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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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个老头儿年轻的时候

王十年正月,宋乱。

起因如同年前在临淄的酒肆听到的传言,觊觎宋司马孔父嘉之妻“美而艳”的太宰华督真的发兵进攻孔氏,杀孔父嘉而娶其妻。这种事情虽然离谱,但还挺好理解的,只是这之后的发展...怎么说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公与夷听闻华督之所为,暴怒。

华督害怕极了,担心被国君清算。

华督把国君杀了。

春秋!

宋公与夷薨,宋人谥其为殇公。

宋殇公之死给了蠢蠢欲动的列国干涉宋国内政的绝好机会,正好郑伯家里养着一个宋国的公子冯,这要是不借机揩一把油水那都说不过去。

于是,由郑伯寤生牵头,鲁侯允、齐侯禄甫、陈侯鲍约定在宋都商丘的稷门之下召开四方会谈,讨论华督的人头应该处在的位置,以及公子冯的膝盖应该坐在的位置等等事宜。

三月,齐侯禄甫召集齐师,出兵车三百乘,誓师出征,申明军纪,颁布君命,命太子诸儿居右,高卿居左,国卿居中奉齐侯车驾。

齐师浩浩荡荡自临淄出发,将借道郕国,经由鲁国郓城及曹国而入宋境。

齐太子诸儿扶着车轼立在车左的位置上,春日和煦的阳光晒得背后暖洋洋的。上书“齐”字的旌旗猎猎作响。

稍稍一瞥,便能看见仆费专心致志地驾驭四马向前开进,在右边,是高大的公子彭生,在用犀甲的护臂试矛尖是否锋利。

战车的前后是各二十五名徒卒,肩扛着三人高的长矛,或是一人高的短戈。

这五十名徒卒中,有十人身披铠甲,大约不是低级贵族就是稍有家资的庶人,那些没有着甲的,可能是哪天街上遇到的卖竹编的手艺人,或是哪家穷士族的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国人,或者说,临淄市民。

队伍无声地前进。先前在太庙分发武器,誓师出征时的兴奋感逐渐消退,诸儿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无聊之中。随意将箭矢搭在弦上,不知瞄准什么东西好。

要是窜出来一只野兔什么的也好啊。

忽然,路边草丛好像动了一下。

哦哟?有戏——

诸儿拉满弓,搭箭欲射,却猛然发现那草丛里原来卧着一人。

“此何人也?”诸儿拍拍身旁持矛步行的甲士,指向那边问道,“汝且往观之。”

那人是被两名甲士架过来的,面如菜色,骨瘦嶙峋,几乎已是一具饿殍。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浑身都是尘土,难怪一时难以分辨出个人形。

诸儿使人给他喂了些水和冷粟米饭。一阵狼吞虎咽过后,那人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便支起身子,向诸儿行礼,道:

“我虞国人也,百里氏,名视,字孟明,出国游历,求仕于宋,只因无人引荐,入仕无门,只得从司马孔父嘉而为家仆而已。”

“不幸而遇太宰华父督攻杀孔父,于是亡焉,出宋国之境,欲望齐国去也。流落至此,已不名一文,饥馁不能行也,倒伏于路,唯待死耳。有幸而遇君子,解我于倒悬也。”

字孟明...孟明...名视字明,都是“眼”“看”之类的意思。“孟”说明是某个士族的庶长子,因为不能继承家产,所以跑出来闯荡看看能不能在外面找到差事,最好能保留贵族的身份。可惜这位青年运气不好,没有获得什么好的就业机会。

“且慢,子名何也?”诸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再确认一遍对方的姓名。

“百里视...”

“字孟明?”

“然也...”

孟明视?此人不是秦穆公的执政上大夫,“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儿子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为什么会在这里?

“喻...请问令尊大名?”

“我考名思,字仲心...莫非君子识我父耶?”

“然则,奈百里奚何?!”

那,百里奚呢?

“不知所谓耳。彼考有疾,而名其子曰‘奚’?”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人精神出了问题,会给他儿子起名叫“能干的奴隶”的?

“奚”,字形就是被捆缚的奴隶,凡是精明能干的奴隶,便可以叫做“奚”了。

所以...百里奚本来叫百里视,孟明视就是他本人,然后因为被晋国人捉了,成了奴隶,所以变成了百里奚?

秦穆公与晋文公是同时代人,比齐桓公小白晚一代,自己又比小白早了半代,那自己是正好遇到了年轻时候的那个超长待机的老头儿,还正好和自己差不多同龄?

诸儿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君子...我父...”百里视不知诸儿心中所想,只是能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贵人心中正万马奔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足下皇考何人,无所谓矣。我乃齐国太子诸儿,诚邀足下入齐,为我府上宾客!”诸儿两眼发光。

诸儿强忍着百里视身上的臭味,以及那不忍直视的外表,面不改色地牵住百里视的手,走到队伍的后列,挑出一辆辎重车,命人将里面的粮秣分摊到其他辎车,自己则扶百里视上车,亲自持缰驾车。

见明明春日已暖,百里视却在瑟瑟发抖,又将身上所披的锦袍脱下,裹在百里视身上。

这一套求贤若渴标准答案组合拳打下来,百里视抖得更厉害了。

君子是要我怎么死?难道是要派我去刺杀华督吗?完了完了,这条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入夜无事,大军在郕国范邑郊外驻扎休息。在右军统帅的大帐中,齐太子诸儿与新招纳的宾客百里视促膝长谈。在途中捡到百里视以来,夜夜如此。起初百里视还在忧心诸儿将以“非常之事”相托,数日,才逐渐打消疑虑。

“郕国可亡。”百里视此时脸上有了些许血色,换上了诸儿的备服,好歹有了人样。

“郕国小力微,以师加之,则如无外援必不能敌。”

百里视侃侃而谈。

王七年,郑、齐、鲁以王命伐宋,邀请郕国,郕国不从,有罪于王,齐、郑已经为此讨伐过一次了。

今齐师过境,既不礼迎,又不提供城邑驻扎,甚为无礼,看来是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以此二罪为由讨伐郕国,师出有名。

而郕伯在卫、鲁两国之间左右摇摆,鲁侯、卫侯皆知郕伯有二心。一旦出事,鲁、卫都不会全力救援,必然想着让对方先同我们消耗,自己坐收渔利,如此一来,郕国必亡。

“如此,我即召右军之众,进攻范邑?”诸儿早就有意试试齐师的战力,听到百里视的建议,一下子来了兴头。

“君子不必心急,我知郕伯为人贪鄙,君子明日可遣使者携礼,往谒郕伯...”

只要君子摆出一副亲鲁的态度,让郕伯与卫国断交。然后我师离开郕国只管参加集会,等到回师之时,让高子摆出亲卫的姿态,派使者携重礼让郕伯与鲁国断交,与卫国复合。

“待其两面得罪于大国,则亡期至矣。”

“善!”诸儿拍手称赞,“我当即修书与高子及郕伯,待到班师之日,必无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