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法语教师
菲利普觉得,法语老师迪克罗先生是他所有的私人教师里最古怪的一个。这位老师是日内瓦人,个子高高的,顶着一头灰白稀疏的长头发。他双颊凹陷,脸色蜡黄,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这身衣服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内衣衣领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衣的手肘位置破了几个大洞,裤子也磨得到处都是毛边。他很少说闲话,分秒不差地遵守着上下课的时间。他的课时费很低,讲课时虽然缺乏热情,却严谨得一丝不苟。
因为他从不谈论自己的事情,因而菲利普对他的了解都是来自别人的闲聊。据称他曾跟加里波迪[1]并肩作战,反对罗马教皇,不过很快,他就看清了所谓的自由的真实面目——无非只是建立一个共和国,给人们换一副新的枷锁戴戴罢了,于是,他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意大利。此后没多久,他又被逐出了故国日内瓦,听说似乎是犯了政治罪。
迪克罗先生的样子跟菲利普想象中的革命者完全不同,他严守礼仪,若不得到允许,宁愿一直站着也不肯擅自坐下;当在街上跟菲利普偶遇时,他一定会把帽子摘掉,行一个标准的手势礼。他声音低沉,从未笑出过声音,或者说,根本没人见过他笑。
若是想象力足够,大概就能看到迪克罗当年的模样:1848年,那是一个不安稳的时代。在当时,法国国王的悲惨下场让他的国王兄弟们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他们恐惧、惶然,四处追寻生的希望。彼时,这个刚刚成年的、前途光明的青年被遍布欧洲的自由思潮所吸引,胸中燃着一把烈火,总盼望着能将1789年革命后再次死灰复燃的暴政和专制主义一网打尽。他狂热地信仰着人权和平等的论调,游走于米兰和巴黎的街头,不断跟人争论。无论是放逐还是入狱,他心中被“自由”点燃的火焰从未熄灭。他总是满怀着希望,为自由奋力支撑着。然而最后,饥饿、衰老和疾病却将他压垮,他才发现自己所拥有的谋生手段居然只剩下给学生上几堂无关紧要的课这么一项了。并且,他目前生活的这座城市,也只有外表看起来还算整洁,内里却一样被暴政肆虐,甚至比欧洲其他的城市还要严重。他慢慢变得沉默,他曾经的那些伙伴早已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无为带来的安适,那么他除了将对人类的蔑视深藏起来,还能怎么样呢?或许在三十年的革命后他早已醒悟,自己一生所求无非梦幻泡影,自由,原本就不是区区人类所配拥有的东西。又或者,他已经耗尽力气,唯有希望死亡能给他带来解脱。
菲利普此时阅历尚浅,带有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愣头愣脑的劲头。某天,他毫不顾忌地问起迪克罗先生是不是真的跟加里波迪并肩作战过。没想到,这位老教师竟毫不在意地用法语回答了一句:“是的,先生。”那语音语调跟平时没有丝毫区别。
于是,菲利普又接着问道:“我还听人说你曾经参加过公社?”
“大家是这么说的吗?好了,咱们是不是该上课了?”说着,他打开了课本。
菲利普只好磕磕绊绊地翻译起了早前他要求的那段课文。
一次迪克罗先生来上课时,看上去似乎重病缠身。他艰难地爬上那几层楼梯,才一进屋就瘫在了椅子上喘起了粗气,额头上还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您是不是生病了?”菲利普问。
“我没事。”迪克罗先生回答。
不过显然,他病得实在不轻。因而上完课后,菲利普再次询问他,是不是先休息几天,等康复后再来教课。
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却用平时的语气说道:“不必了,我想接着教下去,我能坚持得住。”
没办法,菲利普只好主动提起:“您放心,我会照常付您学费的。如果您不嫌我冒犯的话,我打算先预付给您下周的学费。”
说完这么一番话,菲利普的脸红得发烫,心里也紧张得不行,每次必须要提钱的事情,他总会这样。
迪克罗先生给菲利普上课每小时收他十八便士的学费。菲利普十分难为情地将一枚面值为十马克的硬币放在桌子上。他可没办法像施舍乞丐那样把钱直接塞到这位老先生的手中。
迪克罗先生拿起硬币,说道:“那么我就在好一点以后再过来吧。”
然后,他像平时那样微微鞠了一躬,又用法语说了句“日安,先生”,便转身离开了。
这样一次慷慨解囊的举动居然没有换来感恩戴德的谢意,菲利普觉得有些失望。他尚且年少,并不知道有时施与的一方要比受惠的一方更渴求报答。他只是觉得意外,这位先生收钱的时候怎会看似那么理所当然。
迪克罗先生过了五六天才又来上门教课。经过这么一场重病,他看上去更加衰弱了。
除了身体更差了以外,他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他一直没有说自己生病的事,直到上完课要离开时,他才握着门把手犹豫着站在了原地,看上去似有难言之隐。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若非有您的那些钱,我怕是早已死于饥饿了。”
说完,他郑重而恭敬地深鞠一躬,开门离开了。
菲利普忽然觉得十分难过,他好像知道了老人正处在他无法想象的绝望困境中,这对菲利普来说平静美好的生活,对迪克罗先生却艰难得近乎残忍。
注释
[1]加里波迪(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为意大利统一倾注了毕生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