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王姬(上)
王十年秋。
成周雒邑。
城郊的银杏黄遍了,落叶如翩飞的纸扇般飘飘摇摇,落在行道之人满载的马车上。
一位佳人身着华贵的礼服,凭依在朱漆的栏杆上。这便是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列国公侯嗣子苦苦求之而不得的王姬。王姬才刚到初嫁年纪,纤弱娇小,羔羊般明净的双眸中含着一丝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透过随风扬起的黄叶,极目向东方眺望。在遥远的东国,有一位俊美的公子,他是当今齐侯的太子,那位三百多年前辅佐先祖翦灭殷商的太公望的后裔,仔细算来,虽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他总还是自己名义上的表兄。他的嫡母是齐侯的正妻夫人,当今天子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姑姑。
当年的姑姑,是否也曾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怀想着远方未知的一切,心中忐忑不安呢?
听媒人说,他面容俊美,阳刚勇武,又谦和有礼,儒雅有古君子之风;又说,他仁心宅厚,思虑纯良,国中百姓都尊敬爱戴他;还说,他敦睦家族,亲善友人,自己嫁给他之后,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
可是那个媒人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吗?上次送来的贵重聘礼,真的是他亲自挑选的吗?不会是那个媒人信口开河的吧?
听父王说,他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为齐侯分忧。他为王室尽忠尽力,统帅大军讨伐不臣,灭掉了不从王命的郕国,还将俘获的郕国宗室进献给父王。要让他继承君位之后不要变心,将他从那个狼子野心的郑伯的身边拉开,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不远千里嫁往齐国,旅途中会遇到危险吗?会水土不服生病吗?
齐国的气候与成周相比如何?会不会不适应?
齐国的货产与成周相比如何?有自己常用的那种胭脂售卖吗?饴糖...还有饴糖!要是没有饴糖的话可怎么办,日子会过不下去的。
到了齐国,婚仪会办得够盛大吗?不会不符合周礼吧?有可能...齐国的礼仪与中土有差别。在齐国行中原的礼仪,会被取笑吗?王室没有多少资财了,嫁妆会不会太少?他会嫌弃吗?
他真的会宠爱自己吗?这样娇小单薄的身体,他会看得上吗?要是他的宠爱过了度怎么办?自己会不会受不了?要是他那...他总不会不行吧?
他有其他的妃子吗?以后还会迎娶几位呢?她们会不会分走他的宠爱?
万一要是没有为他生下嗣子可怎么办呢?当年姑姑就是这样。他会为此嫌弃自己吗?会变心吗?
陪嫁的宗室姊妹会被他善待吗?万一是媵妾生下嗣子,以后嗣子会把自己当作母亲对待吗?
一片银杏叶从王姬的脸上拂过,王姬有如大梦初醒。
“那些礼仪都还记得吧?到了齐国,可不要给王室丢脸...”熟悉的声音响起,是父王。
“怎么敢忘记呢?”王姬向天子深深下拜。
迎亲的车队队伍浩浩荡荡,排场十足。七辆装饰华贵的安车缓缓停驻,昭显出诸侯之家的气派与实力,队尾的一辆以雉鸟的华丽尾羽作为装饰,称为“翟车”,正是迎娶新妇的专车。队首的快车上,年轻的公子穿着诸侯之家最隆重的朱红色礼服,从者们穿的则是一式的黑红色礼服。
两名从者手持点燃的火炬开道,齐太子诸儿从车上缓缓下地,端端正正地候立在王城城门之外。未来的岳父,也就是当今的天子,乘着六匹良马牵拉的宝车,从王城的正门驶出。待到天子下车,诸儿将齐国的苑囿中亲手射猎的鹿制成的礼品恭恭敬敬地呈上。
凡婚嫁之礼,不同等级的家族用不同等级的物品,比如,士一级的婚礼所用的见面礼便是大雁。大雁如何获得姑且不论,等到了诸侯这一级,事情就麻烦了起来,礼品是要亲手猎获的鹿,可是鹿却不是随处都有,活鹿或是新鲜猎获的死鹿固然更好,万一搞不定时,也就只能拿鹿皮、鹿角、鹿肉制成的醢酱来代替。
天子接过礼品,向女婿回礼,随后让侍从收下礼品保存。一一向新郎介绍到场的亲友,不过虽说是介绍,毕竟人家远在成周,今后也不会怎么见面,根本不用太过在意,只需跟着介绍的称呼,一一作揖行礼便是。礼毕,乃可入内,与新妇相见。
若是寻常人家,此时只消步行而入,只是王城之大,步行不知要多久。翁婿各自登车,引着迎接新妇的翟车入城,留下迎亲的车队在城外等候。
王城的道路宽阔笔直,石质路面规整平坦,两侧宫室巍峨,庄严瑰丽,只可惜年久失修,看起来多少有些破败。大概是天子脸上也感到无光,没有多加言语,只是引着诸儿来到王姬居住的侧殿。小心翼翼地向一路上的人、物行礼,已而登堂入室,才见到新妇的背影。
王姬之师身着礼服,立在右侧,陪嫁的媵姬在王姬的身后侍立。诸儿一路揖让行礼,最后在房门之外揖拜岳父,好不容易才得见芳颜,只可惜是南面背光,实在是看不太分明。又不能失礼,只好将视线移开。
“还好,应该还行,”诸儿暗自思忖,“只是王室是不是虚报年龄了?怎么感觉比妹妹还小呢...”抬头正色,按部就班,向王室的先祖奉上祭品之后,只管慢步出门便是,新妇会跟着出来。
“送亲之仪,为父不能亲送,恕父亲...”天子哽咽了,转过头去,不让女儿看到自己啜泣的模样。
王姬没有言语,只是抹抹眼角的泪珠。
诸儿登上翟车,坐在御马的位置,手执缰绳等待着,只感觉背后有两人登车,于是催动马匹,稳稳地回旋车辆,自王城的正门离开,召唤待命的车队,向着遥远的东方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