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校长
十三岁时,菲利普正式入学坎特伯雷皇家公学。
该校最引以为傲的是它源远流长的历史——在英国尚未被诺曼人征服时,它便已初具雏形。当时它还只是一所修道院学堂,教师全部是来自奥古斯汀教团的修士,开设的少数几门课程也简单得很。在破坏修道院时期结束后,国王亨利八世责令其手下官员对此类学校进行了大规模的重建整顿,皇家公学的名字便由此得来。
自那以后,学校推行了以实用为主的办学规划——从实际需要出发,培养当地上流人士和肯特郡各阶层百姓的后裔。
该校的毕业生中曾出过一两个才华仅次于莎士比亚的文学家,最初,他们以诗闻名,后来又因散文而享誉文坛。他们的著作流传至今,其人生观对菲利普这代年轻人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此外,该校还培养出了一些战功卓著的军人和十分优秀的律师,不过这类人物并不少见,也就不值一提了。
从修士会脱离出来以后的三百年间,皇家公学逐渐以为教会培养人才为主,毕业生们也多数成为主教、教士、牧师会成员和主任牧师等,其中最多的是乡村牧师。一些家庭祖孙几代都是该校的学生,如今全部在坎特伯雷主教辖下担任教区长。因此,这些家庭的孩子在进入该校念书伊始就下定决心要子承父业,以成为牧师为目标努力学习。话虽如此,但他们跟前人还是有些许不同。一些学生在家时听人说起,教会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抛开低微的薪俸不谈,连人员也是鱼龙混杂。他们把这些话传到了学校,并谈论道,某些副牧师的父亲是生意人,他们为了不用屈尊给那些出身卑微的人当副牧师,宁愿去殖民地找出路(当时的英国人如果实在挣不到好前途,都会寄希望于殖民地)。
这里所说的生意人,指的是非四大专门职业[1](有身份的人一般只愿在这四门职业中选择适合自己的工作)、也没有田产(这里的田产指的是乡绅们原本就有的土地,这些乡绅跟土地占有者还是有些差别的)可以继承的人。
在皇家公学,买卖人家的走读生常会自觉低人一等,每每在那一百五十个左右的驻军军官或当地上流阶层人家的走读生面前抬不起头来。
该校的老师都是些老顽固,完全接受不了新的教育理念,他们对《卫报》或《泰晤士报》上刊登的相关内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在他们心中,皇家公学就该将那些古老的传统永远传承下去。他们无比熟练地使用着僵硬过时的语言来教授课程,以至于学生们全都对维吉尔和荷马厌恶不已。偶尔会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教师们用餐时,隐晦地提醒他们,数学这门学科的作用正日渐凸显,可多数人仍认为它完全无法跟古典文学这种高雅的学科比肩。这里从未开设过化学课和德语课,连法语课也是由更擅长维持课堂纪律的级任教师来讲授。虽然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国人,但对法语语法的掌握完全跟正宗的法国人一样好。只是,如果把他们送去布洛涅的餐馆的话,除非侍者是个英语通,否则他们连咖啡怕都喝不上一杯。当然,这点小问题是不会影响教学大业的。对学生们来说,他们比较喜欢的是地理课。这门课的内容以画地图为主,尤其是在讲到一些多山国家时,基本上只要画画亚平宁山脉或安第斯山脉[2]
教师们大多都是剑桥或牛津的毕业生,几乎全部未婚。作为一名教士,除非接受牧师会安排的某个薪资微薄的职务,不然是不可以随意结婚的。事实上,这些早已年逾不惑的教师们根本没想过要脱离坎特伯雷高雅的生活圈(此圈内不但宗教氛围格外虔诚,还因骑兵站的存在而多了一些尚武精神),去为了一桩婚姻忍受乡村教区的平凡和单调。
至于皇家公学的校长先生则是个例外,他们必须要结婚。历任校长都会在退休时得到一份异常优厚的薪俸,还会获得牧师会荣誉会员的称号。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履行主持学校各项工作的义务,直到老迈无力,确实工作不了了为止。
菲利普入读皇家公学前一年,学校出现了重大的人事变动。时任校长弗莱明博士在为上帝效劳了二十五年后,已经变得老眼昏花了。牧师会向他做出了可以退休的暗示,并给了他一份美差——郊区的某个年俸六百英镑的肥缺。这个职位空出来的时机实在是恰到好处,仿佛专门为了让弗莱明博士颐养天年。好事总是让人嫉妒,几个觊觎了这个职位很久的副牧师纷纷对着自己的老婆喊冤叫屈,觉得这个完全不懂教区工作是怎么回事的小老头儿根本不配跟年轻人抢这份工作。不过,他们这种连牧师都不是的教士,就算说了什么,也无法上达天听、传入大教堂牧师会那些大人物的耳中。而对那些普通百姓来说,此事既不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也不愿意发表什么意见。至于浸礼会教徒和美以美会教徒,他们也自有专门的小教堂可去。
老校长顺利退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新校长。按照皇家公学的传统,新校长是不能在本校的教师中选任的。经过商议,所有教员一致推举由预备学校的沃森校长来继任皇家公学的校长。他们已经跟他相识二十年之久,知道他不是个讨嫌之辈,况且,预备学校的校长并不能算是皇家公学的教师,因而也不违背传统。
可到最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牧师会居然让一个名叫珀金斯的人来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一开始,没人知道珀金斯的身份,大家对这个名字也都印象不佳。不过最初的震惊过去后,他们忽然记起,布店的老板就姓珀金斯,不出意外的话,即将担任校长的这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儿子!
午餐前,弗莱明博士向全体教师传达了这项决定,看得出来,对于此事,他事先也毫不知情。通知下达后,教师们先是集体沉默,只顾着用餐,直到校工们纷纷离去了,才开口讨论起来。当时在场的教师们的名字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反正学生们对他们的外号都了如指掌,比如“柏油”“水枪”“丸子”“睡不醒”和“叹息先生”。
这几位教师对汤姆·珀金斯还算熟悉,对他的过去也记忆犹新。汤姆·珀金斯的出身并不高贵。学生时代的他瘦削矮小,总是顶着一脑袋茅草丛似的乱发,眨巴着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他皮肤黝黑,看起来跟吉卜赛人差不多。上学期间,他从未为念书花过一分钱——他总能得到最高标准的奖学金,本身还偏偏是个不需住宿的走读生。每年的授奖典礼上,他都是获奖最多的那个人,这正是他才华横溢的有力证明。
在当时,汤姆·珀金斯就是学校的活招牌,所有教过他的老师无一例外地曾为他随时都能丢下他们,去接受其他更有规模的公学的助学金这种可能性而提心吊胆。为了让汤姆在考入牛津前一直待在皇家公学,弗莱明校长甚至亲自到“珀金斯—库珀”布店拜访了他的父亲(当时那家店还好好地开在圣凯瑟琳大街上)。老珀金斯先生愉快地答应了校长的要求,毕竟,皇家公学一向是这家布店最大的主顾。
汤姆·珀金斯在皇家公学大展宏图。在弗莱明博士的印象中,他是该校最擅长古典文学的学生。毕业时,他获得了学校最高标准的毕业生奖学金,同时还得到了马格达兰学院提供的入学奖学金。带着这两笔奖学金,他开启了自己的大学生涯。汤姆·珀金斯所获得的各项荣誉均可在皇家公学的校刊上查询到。在某一期的扉页上,弗莱明博士甚至亲自撰写了颂词,以此来表彰他在两门功课中得到双第一。当全校教师都在为他出色的学业而庆贺时,“珀金斯—库珀”布店的运营却出现了问题,因为库珀酗酒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他们不得不在汤姆·珀金斯取得学位证书之前提交了破产申请书。
幸而汤姆·珀金斯很快被授予圣职,成了一名牧师。对于当牧师这件事来说,他还真是把好手。领职后,他曾先后被任命为拉格比公学和威灵顿公学的副校长。
不过,只有事不关己时,这些教师才会觉得汤姆·珀金斯成就斐然。而如今,当他们自己很快就要变成他的下属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汤姆就读于皇家公学期间,不光常常被“柏油”老师罚抄书,而且还挨过“水枪”先生的耳光。谁能想到一名牧师居然会做出这样荒谬残忍的事来呢?况且,汤姆的父亲还是个破了产的小布商,酗酒的库珀简直算得上是他的黑历史。
当然,作为汤姆的提名人,坎特伯雷教长还是十分支持他的。教师们纷纷猜测,或许教长大人还会专门设宴给这位新校长接风洗尘呢。但如果他出席了教堂内部的小型宴会又当如何呢?那些上流人士和军官们必然不会接受这么一个出身低微的人来插足他们的生活圈,兵站那边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还有那些学生家长,如果他们因此而让自家孩子中途退学——这是十分可能的——对学校来说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最让教师们接受不了的是,日后,他们还必须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曾经的学生为“珀金斯先生”,这种难堪的话让他们怎么说得出口!为了阻止汤姆·珀金斯履职上任,教师们还想过要以集体辞职相威胁,然而,想到牧师会一旦顺水推舟,批准了他们的辞呈,那就太得不偿失了。于是,他们只好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看来咱们只能顺其自然了。”“叹息先生”感叹着。他已经在皇家公学担任了二十五年的五年级教师,可论起教学生涯来,怕是没人比他更窝囊了。
很快,在弗莱明博士的安排下,新校长和教师们在午餐时会了面。不过,此次会面似乎并未让他们安下心来。
汤姆·珀金斯现年三十二岁,是个瘦弱的高个子男人。他仍像少年时一般不修边幅,头发蓬松散乱、胡楂布满双颊,那身做工极差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寒酸。看得出来,重新回到母校、见到自己的老师们,他感到十分高兴。他熟络地跟大家聊着天,仿佛只是回家放了个假而已。他并未觉得别人叫他“珀金斯先生”有何不妥,反而好像认为由他来担任母校的新校长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午餐结束时,珀金斯率先开口跟大家道别,一名教师随口说道:“火车还有很久才开呢。”
“我打算到处走走,另外还想去瞅瞅那家店。”珀金斯语带兴奋。
听了这话,大家都觉得十分尴尬,默默在心中数落着珀金斯真是个愣头青。最让人窘迫的是,弗莱明博士因为耳背没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此时还在不依不饶地发问。他妻子只好在他耳边大喊道:“他说要到处走走,还要去瞧他父亲的老店!”
此话中羞辱之意甚浓,在场之人除了汤姆·珀金斯本人外全都有所察觉。
汤姆·珀金斯向弗莱明太太打听:“您晓得接手那家店的是什么人吗?”
弗莱明太太一口气哽在喉中,带着怒气回答:“除了布商还能是什么人?那个老板叫格罗夫,我们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毕竟我们早就不光顾那家店了。”
“真希望他能让我进店好好看看。”
“您只要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认为他一定会同意的。”
教师们憋了一下午,直到晚饭结束,才由“叹息先生”带头讨论起这位新校长来。
“各位,我想知道你们对咱们的新上司有什么看法?”他问。
教师们回忆着午餐时的情景,他们几乎没跟珀金斯有过什么交流,基本上都在看他表演独角戏。珀金斯十分善谈,挑起个话头就打不住。他的声音洪亮而深沉,笑声却显得促狭古怪,每次笑的时候,他都会把洁白的牙齿尽量露出来。他谈起话来思维跳跃得很快,在各个话题间切换自如。不过,这样一来,却苦了他的听众们,他们费力地想要跟上他的节奏,却始终不得要领。
他很自然地说到了教学方法,但提出的却是德国的现代教育理论,这让那些老古董教师颇有些惶然——他们对此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他还说起了古典文学和考古学,说他不但去过希腊,还亲自挖了一个冬天的古物。当他把话题拐到政治上时,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将贝根斯菲尔德勋爵[3]与阿尔基维泽斯[4]相提并论,直到他说起了地方自治和格莱斯顿[5]先生,大家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位新校长居然是一名自由党人。这种认知让他们心惊不已。
此外,珀金斯还聊到了法国小说和德国哲学。教师们完全没看出这些话题对学生的应试教育有任何帮助,反而确定珀金斯的学术造诣一定不会太深,正所谓“样样通、样样松”。
讨论进行到最后,“睡不醒”先生站出来做了总结发言:“他实在是个热情冲动之人。”
作为三年级高班级任教师的“睡不醒”先生是个懦弱呆板的瘦高个,他平时总是耷拉着眼皮,看上去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个外号对他那无精打采的形象来说,可谓十分贴切。
他对珀金斯的这个评价实在很糟。热情代表着变化,如聚集的救世军一样让人觉得喧闹。一个人若是过于热情,便会显得没有教养。因此,热情冲动之人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绅士。
传统眼看着要被打破,这些老顽固忍不住对学校和自身的未来忧心不已。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说道:“他的样子跟吉卜赛人越来越像了。”
另一个人接过话茬抱怨着:“真不知道牧师会和教长大人是否了解他激进分子的身份。如果他们早就知道,还会选他来当校长吗?”
话说至此,大家都没有什么心思再继续下去了。
一周后,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即将在牧师会会堂举办,“叹息先生”跟“柏油”先生同去出席。
行至途中,向来尖酸刻薄的“柏油”先生向自己的同事发出感慨:“咱们出席这授奖典礼已经有很多次了,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叹息先生”的表情比平时更加悲苦:“反正我已经无所谓何时退休了,只要最后给我个能糊口的职位,我也就知足了。”
注释
[1]多指牧师、律师、医师和建筑师这四种需要接受特殊训练或高等教育后才能胜任的职业。不过对凯里夫妇来说,他们对此的定义却有些不同,详解见本书第三十三章。
[2]亚平宁山脉位于意大利,安第斯山脉位于南美洲。就能混到下课了。
[3]贝根斯菲尔德(1804—1881),英国保守党创始人之一,既是政治家,也是一名小说家。
[4]阿尔基维泽斯(公元前450—公元前404),雅典人,苏格拉底年轻时的挚友,是一名出色的将军和政治家。
[5]格莱斯顿(1809—1898),政治家,英国自由党领袖之一。1886年和1893年,格莱斯顿曾两次向上议院提交了地方自治法案,却均被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