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Introduction
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你看到的它们是在无风的天空中显得灰暗而笨重,还是在微风中纤弱如丝地轻快飘浮?那远在天边的地平线是否消失在落日余晖的红晕中?
对画家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来说,天空无疑是具有丰富的感情色彩的。他在1821年所写的一封信件中,将天空称为“绘画中的主调”和“情感的主要器官”。正因如此,他花费大量时间搜集不同云朵的样子,并为其分门别类。他经常背着成捆画纸,口袋里塞满画笔,走出家门,在汉普斯特得的荒原中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快速描绘头顶上千变万化的云朵,任凭画纸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或是雨滴淤滞在颜料上。一回到家,他马上依据最新的气象来分类、整理速写,标明日期、时间和当时的天气情况。
康斯特勃企图精通天空的语言——仔细观赏他的作品,就知道他办到了。不过,他活在人们执迷于分门别类的年代,因此他经常不安地坐着看不停变幻飘移的天空。云是如此难以定型,一如40年后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ohn Ruskin)的发现——要将云朵分类,终归是一种“便宜行事而非如实的描述”。每片云朵都会与其他云朵叠合,而后飘离,如此不断地转换叠合对象,直到难以区分彼此。
仰望云朵,你也许会发现,万物同样弥漫着某种情绪,然而天空瞬息万变,这种情绪便倏忽而逝了。
辨识“情绪天气”并加以命名,是一项奇特的任务,你不妨先试着描述此刻的感觉。你的心是否因为下火车后有人正等着你而兴奋地颤动?你的胃是否由于明天是截稿的最后期限而一阵揪痛?引领你走向本书的,是你在书店流连忘返不愿回家,还是纯粹的好奇心?翻开本书之后,你是满怀希望,还是津津有味,抑或是倍感无聊?
某些情绪的确将世界涂成了单一色调,例如汽车打滑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恐惧,或恋爱时沉浸在欢欣雀跃之中,而有些情绪则像云朵般难以掌控。例如,当你为爱人准备意外惊喜时,可能在满心憧憬中夹杂着一丝不安或害怕——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争吵时会大发雷霆,却又很难知道你的激愤是何时结束,而自我憎恨又是何时开始淹没自己。有些情绪来去无踪,甚至在我们发现它之前就悄然溜走了,比如,当你将手伸向超市货架某个熟悉的品牌时那种短暂的慰藉感。此外,一些正在酝酿的阴郁情绪,比如使我们手指发痒想翻寻爱人口袋的嫉妒感,或驱使我们走向自我毁灭的羞耻感等,就像笼罩在地平线的乌云,让我们急欲摆脱,唯恐它们突然在我们身上爆发。
有时,我们像是驾驭着情绪,其实是情绪操控着我们。
或许唯有更加关注自己的感觉,就像康斯特勃设法捕捉千变万化的云朵一样,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
情绪是什么?
在大脑颞叶深处,有一个泪滴状结构叫作杏仁核,神经科学家称之为情绪的“控制中心”。杏仁核会评估来自外界的刺激,并判断是否必须远离或接近它们,接着再触发一连串的反应——加快心跳、命令腺体分泌荷尔蒙、收缩四肢,或使眼皮眨个不停。当你躺在大脑扫描仪里回想某件伤心往事,或盯着新生儿照片心有所感时,杏仁核在电脑生成的影像上就会看起来很明亮。
有了这些发光的洋红与祖母绿构成的图案,关于脑部的研究就显得无比诱人,仿佛为我们如何感知情绪,以及为何会有某种感觉做出了最终结论。若将情绪纯粹视为脑中的生化烟火,就如作家哈斯特维特(Siri Hustvedt)所言:“好比说,维米尔的画作《倒牛奶的女仆》(Girl Pouring Milk)是块沾满颜料的画布,或者说,小说中爱丽丝这个人物是纸上的陈述。这固然是事实,却无法说明我对它们的主观体验,或者它们之于我的意义。”不仅如此,我认为若将情绪首先列作生理事实来处理,只会让人曲解情绪的本质。
情绪的发明
约在1830年之前,没有人真正感受到何为情绪(emotions),只能感受到如“激情(passions) ”“灵魂的意外事件”“道德情操”等,当时对这些感觉的解释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情绪迥然不同。
古希腊人相信:让人挺身反抗的暴怒情绪,是恶风带来的东西;而早期隐居在沙漠的基督徒认为,无聊这种情绪是被怀有恶意的邪魔植入人们的灵魂中的。到了15、16世纪,激情不再是人类所独有,它也为其他生命体带来奇特的影响,比如:棕榈树会谈恋爱,彼此思慕;猫也会变得郁郁寡欢。
但除了这种不可触知的灵魂与超自然领域,当时的医生们也找到了一种复杂的方法来解释身体对情感产生的具体影响,这种方法基于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体液学说。这个理论通过中世纪伊斯兰世界的医生广为传播,最终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医著作中走向辉煌。
体液学说主张每个人体内都有四种保持平衡的基本物质——血液、黄胆汁、黑胆汁和黏液。这些体液能够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甚至影响人们的心情,例如,血管中血液量较高的人急躁易怒却勇敢,而黏液较多的人则显得平和而哀伤。医生相信强烈的情绪会制造热能在体内到处流转,从而激发体液滋生,扰乱脆弱的生态系统。暴怒让血液从心脏涌向四肢,让人做好发动攻击的准备。至于黑胆汁,一旦被加热,就会将毒雾扩散至大脑,使脑中充满骇人的幻象。这些观点一直流传至今,解释了我们会说某人沉着冷静(phlegmatic,原意为“黏液质的”),某人脾气坏(ill-humour),或形容某人的血液正在沸腾的原因。
现代情绪的概念可追溯到17世纪经验主义科学的诞生。伦敦的解剖学家威利斯(Thomas Willis)研究了很多被绞死的罪犯,认为油然而生的喜悦或紧张不安的战栗并非来自奇妙的体液横流或是毒雾作怪,而是受到精密的神经系统所支配,这个系统的核心者乃单一器官——大脑。百年后,研究动物反射反应的生理学家进一步宣称,身体在惊恐时畏缩或愉悦时抽搐,纯粹是机械式反应——无须凭借无形的灵魂物质。19世纪初,在宽敞明亮的爱丁堡演讲厅里,哲学家布朗(Thomas Brown)表示,这种理解身体的新方法需要一个新词,并提议使用emotion(情绪)这一词。虽然emotion早已在英语中被使用(源自法语émotion),但概念并不明确。它可以描述人体和物体的任何动态变化,无论是树的摇摆还是人的脸颊通红,一律适用。这个新词指出一条理解情绪的新途径,通过进一步实验和解剖,将研究聚焦于牙关紧闭、泪流满面和瞪大双眼等可以被观察到的生理现象。
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家们对新方法大感兴趣,他们热衷于了解外显的面部表情,如微笑和皱眉是如何表达,甚至如何刺激内在情绪的。其中,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研究特别引人注目。早在19世纪30年代,达尔文便将情绪视为在科学中必须认真看待的课题。他发放问卷给世界各地的传教士和探险家,询问他们遇到的原住民是如何表达悲痛或兴奋之情的。他更是用自己做实验,设法找出发抖或微笑时所动用的特定肌肉。他还详细记录小儿子威廉的反应:“出生后第八天,他时常皱眉,快五周大时开始微笑了。”
1872年,达尔文发表了《人和动物的感情表达》(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宣称人类情绪并非固定反应,而是历经千百万年持续进化过程的结果。无论人或动物,情绪就像呼吸或消化那样,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重要基础,它能帮助我们存活下来——如厌恶感会阻止我们摄入毒物,而爱或同情则帮助我们形成凝聚力并建立合作关系。
到了19世纪80年代,视情绪为天生反射的观点在科学家之间普遍被承认,哲学家詹姆斯(William James)甚至主张:身体反应就是情绪,而主观感觉只是尾随而至。虽然大家都知道,“遇见熊会感到害怕,于是立马逃跑”,但更合理的说法应是,“感到害怕是因为我们发抖”。因此,他认为身体反应率先出现,而主观感觉是一种继之而来的副产品,他把它称之为“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
然而,并非每个人都以这种方式看待情绪。在达尔文发表情绪进化论的那年,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开始在维也纳接受医学训练。不过在19世纪90年代初,弗洛伊德已放弃了神经学家一职,因为他坚信,仅仅是讨论大脑和身体并不足以说明长期悲伤或过度疑心。他认为,要以科学的方法来处理感觉并不容易,还得考虑捉摸不定且复杂的心智或心理影响。尽管弗洛伊德未曾着手发展全面性的情绪理论——他诗意地将情绪视为“感觉音调”,但他的研究为认识情绪增加了深度和复杂性。
正是通过弗洛伊德的研究,现代人已将情绪视为可以被压抑或累积,并需要宣泄的东西;而且有些情绪,特别是儿童期的急性恐怖情绪和强烈欲望可以潜藏在心灵深处,多年后才在梦境或强迫行为、甚至在某些身体症状中显现,如头痛或胃痉挛。同样,也是从弗洛伊德的理论脉络中,我们接受了“某些情绪也许无法被辨识”的概念,即愤怒或嫉妒可能存在于潜意识中,就像玩偶在匣盒中不经意蹦了出来(即“弗洛伊德式错误”,Freudian slips)。这些情绪或存在于我们平日所讲的玩笑中,或存在于诸如迟到等日常生活习惯之中。
尽管弗洛伊德理论的许多技术细节一直遭到质疑,但情绪以迂回途径穿越我们的身体和心灵,这个想法至今仍在治疗上具有重大意义,并在当今情绪语言中留下痕迹。就这点而言,维多利亚时代的两个最具影响力的理论与我们现今的观点息息相关:一是情绪是经演化而来的生理反应,二是情绪会受潜意识左右。
情绪文化
事实上,要回答“情绪是什么?”答案不仅存在于生物学或个人心理史中,我们的感觉方式无不涉及所处文化之中的那些期待和想法。恨、愤怒或欲望似乎来自人类的动物本能,而用来理解我们身体的语言和概念、我们的宗教信仰和道德判断,以及我们所处时代的风尚,甚至政治和经济环境等那些使我们成为独特人类的事物,同样也能激发出类似的情绪。
17世纪的贵族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承认,即便是我们最热切的欲望,也可能会被从众的潜在需求召唤出来。“有些人,”他讥讽道,“如果不曾听闻别人谈情说爱,根本就不会陷入爱河。”靠着言谈、见识和阅读,不但能激发内在情绪,也可以平息某些感觉。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拜宁人会在屋外放置一碗水过夜,以吸收访客离去后随之降临的阴郁气氛和怠惰感,据说这个仪式十分奏效。情感的影响力是如此强大,它激发了我们以为的再自然不过的生理反应,不然11世纪的骑士如何能因惊慌而晕厥,或因为缺乏爱意而打哈欠?400年前的人,又如何能死于乡愁?
关于情绪是由文化及身心所影响的概念,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行其道。置身不同文化之中的西方人类学家惊讶地发现,人们描述情绪的方式存在着微妙差异。某些文化非常看重的某些情绪,在英语文化中却显得微不足道——例如太平洋伊法利克环礁的岛民极为重视的“不公之愤”。而某些情绪非常重要,以至于人们能熟知其中各种细微的区别和分类——例如澳大利亚西部的宾土比人能感觉多达15种不同的恐惧。此外,某些情绪对说英语的人而言意义重大,几乎到了无法想象若没有这些情绪该如何过日子的地步,但在其他语言中却没有相应的表达词汇——例如秘鲁的马奇根加人(Machiguenga)就没有任何语汇可以精确捕捉到“担心”(worry)一词的含义。
情绪语言的趣味令人着迷,如果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方式将情绪概念化,那么处于不同文化中的人,是否也会用不同方式来感受情绪?历史学家臆测,若想了解古人的心态,掌握其情绪才是关键。然而直到早期人类学研究发表约10年后,历史学者才开始认真考据湮灭已久的情绪文化。当然,他们无法直接体验古罗马奴隶或中世纪情侣的感觉,不过能通过查看日记、书信、行为手册与医疗养生法,甚至法律文件及政治演说等,向后人揭示古人理解情绪或感觉的方式。
历史学家开始提出今天从事这一领域的人相当熟悉的问题。无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发明的吗?是什么让美国总统在官方肖像中露出微笑?为什么16世纪的心理自助类作者鼓励人们悲伤,而现在他们却呼吁读者要保持快乐?为什么18世纪的艺术家乐于宣扬他们的震惊?某些情绪缘何消失——如早期基督徒所称的“倦怠”,是一种结合了无精打采与绝望的感受,现今早已不复存在;而诸如“铃声焦虑”的某些情绪,又是在怎样的因缘际会下产生的?研究古老的情绪不只是为了了解表现欢乐与悲伤的仪式会如何随着时间演变,还要了解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某些情绪可以公开表达,某些却被隐藏或通过苦行、祈祷加以抑制的原因。这个新兴的研究领域所关注的,是文化价值观如何铭刻在我们的个人经历中,同时质疑我们的情绪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即便有时被视为“基本”或“普遍”的情绪(如恐惧或厌恶)来记述,也会因时差、异地而有所不同,让人不禁纳闷每个人体验情绪的方式——辨别其中微妙的感觉——是否也可能发生改变。认为某些情绪比其他情绪更为“普遍”,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想法。在中国儒家经典《礼记》中,记录了7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包括喜、怒、哀、惧、爱、恶、欲;16世纪哲学家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则认为人类有6种“原始激情”,包括惊奇、爱、憎恨、欲望、喜悦和悲伤。现代某些进化心理学家认为人类有6~8种“基本情绪”,所有人都是以相同的方式来表达的,包括厌恶、恐惧、诧异、愤怒、快乐和悲伤——但不包括“爱”,因为它可以预期:爱的表达,必定与不同的文化仪式纠缠在一起。这些“基本情绪”被认为是历经演化、用以应付困境的普遍反应,例如感到厌恶时,做出口吐舌头的怪表情能迫使毒物从嘴中吐出;而当我们被激怒时,身体突然涌现的能量可以帮助我们击退敌人。
但是,世界各地的人是否都以相同方式来表现这些情绪?想象一下纽约证券交易所某个掌心冒汗、心脏狂跳、头皮发麻的商人;然后再想象13世纪某个跪在冰冷教堂里祈祷的基督徒,或另一个因胃痛在夜深时分醒来的某个澳大利亚宾土比人,他们都有着相似的感觉。商人也许会称这种感觉为“刺激”或者“压力”;有人可能视之为一种让人顿生敬畏的奇妙惊恐感,以提醒他们上帝的存在;还有人可能感觉到ngulu,这个词描述的是当宾土比人怀疑别人伺机报仇时所产生的特殊畏惧感。我们赋予某种情绪任何意义,都会改变我们对它的体验,这些意义决定我们是用愉悦或惊恐来迎接某些感觉,对它加以欣赏品味,还是感到羞耻抗拒。倘若忽视这些差别,我们将丧失情绪的本质体验。
以上的讨论可以归结到我们将“情绪”视为何物。当我们谈论情绪时,我认为必须参考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深描”理论。格尔茨问了一个问题:“眨眼睛”与“使眼色”的差别是什么?如果以纯粹的生理角度回答,这是眼睑肌肉的一连串收缩运动,那么眨眼睛与使眼色基本是相同的。但只有当你深入了解文化脉络,才能领会什么是“使眼色”,包括涉入玩耍、玩笑、游戏和性的议题,同时还能了解到讽刺和矫揉造作等,靠学习而来的社交惯例。爱、恨、欲、惧、愤怒等情绪莫不如此,少了文化脉络就只能得到事件的浅薄描述,而非故事的全貌——正是因为这个完整的故事,才能诉说某一种情绪的本质是什么。
本书就是讲述这些故事以及它们是如何演变的,并探讨情绪被察觉与表达的不同方式——从古希腊法庭上哭泣的陪审团到文艺复兴时期长着胡须的勇敢妇女;从18世纪医生所称的“震颤心弦”到达尔文在伦敦动物园对自己所做的实验;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罹患炮弹休克症的士兵到当代的神经科学和脑部成像的文化。
书中描述了怀抱悲伤、不满、畏怯或喜悦的我们,如何以不同方式塑造我们的世界。同时说明整个人类世界连同道德观与政治制度,对性别、性、种族和社会的假设,以及哲学观和科学理论又是如何依附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
情绪赏鉴:实境指南
如今,关注情绪健康并积极辨识感觉以促进情绪健康,已成为不丹、英国等许多国家公共政策的制定目标。通过无所不在的大众传媒,你永远会在某些角落瞥见保持快乐的秘诀,或者提醒你哭泣有益身心。希腊斯多亚派哲学家教导人留意情绪初萌的迹象,以便掌握控制情绪的最佳时机,他们认为只要准确捕捉颈背汗毛竖起的片刻,就能提醒自己不被盲目的恐慌入侵。17世纪研究忧郁的著名学者暨杰出解剖学家伯顿(Robert Burton)也发现,留意情绪对他大有帮助——不过他的方法与众不同。伯顿好奇于他的绝望和忧虑,并通过与其他作家、哲学家对话,设法理解它们。最终,他之前毫无意义的忧郁变得充满意义——而他的抑郁症也开始好转。
如今人们认真看待情绪的态度,这一现象可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首度通俗化的心理学研究“情绪商数”(Emotional Quotient,EQ),简称情商。其研究者认为,一个人成功与否,除了传统倚仗的智商指数之外,能够辨识自己及他人情绪并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更是重要的因素。能够准确地觉察情绪,已经被证明与高抗压性、好的工作表现、管理与协商技巧,以及稳固的家庭关系有极大的关联。当今,情商已经为教育人士、商业领袖和政策制定者所熟知。
无论你是用微笑或是皱眉来面对你对情绪的兴奋反应,我想你必然同意,我们的感觉与用来描述它们的话语之间,存在着有趣的联系。当你知道如何称呼某些情绪,它们可能就这么消融在莞尔一笑中,例如糟透了(每件事都不对劲的感觉)或晨间忧伤(只有早晨才降临的悲伤)。某些情绪在我们获知名称后,便占据了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例如亲吻冲动(突然想亲吻某人的欲望)或舒适惬意(寒夜里与朋友共处一室的自在感)。有时,懂得辨别、解读他人的情绪,似乎能让自己没那么特别和孤单。
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我所经历的许多故事都能引起情感上的共鸣而使我倍感慰藉,有些故事则从不同角度与我产生共鸣,帮助我从新的角度看清自己某些难以捉摸的感觉。大多数人都会避免谈及某些情绪,也许是耻于自己对他人的怨恨,也许是对自己的冷漠吃惊,也许是正努力对抗自己的难为情。但是当你略微思考对这些感觉的态度源于何处,就会发现它们未必像你有时以为的那么吓人。我希望书中的某些故事也能与你产生共鸣。
不过,本书的初衷并非让你更快乐或更成功(甚至富有!)。情绪文化虽然充满了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其实能帮助你看清你对那些所谓自然、不言而喻的(更糟的说法是“正常的”)情绪,应该要有怎样的看法。如今,情绪已经占据重要的地位,它们不断地被政府统计指数、被医生频繁地施加药物干预、在学校被教导规矩,并被雇主监测,那么,我们最好弄清楚我们对于情绪的假定到底源自何处——还有我们是否真的想调控自己的情绪。
如何使用本书
在关于情绪的浩瀚文献里,描述了太多数不清的感觉。本书列举的情绪清单并非无所不包,或深刻探讨人类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是一本由多篇与情绪相关的小品文组织而成的微型散文集,各条目以英文字母顺序排列。我认为,那些显然次要而且特殊的情绪,例如微愠或快感恐慌(一种迷失的兴奋感,例如踢翻办公室垃圾桶时的那种感觉),又如恐惧、诧异等看似日常的情绪,都是构建情绪生活的独特部分。同样,这些条目并不具有权威性,只是试图一窥史上和当前的情绪文化政治学,希望阐明我们现在何以有这样的感觉。我希望这些条目能让人觉得有趣并感到好奇,引发更多的讨论和提问。
刻意地将情绪分门别类并非易事。在安排这些条目时,我经常觉得自己像维多利亚时代那个深感困惑的云朵收集者,思忖着某种特定的战栗到底是来自愉悦,还是厌恶(或两者兼有);罪恶感是从何处消失,而懊悔又是从何时开始滋生。有时,思索情绪时会将你吸入一条四通八达的甬道并设有旋转门的迷宫,这时,用来描述情绪的字眼就会比事实更便利——这正是本书如此编排的原因。你可以按字母顺序表逐步阅读,也可以随意翻看,直到遇上让你感兴趣的条目,查阅参照的内容——或许我们的某个经历更为接近某些情绪变化与融合后的样貌。
书中探讨了约150种情绪,当然还可能有更多种,即使我的研究计划注定不可能有完成之日,但我仍愿意以此书作为一种表态,以反对那些试图将我们复杂的内在世界归纳成少数几种基本情绪的论点。因为我在探索情绪世界时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我们需要的不是用精简的语言来描述感觉,而是需要更多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