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播种
百年夙愿
由中国人自己来编写一部《中国植物志》,是几代中国植物学家的夙愿。
中国的植物分类学研究,必须要从民国时期说起。这是一棵大树的种子开始埋下的时候,是一幢楼宇建造之初的深挖地基,是一幅巨型画卷上的第一根线条。
中国幅员辽阔,地理环境复杂多样,是世界上少数拥有热带—温带—寒带连续广阔地带的国家,孕育出极其丰富的植物资源。中国人利用植物资源由来已久,农书、本草典籍向称发达,但先民视野仅局限在与人类生活相关的种类,还有大量植物未能被很好地认识。中国丰富的野生植物资源,为西方植物学家所羡慕,对这些植物进行近代分类学研究,也是从他们开始的。
从16世纪末开始,就有英、法、德等国家的相关人员来到中国,调查植物资源,采集植物标本,搜集苗木、种子等,带回自己国内,收藏在各大植物园或自然历史博物馆,供研究之用。到20世纪40年代,已经先后有16个国家、共约200人来过中国。他们之中既有植物学家,也有探险家、外交官、传教士、教师、园艺家、海关职员、军官、职业采集人、商人等,足迹遍及了各个省区,甚至深入当时常人去不到的地方。他们共采集近100万号植物标本、上千种植物苗木和种子,新发现与新记录植物上万种、新属158个。他们对从中国带回的珍贵植物进行研究,将大量原种模式、标本留下,并用自己国家的文字,命名他们发现的新的属和种,收获科学发现的荣誉。
然而这一切,却没有中国人的份,难免让人感到不平,甚至屈辱。但在当时,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一方面,进入近代以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推动了科学技术的研究和应用,使科技在西方世界获得了迅猛的发展;而曾经长时间作为世界科学活动中心的中国,自明代以后,由于封建专制统治对思想的钳制、根深蒂固的小农经济、落后的教育制度等因素,近代科技的发展严重受阻,与当时先进国家的差距急剧加大。另一方面,晚清以后,中国长期处于积贫积弱的状态,国运凋敝,列强欺凌,内忧外患交织,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一些涉及生死存亡的重大而急迫的事务都无力解决,科学研究这类事情,自然更难以受到应有的重视。因此一直到20世纪初,近代植物学在中国还是一片空白。
这是一个落后衰弱的民族的悲哀。
1842年,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清政府消极的闭关锁国政策,在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威逼之下,越来越难以维持下去。随着国门的开启,西方文化开始传入中国。清政府中的开明派官僚发起了洋务运动,旨在通过引进西方军事装备、生产机器和科学技术,挽救摇摇欲坠的统治。这一运动的成果之一,便是西方科学技术著作被大量翻译成中文。
中国第一本近代植物学的翻译图书,是1858年由上海墨海书馆出版的《植物学》,由一位浙江的数学家、翻译家李善兰和一位在上海的英国传教士威廉森合作编译。此书主要根据英国植物学家林德利的《植物学纲要》(1830)编译而成。书内的“植物学”及其他许多植物学名词,都是根据近代科学含义,结合我国古代植物文献的名词,第一次较准确地译出。如萼、花瓣、心皮、子房、胎座、胚乳等,分类群等级“科”以及石榴科、蔷薇科、豆科、伞形科、菊科等。可惜,此书当时没有引起注意,发表后半个世纪,中国都没有开展过近代植物分类学的采集与研究活动。但此书却引起了日本人的重视并被采用,且一直沿用下来。直到清末变法,企图效法日本明治维新的道路,派遣大量学生赴日留学,这门“西洋实学”才受到重视,也和不少其他学科一样,又从日本转手介绍到我国。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武汉、南京、北京等地开办的高等学堂,已开始讲授植物学课程。例如,1893年湖北自强学堂首次设立植物学课程。分类学知识在一些传播自然科学的刊物上得到介绍,但大多属于科普译文性质,如钱崇澍翻译的《生命论》(1915),胡先骕在1915年到1918年之间发表的几篇《说文植物古名今证》和有关译作等。
京师译学馆博物学教授和农事试验场场长叶其桢编著的《植物学》一书,于1907年出版,印刷精美,其中第四篇专论植物分类学,其下又分25章,介绍分类学方法和各大类群植物。他在该书最后“中国之植物区系”部分中写道:“自南至北,其间植物,不知其几千万种,既查明者仅三千余种高等植物而已。”清楚地表达了对中国植物丰富性的认识。
在上海商务印书馆1915年出版的《东方杂志》上,介绍了“植物采集法”“植物标本制作法”“植物记载法”等植物分类的研究方法;该馆1918年出版了杜亚泉主编的《植物学大辞典》,参加编著的还有留学日本的大学毕业生黄以仁等13人。全书1590页,附图1002帧,记载植物1700余种,每种植物有中文名、拉丁文学名、日文名,有的还有德文名,指明所属科属,并有形态描述、用途及讨论。此书很可能是模仿日本植物图鉴编写,曾广为传布,并多次再版。
以上资料表明,这个时期的中国近代植物分类学正处于孕育阶段,而植物标本的采集和研究工作的正式的、成规模的开展,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
20世纪初中国的贫穷羸弱,让大量爱国青年备感屈辱,意气难平。他们怀着科技救国的梦想,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到欧美国家,到东瀛日本,到这些当时的先进国家学习科学技术,期待着用学到的知识报效祖国,摆脱被人称为“东亚病夫”的耻辱,让祖国真正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随着他们一批批学成回国,许多近现代的科学学科也被引入中国,同时也开始成立了一些科学组织和机构,并创建起相关的科研机制。
包括植物学在内的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生物学,就是由留美学者秉志、胡先骕、邹秉文等人开创的。
1921年,第一届受退还庚子赔款资助赴美的留学生秉志回国,执教于南京东南大学,与几年前学成回国的胡先骕一起,在该校创办生物系,这是中国大学中的第一个生物系。第二年又创办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这家民办科研机构,也是中国最早的生物学研究机构。该研究所设有动物部和植物部。植物部由胡先骕担任主任,研究人员有留美归来的钱崇澍、陈焕镛等,旨在探明长江流域的植物资源种类,为编纂中国植物志书做准备。
中国地域辽阔,植物种类众多,单单一个研究机构,显然难以担负如此重大的使命。因此,在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的积极倡导下,全国各地都创办了类似的研究机构,并根据所在区域,进行了研究对象的分工——
1928年,在北平设立静生生物调查所,以建所前去世的中国生物学早期赞助人范静生的名字命名,所长由在南京主持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秉志兼任,由胡先骕代理所长职责,致力于华北及云南地区的植物研究;
1929年,在南京设立中央研究院自然历史博物馆,其中设有植物部,研究对象为长江流域及西南地区的植物;
1929年,在广州设立中山大学农林植物研究所,陈焕镛任所长,研究对象为广东、广西及海南岛植物;
1933年,在重庆北碚,设立中国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主要调查、采集和研究四川植物;
1934年,在江西庐山,设立庐山森林植物园;
1934年,在广西梧州,设立广西大学植物研究所;
1938年,在云南昆明,设立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
…………
以上这些研究机构,或者是从中国科学社生物研究所派生出去的,或者是由参与过该研究所的筹备工作的人员所主持,其前后经过、分合关系颇为复杂,很难也不必详细展开介绍,但它们基本上都是属于留美学人创建的。
同时,中国植物分类学研究的队伍中,也有另外一支人马。
1929年,留法学者刘慎谔在北平主持北平研究院植物学研究所。该所位于北平天然博物院内,其主楼名为陆谟克堂,是用法国退回的庚子赔款所建,为了纪念法国生物学家陆谟克。该所致力于华北、西北地区的植物研究,并于1936年在陕西武功建立西北农林植物调查所。
和同时期的中国科学社、静生生物调查所等机构不同,这是一家国立的研究机构。民国时期,凡是由中央政府兴办的事业,都被冠以“国立”之名,像国立中央研究院、国立北平研究院、国立清华大学等。
不长的时间内,多家植物学研究机构纷纷建立。各机构在各自领军人物的带领下,采集标本,发表新种,编写所在地区的植物名录、植物志等,取得良好成绩,在国际学术界也获得了声誉。包括植物学在内的生物学,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前,成为民国时期的发达自然科学学科,令人瞩目。
在这个时期,我国植物分类学的研究成果之一,是一系列植物名录的编纂,如《江苏植物志略》(吴家煦,1914)、《中国树木志略》(共29篇,陈嵘,1917—1923)、《广东植物名录》(韩旅尘,1918)、《江苏之菊科植物》(郑勉,1918)、《江苏植物名录》(钱崇澍、祁天锡,1919—1921)、《湖南植物名录》(辛树帜、曾锡勋,1919—1922)、《浙江植物名录》(胡先骕,1921)、《江西植物名录》(胡先骕,1922)、《北京野生植物名录》(彭世芳,1927)等。到20世纪30年代及以后,各地的植物名录就更多了。
20世纪20年代特别是30年代后,学者们还编纂了一些图谱、地方植物志等。比起名录来,它们是更为深入的研究成果。如《中国经济树木》(陈焕镛,1922)、《陕西渭川植物志》(刘安国,1924)、《直隶植物志》(汝强,1927)、《中国植物图谱》(胡先骕、陈焕镛,1927、1929、1935、1937)、《中国蕨类植物图谱》(共2卷,胡先骕、秦仁昌,1930、1934)、《河北习见树木图说》(周汉藩,1934)、《中国北部植物图志》(共5册,刘慎谔主编,1936)、《中国树木分类学》(陈嵘,1937)、《中国森林植物志》(卷1,钱崇澍,193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