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角色发展
有关人类的天性,人们唯一所知的就是,它是变化的。变化是我们所能断定的它的一个特性。失败的制度都建立在认为人类天性永恒的基础上,不相信它会成长和发展。
——奥斯卡·王尔德《社会主义下人的灵魂》
无论你正在写作的是什么体裁,你都必须完全了解你的角色。你必须了解的不只是他们今天的样子,还应包括他明天以及从今往后许多年的样子。
自然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中——人类也不例外。十年前的勇士现在可能成了懦夫,原因多种多样,随便列举几个,比如年龄、体力衰退、经济状况的变化。
你可能会觉得,你认识的一些人从不曾改变,也永不会改变。但这种人从来就不存在。一个人的宗教信仰和政治观念表面看来可能多年不变,但近距离审查就会发现,他的信念已经加深,或者变得肤浅。它们历经许多阶段、多次冲突,只要这个人活着,这种变化就仍将持续。所以归根结底,这个人还是变了。
就连石头也会变,尽管其分解难以觉察。地球经历着虽缓慢但持久不断的变形;太阳、太阳系、宇宙都一样。各种国家建立,经过青春期,走过成人岁月,变老,然后或是因为暴力,或是由于逐渐的解体而死去。
那么凭什么人就能成为自然界唯一永恒不变的?荒谬!
只存在一个领域,其中的角色违抗自然法则,保持不变——那就是糟糕的作品中。也正是角色固定不变的本性使得这样的作品失败。在长短篇小说和戏剧中,如果角色从头到尾状态都一模一样,那么,小说和戏剧就是失败的。
角色在冲突中得到展现;冲突始于决定,做决定是因为你戏剧的前提。角色的决定必定会引发对手做出另一个决定。正是这些互为因果的决定推动着戏剧走到最终目标,前提得到证明。
经历过一系列影响到生活方式的冲突后,没有人还能维持原样。他不可避免地要变化,改变他对生活的态度。
就连尸体也处于分解的变化过程中。一个人与你争论,试图证明他的不变性,但他其实正在改变,他在变老。
所以我们可以安全地说,任何文学作品中的任何角色,如果不发生根本改变,那就是描绘得不成功的角色。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说,如果一个角色不能发生改变,那么他所处的任何环境都是不真实的环境。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开始是海尔茂的“冒失鬼”和“小鸟儿”,戏剧的结尾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一开始像个孩子,但可怕的觉醒推着她迅速成熟。一开始她迷惑不解,接着感到震惊,然后想要自杀,最终奋起反抗。
阿契尔说过:从“发展”一词的普通意义来说,所有现代戏剧中,或许没有一个角色的“发展”能像易卜生的娜拉那样惊世骇俗。
打开任意一部真正伟大的戏剧作品,你都将发现同样的观点得到了证实。莫里哀的《伪君子》,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和《哈姆雷特》,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全都建立在角色在冲突的冲击下不断变化发展的基础上。
《奥赛罗》起于爱,终于嫉妒、谋杀和自裁。
《熊》起于仇恨,终于爱。
《海达·高布乐》(Hedda Gabler)起于自负,终于自裁。
《麦克白》起于野心,终于谋杀。
《樱桃园》起于不负责任,终于财产的丧失。
《远足》(Excursion)起于渴望实现梦想,终于认清现实。
《哈姆雷特》起于怀疑,终于谋杀。
《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起于幻想,终于真相。
《死路》起于贫困,终于犯罪。
《银绳》(The Silver Cord)起于控制,终于分解。
《克雷格之妻》(Craig's Wife)起于过分谨慎,终于孤独。
《等待老左》(Waiting for Lefty)起于不确定性,终于信服。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Cat on a Hot Tin Roof)起于绝望,终于希望。
《送冰的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起于满怀希望,终于彻底绝望。
《生涯》(Career)起于无望,终于成功胜利。
《阳光下的葡萄干》(Raisin in the Sun)起于绝望,终于理解和新的价值观。
角色持续地从一种心理状态走向另一种;他们被迫改变、成长、发展。因为剧作家前提清晰,角色的功能就是去证明。
一个人犯了错,往往还会犯另一个错。第二个错一般都由第一个引发,第三个由第二个引发。《伪君子》中的奥尔恭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将答尔丢夫带回了家,相信了他的圣洁。第二个错就是将一个小盒子委托给答尔丢夫保管,其中的文件“如果曝光,或许会叫我的朋友倾家荡产,如果他被捕,还会叫他掉脑袋”。
奥尔恭此前对答尔丢夫只是信任,但现在将这个盒子交给他保管,就是在害人。奥尔恭对答尔丢夫从信任到钦佩的发展是显而易见的,每行文字中程度都在加深。
答尔丢夫:藏得很严实。(指盒子)您大可像我一样放宽心。
奥尔恭:我最好的朋友!您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无以为报。这也让我们比以往更亲密。
答尔丢夫:确实无以为报。
奥尔恭:我刚刚想到,如果顺利的话,有一件事我可以作为报答。
答尔丢夫:您说得不明不白的,兄弟。我恳请您解释清楚。
奥尔恭:前一阵子您说过,应该给我的女儿找个丈夫,以免她误入歧途。
答尔丢夫:我是说过。不过,像瓦莱尔那样粗俗的人真是令我难以想象——
奥尔恭:我也是。不过我最近突然想到,要想带领她避开人生的陷阱,再没有比您更安全和温柔的向导了,我亲爱的朋友。
答尔丢夫:(着实吓了一大跳)我吗,兄弟?不,不是的。
奥尔恭:怎么?您拒绝做我的女婿?
答尔丢夫:这是我从不曾奢望过的荣耀。可是——可是——我有理由相信,玛丽亚娜小姐对我没有好感。
奥尔恭:只要您对她有好感,那便无关紧要了。
答尔丢夫:老天有眼啊!兄弟,不会听凭美人凋零。
奥尔恭:是的,兄弟,是的——但您会因为那个原因就拒绝一个不无姿色的新娘吗?
答尔丢夫:(不确定与玛丽亚娜小姐结婚是否有助于他对艾耳密尔的计划)我不能那么说。许多圣人娶了清秀的女子,也并未犯下罪孽。不过——对您实话实说吧——我担心与您的女儿结婚会惹得奥尔恭夫人不高兴。
奥尔恭:她就算不高兴又能怎么样?她只是继母,无须得到她的赞同。我还要补充一点,玛丽亚娜会为她的丈夫带去丰厚的嫁妆,不过我知道您并不在意那些。
答尔丢夫:怎么会这样?
奥尔恭:不过如果您拒绝她,我会非常失望,我希望您能考虑这一点。
答尔丢夫:考虑到那一点,兄弟——
奥尔恭:不仅是那样,我还觉得,您认为我们高攀不上您。
答尔丢夫:高攀不起的是我。(他决定冒一次险)但是,与其让您这般误解我,我还是——嗯,我还是克服顾虑的好。
奥尔恭:那您就是同意做我的女婿了?
答尔丢夫:既然这是您的希望,我有什么资格说不?
奥尔恭:您再一次让我成了一个快乐的人。(他摇铃)我差人去叫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已经为她安排好婚事。
答尔丢夫:(走向右边他的房门)与此同时我想恳请您允许我告退。(走到门口)如果能让我再发表一下我的建议,就再好不过了。在告诉她这件事时,请少提我贫乏的优点,多强调您作为父亲的期许。(进门)
奥尔恭:(自言自语)多么谦逊!
奥尔恭犯的第三个错是,试图强迫女儿嫁给这个无赖。他的第四个错是立下契据将整个庄园交给答尔丢夫管理。他发自内心地相信,答尔丢夫会挽救他的财产,使其不至于被家人挥霍一空。这是他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他已经盖章确定了自己的厄运。但是这一荒唐行径不过是他犯的第一个错的自然结果。是的,奥尔恭从盲目相信到幻灭的过程是清晰可见的。作者通过角色一步步发展实现了这一目标。
当你播下一粒种子,表面看来,种子休眠了一段时间,实际上,水分立即就对它发起了攻击,软化了它的外壳,这样一来,种子内部以及它从土壤中吸取的化学物质,才有可能让它发芽。
压在上方的土壤很难冲破,但正是土壤的这种障碍和抵抗,迫使新芽为战斗积蓄力量。种子从哪里取得额外的力量?它没有徒劳无功地反抗上层土壤,而是伸展出纤细的根须,收集更多营养。因此新芽最后才能穿透坚实的土壤,胜利见到太阳。
根据科学,一棵蓟草要支撑不到一米高的茎,需要有超过三千米长的根须。你可以猜测一下,为了支撑一个角色,剧作家必须发掘多少素材。
我们来打个比方,把一个人比作土壤,在他的脑海中播下冲突的种子。就说志向吧!尽管他可能想要压制,但种子仍在他心中长大。内外压力越来越大,最终这粒冲突的种子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突破了他顽固的头脑。他已经做出决定,现在到了行动的时候。
人内心和周围的矛盾创造了一个决定和一个冲突。反过来,这些又会强迫他做出新的决定,产生新的冲突。
人要做出一个决定,需要有多种压力的作用,不过其中最主要的三类便是生理、社会和心理。根据这三类压力,你可以得出无数种排列组合。
如果你种下一颗橡子,你当然期待长出一棵橡树苗,最终长成一棵橡树。人类的性格也一样。每种特定的性格都会沿着自己的轨迹发展,最后长出果实。只有糟糕的作品才会无视个性,让角色无缘无故地变化。种下一颗橡子,我们自然会期待长出一棵橡树,如果最后长出的是苹果树,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感到震惊。
剧作家呈现的每一个角色,都必须拥有预示其未来发展的种子。在剧作结尾变成罪犯的男孩,必须拥有犯罪的种子,或者说可能性。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虽然可爱、温驯、顺从,但她内心却有着独立、反叛和固执的精神——这些都标志着可能的成长。
我们来仔细审视她的性格。我们知道在这出戏的结尾,她不仅仅是要离开丈夫,还要抛下孩子。在1879年,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她几乎没有先例可循,即便有也极少。戏剧开场时,她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在结局时发展成为独立精神。我们来看看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戏剧开场时,娜拉哼着曲子进场。一个挑夫拿着圣诞树和篮子跟在后面。
挑夫:六便士。
娜拉:这是一先令,不用找了。
虽然一直在攒钱偿还秘密债务,但她依然很慷慨。与此同时,她正在吃蛋白杏仁饼,她本不该吃的,对她不好,而且她已经答应海尔茂不再吃甜食。所以她张口的第一句话就向我们展示了,她并不看重钱;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则表明,她正在食言。她像个孩子。
海尔茂出场:
海尔茂:我的小败家子又在浪费钱吗?
娜拉:是的,不过托伐,我们现在可以稍稍放宽点手脚了,不是吗?
海尔茂告诫她,还有一个季度他才能拿到薪水。娜拉像个不耐烦的孩子般大叫起来:“呸!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借钱嘛!”
海尔茂:娜拉!假设今天我借来五十磅,你在圣诞节这周就花了个精光,然后在除夕的那天一块石板瓦落在我头上把我给砸死了……
他对娜拉的轻率感到震惊。他痛恨这个“借”字。这正是海尔茂的典型做派。如果有欠款未还,他即便在坟墓中,良心也不得安宁。他顽固地坚守规矩。你能想象,如果他发现娜拉伪造过签名,会有怎样的反应吗?
娜拉:要是真出了那种事,我应该无暇顾及欠钱不欠钱了。
海尔茂:……一个家庭要是靠借钱和欠款支持,生活是不会自由和美满的。
娜拉在金钱事务上一直很无知,她的反应很专横。海尔茂很宽容,但还不至于放弃教诲的机会。这个问题让娜拉非常气馁。看起来海尔茂永远也不会理解她。
两个角色都已经刻画得非常鲜明。他们针锋相对——已经开始产生冲突。虽然还没有激怒彼此,但这一天不可避免地会到来。海尔茂确实爱她,于是开始将责任转嫁到她父亲身上。
海尔茂:你是个古怪的小东西,很像你父亲。你总能找到新方法,从我手里哄钱,而钱一到了你手中,简直就像化了一样……不过,人们必须接受你的本来面目。它已经融入你的血液,你这些东西确实是继承下来的,娜拉。
易卜生以大师级的笔触,勾勒出娜拉的背景。他对娜拉家世的了解,比她本人还要多。不过娜拉爱她的父亲,于是毫不迟疑地回应:“啊,我多希望自己能多继承些爸爸的优点。”这之后,她在蛋白杏仁饼的事情上厚脸皮撒了谎,像小孩一样,认为长辈立下的禁令实际并无意义。这个谎无伤大雅,但却展示了构成娜拉的本性。
娜拉:我不会违背你的愿望。
海尔茂:是,这话我敢确定;而且,你还对我发过誓。
生活和生意将海尔茂培养成了一个相信诺言神圣的人。这时,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再度证明海尔茂缺乏想象力,他完全没能意识到,娜拉完全不是她表面看上去的样子。他未察觉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娜拉把从他手里哄来的每一分钱都还给了债主,偿还她欠下的债务。在戏剧的开场,娜拉过着双重生活,甚至在这之前就开始伪造签名了。她一直保守着自己的秘密,沉着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拯救海尔茂生活的壮烈牺牲。
娜拉:(对学生时代的朋友林丹夫人说)可是这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天哪!你难道不明白吗?绝对不能让他知晓,他正身处怎样危险的境地。医生私下找到我,说他的病很危险,唯一能救他的办法,就是到南方去生活……我甚至暗示过,他应该借钱。可那话差点把他激怒,老天啊!他说我欠考虑,而他作为丈夫的职责就是阻止我突发奇想地花钱……非常好,我想着,我必须救你——就那样我想到了摆脱困境的办法。
易卜生用了不少时间来展开主要冲突。他投入非常宝贵的时间,来展现娜拉向林丹夫人坦白她为海尔茂所做之事的场景。林丹夫人和柯洛克斯泰恰好在这个时刻造访,显得过于巧合。不过我们在这里不是要讨论易卜生的不足之处。我们是在追溯娜拉个性发展的完整性。让我们来看一看,从娜拉身上还能学到别的什么东西。
林丹夫人:你是说你从未向他提及此事?[指伪造签名]
娜拉:(半带着微笑,若有所思地)是的,或许许多年后,有一天,当我容颜衰老,不再像现在这样好看时,我会告诉他。[这里有趣地呈现了娜拉的动机。她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换来感激]不要嘲笑我。我是说,当然了,当托伐对我不再像现在这般忠诚,当他厌倦了我的舞姿、装扮和诵读时,手里保留些东西或许是好事。
这里有趣地呈现了娜拉的动机。她希望自己的行为能换来感激。现在我们可以推断,当海尔茂谴责娜拉是个糟糕的妻子和母亲,而非赞美她时,她该是多么震惊。于是,这就将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她的童真将悲惨死去,她在震惊中第一次发现,世界充满敌意。她做了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来保住海尔茂的性命,并且让他过得幸福,而当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背叛了她。娜拉拥有了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的全部必要因素。海尔茂也在根据易卜生赋予他的个性行事。得知伪造签名之事后,他大发雷霆。
海尔茂:多么可怕的觉醒!整整八年——她就是我的喜悦和骄傲——结果竟然是个伪君子,是个骗子——比那还糟——还糟——她是个罪犯!这一切都丑陋至极!我感到羞愧!羞愧!我早该怀疑会发生这类事。我早该预料到了,都是你父亲遗传下来的恶习——你别说话!
“娜拉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他。他在她面前站定。”这些是易卜生的舞台提示。娜拉恐惧地看着海尔茂,她看到的是个陌生人,一个忘了她的动机,只顾他自己的人。
显然娜拉的社会背景对易卜生刻画她的心灵起到了帮助作用。她的心理构成也发挥了作用——她知道自己漂亮,提起过好几次。她知道自己有许多仰慕者,但是他们对她毫无意义,直至她决定离家出走的那一刻。
海尔茂:你父亲的恶习在你身上都显形了。不信宗教,没有责任感。
娜拉个性中的所有这些特点,在戏剧的开场就能分辨得出。发生的每件事都是她自己带来的。她的个性中存在这些东西,它们势必会引导她的行动。娜拉的发展是积极的。我们看到她的不负责任变成了焦虑,焦虑变成害怕,害怕变成绝望。高潮时刻先是让她感到麻木,接着她慢慢理解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她做出了最后的不可挽回的决定,一个如花朵盛开那般合乎情理的决定,一个由稳步且持续的进化所带来的决定。发展就是进化,高潮就是革命。
我们再来探查另一个角色——罗密欧体内所生长的可能性的种子。我们想知道,他是否拥有那些会将他引向不可避免的结局的个性特征。
爱恋罗莎琳的罗密欧在街上茫然转悠之际,遇见了亲戚班伏里奥,后者向他搭话。
班伏里奥:早上好,表亲。
罗密欧:还是早上吗?
班伏里奥:刚刚敲过九点钟。
罗密欧:唉!悲伤的时刻总是显得漫长。那个匆忙走过的人,是我父亲吗?
班伏里奥:是的。是什么样的悲伤拉长了罗密欧的时间?
罗密欧:因为缺少能将时间缩短的东西。
班伏里奥:你坠入爱河了?
罗密欧:跌出来了。
班伏里奥:跌出了恋爱的大门?
罗密欧:我坠入了爱河,却得不到她的心。
[罗密欧苦涩地抱怨,他心爱的人“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
她太美,太聪明,
只不该剥夺她自身的幸福,叫我绝望灰心。
她已发誓放弃爱情,
那誓言让我活着也如同死去一般。
[班伏里奥建议他“多看其他美人”,罗密欧却并不觉得安慰。]
因故失明的人,
无法忘记失去视力之前见过的珍宝。
再见了,你无法教会我遗忘。[2]
但之后,通过一个奇怪的巧合,他得知心爱的罗莎琳将前往家族死敌凯普莱特宅做客,那家人要举行宴会。他决定冒死前去,哪怕只偷偷看一眼他的爱人。但到了那里,他却被另一位迷人的女士所吸引,根本无暇顾及罗莎琳,于是他屏息凝神地问了一名仆人:
罗密欧:挽着那位骑士手的小姐是谁?
仆人:我不知道,先生。
罗密欧: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
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
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
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因为这个决定,他死亡的命运就已铸就。
罗密欧生性傲慢、冲动。发现真爱是凯普莱特之女后,他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座仇恨的城堡,那里面的人对他以及他的家人一直怀着杀戮之心。他没有耐心,无法容忍任何反抗。对美丽的朱丽叶的爱让他变得更容易激动。但为了爱情,他甚至愿意卑躬屈膝。为了心爱的朱丽叶,任何代价都不嫌大。
如果考虑到他冒死以赴的英勇事迹——冒着生命危险只为看一眼罗莎琳——那我们就能推测出,为了一生真爱朱丽叶,他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其他类型的人在面临如此危险情境时,不可能毫不畏缩。从戏剧的一开始,发展的可能性就根植在他的性格之中。
威廉·马金(Willam Maginn)在《莎士比亚论》(Shakespeare Papers)中称,罗密欧贯穿一生的厄运是因为他“倒霉”,即便他有其他热情或追求,也有可能像他的爱情一样倒霉。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值得指出。
但马金先生忘了,罗密欧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行为都是由性格支配的。是的,罗密欧的败落是注定的,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倒霉”。他那难以控制的冲动脾气驱使着他做出其他人轻易就能避免的事。
他的脾气、他的背景——简言之,他的性格就是保证发展、证明作者前提的种子。
我们希望读者记住一件重要的事,是塑造罗密欧的那类材料使得他成为他表现出的样子(冲动等等),并迫使他做出后来的行为(杀人并自杀)。这种性格从第一句台词就表现得很明显。
还有一个发展的好例子是尤金·奥尼尔的《悲悼》(Mourning Becomes Electra)。拉维尼娅是准将埃兹拉·马农和克丽丝汀的女儿。在剧作的一开始,当一个爱慕她的年轻人向她暗中示爱时,她说道:
(生硬、唐突地)我对爱情一无所知。我也不想有任何了解。(强烈地)我痛恨爱情!
拉维尼娅是关键角色,她在整出戏中都贯彻了她的声明。母亲的婚外情让她变成了后来的样子——无情、报复心重。
我们无意于阻止任何人写作虚假的人物,或者模仿不知疲倦的威廉·萨洛扬(Willam Saroyan),写些蹩脚韵律,歌颂生活之美。这类作品中的任何一部都可能打动人,甚至看上去很美。我们也无意于将格特鲁德·斯坦因逐出无病呻吟的文学圈,原因很简单,我们非常喜欢她的奇特行为和风格(我们坦白,虽然经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蓬勃的新生命正是发端于腐朽。这些不成形状的东西属于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失调,和谐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但是有一些剧作家显然在书写角色,想要将其打造成一座构建合理的大厦,当结果却写出虚假或萨洛扬式的东西时,他们坚持要我们将其视为戏剧。我们做不到,无论多么努力地尝试都做不到,正如我们无法将儿童的心智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一样。
罗伯特·E.舍伍德(Robert E.Sherwood)的《白痴的乐趣》(Idiot's Delight)就是这样的作品。虽然它赢得了普利策奖,但远远算不上构建完整的戏。这部戏剧的主要角色应该是哈里·范和艾琳,但我们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发展的可能性。艾琳是个骗子,哈里则是个无忧无虑的好脾气。我们只在结尾看见一些发展,但那时剧作即将结束。
即便没有大制作,拉维尼娅、哈姆雷特、娜拉和罗密欧仍是真正的角色,具有生动、鲜活、有活力的个性。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会为之争取。但可怜的哈里和艾琳却只是四处转悠,没有明显的目标可去追寻。
课堂讨论
问:你说的“发展”,说明确些是什么意思?
答:举例来说,李尔王准备将王国分给女儿们。这是一个大错,这出戏必须向观众证明这一决定的愚蠢。其证明的方式是,展示作为犯错的后果,李尔的行为对自身,对他的“发展”,或者说对逻辑发展的影响。首先,他怀疑他赋予孩子们的权力被误用。接着他疑心事实确实如此。之后他确信了,开始愤愤不平。接下来,他感到恼火,勃然大怒。但他被剥夺了所有权力,感到羞愧。他想要自杀。羞愧与悲愤交加,他陷入疯狂,随后死去。
他种下一颗种子,种子发芽,长出它注定要长出的果实。他从未想过果实会如此苦涩——但那正是他的性格导致的结果,是性格导致他最初犯错。而且他付出了代价。
问:如果他选择了正确的人——他的小女儿——作为最值得信赖的对象,他的发展还会是这样吗?
答:当然不会。每个错误——以及在他身上引发的回应——都是由之前的错误引出。如果李尔一开始做出的是正确选择,那么他就不会有动机去做后来的事。他的第一个错是决定将权力授予他的孩子。他知道这份权力很重大,它伴随的是最高的荣誉,而且他从未怀疑女儿们向他做出的保证,相信她们爱他,尊敬他。他对考狄利娅的冷酷感到震惊,于是犯了第二个错。他要求的是言语保证,而非行动证明。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个根源引发的。
问:他的错误难道不仅仅是愚蠢吗?
答:是愚蠢。但是别忘了,所有的错误——无论你我——都是在犯下之后才变得愚蠢。一开始它们可能发源于怜悯、慷慨、同情、理解。我们在最后界定为愚蠢的东西,一开始可能是一个美丽的手势。
“发展”是角色对自己被卷入其中的冲突的回应。角色的发展,方法可能是做出正确的行动,也可能是做出错误的行动——但只要是真实可信的角色,他就必须发展。
以一对情侣为例。他们陷入了爱情,分开一阵子,他们就可能制造出许多戏剧因素。或许他们会各奔东西,两人之间存在冲突;或许他们会爱得更深,冲突来自外界。如果你问:“真爱历经磨难会加深吗?”或者你说:“即便是伟大的爱情也难逃磨难的损害。”这样你的角色就有目标去实现,有机会发展来证明前提。对前提的证明指明了角色发展的内容。
每出好戏的发展,都是从一个极限到另一个极限。我们来研究一部老电影,看看这句话是否正确。
《马姆洛克教授》(Professor Mamlock)
(他将从一极“孤绝”,发展到另一极“集体行动”。)
第一步:孤绝。他对纳粹的暴政漠不关心。他品格高尚,自觉超乎政事之上。尽管他目睹了周围的恐怖景象,却从未想过有人能伤害他。
第二步:纳粹力量侵入他的课堂,拷问他的同事。他开始担心,但仍觉得自己不会出事,并送走了那些恳求他逃走的朋友。
第三步:最终,他感觉自己会和其他人一样,被悲剧命运摧毁。他给朋友们打电话,解释他之前是孤立主义者的原因。他依然没准备好弃船而逃。
第四步:陷入恐惧,终于意识到之前的立场完全出于盲目。
第五步:他想逃走,但不知道办法和方向。
第六步:他变得绝望。
第七步:他加入共同反抗纳粹的队伍。
第八步:他成为一个地下机构的成员。
第九步:反抗暴政。
第十步:集体行动和死亡。
现在我们以《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和海尔茂为例。
娜拉:从顺从、逍遥、天真、轻信,到愤世嫉俗、独立、成熟、苦涩、幻灭。
海尔茂:从顽固、专横、自信、实际、严格、自视甚高、循规蹈矩、无情,到迷惑、没有信心、幻灭、依赖、顺从、虚弱、宽容、体贴、混乱。
再看下面两个例子:
由恨到爱
幕起前:不安全感、耻辱、愤恨、狂怒
幕起后:恨、造成伤害、满足、悔恨、谦卑、虚假的慷慨、重新评估、真正的慷慨、牺牲、爱
由爱到恨
幕起前:强占有欲的爱、失望、怀疑、质问
幕起后:猜疑、试探、受伤、领悟、苦涩、重新评估并调整失败、愤怒、狂怒(对自己)、狂怒(对对方)、恨
[2]《罗密欧与朱丽叶》选段译文均参考朱生豪经典译本。——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