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覆而不明:“童蒙”的本性发显
“蒙”本义是兽物头顶一帽,因视线受阻而陷入莽撞愚昧、不知所向的浑噩状态。朝鲜时代沈有镇在字书《第五游》中曰:“,覆也。,冒之省。豕,钝畜,而加草、冒则尤无所知识也。”“豕”本为牲畜,野蛮无知,又冠以草帽,愚钝至极曰“蒙”,从“豕”至“蒙”是因头部被他物覆盖所致,后直接将“蒙”解为“覆”。冡,《说文》《宋本玉篇》及韩国《全韵玉篇》皆作“覆也”,《尔雅·释言》将“蒙”直训为“奄也”,郭璞注曰“奄,奄覆也”,即覆盖、遮蔽、阻挡之意。《小尔雅·广诂》曰:“蒙、冐,覆也。”蒙、帽之象同,均有覆盖义。刘大钧、林忠军认为,冡,高地,高地被草木覆敝。戴震《疏证》曰:“蒙,亦作。”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将“”解为“覆盖物之衣也”,按照宋代王圣美提出的“其类在左,其义在右”的原则,“蒙”有类似一种被布帛之物覆盖、包裹之象。《广雅·释诂二》曰“,覆也”,王念孙疏证曰:“、冡、蒙并通。”、冡、蒙三字意义相通,均有覆盖不明之意。《国语日报辞典》中,“蒙”有七层含义,其中“遮盖”也是其首要意旨。“蒙”字覆而不明存在两种情况:
第一,“蒙”通“矇”,眼睛不明。《广韵》《正韵》《集韵》《韵会》中“矇”并音“蒙”。李富孙《易经异文释·卷四》曰:“蒙者,蒙也。众经音义三引作‘’。”《康熙字典》引东方朔《七谏》曰:“冀幸君之发矇。”“矇”通“蒙”,别作“”。金敏圣在博士论文中认为,矇,“”仝,意为“有眸,不见,青盲,矇瞍”,即视线受阻而不见光明之意。矇,《说文》曰“不明也”,指“瞳仁被蒙”或“不明”。《诗经·大雅·文王之什·灵台》曰“矇瞍奏公”,郑玄注曰“有眸子而无见曰矇”,矇是有眼珠而看不见的病态。《释名·释疾病》解“矇”为“蒙蒙无所别也”,即眼睛看不见,无法分辨事物而处于昏暗无知的状态。对于人而言,眼睛不仅是心灵之窗,亦是感知与认识世界的重要通道,视线受阻必然会造成认知缺陷或言行笨拙,故“矇”可引申为人无知愚昧或智力未开化的愚钝状态。王充在《论衡·量知》曰:“人未学问曰矇。”人不学习则不明事理,智慧不出,愚钝不堪。他甚至将这样的人视为粗糙不堪、未经雕琢的“竹木之类”,这显然是对“蒙”字本意的延伸与发挥。
第二,“蒙”通“曚”,日光不明。玄应《一切经音义》曰:“蒙昧,字体作曚,同。”《广韵》《集韵》《正韵》中,“曚”并音“蒙”,释作“曚昽”“日未明”,韩国《全韵玉篇》《字类注释》《新字典》中皆从此说,曚指日光不见、光线暗淡之象。人处于黑暗无光的情况下,找不到前进方向,昏蒙无助,处处有危,恰似《蒙》卦“山下有险,险而止”的两难境地,来知德解曰:“退则困于其险,近则阻于其山。”蒙上有艮山之阻,下有坎水之险,只有等待发蒙者来引路、照亮,童蒙才能由暗至明而通往亨通大道。
蒙、曚、矇之间的内涵互相发明,生动地彰显出“蒙”字覆而不明的本质含义。目不明是眼被遮挡而不见,日不明是缺乏光线而黑暗,二者皆由外因所致,“蒙”并非某一事物的真实特性。“蒙”始终是一种内自明而受制于外的尴尬状态,不能用以规定任何事物的自在真实。然而,“蒙”又往往容易给人产生昏暗、愚钝的错觉,使得人们对“蒙”的解读趋向片面化、表象化、感性化,很少有人会关注“蒙”的真实处境与原初深意,导致对“蒙”的诸多认识都是经过人心主观加工、调剂过的。如《尚书·洪范》曰:“曰雨,曰霁,曰蒙。”孔安国曰:“蒙,阴闇。”蒙即阴暗。《黄帝内经·素问·五藏生成篇》曰“徇蒙招尤,目冥耳聋”,张志聪注曰:“蒙,昏冒也。”“蒙”还可指昏愦不醒、神志不清的生理情况。《易传·彖·明夷》曰“以蒙大难”,郑康成注曰“蒙,犹遭也”,引申为人所遇到的不幸或大难。《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曰“上下相蒙”,杜预注曰:“蒙,欺也。”“蒙”甚至被抽象为人与人之间的欺骗、隐瞒之意。故而也就不难理解“童蒙”之“蒙”的人为附加性和主观臆断性。
人们常常把“蒙”最初的覆盖、蒙蔽、愚钝、无知、昏暗的特征不经处理就嫁接在“童蒙”身上,一开始就给他们扣上了愚钝无知的帽子,并把愚昧当作童蒙自性来看待,甚至有“蒙与明相反,蒙昧而不明”之说,将童蒙规定为一种“无能品”“残弱品”“愚昧品”,淹没了他们内在的生命力量与自然天性。《全韵玉篇》曰:“蒙,覆也,欺也,幼学未通。”覆盖、蒙蔽之象就是童蒙智慧未开的样子。《精蕰》曰:“幼学未通也。养之以正,作圣胚胎也。群生蚩蚩,有物蔽覆,暗者当求明也。”童蒙昏暗不明、智慧未开,需经后天教化才能化蒙为圣、去暗从明。这无疑是将“蒙”所描述的“豕上加帽”之象直接与“童蒙”之“蒙”等同,岂不是人之蒙昧乃豕上加一帽,人还不如豕?!不仅消解了人、禽之间的差异,更无法凸显童蒙内在的天性特质与生命境界,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而,“蒙”从驯兽之意至“童蒙”之“蒙”并非一以贯之,这两种“蒙”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仅以字源考证与逻辑推演的方法解释不通。
“童蒙”之“蒙”基于“蒙”的原初本意,又超越“蒙”的具体含义,要理解“童蒙”,必须跳出“蒙”的文字结构本身,通过类比、意象、联想的方式进行一番人文化的意义改造与价值赋予。《周易·蒙卦》以山水之卦象对童蒙内在的本然特质与自然天性揭示得最为生动、形象、透彻。《蒙》卦()上艮()下坎()的山水卦象结构以意象的方式巧妙地显露了童蒙的内在本然特质。《易传·说卦》曰“坎为水”,“艮为山”,山下泉水涌动,昭示着童蒙天真无邪、明净好动、自由活泼之天性。《易传·象·蒙》曰“山下出泉,蒙”,王宗传解曰“泉者,水之源,所谓纯一而不杂者是矣。泉之始出于山下也,以况则蒙之欲亨而未亨之象”,以山下泉水始出隐喻儿童清澈透亮、纯净专一、涌动不息的本然样态与精神世界,这是“蒙”字本身无法从语言学上传达和描述出来的深刻蕴意与生命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