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光和元年
一
熹平六年(177年),曹操二十三岁,任顿丘令。
顿丘是东郡十五城之一。据《后汉书·郡国志》记载:“东郡秦置。去洛阳八百余里。”汉朝时,一里约为四百米,即东郡距离京城三百多千米。中国幅员辽阔,这个距离可以算很近了。从东郡到曹操的家乡沛国谯县,大抵也是这个距离。
曹操担任顿丘令之后,每每心血来潮,不是去洛阳,就是回家乡谯县。
“擅自离开任地,无大碍吗?”曹操去堂弟夏侯惇家拜访时,堂弟这样问道。
“不必担心,无人会过问。”曹操答道。
“你果真鲁莽!”
“被你这个鲁莽之人说鲁莽,岂不有趣!”曹操笑道。
夏侯惇曾经一怒之下,将对自己老师不敬的人杀死。彼时他才十四岁。他因此被称为“烈性男儿”而使人惧怕。如今,曹操居然被这个有着“烈性男儿”称号的堂弟视为鲁莽,不由得苦笑起来。
“我们的部曲如何?可有松懈?”曹操问道。
夏侯惇挺起胸膛答道:“每日精心操练,不敢有丝毫懈怠,无须挂念。”
“部曲”一词源自“营”“部”“曲”“屯”等表示编制的用语,取“部”和“曲”组合而成,主要是指武装集团。官军和私人武装都可称为部曲,但在当时,更多的是指私人武装。因社会动荡,地方豪族开始豢养私人武装。一说到沛国谯县的豪族,首先想到的便是曹家和夏侯家,并且两家有着亲戚关系,因此共同训练部曲。所以曹操才会说“我们的部曲”。
“有元让在,我很安心。”曹操说道。
曹、夏侯两家的部曲,由夏侯惇负责训练。夏侯惇,字元让。避开本名,以字相称,是一种礼仪。
“孟德兄,”夏侯惇说道,“我们这一族,就指望孟德兄在朝廷迁升,光耀门楣了。”
“哈哈……我这肩上的担子重啊。”
“孟德兄是本族栋梁,责任自然重大。与其偷闲回乡游玩,不如去洛阳广结达官显贵。”
“许久才回乡一次,竟遭如此训斥……不过,元让,你要切记,比起洛阳的达官显贵,终是自家的部曲更值得信赖。不,应该说,如今的世道,也只有自家的部曲可信赖了。”
“如此说来,你回乡是为了视察部曲?”
“正是。”
“那就随我一同前去看看部曲操练情况吧。”
“正合我意。”
“请!”
夏侯惇起身朝马厩走去,曹操紧随其后。
曹操之父曹嵩,实际上出生于夏侯家,与夏侯惇之父是亲兄弟,后为曹家收养。虽然收养异姓之子很少见,但曹、夏侯两家历代联姻,关系密切,也不足为奇。曹家自称是曾侍奉汉高祖刘邦的宰相曹参的后裔,夏侯家则是汉高祖的太仆夏侯婴的子孙。不过自东汉中期,两家均趋于败落。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专门服侍后宫。
东汉第三代皇帝章帝十九岁登基,三十三岁驾崩。之后的十代皇帝,都是在年幼时继承皇位。而在这十人中,最年长的是十五岁继位的桓帝。殇帝出生百日继位,翌年驾崩;冲帝两岁时继位,翌年驾崩,皆由皇太后垂帘听政。皇帝的后宫不允许一般男子出入;能够接近宫中女性的,只有宦官。由此,宦官逐渐接近权力中心,并开始得势。
除了宦官,能与皇太后共议朝事的,还有皇太后的娘家人,即外戚。因此,宦官和外戚,围绕权力之争开始对立起来。这种争斗往往以宦官胜利而告终。因为皇帝一换,相应的外戚也就退场了,而宦官却不必更换。
外戚窦氏、邓氏、梁氏等,虽然显赫一时,但终归走向没落,甚至惨遭灭族。譬如,汉和帝因不满外戚的专横,借助宦官之力,打倒了窦氏。又如,十九名宦官因打倒外戚阎氏有功,均被封为列侯。一般的文武官员,想要被封为列侯实属不易,而宦官却能轻易跻身于贵族之列。
在封建体制中,君主往往会重用自己的亲信。与一般的士大夫相比,宦官更能得到君主的信任。因为他们总是跟随君主左右,且大多自幼就服侍君主。士大夫都有各自的家族,做事难免会顾虑家族利益。而宦官无儿无女,可以一心一意侍奉君主。
做宦官可出人头地,富贵荣耀。世人都这样认为,事实也确实如此。若有求于朝廷或官府,上至官职任免,下至物品买卖,都靠宦官从中斡旋。谢礼通常是一笔重金。因此,有人自愿接受宫刑,也有人为自家幼子进行宫刑。
曹操的祖父为何会成为宦官,曹家和夏侯家都缄口不言。曹腾自幼就是宦官,进宫陪伴六岁的太子学习。不难想象,他接受宫刑并非出于自愿。曹家家道中落,牺牲一个孩子,也是无奈之举。士大夫在嫉妒宦官的同时,也日益蔑视宦官。尤其是在十九名宦官被封为列侯时,他们的愤慨超乎想象。
东汉王朝的创立者光武帝刘秀出身于地方豪族。因此,地方豪族成了东汉王朝的政权基础。他们奋斗终生,就是为了提高自身地位。可是,毫无根基的宦官却能轻易跻身高位,更甚者,只要宦官从中斡旋,暴发户都能谋求一官半职。这自然招致了士大夫们强烈的不满。
曹家曾是地方豪族,却出了一位令豪族唾弃的宦官。但是这一无奈之策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曹腾侍奉的太子终于登上了皇位。他就是顺帝。曹腾被任命为小黄门,俸禄六百石,后升为中常侍,最后晋升为大长秋。这是宦官中最高的职位,虽然俸禄只有两千石,但财禄颇丰。
阳嘉四年(135年),借助宦官之力登基的顺帝为了向宦官示好,特许宦官可以收养子,并世袭其爵位。曹腾作为曹家的牺牲品,原本已经脱离士大夫家族,却因此得以再次成为曹家人,还为没落的曹家谋得了爵位。从桓帝开始,他就被封为费亭侯。原本没落的地方豪族再次显赫,并从有联姻关系的夏侯家找来养子——曹操的父亲曹嵩。
曹腾在宫中三十多年,侍奉过四位皇帝,经手了众多事务,相应的谢礼也不计其数。曹家成了令人瞩目的豪门。
延熹二年(159年),位高权重的曹腾于洛阳逝世。据说他是在看到孙子后,才安心西去的。
曹操自然不记得祖父的样貌,但据本族老人说,曹操长得不像父亲,倒是更像祖父。曹家和夏侯家世代联姻,曹操身上流淌着夏侯家的血,样貌与祖父相像,不足为奇。
“不仅样貌像,性格也像。大长秋亦时有惊人之举。”族中的一位老妇曾经这样说。
自古宫廷就是钩心斗角之地,曹腾能够站稳脚跟,靠的绝非一朝之力。因此,世人评价他是个沉稳的人,但有时他也会做出一些意外的事,令人难以捉摸。
曹操二话不说就回谯县。这也是他和祖父曹腾相似的一个例子。
“你祖父看似反复无常,事后想来,必有其缘由。”曹操的母亲曾这样说。
曹操和堂弟骑着马并排而行,前往校场。
迎面驶来一辆轺车。“那是子岳吗?”曹操问道。
子岳名峻,是谯县士族程家的主人。虽然都是本县的士族,但因曹家出了宦官,就受到程家的鄙视。许久不见,且距离尚远,曹操便向夏侯惇确认。
“没错,是他。”夏侯惇回答。
程峻接近骑在马上的二人,停下轺车,双手抱拳,作揖为礼。曹操和夏侯惇也下马作揖回礼。
二
秦始皇首创郡县制,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其下设县,郡县的长官皆由中央任命。秦始皇死后不久,秦朝就灭亡了,其中一个原因是皇权在地方势力弱。汉朝以此为鉴,在地方要害设置“国”,册封皇族为“王”。这就是所谓的藩屏。郡县制由此演变为郡国制。虽然郡和国属于同级,但郡的长官——太守——由中央任命,而国的一切事务均由朝廷派遣的相处理,被册封的皇族并没有实权。全国有百余个郡国,其下设县。
曹操的家乡谯县属于沛国。东汉时,最初的三十六郡变成了百余个郡国,遍布全国,不易管理,因此,全国又被划分成十三州。沛国属于豫州。
州的长官刺史负责巡察该州管辖下的郡国,并向朝廷报告,其官位等级低于太守和相。太守和相的俸禄为两千石,但刺史最初的俸禄只有六百石。到了东汉末期,刺史才享有和太守差不多的俸禄。
郡国之下设县,住户在一万以上的,为大县,其长官称为县令;住户不足一万的,为小县,其长官称为县长。
曹操二十三岁,任顿丘令,俸禄八百石。顿丘隶属于东郡,东郡归兖州管辖。这一次,他跨越州界回乡,并没有向上级东郡太守和兖州刺史汇报。不过,了解曹操的人都猜测,他此行一定另有目的。
城外的涡水河畔,部曲正在操练。这正是曹操想看到的。
曹操下马,站在河边,问:“子岳素来看不起吾等,方才相遇,他却特意问候,实在不寻常。”
夏侯惇撇嘴答道:“程家向夏侯家借三百万钱。”
“借给程家了吗?”
“家父爽快地答应了。”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如此客气……”
“想必他今后不会再诽谤曹家和夏侯家了。”夏侯惇说道。
程峻曾说曹家是浊流之辈,说什么“纵使坐拥金山银山,也无法与吾等清流相提并论,曹家皆是无教养之人”。
“居然来借钱,果真恬不知耻。想必是听说了卖官之事吧?”曹操说道。
“卖官?”夏侯惇反问道。
“你不曾耳闻吗?谯县毕竟是乡下啊……不过,你们都在谯县,程家却知晓此事……莫非夏侯家真的太悠闲了?”
曹操向夏侯惇讲起朝廷卖官的传闻。
灵帝刘宏早年世袭解渎亭侯。由于先帝无后,皇太后和太后之父窦武便将刘宏迎立为帝,十二岁登基。刘宏是第三代皇帝章帝的玄孙。他是比较远的皇室旁系。拥有皇室血统的皇族可以封王,而他只能封侯。就连其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皇帝。外戚窦氏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他年幼,容易操控。当然,也因为他不够贤明,否则是难以操控的。
桓帝驾崩时,国库已经空虚。而灵帝无能。二十二岁那年,他对皇帝私钱少一事深感不满,暗自思量怎样才能自在地用钱。灵帝即位前,他的封地是贫穷的乡村。解渎亭大概在现今河北省安国县境内。“亭”是县之下的单位。他的生活并不富裕。如今他当了皇帝,不料宫中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供其挥霍。
“作为皇帝,怎可如此贫穷?”灵帝十分愤慨。
官吏都是由皇帝任免的,于是灵帝开始收钱卖官。
“听说近日将在宫中西园建造宅邸,作为卖官之所。出价亦确定,两千石的官员为两千万钱。程家借三百万钱,想必是看中了小县县长或县丞之位吧。”曹操说道。
“岂有此理!什么世道!”夏侯惇嗤之以鼻。
“因此,这是不可缺的。”曹操说道,同时伸手指向在河边操练的部曲。
夏侯惇沉默不语。
“部曲人数几何?”曹操问道。
夏侯惇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说:“超过千人。”
“千人?太少了。”
“太少?”
“元让,你十四岁杀人,却没有被问罪,你可知缘由?”
“是侮辱我师之人有错在先……难道另有隐情?”
“这是表面缘由,实则因为县官惧怕吾家部曲。”
“当时不过数百人而已……”
“不错,数百人就足以使县官害怕。”
“如今各地难民正结伙,四处掠夺,却无人敢接近谯县。这里拥有部曲上千人,就连流亡的饥民也避而远之。以前,对吾等心怀嫉妒、仇视吾家部曲之人,譬如程家,现在也甚为感激。多亏了吾家部曲,谯县才得以安宁。”曹操面带笑容,拍着夏侯惇的肩膀说道,“元让啊,你要切记,部曲今后的对手,并非饥肠辘辘的难民。因此,千人实在不够。”
“两千呢?”
“相差甚远。”曹操摇头道。
三
曹操对夏侯惇交代完部曲的事宜后,便返回洛阳。他长期离开任地顿丘,却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没有人会追究此事;纵使有也无妨,他并不眷恋这个职位。
曹操从谯县北上,在梁国遇到了朝廷派出的急使。
天下大赦,改年号为“光和”——朝廷派人前往各地发布消息。
曹操还得知,与父亲来往密切的前辈桥玄也已还乡。
桥玄出身于梁国睢阳的名门,其父与祖父都曾担任过太守。桥玄以相面而闻名。曹操想登门拜访,请他为己相面。
“哦……巨高之子?……要请老夫相面?……”
桥玄端详着曹操的脸,片刻后,紧闭双眼道:“从面相来看,你并不信相面之说。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请老夫相面?”
曹操吃了一惊。他确实不信相面之说。不过看着紧闭双眼的桥玄,他暗暗想:“来相面者,大多半信半疑。桥玄此话听似玄乎,其实人人适用……”
曹操是个现实主义者。尽管如此,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恳求道:“信或不信,要看先生说什么。先生有话请讲,我不会介意。”
“哈哈,此话有理。”桥玄神情自若,“不信也无妨,老夫至今还不曾见过你的面相。”
曹操放声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几分嘲讽与不屑。大笑之后,他说道:“先生此话让人不得不信。我与先生今日初次会面,先生怎么可曾见过我?须知世人面相皆有不同。”
“此话差矣。老夫并非此意。世人面相千差万别不假,但也有类可属。你的面相相当独特,不属于老夫所知的任一类型。如果你有才能,必是异常之才,可谓异才……”
“所谓异才,可是世间难容之才?”曹操问道。
“也许吧,”桥玄答道,“但也可认为,若无此异才,则世间难得安宁。”
“世间难得安宁?”曹操正襟危坐,“嗯……这么说来,若能得此才能,岂不是好事?”
“老夫看过的面相何其多,但你的面相与众不同……或可称为‘命世之才’。望多多保重。老夫年事已高,难以护妻儿周全,将来或要拜托于你。”桥玄说道。
曹操再次放声大笑,但这一次,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你可以去汝南找许子将,老夫替你写一封荐书。”桥玄补充道。
“多谢!”曹操躬身。
桥玄,字公祖。世人评价他“严明有才略”。任尚书令时,他上书揭发南阳太守盖升贪污之事,要求将其关进大牢。然而灵帝和盖升相交甚好,不但没有听从桥玄的建议,反而让盖升当了侍中。桥玄气得弃官还乡。灵帝舍不得桥玄,于是下旨任命桥玄为光禄大夫。光禄大夫是顾问官,俸禄两千石。
“你不必急着赶路,不妨顺道去一趟汝南,定不会令你失望。”桥玄说道。
许子将,名劭,曾任郡的功曹,但不久便辞官。此时,他正住在汝南。
“时局动荡,一日不如一日。小人当道,仕途太过辛劳。”但凡有人劝他做官,他就这样说。这反而让他声名大噪。
许劭还因“月旦评”为世人所知。“月旦”即每月的初一。这一天,许劭都会公开对当代名人品头论足。在信息传播缓慢的时代,欲想了解天下形势何其困难,但又有谁不想知道当今天下由怎样的人物掌控?月旦评顺应了民意。许劭通相面、善口才,月旦评颇为有趣。有关大人物的信息,很快从汝南流传至中原。
“若想出人头地,必先大扬其名。”曹操告辞之际,桥玄如此说道。
桥玄知道,如果曹操见到许劭,很可能就会成为月旦评的对象。如此一来,曹孟德之名很快便会传遍天下。
汝南是个热闹的地方。这里与沛国、梁国同属于豫州。全郡人口超过两百万。汝水流经,水路畅通,船只往来频繁。
“哈哈……月旦评就是从此处流传至中原的啊!”曹操站在汝水河畔,喃喃自语道。
初次拜访某人时,需事先递上名帖,标注下榻之处,静候答复。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虽然曹操已经递过名帖,但许劭一直没有答复。一日后,曹操叩响了许劭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前一日出来应门和接收名帖的男子。他问道:“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莫非忘了名帖之事?我想见许子将。”曹操答道。
“为何事求见?”
“相面。”
“请回吧。”
“你为何不代为通报?”曹操怒视对方。
那男子三十五岁左右,厚唇、大眼、小塌鼻,脸庞显得极不协调。
“主人不见佩剑之人。”男子说道。
曹操突然拔剑,剑锋抵住男子胸膛。男子后退。
“你就是子将吧?”曹操问道。
男子微微点头。
“若肯相见,我自会解下佩剑,但在门前为何以佩剑为由拒绝相见?快给我相面!”
剑锋向前逼近,许劭后退一步。
“孟德果然鲁莽。”许劭说道。
“嗯?有人说起过我?”
“袁本初。”
“哈哈,原来是他……”曹操将剑插进剑鞘。
许劭长吐一口气,说道:“一句话足矣。”
“那就最好不过,我也不喜长篇大论。”
“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不如我也以相面回谢——你有遁甲之相。可喜可贺!”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口中自语:“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他说许劭“遁甲”,是指其掩人耳目、隐匿身形,以求安宁,故而“可喜可贺”。
不知许劭在月旦评中会如何评论自己?曹操想到此,不由得嗤笑一声。
四
“许久未回,如今洛阳如何?”父亲问道。
曹操答道:“酷热。”
农历五月已是盛夏,而这一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炎热。
“酷热……”曹嵩苦笑,“你可知为父因你遭人嫉恨。”
“孩儿今后必当谨言慎行,请父亲安心!”曹操说道。
孩提时期的曹操被人叫作“阿瞒”。这不是他的乳名,而是绰号。他的乳名是“吉利”,但曹操从幼时起,就不喜欢“吉利”这个名字。
“吉”与“利”都太过俗气。
曹操还是喜欢“阿瞒”这一称呼。
“瞒”是“欺骗”之意,确实是个很过分的名字。曹操自小以骗人上当为乐,因而得此名。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
太祖少机警,有权数。
曹操自幼智谋不凡。在少年时代,他是个令人头痛的顽童。他的叔父爱唠叨,经常向曹嵩告状。在株连盛行的年代,家族中如果出现行为不端的人,所有的族人都会受到牵连,所以相互提醒是理所当然的。少年曹操却觉得叔父过于多言,于是心生一计。有一次,曹操在路上遇到叔父;他立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叔父问他怎么了,曹操说:“卒中恶风(即癫痫)。”叔父连忙跑去告诉曹嵩。曹嵩大惊,立刻前去路边,却见曹操安然无事。曹操说:“孩儿犯了癫痫?哪有此事?叔父这是无中生有……”之后,曹嵩不再轻易相信叔父的话。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
任侠放荡,不治行业。
曹嵩对儿子束手无策。
根据东汉的制度,郡国每年都要推选“孝廉”。自七世纪的隋朝开始,官府通过笔试来选拔人才、录用官员。这就是科举制度。而在此之前,官员是由资历高者举荐产生的。虽说是要推荐“孝廉”之人,但这和笔试不同,没有清晰的评判标准。其结果是,举荐名额往往被地方豪门的子弟占有。
熹平三年(174年),二十岁的曹操被推选为“孝廉”,担任“郎”一职。郎是相当于侍从和宿卫的小官吏,或者说是候补官吏。郎以上的官员,也按照察举制选拔。
曹操先是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都城洛阳的治安,由东、南、西、北四部分管,每部各设一名部尉。曹操新官上任,就在城门前挂了十余根棍棒,若有人违反禁令,就用棍棒狠狠地打,所以不时闹出人命。事实上,敢违反禁令的人,大多与达官显贵有些干系,自认为不会受罚,但曹操却毫不留情,一律棒打。
灵帝宠爱小黄门蹇硕。其叔父仗着有侄儿撑腰,违反宵禁令外出。曹操全然不顾其后台有多硬,将人打死。这件事令整个洛阳城震惊。
“这怎么可以呢?太过分了!”达官显贵议论纷纷。
但曹操毕竟是奉公行事,也无从处罚。
曹嵩则四处赔礼道歉:“可不可以给他调整官职?因他身居此职,才会酿成大错。”
此事不了了之。而奉公行事的曹操却高升一级。
这便是曹操出任顿丘令的经过。
“愚蠢至极!”
曹操一改以往奉公行事的态度,开始玩忽职守,平日不待在衙门,经常擅自外出。
曹嵩再次为儿子四处打点,尽力辩解:“小儿尚在见学之中,因而四处游历求学。”
他告诫曹操:“要想安身立命,仅靠谨言慎行是不够的,必须多多磨炼才智。”
“孩儿请公祖先生相过面,他说我有异才,或曰‘命世之才’。父亲是指磨炼此异才?”曹操说道。
“有此事?”曹嵩说道,“莫不是他知道你是我儿,才出此言?相面不足信。”
“或许吧。公祖先生还写了荐书,叫孩儿去找许子将。孩儿去拜访许子将,故意没把荐书拿出来,因而遭到许子将的冷眼相待。想来此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但此人的月旦评却影响颇大。他可有为你相面?”
“他说孩儿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嗯,此话过分了!”
“孩儿惹他不高兴了,因而才对孩儿用了计谋。”
“什么计谋?”
“想必此人搜集了天下所有孝廉以上者的资料。他还说是从袁本初口中得知孩儿的。”
“袁本初是汝南出身吗?”
“不错,他是孩儿幼时的玩伴,对孩儿很是了解。想必他早已将当年在刘家抢亲之事告诉许子将……不过,若因此事说孩儿是英雄,也未尝不可。”在父亲面前,曹操不敢笑得太放肆。
五
那个年代,各地的名门望族想方设法把自家子弟推举为孝廉,而后送往都城洛阳。这些人升迁后,大多在洛阳安家。因其宅邸集中在一处,各家子弟便多有机会相识结伴。
汝南的袁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袁绍,字本初。虽然日后曹操和袁绍为了争夺天下而大战,但少年时代,两人却是好友。
彼时,曹操还没有被推举为孝廉。两人年少气盛,正好赶上富豪刘家娶亲。新娘是附近的儒者之女阿真,也是他们孩提时的玩伴。
“我讨厌那个男人。”阿真说。但是她无力反抗。
曹操和袁绍对阿真深表同情。
“大闹婚礼!”
“抢回阿真。”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年轻人打算把阿真从婚礼上抢走。他们常去刘家玩,很熟悉刘宅的布局。在婚礼当日,两人轻而易举地从新房中救出阿真,可惜被刘家的用人发现了。不得已,两人只好扔下阿真,跳墙逃跑。袁绍从墙头跳下的时候,扭伤了脚。
“痛死我了!”袁绍惨叫道。
刘家人听到声音,朝这里追来。
曹操想扶起袁绍。袁绍说:“不行,我走不了了。”
这时,只听曹操大喊道:“抢新娘的贼人在此!”
“喂!你在说什么!”袁绍大惊,跃身而起。
袁绍仿佛忘记了疼痛,跟在曹操身后拼命地跑。就这样,两人终于逃脱,皆是筋疲力尽。
“你未免过分了!”袁绍板着脸说道。他刚才确实是寸步难行。
“是过分了,但若不是我大叫,你怎么会一跃而起?恐怕我们早就被捉住了。”
“这倒是……要是被抓住,事情就严重了。”
“所以正因为我大叫,你才得救。”
“虽说如此,可……”袁绍注视曹操片刻,继续说,“你是个谲谋的天才!”话音未落,他再次因疼痛而惨叫起来。
袁绍肯定将此事告诉了同乡许劭。作为月旦评的主讲,许劭自然也把此事当作资料装进了脑袋。即便曹操突然来访,他也能当即给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价。此外,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恪尽职守之事,许劭想必也是知道的。
“有些计谋,你或许还不知道。”曹嵩说道。
“什么计谋?”
“任北部尉时,你打死了小黄门的叔父,却没有受罚。这也是计谋。”
“恪尽职守,为什么受罚?”
“即便不受罚,也有可能遭人暗杀。当今的世道,花点小钱,雇凶杀人并不难。”
“孩儿明白了。”曹操悟性很高。
“你若是普通士大夫之子,恐怕性命早已不保,你可知道?”
“是,孩儿深有体会,我们家并非普通士大夫。”
曹家与宦官渊源颇深,被士大夫蔑视。但是对曹操而言,这是巨大的资产。
“可惜世事无常。中常侍之中,知道你祖父的人越来越少,关系和情谊自然也随之减弱……为父一直在努力维护这些关系。你必须立即返回顿丘,在走之前别忘了向张中常侍辞行。为父替你备好了礼物。”曹嵩说道。
如今,居宦官之首的是张让。他和曹操的祖父曾是师徒。为了曹家的前程,必须维护好和这个人的关系。
曹嵩所说的礼物,是一个装有一张纸的信封。曹操没有打开信封看。
张让住在大宅邸之中,门禁森严。曹操没有递上名帖,只是报上了姓名。门卫刻薄地说道:“中常侍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会客。”
曹操吃了闭门羹。若他报上父亲的姓名,或亮出自己的官衔,或许会被召见。但是,如同在许子将府上没有拿出桥玄的荐书一样,曹操不愿这么做。
曹操在张让的宅邸周围徘徊。院墙虽高,但并不难爬。曹操练得一身好武艺,自信可以越墙而入。黄昏时分,四下无人。曹操拿出随身携带的绳钩扔过墙头,缘绳进入院内。虽然他是第一次进张府,但大致可以判断出主人在哪个屋子。曹操大步朝主人的屋子走去,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有刺客!”
一杆长枪刺过来。
曹操看似像走在大路上一样,但毕竟是擅闯者,神经紧绷,不停地环视四周。他躲过了这一枪。
另一个人的声音:“来者何人?”
在使用长枪的男子身边,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尽管天色昏暗,但仍可以看出这名男子没有蓄须。在当时,除了宦官,一般男子都会蓄须。
“在下是司隶校尉曹嵩的长子,顿丘令,曹操。”曹操拱手道。他把官衔和父亲都亮出来了。
“为何来此?”
“奉父命而来。”
“你是如何进入宅中的?为何无人通报?”
“因闭门不见,只好越墙而入。”
“闭门不见?可曾报上姓名?”
“仅报了姓名。”
“仅报了姓名?……原来如此,有何要事?”
“有信件要转交中常侍大人。”
曹操从怀中取出信件。
“过来!曹操!让我仔细看看你。”男子招手道。
曹操凑上前去,单膝着地,递上信件。
男子接过信件,说道:“我已收下。可若我不是中常侍大人,你当如何?”
“一定是中常侍大人。”曹操答道。
“何以见得?”
“从威严之态可见。”
“荒唐!”这声音像是在斥责。
“是,确实荒唐。其实,是近观大人左眉上的两颗痣而得知。”
“嗯,这也是听你父亲说的吗?”
“不是,在下任北部尉时,为避免对大人失礼,曾向小黄门打听过大人的容貌特征。”
“嗯……”张让盯着曹操说道,“我也好好看看你的模样,牢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