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康传(“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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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

寿宁弄1号是一幢两进的老宅,还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后院,院内有厨房、柴房,种有一片桑树,到养蚕期,房东还来摘桑叶。冯康、冯端兄弟俩便是在这座老宅院内度过他们幸福的童年时光。那段时间,冯康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则在家抚养四个儿女。他们还有一位老外婆住在后进院内,外婆识文断字,常看看小说和小人书。但母亲却从未读过书,不识字,外公教她念过一些唐诗和千家诗,而母亲的记忆力超强,听了就能记住,常常能独自喃喃背诵,冯康、冯端也就在这时鹦鹉学舌地学着背,会背了许多唐诗,虽然不懂内容。

母亲不善理财管家,那时家境较好,雇有两个女佣,一个干粗活,一个干细活,母亲性情较孤僻。她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听评弹不看戏,不烧香拜佛不念经,也很少走亲访友。

搬到寿宁弄后,冯端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姐姐冯慧已念高年级,哥哥冯康念三年级。第一天是姐姐送冯端去上的学,走到通向一年级教室的路口,姐姐指指那边说:“你的教室就在那边,你自己去吧!”说完冯慧就径自到自己教室去了。冯端就独自一人走进一间教室,到中午放学回家,姐姐和冯康问冯端:“今天老师教了你什么?”冯端说:“老师可好呢,他给我吃饼干,还给我玩大洋娃娃。”冯慧和冯康一听,说:“坏了!坏了!你走错教室了,那是幼稚园!”原来,一年级教室是在幼稚园隔壁。第二天,姐姐冯慧就亲自把冯端送到了一年级教室。那天,老师说:“你们都是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今天每人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唱一支歌,跳一个舞,或者讲一个故事都可以。”于是有的同学唱歌,有的讲故事。轮到冯端了,冯端便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唐诗背了一首,用的是母亲的安徽方言。背完后,老师和同学都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冯端背了些什么。在上小学之前,冯康、冯端在家只讲母亲的安徽话,根本不会讲苏州话。

冯康、冯端都是勤奋的好学生,早上从来不睡懒觉。每天一觉醒来,立刻一骨碌下床,嘴里直嚷:“迟了!迟了!要迟到了!”匆匆忙忙吃早饭,飞快地往学校跑。到了学校门口,学校的工友说:“你们来得这么早呀!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呢!”第二天他们仍如此,日复一日地说迟到了,结果总是早到!

也就是从这时起,冯端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即头天晚上做完功课,就将书本一扔,唯恐第二天迟到便早早上床睡觉了。待到次日起床后,还要赶紧收拾书包,搞得手忙脚乱。冯端的书从来不用包书纸包,所以没多久就揉坏了,封面不翼而飞。国文书的第一课画的是一只大黄鸟,于是他就嚷嚷:“我的‘大黄鸟’呢?我的‘大黄鸟’呢?”急得团团转,母亲也帮他满屋子找。这就是他“读破万卷书”读“破”的第一卷。到第二学期,便是每天早上找他破缺了封面的“蚂蚁”书。冯端的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与时俱进”,愈演愈烈,以致现在他的书房里书桌、书橱、椅子、茶几乃至地面都杂乱地堆满了书籍、手稿和废纸。

而冯康做事就有条不紊,书本都整整齐齐。父亲工书法、擅诗词,回苏州家中时常有人请他写对联、题词,他总是叫冯康在旁展纸研墨,边写边指点。冯康便心领神会,后来父亲又教冯康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所以四个子女中,冯康的字写得最好。而冯端连展纸研墨的资格都没有,他也乐得父亲不教他写字。因为字写得不好,所以后来有人请他题词、题字是冯端最头痛的事。

儿女们都上学了,母亲更为寂寞,到放学时间就倚门等待儿女归来。所以冯康、冯端一放学就回家,从不在外面玩,两人就在家看书或玩耍。冯焕中学时代曾在学校乒乓球赛中得过冠军,这让小兄弟俩十分羡慕,于是就搬了两张小桌子拼起来,中缝处拉张网,练习打乒乓球。也许冯端在那时练就了“童子功”,所以后来在国立中央大学当助教时,中大理学院组织教工乒乓球赛,决赛时是冯端与莫绍揆对决,结果冯端获得了冠军。冯康、冯端兄弟俩有时比赛掷皮球,人站在堂屋里,把皮球掷向母亲房间门外挂着布门帘的木杠上,以命中率决胜负。母亲对兄弟俩的嬉闹从不干涉,有时到堂屋里观看,有时则自己静坐房内。家中的后院也是兄弟俩玩耍的场所,他们常爬树玩。桑树比较矮,不会有危险。他们爬上树,坐在树丫上,有桑葚时还可以摘些吃吃,十分惬意。有一次冯康想出了一个点子:自己编故事,不能搬用故事书上的,一定要自己想出来的,而且是一人编一段,然后组成一个故事。两人坐在树上,晃晃腿,拍拍小脑袋,你一句我一句地编起故事来。胡编乱造的故事到第二天就忘了,第二天便重新编。这种游戏不亚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丰富了他们兄弟俩幼年时代的想象力。

院内还有一口井,井水冬暖夏凉。到夏天,家里经常买西瓜,每天把一个西瓜放进一只竹篮浸泡在井水中。不知何人定了一条规定,必须到下午3点钟才能把西瓜拉上来,于是一到下午3点钟,小兄弟俩便欢呼:“3点钟了,吃西瓜喽!”母亲便把西瓜一切为二,冯焕一人捧走半个,另一半则由母亲和姐弟分食,冯端只能分食两片。冯端这个习惯也保留至今,不管在家中还是宴会后吃水果,他总是两片西瓜,不再多吃。

兄弟俩在家里和睦相处,不吵嘴不打架。但每天上学、放学,冯康从来不带弟弟一起走,说同学会笑他有一个衣冠不整的邋遢的小弟弟。他们从家到小学很远,要走一刻钟,上初中就更远了,要走半小时。冯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自己走,不坐车不要用人背,因此,冯端也练就了一双铁脚板。1971年进行野营拉练,南京大学有20多人被点名参加拉练,往返行程500公里,历时一个月,日行夜宿,有时也要夜行军,最多的一天走了60公里。冯端是当时队伍里年龄最大的,已48岁。全程行军结束,个个脚上都起泡,唯独冯端脚上没有起泡,这也应该归功于他童年的锻炼。

冯家四兄妹皆循着苏州实小、初中、高中这一轨迹求学,循序渐进,至全面抗战开始,冯焕已在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冯慧也已入浙江大学,冯康完成高中二年级学业,冯端则刚初中毕业。他们在苏州实小这一文化摇篮中受到启蒙、发育,苏州初中、高中则是他们学习知识与培养兴趣的基地。他们幼年时代吮吸的课内外知识,成为他们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知识源泉。冯康、冯端日后取得的成就,与培养教育他们的母校是分不开的。实小及初高中的教育不但重视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同时也十分重视培养、健全学生的体魄。实小里就有各种体育锻炼的设备,其校歌歌词就可证明:“沧浪亭北,故学宫旁,梧桐杨柳门墙,兄弟姐妹朋友先生(即老师)读书工作忙,操场上,荡秋千翻铁杠,浪船浪木同来荡,这是活泼的快乐乡……”为了锻炼学生的体魄,从小学到中学,校方组织各种远足与旅游,如小学一年级,老师便带领学生步行到苏州大公园半日游。老师叫学生每人带些干粮,玩饿了可以充饥。母亲便给他们准备了许多糕点,但是还没从学校出发,他们便一点一点地把干粮吃完了。到了公园,老师便教他们认识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他们玩得很开心。

小学五、六年级,老师带他们乘小轮船到常熟,游尚湖,爬虞山。初中时则坐火车到无锡,组织童子军(相当于现在的少先队)在惠山露营。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前夕,冯端刚初中毕业,冯康已上高中,老师带他们从刚建成的苏嘉铁路乘火车到杭州旅游。值得一提的是,以上从苏州实小到初高中的远足、旅游都是老师带队,绝无家长陪同,学生们都自觉遵守纪律,无论舟楫火车,从无一次出事故,从而增强了学生体质,培养了学生机智勇敢的精神。也是1937年,学校组织了到上海江湾体育场观看全国运动会的活动,他们看了两场足球比赛:广东对香港,上海对马来西亚(华侨)。让他们至今难忘的是当时香港球王李惠堂一人连进三球,以3:0大获全胜,轰动全国。兄弟俩也从此成了足球“粉丝”。直至20世纪80年代,冯康、冯端两兄弟参加中国科学院召开的会议期间,同住一室,适逢世界杯足球赛,兄弟俩半夜3点钟起来看电视直播。那次马拉多纳以有争议的“上帝之手”一球助阿根廷夺得世界杯冠军,两人为此感触颇多。

读书是冯康、冯端兄弟俩的最爱,冯端在小学里就发现了学校图书馆这一宝库,到小学五、六年级又发现校外沧浪亭附近一座叫可园的图书馆。图书馆允许读者借书回家读,冯康、冯端便开始读《胡适文存》,还有《撒克逊劫后英雄录》等。冯焕又给他们买了房龙的《人类的故事》。到了初中,他们读了许多天文与物理方面的科普书,如金斯的《神秘的宇宙》、爱丁顿的《物理世界真诠》《膨胀的宇宙》、山本一清的《宇宙壮观》。冯焕为弟弟们订了一份杂志《宇宙》(中国天文学会出版),正是那时冯端对天文产生了兴趣,还自制了望远镜夜观天象,认识了许多星座。此后父亲给他们订了一份《国闻周报》,父亲看后半部旧诗词,他们则看前半部沈从文主编的新文学。喜欢政治的冯康订了一份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冯端还将老报人范长江的通讯报道《中国的西北角》剪贴成册。那时,苏州中学国文课每周有一节读书课,自由阅读冰心的《寄小读者》、邹韬奋的《萍踪寄语》和《萍踪忆语》等。

冯康、冯端兄弟俩从小学开始读书既多又快,这种“速读法”也为他们日后阅读书籍文献提高了工作效率。他们的阅读范围也不局限于自然科学,文史哲乃至艺术,无不涉猎。抗日战争期间,苏州沦陷,他们避难至洞庭东山,附近有一小庙,名紫金庵。冯康一日随同学到庵中游玩,见庵中十八罗汉系南宋民间艺人雷潮夫妇所塑,其中十六尊素色淡雅,神情逼真,生动自然;另两尊因遭毁后由明代人重塑,即逊色不少。冯康感其艺术造诣高超,次日邀冯端再去欣赏,冯端亦赞叹不已。冯端特别欣赏其中一尊沉思罗汉,其微闭之双目仿佛在随着呼吸颤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冯端又携夫人观赏并指点讲述其精妙之处。以后多次去苏州,又多次造谒紫金庵。2006年,紫金庵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足见当年小兄弟俩所具之艺术鉴赏力。1995年,冯端夫妇去芝加哥参观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由一南大的留学生陪同指引,先是由留学生讲解,后来才到展室门口,冯端即指出室内哪幅画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待步入室内,来到近处,一看说明,果真无误。到后来便转而成为冯端向他介绍画家的流派与特色了。

冯康还记得一件有趣的事,由于小时候自己身体不好,父亲便一直认为健康会对他的学习造成很大的影响,担心他的学习跟不上。有一次,父亲自作主张直接找到班主任,建议冯康留一级,却把老师弄糊涂了。老师十分不解,对父亲说:“冯康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哪有将最优秀的学生留级的道理?”

家中长子、幼子往往是父亲的最爱,父亲喜欢大哥冯焕,对他的期望值也最高,学习上也对他格外重视。冯焕小的时候,父亲曾经聘请家庭教师专门教冯焕学习英文。可惜的是当时聘请的英文老师并不理想,把冯焕的英文教坏了。冯焕中学读书时各门成绩都非常好,尤其是数学,唯独英文总是考不及格,以致连考大学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第一年冯焕竟然没考上大学,到第二年才上了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冯焕曾经在香港和印度的加尔各答工作,抗战胜利之后又到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电机系,获得博士学位后,在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工作,一直到退休。别看在美国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冯焕的英文却没能因他的国外生活经历而得到多大改善,多年以后有一次冯康和冯端一同到美国访问时,到通用电气公司看大哥,结果大哥的同事竟然说:“你们俩的英语怎么比你们的大哥说得还好?”

20世纪30年代,父亲曾订阅了一份《国闻周报》杂志,其中有一个叫《采风录》的专栏,专门刊登一些旧诗词,也有一些专栏刊登新文艺作品,当时已非常有名的作家沈从文就曾担任该杂志的一些新文艺作品专栏的编辑。四兄妹都非常喜爱这本杂志,经常争相阅读。父亲在一种潜移默化中将文学的种子播撒在了孩子们的心田。后来父亲说家中可以多订一份杂志,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在冯康的主张下,家中又增订了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独立评论》于1932年5月创刊于北平(今北京),1937年7月停刊,共出版244期,撰稿人多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的著名学者,以刊载时论文章为主,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刊物之一。订什么杂志父亲很喜欢让孩子们自己决定,也非常尊重四兄妹的意见。

当时家中除了杂志之外,在大哥冯焕的倡导下还订阅了上海的《晨报》。《晨报》的影评最有特色,大哥是一个影迷,因此对这类报纸很感兴趣。张乐平创作的“三毛”形象最早就出现在1935年7月28日的《晨报》副刊《图画晨报》上,这个时期的三毛还是游荡在上海弄堂中一个顽皮天真的小男孩,模仿好笑的大人,捉弄邻家的孩子,四兄妹都很喜欢。后来由冯康做主,《晨报》又换成了上海的《大公报》。《大公报》于1902年6月17日在天津创刊,其创办人英敛之在创刊号上发表《〈大公报〉序》,说明报纸取大公一名为“忘己之为大,无私之谓公”,办报宗旨是“开风气、牗民智,挹彼欧西学术,启我同胞聪明”。1935年12月,鉴于京津局势紧张,《大公报》开始向南发展,1936年4月,《大公报》落户上海望平街,创办上海版。津沪版同时发行,《大公报》正式成为一张名副其实的全国大报。

冯康的视野由娱乐转向国家大事,特别喜欢《大公报》主笔张季鸾的文章,对那个时期张季鸾在《大公报》上提出的著名的“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主义颇有关注,初步形成了独立人格。四兄妹之间也相互影响。大哥冯焕从小爱学习,很喜欢读书,为弟弟妹妹带了好头,使得家中充满了浓厚的学习氛围。他们团结而独立,拥有各自良好的学习方法。除了冯慧,兄弟三人几乎从来不开夜车。他们轻松愉快地学习,而不是中国传统教育强调的苦学,即使在学习中遇到困难,他们也都依靠自己的努力寻找合适的方法解决。

大哥冯焕上了高中以后,开始重视数理,并开始自己组装收音机。冯康记得大哥先从矿石机开始,后来发展为多真空管的超外差式收音机,这些都为大哥后来研读电机工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大哥在高中时用的大多是外国的数理化教材,如范恩的《代数》(Algebra),密立根的《实用物理》(Practical Physics),3S的《解析几何》(Analytical Geometry)。兄妹之间经常相互参阅,大哥对自然科学的兴趣也不知不觉地感染了弟弟和妹妹,冯康也从关心时事政治转向关注纯自然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