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看剧
冬天很快来临。
维克斯去了柏林，据说保尔森正在那里讲学，他是绝不愿错过这种事情的。而海沃德则开始研究着要去南方旅行。为了提升德语能力，他每周都要拉着菲利普去戏院看几出戏。海德堡的戏院里，各种戏目正轮番上演，菲利普发现看戏比听布道要有趣得多，对提升德语水平也更有帮助。很快，他就跟海沃德一起投身到了戏剧复兴的浪潮中。
冬季，戏院里上演了好几出易卜生的戏剧，此外，还演了苏台尔曼[1]的新剧《荣誉》。这部剧上演后，舆论顿时为之哗然，恨此剧者极力抨击，爱此剧者则推崇备至。此外，还有一些剧作家搭乘了新思潮的顺风车，写了很多受其影响的剧本。这些披露人类罪恶的系列剧作让菲利普大开眼界。以前在布莱克斯泰勃时，菲利普从来没看过话剧。即使偶尔有些小巡回剧团到村里的会议厅去演出，他那位大伯也从不肯屈尊带他去看，在教区牧师的眼里，看戏这种事实在是有失风雅。
舞台人物展现出来的情感很快抓住了菲利普的心，只要一迈进那些昏暗的小戏院，他就心跳难耐。很快，他就彻底掌握了那家小剧团的特点，只消看一眼角色分配表，他就能马上指出即将上演的戏剧中人物的各项特征。当然，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看戏的兴致。对菲利普来说，戏剧即是真实。在舞台上，任何邪念都将被无情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剧中描绘的这些阴森奇特的生活中，强者徒有其表，遇到点事就会露出色厉内荏的真面目；看似德行兼备的淑女和绅士们，其实不过是把德行当成自私丑恶的遮羞布；品行贞洁者实是淫贼荡妇；看似诚实者多是骗子狂徒。坐在舞台下，人们似乎置身一个空气污浊的破房间，前一夜这里还有人纵酒笙歌，到了早上，却只剩下一片狼藉。剧中人那似乎在羞愤交加的情况下硬从心坎里挤出来的残忍言词，使得观众席上除了傻瓜和伪君子的窃笑外，基本听不见爽朗的笑声。
菲利普深深地沉醉在这一场场罪恶人间中。他仿佛换了一种审视世界的方法，越发渴望能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了解得更透彻些。观看完演出，他一般会随着海沃德去小酒店里喝杯啤酒，再吃一份三明治。温暖明亮的酒店大堂中，学生们三五成群地相互笑着，闹着，带着儿女一起光临的父母们在女儿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后，笑倒在椅子上。看上去，真真处处都是平和欢快的天堂美景。然而，菲利普却对这些视而不见，他依然在回味着剧院中的一切。
他激动地对海沃德说：“难道你不觉得这才是生活的真面目吗？听我说，我绝不会长久地待在这里，早晚有一天，我要到伦敦去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我当然得去见见世面，我还要好好品尝生活的甘甜苦涩，不，我绝不愿意没完没了地只是为生活做准备，却从不去真正实施它！”
海沃德从不在菲利普激动地提出问题时给出答案，多数时候，他只是随便傻笑一声，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什么风流韵事上。偶尔，他也会让菲利普一个人回到公寓去。有时，他会在跟菲利普谈话时引用几句罗塞蒂[2]的诗，还有一次，竟干脆把一首十四行诗拿给了菲利普。这首诗是为一名叫作特鲁德的少女而写的，整首诗言辞瑰丽，洋溢着热情和悲怆的情调。海沃德特意以诗意来描绘他那庸俗、肮脏的“艳遇”，并且还得意扬扬地认为自己得到了伯里克理斯[3]和菲狄亚斯[4]的真传呢。他不屑用英文中那些直白的字眼来形容意中人，便特意挑了“hetaira”[5]这么个词儿。因为好奇，菲利普还特意找了个白天去了古桥附近的街上，按照海沃德所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街上某幢装着绿百叶窗的白房子里。然而，像他说的那样的房子有很多栋，每一栋里面走出来的，都是一些浓妆艳抹、说话粗声粗气的凶巴巴的女人。她们过于热情地招呼着菲利普，还用粗壮的手去拉他。结果，菲利普自然是吓得掉头就跑。
菲利普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没能领略过各种小说作品中所提出的“人生中最重要之物”，实在是有些遗憾。尤其是，由于他具备洞察事物真相的天赋，因而总能察觉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天壤之别，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幸。因而，他越发希望能够增加自己的阅历。
他还不知道“青春总是充满幸福”这句话只是那些已经不再青春的人的一种幻觉，也不清楚唯有经历过多重艰难险阻，才能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实际上，年轻人的脑袋里总是被灌输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想象，以至于当他们接触现实时，总会被打击得千疮百孔。从这一点来说，所有的年轻人都是不幸的。那些被时代筛选出来的、尽善尽美的书籍，和长辈们瑰丽的回忆，都将一种虚假的前途铺设在了他们面前。他们唯有自己想办法，去看穿那些谎言，去发现过去的所有认知都是虚妄。每发现一次真相，就像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但令人惊奇的是，由于受到内心力量的驱使，多数经历过幻灭的人都会为生活增添一层新的虚幻的颜色。
跟海沃德厮混在一起，对现在的菲利普来说简直不能更糟。海沃德是一个诚心诚意欺骗自己的危险人物，他对事物毫无自己的看法，只是书生气十足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的优柔寡断是艺术家气质，认为每天无所事事才是超然物外的哲人应有的常态，甚至还十分诚恳地相信着他那肮脏的肉欲其实是最浪漫的恋情。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着高雅的事物，可他本人偏偏是个资质平庸之辈。他用带有感伤色彩的目光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比它们的实际形象要高大得多。他说谎，却不认为自己是在说谎，当被别人戳破时，他又强调说谎言才是最美丽的。
总而言之，海沃德这个人，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注释
[1]苏台尔曼（1857—1928），德国小说家、剧作家。
[2]十九世纪后期英国女诗人。
[3]古代雅典著名政治家。
[4]古代希腊著名雕塑家。
[5]希腊语，情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