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蝗物语(“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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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蝗!飞蝗!

一、“黄云”降临

1943年7月的一天上午,河南舞阳县的夏天酷热难耐,知了在柳树上拉长了嗓子嘶叫着,好像在喊着“渴呀——渴呀——”。有多少天没有下一滴雨了?田里庄稼都蔫了,早晨起来,土地就冒烟儿,一切都垂头丧气,仿佛大地上的生灵都已灭亡一般。

姜店乡隆周村19岁的周生远是一个小学老师,那时已放了暑假,他正准备挑着水桶去浇地,突然,从西北天空飘来了一块土黄色的云彩,是从叶县方向飘过来的。“咦,哪有这种云呀?”他愣怔着再看了几眼,分明是云彩啊,是不是要下雨了?心里还一忽儿高兴着哩,这块巨大的黄云,倏忽改变了形状,掉头向南,又转向东北。周生远喊大伙看是啥东西。这时乡亲们都出来朝天上张望,在马村和狄青湖那边的上空,这黄云变幻莫测地盘旋着,传来嗡嗡的声音,像是从远处贴地而来的大风声,又像是沙尘刮起来的摩擦声。

天空因为干旱,泛着红光。本来天空什么也没有,这突然飞来的黄色云彩,让大家既兴奋又恐惧,猜测着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往黄云的方向跑,想去看个明白。大伙挤在一起,有人摔了跟头,溅起一阵阵干燥的尘土。

黄云突然散了,像被撕破的旗帜,在狄青湖西南端泾河北岸的上空,直往下坠去,又逐渐分散开来,向湖边碧绿的水田降落。

“蚂蚱!”老一辈的人终于证实了心里的猜测,但不敢往那儿想,这是比跑匪还害怕的事儿哩。密密麻麻的飞蝗群降临了!灾难也降临到庄稼人头上了!

飞蝗一只只个头超大,有五六公分长,瞪着两只古怪的凸眼睛,拍动着翅膀,踢蹬着粗壮有力的大腿,落在谷子地里、高粱地里。它们在谷子、高粱秆上歇下后就挥动它们的牙齿啃吃叶子,翅膀在阳光下发出鳞状的金属般的反光。

只过了一晌,飞蝗就遍布舞阳的田野。读过师范的周生远仔细观察,据他回忆:“看到的几乎完全是雌蝗,雄虫十分稀少。全身土黄色,背部黑色,六足四翅,前二翅及大腿内侧有细黑色花纹,跟平时见到的本地蝗虫基本相同,但有一点却不相同,就是它们的飞行姿态。这些蝗虫在起飞后,把两只大腿收拢,紧抱在身体两侧,使大腿和身体并为一体。因此,飞起来的蝗虫,看着身体特别大,却减小了大腿在飞行中所受的空气阻力。加上起飞后其余四条小腿也抱拢在嘴下,全身就形成了流线型,所以飞行迅疾而轻盈。”

飞蝗在当地又称为“饥虫”,吃相十分难看,还边吃边屙,它们用口器切割叶片的速度简直飞快,水稻田里刚才还是密不透风的翠绿的稻穗,风一吹,传来即将丰收的沙沙声响,可一眨眼就成了光秆,就像被土匪扒光了衣服。

农民心疼他们的庄稼,挥着木板、笤帚去打,哪里能打得完!把所有禾本科植物扫荡一净后,雌蝗纷纷落到地下,一个个把腹部插入土壤里,开始产卵。周生远说:“我挖出蝗卵一检查,每穴三十至五十粒不等,卵呈深黄色,长四五毫米,玉米棒形,直径将近一毫米。”

这蝗阵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到了下午四点光景,铺天盖地的蝗虫像是受到什么指令一样,忽然迅速起飞,腾空向东南而去,竟没有丢下一只失散的飞蝗。这真是怪事儿,它们是怎样来去整齐的?它们又去了哪里?

地上的绿色被荡平了,一派荒凉的惨景。庄稼人看着被从天而降的害虫所蹂躏的土地,坐在田埂上哭得死去活来。

蝗群飞去后,地下留着许多蝗卵洞穴,特别是水田里,湿润的泥地千疮百孔,甚是瘆人。

约7天之后。光秃秃的稻谷田里,有一块块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大伙走近仔细一看,是蝗蝻。这蝗蝻从土里由卵变虫后钻出来,是黑色的,蚂蚁般大小。它们结群聚堆,密密麻麻地纠结一团,堆成四五公分厚的黑块,只要有人走近,它们就纷纷逃散。村里人恨它们不过,恨这些吃人的害虫遗下的孽子,都出动去田里用脚踩踏。但蝗蝻多得踩不完,你踩死了一片,一忽儿又从地下钻出一大片来。你起身离开,回头一看,后面又是爬出来的蝗蝻,就像是陷入噩梦一般,这些蝗虫咋弄不死哩?一浪一浪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大伙儿想不出消灭它们的办法。天色渐渐黑了,黑得就像天空全被覆盖着黑压压的蝗蝻。在惊恐中度过一夜的村民,第二天起来去田里看,蝗蝻爬上了嫩草尖,它们占据了大路,在路边的草丛里又是成堆成堆的。这些小蝗蝻,长得忒快,才一两天,就有一些趴在草叶上开始啃吃了。又过了一两天,村里的大路小路上,几乎爬满了蝗蝻,看得人头皮发麻,恶心难受。男女老幼,大家用扫帚顺着大路清扫,然后将它们弄成一堆用脚踏,用火烧。打死烧死的一堆又一堆,不计其数。

三四天后,这些蝗蝻长到差不多一厘米以上了,由黑而变成有深黄色块片的幼虫。又过了几天,有两厘米长的时候,它们变成了全身土黄色的怪物。重新长起来的和没被它们的父母噬食光的杂草和庄稼,又被它们吃个精光。紧接着,这支觅食大军就开始了从领地向外扩张的活动。洪流似的蝗蝻群,浩浩荡荡向前进发。这支恐怖的队伍,逢沟过沟,遇坎翻坎,千军万马,一往无前。最奇怪的是,它们因为还没有翅膀,到了水边,就毫不迟疑地跳到水里,用两条后肢划水而行,就像游泳的健将,劈波斩浪,游向对岸。这情景真如传说中的七月半“过阴兵”。老人都说他们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让人不寒而栗,瑟瑟发抖。

汹涌澎湃的蝗蝻大军在行进的途中,会汇入更多的队伍,好像有气味召唤似的。它们汇聚的速度惊人,不会落下什么,没有“散兵游勇”,全都聚集在一起,认准一个方向,即使遇到墙根、房舍,或是高崖,也决不迟疑。有慢的,稍一停顿,后续部队就覆盖过来,以前面的为踏脚石,再往上爬。因为道路只有一条,爬上墙的太多,虫叠虫,群盖群,承受不住,一串串又往下掉。掉落在地的毫不气馁,绝不回头,又继续往上攀爬。遇到有车过人走的大路,被碾死也毫不畏惧。

周生远说,他记得当时路上全是死蝗蝻,他的房子西屋后墙非常光滑,不易爬上去,蝗蝻折向北,绕道走北山墙再向正东爬行,在北屋后形成了一股稠密的蝗蝻洪流。他用铁锨挖了个直径约一尺、深约一尺半的坑,挖好以后,只几分钟就聚满一坑,他用碗将活蝗舀了倒入缸中,转个身回来就又满了。约半个钟头,就捉了满满一大缸,实在是连捉也捉不及。

当时的国民党地方政府为了灭蝗,起初让各保交蝗虫,交去的蝗虫没有地方盛放,打死也来不及,后来干脆也不要了。从王村到李庄有一条南北长一公里的交通壕,乡亲们把东岸劈陡铲光了,很快聚集了一米厚的蝗蝻,人们就套上石磙在那上边碾,用锨撂出来,撂了一堆堆死蝗蝻。这些死蝗蝻太多太多,鸡鸭野鸟癞蛤蟆吃不了,毒热的太阳下,苍蝇在蝗蝻尸堆上飞舞,腐烂过后,蛆虫乱爬,整个村庄臭气熏天。

不几天,蝗蝻蜕皮生翅,变成飞蝗。这些振翅迁飞的飞蝗群,像黄尘漫卷,飞临村庄的上空。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飞蝗群,加入更壮大的队伍。许多飞蝗因为找不到吃的,疲惫不堪,饥饿难耐,落下来和蝗蝻合在一起,到处乱撞。人们用一根青黍秆,在地上像扫地一样猛扫,转一圈可以扫起一小堆死飞蝗,有两三百只。

那天下午,周生远在打谷场里发现本族叔祖周二林抢收出来的、用苫子紧盖着的早谷子堆。怕蝗虫钻进去,连忙跑回去告诉二林。二林正在劈青黍秆,一听,赶快往场里跑,等他从场里回来,所劈的青黍秆已经被蝗虫咬成一节一节。在地里,放下的草帽被咬坏。在谷场里,苫子、席子被咬烂。房屋里,蝗虫也一样闯入,墙上的对联、财神像也被咬坏,掉在地上的衣服和鞋子也被咬破。

飞蝗天天肆虐横行,庄稼人已经绝望了。天空中飞蝗聚集,云块一样盘旋不去,零星的飞蝗也四下里乱飞。嗡嗡振翅的声音,闹哄哄的,彻夜不断。到了8月,晚上趁着月光,可以看见天空中有好几层飞蝗,各层都有它们不同的飞行方向,这情景非常奇怪。1943年的这个夏秋,像是地狱一样的场景,刻在了人们的脑海中。

据统计,仅在河南,这一年蝗虫就吃光了七个县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