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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五点钟回家了。这个时候,马和马车已经锁在了弗拉伯家的马厩里,弗兰茜已经读完书,吃完了糖果,她注意到午后的阳光映照在破旧的篱笆上,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稀薄。她的枕头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被微风吹得香香的,她把枕头放在脸颊上贴了一会儿,才放回自己的小床上。爸爸进来的时候,唱着他最喜欢的民谣《莫莉·马露恩》。上楼的时候,他总是唱着这首歌,这样大家都知道他回家了。
在那美丽的都柏林,
少女们漂亮又迷人,
在那里我遇见了……
他还没来得及唱出下一句,弗兰茜就微笑着打开了家门。
“你妈妈呢?”他问道。每次进门他都会这么问。
“她和茜茜姨妈去看演出了。”
“哦!”听起来他很失望。如果凯蒂不在家,他总是很失望。“我今晚要去克洛默,那里有场很大的婚礼派对。”他用外套袖子擦了擦圆顶礼帽,然后把礼帽挂了起来。
“去做服务员还是去唱歌?”弗兰茜问道。
“都做。我有干净的服务员围裙吗,弗兰茜?”
“有一条围裙是干净的,就是没有熨烫。我帮你熨一熨。”
她把熨衣板放在两把椅子上,然后加热熨斗。她拿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方形厚布料,布料上有亚麻宽边带子,她在布料上洒了点水。等待熨斗变热的时候,她把咖啡加热,给爸爸倒了一杯。他喝了咖啡,吃了他们给他留下来的糖面包。他非常高兴,因为晚上有份差事,因为今天天气不错。
“这样的日子就像有人给你礼物一样美好。”他说。
“是的,爸爸。”
“热咖啡是不是个好东西?没有发明热咖啡之前,人们是怎么打发日子的?”
“我喜欢闻它的味道。”
“你在哪儿买的这些小圆面包?”
“温克勒家。怎么啦?”
“他们做得越来越好了。”
“还剩了一点犹太面包,一小块。”
“很好!”他把那片面包拿起来,翻了翻。面包底下有工会的标签。“好面包,工会的面包师手艺不错!”他把标签撕了下来。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的围裙上也有工会的标签!”
“标签在这里,钻到接缝的地方了。我把它熨出来。”
“标签就像个装饰品,”他解释说,“就像你戴的玫瑰。你看看我的服务生工会徽章。”那徽章颜色暗淡,绿白相间,牢牢地扣在他的翻领上。他用袖子擦了擦徽章。“在我加入工会之前,老板想付给我多少就付多少。有时候一分钱也不付。他们觉得客人们赏的小费就可以打发我了。有些地方甚至要求我付费工作。老板说,我挣的小费就够用了,他们甚至想出售服务生特许权。后来我就加入了工会。你妈妈当时不应该吝惜这点会费。工会帮我找工作,工会还要求老板必须给我一定的工资,和我的小费多少没有关系。所有的行业都应该成立工会。”
“是的,爸爸。”弗兰茜已经开始熨衣服了。她喜欢听爸爸说话。
弗兰茜想到了工会总部。有一次,她去那里给爸爸送围裙和车票钱,她看见他和几个男人坐在一起。他一直都穿着无尾晚礼服,这是他唯一的西装。弗兰茜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抽雪茄,黑色的礼帽神气活现地扣在他头上。看见弗兰茜进来,他连忙脱下帽子把雪茄扔了。
“这是我女儿。”他骄傲地说。服务员们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小孩,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与乔尼·诺兰完全不同。他们在非周末时间做固定服务员,周六晚上出来挣点外快。乔尼没有固定工作,他四处乱跑,在夜店里找活儿干。
“伙计们,我要告诉你们,”他说,“我家里有两个优秀的孩子和一个漂亮的老婆。我还想告诉你们,我不够好,配不上他们。”
“别这么说。”一个朋友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弗兰茜无意中听到朋友圈外面有两个男人在谈论她的父亲。那个矮个子说:
“你最好听听这个家伙怎么说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家的故事可精彩了!他是个滑稽的小丑。他把工资拿回家给他老婆,却把小费留下来买酒喝。他和麦加里蒂有个荒唐的协议,他把所有的小费都交给麦加里蒂酒吧,让对方供他酒喝。不知道是麦加里蒂欠他的钱,还是他欠麦加里蒂的钱。不过,这个协议挺适合他的。他总是喝得烂醉如泥。”两个人说完就走开了。
痛苦萦绕在弗兰茜心头,不过,她看到站在爸爸周围的人那么喜欢他,他们听他讲话,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开怀大笑,他们如饥似渴地听他侃侃而谈,看到这些,她的伤痛有些缓解。她知道,大家都喜欢她的爸爸,那两个人不过是例外罢了。
是的,大家都很喜欢乔尼·诺兰。他是个专唱甜蜜情歌的情歌王子。有史以来,所有的人,尤其是爱尔兰人,都喜欢人群中爱唱歌的那个人。他的服务生兄弟们真心实意喜欢他。他的老板喜欢他。他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喜欢他。他性格开朗、年轻帅气。他的妻子没有对他恶语相向,他的孩子们也不知道他们应该为他感到羞耻。
弗兰茜收回思绪,不再想工会总部那天的经历,继续听爸爸聊天。爸爸正在回忆。
“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个无名小卒。”他从容地点燃一支五分钱的雪茄。“土豆歉收的那年,我的父母从爱尔兰来到这里。经营轮船公司的伙计说他可以带我父亲去美国——那里有份差事在等着他。他说他会从工资中扣除船费。就这样,我的父母来到了这里。”
“我父亲和我一样,什么工作都做不长久。”他默不作声地抽了一会儿烟。
弗兰茜静静地熨着围裙。她知道,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他不指望她能明白这些,他只是想找个人倾听。他几乎每个星期六都会说同样的话。周六之外的其他时间,如果他喝酒了,进出家门,他都不怎么说话。但今天是星期六,是他说话的日子。
“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我自己也只上了六年级,老爷子去世后我就只好辍学了。你们这几个孩子都很幸运。我要确保你能把书念完。”
“是的,爸爸。”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我在酒吧为醉汉唱歌,他们朝我身上扔硬币。后来我开始在酒吧和餐馆工作……等待客人……”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我一直想做真正的歌手,那种精心打扮站在舞台上的歌手。但我没受过正规训练,对怎样做舞台歌手一窍不通。‘看好你的饭碗,’我妈妈对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有活儿干是多么幸运。’我听了她的话,进入了唱歌服务生的行列。这不是个稳定的工作。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服务员,我可能会过得更好。这就是我喝酒的原因。”他颠三倒四地说完了。
她抬头看了看他,好像要问问题似的,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我喝酒是因为我没戏了,而且我知道自己没戏了。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开卡车,我的身材也没法当警察。想唱歌的时候,我就一边喝啤酒一边唱歌。我喝酒,是因为我人生无望,我对此心知肚明。”他又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我快乐不起来。我有老婆有孩子,可我却四体不勤。我从来没想过结婚生子。”
这番话再次伤了弗兰茜的心。他不想要她还是不想要尼利?
“像我这样的男人要家庭干什么?但是我爱上了凯蒂·罗姆利。哦,我不是怪你妈妈,”他加快语速说,“如果我不娶她,我就会娶希尔迪·奥黛尔。你知道吗?你妈妈现在还在吃她的醋。但当我遇到凯蒂时,我对希尔迪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后来我娶了你妈妈。我们生儿育女。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弗兰茜。你一辈子都别忘了这一点。”
弗兰茜知道妈妈是个好女人,她知道。爸爸也这么说。那么,和妈妈比,她为什么更喜欢爸爸呢?为什么会这样?爸爸浑身毛病,他自己也这么说自己。可她就是更喜欢爸爸。
“是的,你妈妈工作卖力。我爱我的老婆,我也爱我的孩子们。”听到这话,弗兰茜又高兴起来了。“但是,作为男人,我不该过得更好吗?也许有一天,工会不但会给大家安排工作,还会给大家安排自由活动。不过,我这辈子可能享不到这个福了。现在,要么不停拼命干,要么街头流浪汉……没有别的路子。等我死了,没有人会长久记得我。没有人会说,‘那个人热爱家庭,信任工会。’他们只会说,‘太差劲了。不管怎么看,他都一无是处,不过是个酒鬼罢了。’没错,他们一定会这么说。”
屋子非常安静。乔尼·诺兰愤怒地把他抽了一半的雪茄从一扇没有纱窗的窗户扔了出去。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消耗得太快。小女孩俯身垂头,在熨衣板上静悄悄地熨着衣服,孩子消瘦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悲伤,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
“听着!”他走到她身边,搂住她瘦弱的肩膀,“如果我今晚能挣到很多小费,我就用这笔钱去赌一匹周一参赛的好马。我在他身上下两元钱赌注,赢十元。我再把这十元投到另一匹马身上,然后赢一百元。如果我动动脑子,撞撞运气,我就能挣到五百元。”
天上掉馅饼,他自己在讲赌钱过程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白日梦。但是他想,如果这一切真的能够实现,那该多好啊!他继续痴人说梦。
“然后,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的小天后。”弗兰茜开心地笑了,爸爸用她的绰号叫她,这让她很高兴。这个绰号是爸爸在她婴儿的时候给她取的,他发誓说,她的哭声音色多变,音调优美,和歌剧演唱家的音域一样宽广。
“我不知道。您要做什么?”
“我要带你去旅行。只有你和我,我的小天后。我们一路向南,去棉花盛开的地方。”他对这句话很满意,所以又说了一遍,“在棉花盛开的地方。”这时候,他想起这句话是他知道的一首歌的歌词。他把手塞进口袋,吹起了口哨,开始像帕特·鲁尼那样跳起了华尔兹。然后他唱起了这首歌。
……在一片雪白的田野上,
听到黑人在柔声低唱。
那是我梦想的地方,有伊人在痴痴等待,
在棉花盛开的地方。
弗兰茜轻轻地亲吻着爸爸的脸颊。“啊,爸爸,我太爱你了!”她低声说道。
他紧紧地抱着她,刺痛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哦,上帝啊!哦,天啊!”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我是个什么爸爸啊。”不过,当他再次和她说话时,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
“这么久了,我的围裙还没熨好呢。”
“熨好了,爸爸。”她把围裙折成一个规规整整的正方形。
“家里有钱吗,宝贝?”
她看了看架子上的裂口杯子。“有一枚五分钱和几个一分钱。”
“你能不能拿七分钱出去给我买个假衬衣和纸衣领?”
弗兰茜去纺织品店给父亲买周六晚上用的装备。假衬衫是用过浆的硬邦邦的平纹细布做的衬衫前胸,可以用领扣系住,挂在脖子上,然后用马甲固定起来。假衬衫可以替代衬衫,不过它只能穿一次就得扔掉。纸衣领并不是纸做的。之所以叫作纸衣领,是为了区别于穷人穿的纤维素衣领,这种衣领只要用湿抹布擦一擦就干净了。纸衣领是用细棉纱过浆做成的,也只能穿一次。
弗兰茜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剃好胡子,弄湿头发,擦好鞋子,穿上了干净的打底衫。打底衫没有熨烫,后面有个大洞,但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他站在椅子上,从橱柜顶层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凯蒂送给他作为结婚礼物的珍珠纽扣。这纽扣花了她一个月的薪水。乔尼非常珍惜这些纽扣,不管诺兰家有多拮据,这些纽扣从来没有被典当出去。
弗兰茜帮他把纽扣扣到假衬衫上。他用一个金纽扣把领子扣上,这金纽扣是希尔迪·奥黛尔送给他的礼物,那时候他和凯蒂还没有订婚。他也舍不得扔掉这个金纽扣。他用深黑色的丝绸领带打了个专业的蝴蝶结。其他服务生都戴着有弹力的现成的蝴蝶结。乔尼·诺兰绝不这么做。就算是临时着装,他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他终于打扮好了。金色的卷发闪闪发亮,清洗剃刮之后,他的身上散发着干净清爽的味道。他穿上外套,兴高采烈地扣上扣子。燕尾服的缎面翻领有些破旧,但是,这套衣服这么合身,连裤缝的折痕都完美无缺,有谁会在意翻领上那一点瑕疵呢?弗兰茜端详着父亲擦得发亮的黑皮鞋,发现直筒裤的裤管一直盖到鞋后跟,在脚背上形成一个完美的折痕。没有谁的爸爸能把裤子穿出这种效果。弗兰茜为自己的爸爸深感自豪。她用一张专用的干净包装纸,把熨好的围裙小心翼翼地裹了起来。
她陪着他一起走向无轨电车。女人们朝他微笑,直到看见小女孩牵着他的手,她们才连忙收住了笑脸。乔尼看起来像一个英俊潇洒、漫不经心的爱尔兰男孩,根本不像清洁女工的丈夫,更看不出来他是个父亲,有两个经常挨饿的孩子。
他们经过加百利的五金店,停下脚步看了看橱窗里的溜冰鞋。妈妈从来没有时间陪她逛街,爸爸则不然。听爸爸说话的口气,总有一天,他会给弗兰茜买一双。他们走到了街角。一辆格雷厄姆大道的电车出现了,他踩着汽车减速的节奏,快速跳上候车台。当汽车再次启动时,他站在车后的平台上,一边抓住护栏,一边斜着身子向弗兰茜挥手。她想,没有哪个男人像父亲这样英俊潇洒、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