆辆小车好像也跟着跑了起来,那是江城现下最明星的企业,国产汽车品牌,不仅是在江城,在省内它也是排的上号的龙头企业。
龙头、标杆、大明星……
这些词,汪荻都熟。曾几何时,她所供职的江城市国营棉纺织印染厂也有过如此烜赫的声名,不过,江棉厂已经倒闭,企业宣布破产以后,遗留下来的问题相当多,几千号人的住房问题尤为严重。
百样人有百张口,千号人就有上千种心思,问题解决起来真是要多愁人就又多愁人,这当中,有的人撒泼打滚是为了争取到更多利益,为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条件豁出去,也有的人披挂上阵是为了保留住自身已得,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汪荻不知道家中具体情况,她猜母亲一定不会出头,自从父亲离世,母亲就成了隐形人,她只知道母亲从江棉厂最好的干部楼迁出后,最终搬进了市政府统一建设的安置小区檀韵花园,新屋在一层,安置小区的建筑密度高,总层高26楼的房子住在一层,阳光成了奢侈品,这两年的冬天汪荻回家过年,就没有在屋子里见过阳光,从早到晚,屋内都得点灯,新房一点阳气没有,总是阴黢黢的。
去年开始,原江棉厂的地块终于开始拆了,据说是要改成大型商业区,填了污水河之后还要做高档住宅区,规划已经做到了与江棉厂一桥之隔的城乡结合部,汪荻记得电话里听廖芬芳提过一嘴,说奶奶家的老房子也要拆,小巷里的墙上用红漆刷了大大的叉,邻里都已搬空。
城市要长大,和人一样,老废的细胞都要甩出去。从天河新村离开,出租车又重新驶回市人民医院,但出租车没有进入排队入医院的车队,而是从旁边的车道一溜烟跑了。
夏绻不见了,她的姜采采也不见了,这让汪荻想起了她和陈蕾的小时候。从小到大,尤其是十岁以前,她们总是手拉着手穿过江棉厂不远处的铁拱桥,撒丫子到处玩,天黑也不愿意回去,大人们就举着手电筒到处找他们,老远的,就能听到“粥粥”、“蕾蕾”的殷切又焦急的呼唤,小孩子可真是不懂事,大人急成那样她们还在躲呢,其实啊,总是她拉着陈蕾躲,那时候,她调皮,什么都敢做。
是了,一定是姜采采调皮,带坏了夏绻,拖着夏绻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汪荻就是这样劝在家里到处张望的夏清如的,夏清如转过身,充满希冀的眼神望过来,问,是吗?
“肯定!当然!”汪荻把皮包夹在身侧,用力点头,说,“我找采采去,找到采采就一定能找到卷儿,你们别急,别急啊,等我电话。”
跑出天河新村,汪荻等不及坐公交,檀韵花园地处偏远,公交车穿城而过耗时太久,她打了车走,那样要快很多。没想到,出租车还是在市内兜了许久,当车子驶入九华大道时,汪荻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怎么开到这里来了?不走环城路?”
出租车师傅扭头看了她一眼,汪荻一瞧,开车的人是张红面皮,就知道他脾气不大好,果然,那师傅大嗓门地回应说:“走环城路我也要开过去啊!我开的是车,又不是飞机!还能从天上过啊!”
汪荻不吱声,一双眼睛紧盯着九华大道上那些光秃秃的枝丫,她并没有怀疑出租车师傅的意思,只是触景生情,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出租车师傅见她不应声,更横了,继续嚷嚷道:“我开车开了半辈子,从来不绕路!怀疑我绕路?侮辱人!”
“好了,别说了,对不起啦,走吧。”
想不起来从何时开始,人心变得如此浮躁,汪荻自己也很浮躁,但她压抑着,不敢露出来,她的头歪向车窗,眼睛向上翻着看窗外,那些光秃的枝丫是银杏树的枝丫,每年的十一月,黄澄澄的银杏叶在此连成片,夺目的金灿飘在大街上,浮在蓝天里,银杏树下满是驻足停留、仰头观望的江城人,那一刻,他们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座城市在盛放。
出租车师傅再一扭头见汪荻眼泛泪光,以为自己把她骂哭了,这才安静了。
倚着车窗,汪荻在回忆她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就在这条银杏大道,就是这片光秃秃的丑陋枝丫。
1994年,汪荻24岁,柔弱美丽,姜国胜苦追她,他开一辆车头方方的捷达载着她在江城四处招摇,也是这样的冬天,银杏叶凋落得一片不剩,汪荻告诉姜国胜这枚广东佬,银杏叶黄时刻最美,是他没福气看见。
姜国胜像变戏法一样,从漂亮的包装袋里掏出一条明黄色的真丝丝巾,在她矜持又期待的注视下,他落下车窗,把明黄色的纱巾叠了两叠,他的身体几乎从主驾驶位全部探过来,压住她,他把叠好的丝巾搭在落下的窗沿上,然后把车窗又升了回去,隔着半透明的明黄色丝巾往外看,世界都变得多情,姜国胜笑着说:“你看看,喜不喜欢?有你在我身边,我还要什么别的福气?”
于是,她让他吻了她,挡不住的爱的感觉,满脑袋空白,她真是好喜欢他,喜欢到失语、失智,喜欢到再也不嫉妒陈蕾拥有了夏清如。
“到了到了!”出租车司机停下了车,歪头瞄了一眼,见乘客还在揉眼睛,不耐烦地说,“零头不要了,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像遭了多大晦气一样,汪荻从钱包里数出三张平整的十块钱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