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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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古道沉沉心依依

斜阳照着残雪,映出绚丽的光芒,朱门碧瓦、气势恢宏的大院中,几株红梅迎风怒放,暗香幽幽。

在长廊一角,一个小男孩衣履不整,头发蓬乱,低头在台阶上磨刀,呼出的热气化作团团白雾,在风中飘散。

这是一片薄薄的马蹄铁,像一把弯刀,他学着大人的样子,不时伸出手指,抚摸刀刃,再弯腰磨。他终于满意的站了起来,挥刀连劈数下,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

他走到梅树下,踮起脚尖,伸直手臂,却够不着梅枝。他眼珠一转,中门两边各有一座白玉雕砌的花坛,都栽着一株花。

他蹦蹦跳跳,跑近花坛,举“刀”朝一根筷子粗细的花枝砍去。花枝摇了几摇,没有断。他改砍为削,连呼带喊,花枝、花皮纷纷而落。

猛然一声尖叫:“秋晨!你干什么!”叫声惶恐之极,话音未落,人扑过去,把小男孩远远地扔了出去。

这一声惊动了所有人,都跑过来,看着被砍坏的花与掉在地上的残枝碎皮,连连叹气。

首先冲过来的那个人恶狠狠地逼近蜷缩在地上的秋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刀。秋晨的手掌划开一道血口,鲜血一滴滴洒在地上,像一朵朵妖艳的梅花。

这人看了看小刀,使劲一抛,小刀化作一道乌光,在空中闪了几闪,不见了。这个叫秋晨的小孩望着天空,眼里噙满的泪水涌了出来。

这人犹不解气,边骂边踢。秋晨双手抱头,缩成一团。有人害怕踢坏这个孩子,奋力将他拉住。他挣扎了几次,没有挣脱,气呼呼坐倒在地,回望残花,放声痛哭。

这是大唐天宝二年,时人酷爱牡丹,用“牡丹一朵值千金”,形容牡丹花的珍贵。

秋晨砍坏的这株,是牡丹中的圣品,价值连城。当今皇帝李隆基为了犒赏王忠嗣大破突厥,请杨贵妃从御花园里,挑选了一对红牡丹,赐给王忠嗣。此花与裴士淹宅中的白牡丹齐名,为长安盛景,朵朵灿若云霞,芬芳迷人。

损坏镇宅之宝,又是御赐之物,院里人人心惊,个个胆寒。

王忠嗣常年戍边,不在长安,家里由夫人做主。她怎样追究,谁也不敢多想,挨打、流放,还是幸运,丢掉小命,也不算稀奇。有人拉起鼻青脸肿的秋晨,带入内宅。

秋晨的手仍在滴血,他进这道门,并不容易,五年只有两次,第一次还在襁褓之中。

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是开元时期最著名的烈士。王忠嗣九岁时,吐蕃犯境,王海宾率先深入敌营,众将畏惧,按兵不动,王海宾死战不退,全军覆没。见敌人伤亡惨重,锐气已消,他们方才出击,大获全胜,斩首一万七千级,缴获战马七万五千匹,牛羊十四万头。

唐玄宗被王海宾的悲烈壮举深深打动,含泪将成了孤儿的王忠嗣接入皇宫,和他的孩子们一起抚育。

长大以后,王忠嗣才华出众,继承父志,投笔从戎,西征北战,威名赫赫。现身兼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屏守数千里边疆,公认是大唐最杰出的大将。

厅内清烟袅袅,王夫人手捻佛珠,身边放着打开的佛经,她望着跪在地上的秋晨,眉心深蹙。秋晨手上沾满鲜血,脸红紫交加。这孩子貌似文静,却经常闯祸,而且越闯越大。

王夫人还在犹豫,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女孩,头挽双髻,眉目清秀,正是她的女儿王韫莹。

秋晨眼里光芒闪烁,瞬间站起,仿佛来了救星。王韫莹快步走到秋晨身边,翻开他的手掌,急忙止血。丫鬟上前帮忙,在伤口撒上细细的香灰,用手绢包扎。

王韫莹给秋晨清洗脸上的污渍,她轻轻一碰,秋晨长吸一口气,浑身抽搐。他没有哭,紧紧抓住王韫莹的衣角。王夫人盯着秋晨的脏手和女儿衣襟,眉头皱得更深。

那是五年前的深秋,王忠嗣接任河东节度副使兼大同军使,他的侧室韦氏,带着他的女儿王韫莹,返回长安,夜宿忻州秀容驿站。她们早早起来,天还未亮,就套好车马,准备启程。

漫天落叶中,驿卒打开大门,门口放着一个长形包裹,冷风吹开一角,露出婴儿的小脸。众人把他抱到灯光下,伸手一试,全身冰凉。

他们将孩子抱回屋里,急忙抢救。过了很久,婴儿眼皮微微一动,缓缓睁了一下,又无力地合上了。

六岁的王韫莹挤在人群中,正好看见,孩子可怜无助的样子,她的心深深颤动。她们晚一些启程,这孩子就死了。

见婴儿醒来,大家松了一口气,商议如何安置。驿丞等人商量很久,也拿不定主意。韦氏急着赶路,几次催促王韫莹。

这些人没把孩子当回事,只想尽快脱手,毫无怜悯之心。王韫莹越想越生气,上前抱起婴儿,让韦氏将他带回长安。众人无不吃惊,她出身高贵,小小年纪,自有威仪,谁也不敢耻笑。

韦氏百般劝说,王韫莹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她极有主见,王忠嗣最喜欢她,才带在身边。韦氏左右为难,犹豫很久,勉强答应。驿里诸人知道她们的身世,她们抚养,当然比交给附近的村夫民妇强。

一路晓行夜宿,韦氏和婢女喂汤喂饭,用心照料,等到了长安,孩子已经复原。韦氏知道王夫人天性爱洁,特意洗了几次,给孩子换上新衣,才带进内府。

王夫人接过婴儿,见五官端正,时露甜笑,一双眼睛黑如点漆,也有些喜欢。她细问经过,包裹里没有任何标记,孩子所穿衣服,都是平常之物,想了想,因为秋天早晨发现,就起名“秋晨”。韦氏看出王夫人有收养之意,一直忐忑的心才放下来。

正在关键时候,秋晨尿了起来,王夫人紧躲慢躲,胸前湿了一片。她急忙将孩子塞给丫鬟,进去清洗更衣。这一走,就是半天,才姗姗露面,秋晨一直安静,这时饿了,又哭又闹,谁也哄不住。

王夫不高兴了,她出身名门,不用说一个捡来的孩子,亲生儿女,也从小交给乳母。她打消了收养之念,将秋晨送给一户姓郑的佣人。

王夫人再没有过问,王韫莹年幼,加上娇生惯养,不知道百姓生计艰难,没有给钱、给物。

郑家有两个孩子,贪图赏赐,才收养秋晨。没想到钱分文未得,反而供吃供穿,心里生气,只能撒在秋晨身上。他家孩子吃剩的饭菜,才给秋晨吃,穿旧的衣服,再给秋晨穿。

秋晨还是一天天长大,今年春天,郑家祸不单行,男人战死沙场,老母亲闻讯,得病身故,有了借口,将秋晨送了回来。

秋晨无人教导,不用说行礼、问好,两眼肆无忌惮,望着王夫人。加上黢黑的脖子,脏兮兮的小手,难闻的气味,王夫人十分厌恶,很快把他赶走,和一个突厥战俘住在马厩。

女儿不顾污秽,给秋晨又擦又洗,王夫人沉吟起来。秋晨打成这样,不好处罚,护院和花匠各打二十板,扣薪数月。

王韫莹将秋晨送出中门,给他几块香饼,说元宵节带他赏灯。秋晨高兴之至,可王韫莹离开后,他的心沉了下来。

院里诸人几乎被他带进地狱,何况年关将近,家人盼着多分财物,现在赏赐没了,又被处罚,满腔怒火,揍了秋晨一顿,王韫莹留下的美食,踏入了泥土残雪之中。

秋晨慢慢爬起,全身无处不痛。好在他已习惯寄人篱下的日子,知道有泪只能往肚里咽,不会有人心疼他。

他扶着墙,慢慢穿过角门,回到马厩。养马的突厥人姓阿史德,据说是一员猛将。阿史德抱着草,正在上料,对秋晨视而不见,对马却关怀备至。

阿史德低低哼着牧歌,粗犷,深沉,仿佛母亲安慰孩子。棚里十几匹良马,匹匹膘肥体壮。秋晨常常恨自己,为什么生成一个人,不能生成一匹马,他的命,不如地上的蝼蚁。

秋晨进入草房,躺在地上,一直睡到天亮,饥肠辘辘,才起来打饭、打水。

都是皮肉外伤,而且习以为常,他好得飞快。只是磨了几天的小刀丢了,十分心痛,他到处寻找,却没有找到。

大院不敢去,只要露面,不光挨骂,还会挨打,秋晨只好来到后院。

里面有威风凛凛的公鸡,咯咯叫的母鸡,白鹅伸着长长的脖子,鸭一只脚站在地上。黄牛头顶铁角,秋晨不敢靠近,羊可就不怕了,能赶得四处乱窜,咩咩直叫。还有哼哼爱睡的猪,轻盈美丽的梅花鹿。池中的游鱼,不时拍起水花,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回没等秋晨走近,就听到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猪叫声渐低,鸡又“咯、咯、咯”地挣扎起来,他跑进去,大吃一惊。

猪被人按着,脖子上捅开一个大大的血口,汩汩往外冒血,红红的血,流了半盆。梅花鹿美丽的皮铺在地上,光溜溜的身子,不再好看。

鱼在网里挣扎,还是被人抓住,刮鳞,开膛破肚。再看那些公鸡、母鸡,大人嘻嘻哈哈,不时抓出一只,刀在鸡头上一抹,便塞入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一会儿捞出,三把、两把,揪下的鸡毛扔在地上,湿乎乎的像一堆烂泥。

大黄牛拖着缰绳,绕着一颗血乎乎的牛头,来回转动,仰天哞哞长叫。秋晨不敢看了,快步离开,原来过年人高兴,对这些生灵来说,却是大难临头。

千盼万盼,元宵节到了,王韫莹带着丫鬟,领着秋晨,前去赏灯。秋晨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可穿在秋晨身上,皱皱巴巴,没有半点气势,像偷来的一样。

王韫莹不时蹲下,前拉后扯,也好不了多少,她的心血,白费了一半,看来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也不是全对。好在王韫莹并不嫌弃,拉着秋晨的小手,指指点点,在千人万人中缓缓前行。

上元佳节,长安城门、坊门大开,金吾不禁。街上杂耍百戏,热闹非凡,月色溶溶,灯火万盏。

人群中,不时见到契丹人、回纥人、新罗人、吐蕃人、扶桑人、西域胡人,大唐盛世数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繁华。

但闻仙乐缥缈,鼓声急骤。丫鬟在前面推开人群,她们挤进圈里。原来一个胡装少女在跳胡旋舞,她在一块小小的锦毯上急速回转,体态轻盈,舞姿曼妙,人美如玉。观众如醉如痴,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王韫莹全神贯注,正在观看,忽然有人拉她衣袖,原来是秋晨。他举着一张纸,皱痕密布,还少了一角。

王韫莹以为秋晨刚刚捡到,接过一看,是一张学童练字的草纸,字歪歪扭扭,不成体统。

秋晨指着头一字,王韫莹念道:“生,我所欲也,义……”秋晨接着背了下去:“……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取义也。”只是他手指所点,与口中所念,错了一个字位。

王韫莹大为惊奇,秋晨又掏出一张纸,与刚才那张相似。王韫莹读完第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停了下来,秋晨接了下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回逐字指了下来,倒是没有指错,不过最后两句,却是纸上所无。

王韫莹更加惊讶,知道秋晨没有上学,便问:“谁教你的?”秋晨道:“我听他们背诵,记下来的。”说着小嘴一扁:“他们老是打我,不许我听。”他满腹委屈,眼角闪出晶莹的泪花。

王韫莹忘了胡旋舞,忘了羯鼓、琵琶,她抱起秋晨。她的弟弟比秋晨大两岁,每次上学,都连哄带劝,还经常逃学。

她教过王霆无数次,总是背了前句,忘了后句。心里一比较,对秋晨怜惜之念大增,又暗暗自责,对他照顾不周。

秋晨含泪道:“可我记不住,听了又会忘掉。”王韫莹问:“你听多少遍,才能记住?”秋晨低下头,非常难过:“总得两三遍。”王韫莹道:“你没有上过学,听两三遍,就能记住,很不错了。”

秋晨只听过骂声,从未听过夸奖声,自己还有长处?他喜极而泣。

音乐已停,人渐渐散开,王韫莹浑不在意,她抱着秋晨,问还会背什么。秋晨忍着泪,又背了一些李白、王之涣等人的新诗,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孩子聪明、灵慧,王韫莹拿定主意,回去以后,让秋晨上学。

他们说说笑笑,不觉时光飞逝,已经月上中天。王韫莹给秋晨买些水果、饴糖,秋晨塞满衣兜,手上还抓了一把。

王夫人听女儿说完,低头沉思。秋晨逐渐长大,总是闯祸,有先生管教,能好一些。再说用不了几年,女儿就要出嫁,秋晨读点书,给女儿当个账房先生,比别人可靠,就答应了王韫莹的要求。

秋晨万分高兴,想不到他也有这样的机会,走进学堂,和王家子弟一起读书。王韫莹告诫弟弟,要保护秋晨,不许别人欺侮。王霆果然听话,不让别人欺负,他每天捉弄,花样翻新。

先生让他们背诵,教他们写字,至于这些深奥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从来不讲。

秋晨忍辱含垢,他知道,他和别的学生不同,那些人打死他,算不了什么,他稍有不敬,就可能送命。

一次次头破血流,一次次感悟,几年下来,秋晨小有进境,学会藏锋敛颖,甚至讨好别人。学友对他好感日增,先生经常夸奖。王夫人很高兴,她做了正确的选择。

阿史德孤傲不减,秋晨也不在意,每天放学以后,把两人的住所,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阿史德看在眼里,心逐渐融化,不像以前冷漠。

有一天,一匹母马生驹,过了几个时辰,生不出来,阿史德坐卧不宁,守着母马,不敢离开。秋晨替他打好饭,放在旁边,他怕阿史德脾气古怪,把饭菜倒掉,再骂他一顿。阿史德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吃了几口,又去忙碌。

以后更进一步,秋晨只要有空,就帮阿史德铡草、提水、上料。阿史德日渐和善,开始说话。他只会一些简单的汉语,秋晨便向他学习突厥语。

无数个夜晚,在桔黄的灯光下,阿史德一边喝着劣酒,一边回忆往事。在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圣山,叫郁都军山,突厥世世代代在山下的草原放牧。

回纥、葛逻禄叛变,联合大唐军队,攻打他们,他们失败了。他的儿子被凶残的敌人砍死,妻子、妹妹被敌人抢走,下落不明。

阿史德多次讲述,他的儿子多么勇敢,妻子多么美丽,妹妹多么可爱。这些话百谈不厌,次次涕泪交流。他说他砍死六十七个敌人,按突厥风俗,可以在坟上树起六十七块杀人石。这是骄人的战绩,这时他两眼放光,激情飞扬。

秋晨非常向往,无边无际的大漠,神秘的草原,弯弯曲曲的河流,圆圆的毡房,奔腾的骏马,遍地的牛羊……

读书之余,阿史德教秋晨骑马。王家所养都是名驹,在马上风驰电掣,秋晨骑上去,不想下来。

转眼间,到了天宝六年,秋晨已经十岁,乐游原秋高气爽,芳草满地。王韫莹与秋晨站在高处,眺望远方。终南山连绵不绝,延伸天际。高高的大雁塔,绿树环绕的曲江,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

周围都是郊游的文人墨客、富家子弟。王韫莹的哥哥王震与人斗鸡,他瞪着眼,高声吼叫,外面围了一圈人。王震十几岁,就封了“秘书丞”,这是正五品的高官,相当州郡刺史。

王韫莹的姐姐王韫秀和姐夫元载坐在一起,王韫秀手托香腮,郁郁寡欢。元载手捧道书,旁若无人。

离她们不远,王霆和一些几个少年赌钱,也大呼小叫。一个丫鬟坐在地上,圆滚滚的王霆坐在她的大腿上,还前仰后合。秋晨扫了一眼,不敢多看。

王震连输几局,一怒之下离开,不管同伴们嘲笑。他走到王韫莹身后,妹妹与那个叫秋晨的小厮神态亲密,朝远处比比划划。

王震一肚子火,不敢朝王韫莹发,知道这个妹妹见识不凡,父亲十分喜爱,他把怒火撒向秋晨,狠狠一脚,踹在背上。

秋晨没有防备,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王震仍不解气,边打边骂:“你算什么东西,和我妹妹站在一起!”

秋晨缩在地上,任由王震疯踢。王韫莹双臂一伸,挡住王震,叫道:“哥哥!”王震一怔,才停了下来。

王韫莹拉起秋晨,见他瑟瑟发抖,惊恐不安。

王韫秀扫了一眼,又扭过脸,好像没有看见,依旧郁郁寡欢。她的母亲是王忠嗣的小妾,地位低下,她性情古怪,时间久了,都不以为意。

元载仍在读书,余光笼罩四野,仿佛一无所知,仿佛无所不知。他出身寒门,在王家地位不高,王震、王霆等人,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学堂里流传着元载的一首诗,叫《别妻王韫秀》:“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大家经常取笑。

王震数落妹妹:“一个大家闺秀,别人养猫、养狗,养鱼、养鸟,你养个小奴才,还这样娇惯,不怕别人笑话……”

王韫莹瞪了他一眼,他才不说话。虽然生气,王震对这个妹妹,很是忌惮。这时围上不少人,他心里烦躁,挥手驱赶:“滚开,有什么好看!”

人渐渐散开,王震揪了一把草,撕成一节一节,扔在地上。秋晨退开几步,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王韫莹拉过秋晨,在脚印的地方一碰,秋晨反而疼出眼泪,马上用衣袖揩去。

她没有想到,在她眼皮底下,还有人毒打秋晨,正想责备,却听王震问:“你说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让出两镇节度使?就算让,也该让出河西、陇右,为什么将镇守多年的朔方、河东节度使让了出去?”

听哥哥这样说,王韫莹知道他心里纠结,气也慢慢消了:“父亲毁灭突厥,大败契丹,俘虏奚王,北疆已经没有边患。而河西、陇右吐蕃猖獗,应该留在那里……”

王震一挥手,打断妹妹的话:“父亲纵横四海,战必胜,攻必克,手握四镇兵权,守卫万里边疆。大唐五十几万兵马,有二十七万归他老人家统领,都说他是擎天巨柱,第一名将。他的功劳,远胜李靖、薛仁贵,跟白起、韩信比,也毫不逊色。父亲立下这样的大功,皇上不赏,反而削去兵权,简直荒谬!何况赏赐,只给金银珠宝,咱家库里堆满了,多少年才能用完?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舍不得给,像贾昌养的鸡,斗起来,让人睡不着觉。”

王震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十分遗憾。看了一眼身边几个美女,“皇上只给这样的人,像杨玉环那样的佳人,不用说了。”说着说着,更加伤心。

秋晨知道王震不会打他,就慢慢退开,想不到这样的天潢贵胄,也有烦恼,非常惊讶,也忘了痛。

他偷偷瞄了瞄王震的几个女子,虽然年幼,也看出个个天姿国色。这样漂亮的姑娘,在长安大街走上十天半月,未必遇到一个。除了王家姐妹身上那种高华气质,容貌不在她们之下。

王韫莹嫣然一笑:“你打杨玉环的主意?她连皇上最喜欢的儿子,都保不住,被皇上抢走,当了贵妃,还轮到你?你算老几?”

王震不服:“皇上对父亲,比那些皇子强多了,他们谁有父亲那样的功劳?谁有父亲那样的本事?”

王韫莹环视一圈,小声道:“别胡说八道!虽说大唐律令宽松,可这种话,万万说不得。父亲一再来信,叫我们收敛,低头做人。我猜他辞去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为了避嫌。”

王震冷笑一声,一脸不屑:“避嫌?避什么嫌?父亲在皇上身边长大,皇上不了解父亲?能有什么问题?”

王韫莹道:“养子算个什么,亲生皇子怎样?还不是一天杀了三个?父亲的河西、陇右节度使,前任是皇甫唯明。皇甫唯明也是股肱之臣,现在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最近抄了几百家,许多与太子有关,我们小心为妙。”

王震愁容满面:“我们和李俶、李倓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现在太子不许两家来往,他们住在百孙院,也不出来。”说着说着,情绪更加低落,转身走开,脚步分外沉重。

王韫莹听哥哥提起李倓,沉默无言。

回府以后,王韫莹派人送衣送饭,嘘寒问暖。秋晨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学业突飞猛进,先生赞不绝口。

没有多久,王家越来越乱,以前熙熙攘攘的大院,门可罗雀,也无人打扫,仆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哪里人多,秋晨往哪里挤。听说“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与太子李亨不和,唐玄宗年纪已大,李林甫害怕太子登基后,向他寻仇,有灭族之祸,一心除去李亨,换一个听话的太子。

王忠嗣威震天下,又掌握兵权,与太子亲如兄弟。想废李亨,必须先杀王忠嗣。何况他的功劳越来越大,声望越来越高,李林甫担心王忠嗣入朝,撼动他的相位。

唐玄宗下旨,令王忠嗣出兵,收复被吐蕃夺去的要塞石堡城。王忠嗣反复考虑,石堡城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打下来,牺牲几万人,得不偿失。他冒险上表,劝唐玄宗暂缓进兵,静候时机。

唐玄宗十分生气,派自告奋勇的董延光攻打石堡城,结果损兵折将,一无所获。李林甫抓住机会,将败军之罪,推到王忠嗣身上,说他暗中阻挠。李林甫拉拢王忠嗣的部下,诬告王忠嗣与太子密谋造反,准备废除唐玄宗,立李亨为帝。

唐玄宗大怒,他的皇位,从父亲手中抢回,最怕他的儿子照方抓药。唐玄宗下旨,将王忠嗣召回,三司会审。

秋晨听来听去,好消息一个没有,坏消息接连不断,当吉温、罗希奭这两个活阎王亲自审讯,都知道,王家在劫难逃。

他们合称“罗钳吉网”,臭名昭著,不管三公六卿,还是皇亲国戚,个个畏之如虎。

虽然毫无证据,王忠嗣判处死刑,家产抄没,家眷变卖。秋晨牵挂王韫莹,又无能为力,每天绕墙徘徊。

十月十三,王家被禁军包围,密不透风。秋晨等人被赶到演武场,里面站着许多人。

有人认识,上面的三人,正是吉温、罗希奭,还有杨贵妃的堂弟,新近得宠的杨国忠。两边兵丁排列,刀枪森严。

王家之人毛骨悚然,谁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引来不测之祸。秋晨想见王韫莹,当别人暗中后退,他挤到前面。王忠嗣、王夫人、元载、王震、王霆等人都不在场,王韫莹面容憔悴,楚楚可怜。秋晨双目含泪,心如锥刺。

吉温和颜悦色,看不出半点凶恶。罗希奭阴着一张蛇脸,直勾勾的小眼扎在谁的身上,谁激灵灵打个冷颤。杨国忠一表人才,只是一颗头不停的摇晃,目光在女眷中扫来扫去。

场中竖起几根木柱,摆放着镣铐、皮鞭、夹棍、火盆、烙铁等刑具,血迹斑斑,令人恐怖。

吉温开口,叫大家大义灭亲,检举王忠嗣。有人抱来一捆刀枪,几副弓箭。这些武器放在演武厅,秋晨见过,王震等人练功所用。

吉温抽出一把刀,翻来覆去细看,啧啧赞叹:“好,好,”不知道夸这把刀,还是指搜到兵器。“王忠嗣包藏祸心,早已铁证如山,三司查得清清楚楚。让你们检举,不过是皇上仁慈,给你们留一条活路,招与不招,你们自己惦量。”

话是这样说,从管家起,谁回答稍慢,或者有一星半点不合吉温心意,立刻棍棒交加,打得皮开肉绽。红通通的烙铁往身上一靠,一声惨叫,冒起一股焦烟,院中血腥味越来越浓。

大家很快揣摩出,这些人爱听王家与太子交往细节,只要多说,皮肉就能少受苦,不断有人招供,某年、某月、某日,两家传什么话,互赠什么礼物。有人说太子提亲,撮合他的次子李倓和王韫莹,却不知道结果。

问来问去,都是陈年往事,极少说话的罗希奭道:“两位大人请看,王忠嗣和太子何等亲密,最近很少来往,这是什么?欲盖弥彰!”

吉温道:“他俩同床而眠,无话不谈。王忠嗣出征,太子怕他受伤,请皇上从战场紧急召回。他们一内一外,要兵有兵,要权有权,不是皇上洪福齐天,他们阴谋败露,这大唐很快就会变天!”

一个接着一个审讯,血腥、残忍。女眷从王忠嗣的小妾开始,轮到王韫秀,她虽然单薄,却十分刚硬,吉温让她交待王忠嗣的罪行,“父亲赤胆忠心,教育我们死不足惜,要忠于皇上,忠于大唐。这是奸人诬陷,皇上褒奖家父的诏书,供在大厅,御书金匾,挂在门前,不相信,你们自己看!”

王韫秀胆大包天,竟然顶撞自己,吉温脸一黑,微一示意,打手抱上夹棍。

装好夹棍,正要行刑,杨国忠撇了撇嘴,挥手制止,把有多少人受刑,哪个挨了几鞭,打了多少棍,说得清清楚楚,毫无差错。大家无不佩服,色迷迷和吊儿郎当的形象,立刻改观。

杨国忠洋洋得意,笑道:“她们懂什么,对付弱女子,不能用这种大刑,我们可是天朝上国。你大煞风景,不懂怜香惜玉。”这会儿不用说头,全身摇晃。吉温谄笑:“没想到杨御史心肠软弱,这样善良,好,换轻点的。”

打手退下夹棍,取出拶指。王韫秀挺起胸膛,任凭摆布,好像两只手不是她的。两个大汉拉紧绳子,王韫秀的脸渐渐变形,豆大的黄汗如雨滚落。她咬着牙,没哼一声,直到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打手端上一盆冷水,朝她头上泼去。王韫秀一激灵,睁开了眼,咬紧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却昂着脸,依然倨傲。

杨国忠啧啧惊叹:“不愧是将门之后,一个女流之辈,也这样刚烈。”

吉温比划了一下,打手取出一支又尖又细的竹签,抓住王韫秀的手,从指甲下刺了进去。十指连心,王韫秀大叫一声,又晕倒在地。打手们连泼两盆冷水,也没有泼醒,把她拖到一边,带上王韫莹。秋晨浑身颤抖,心剧烈跳荡。

谁问什么,王韫莹能说则说,不想回答时,则轻轻摇头。但所有人认为,她比姐姐刚毅,更难折服。

拶指时,她自己伸出双手,极其配合,打手没有像刚才那样猛烈,她摇摇欲倒,还是强行挺住。王韫莹俏脸变形,秋晨比自己受刑,还要难受百倍。

打手再次取出竹签,上面血渍未干。他们拉住王韫莹的手,竹签在她袖子上擦了两下,对正手指,刚要刺入,只听一声大喊:“住手!”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响亮。

打手们回头,喊声带有童音,一个男孩从人群中走出,王家所有人认识,是秋晨。他走到打手与王韫莹之间,将王韫莹挡在自己身后。刚才那样痛,王韫莹没有掉泪,这时泪水夺眶而出,再难抑止。

拿竹签的打手揪住秋晨的头发,猛然一甩,喝道:“下去!”

秋晨摔倒在地,又站起来,依然挡在王韫莹身前。吉温脸色难看,另一个打手放开王韫莹,拉住秋晨,摔了出去。秋晨重重倒地,还是爬起来,挡住王韫莹,就是不许动手。

几个打手气急败坏,吉温脸色铁青。王韫莹边推边秋晨,边流泪:“快下去,你挡不住的。”秋晨铁了心,不肯离开。

打手头目走过来,弯腰抓住秋晨的脚腕,猛然一拉,秋晨扑到在地。他拉着秋晨,向后拖去,秋晨两手在地上抠着,留下几道刺目的血印。

拉过一根木柱时,秋晨猛然抱住柱子,不肯松手。打手头目拽着他的双脚,使劲往后拉,拉得骨头咯咯作响,好像马上就要拉断,也没有拉开。

这头目天天打人、杀人,不信治不住一个小孩,他取过一根水浸皮鞭,一鞭下去,便是一道血痕。搂头盖脑打了十几鞭,打得秋晨头歪在一边,手还是没有松开。

又上来一个打手,想扳开秋晨的手指。秋晨咬住他的胳膊,他痛得哇哇大叫。打手头目狠狠一拳,打在秋晨头上,秋晨张开嘴,不过隔着棉衣,还是咬出了血。

打手头目两眼冒火,回身取出一柄利斧,刃口寒光闪闪,拎着走了上来。王韫莹喊道:“不要!你们放开他!”朝秋晨扑去,被两个打手拉住。她使尽力气,也没有用,放声大哭。

打手头目道:“你下去,我就饶了你。”秋晨闭着眼,没有回答。

打手头目高高举起利斧,王韫莹嘶声喊叫,疯了一般挣扎,被打手死死按住。

利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王韫莹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谁也不忍心看,只听一声巨响,跟着传来木杆滚动的声音。王家每个人泪水狂涌,院中良久良久,除了抽泣声,唯有冷风拂耳。

有人一声惊叫,大家睁开眼,打手头目提斧而立,高高的木柱劈倒一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血肉横飞。秋晨依然抱着木柱,断口离他的手指,仅有数寸,原来打手头目没下毒手。

说来奇怪,不用说王家众人,连吉温、罗希奭这些冷血魔鬼,也没有觉得打手头目有什么不对。院里许久无人说话,又过了一会,一个打手道:“我们不打你了,你下去吧。”轻轻一拉,将秋晨拉开,却没有拉起来。他肝胆俱裂,软在地上。

罗希奭问:“这个小孩是王家的什么人?”有人上前回答:“他是小姐从晋北捡来的孤儿,在府里长大。”

罗希奭道:“这孩子小小年纪,舍身护主,难得。王忠嗣也是皇上的养子,却狼心狗肺,还想造反,简直猪狗不如。这些人说与不说,无关紧要,放过她们吧?”

最后一句,问杨国忠。吉温非常惊讶,罗希奭残忍狠毒,冷血无情,这种人还有怜悯心肠?他外出巡视,排马牒到处,吓得的文官、武将,抢先自尽,生怕落在他的手里。

杨国忠微微一笑,手一挥,连王韫秀、王韫莹也带了下去。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令人闻名丧胆的“罗钳吉网”,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让秋晨、王韫莹逃过一劫。

戾气消失了,他们又审问了七、八个人,就草草收场,再也没有人身受重伤。

士兵把王韫莹等人关进内宅,大家把秋晨抬回马厩。大唐法律规定,晚辈告长辈,仆人告主人,只要不是叛国、篡位,要判重刑。

相反,晚辈为长辈,奴仆为主人隐瞒罪行,不仅没有罪,反而视为忠义之举。秋晨皮肉受了苦,也受了惊吓,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赢得大家的尊重。

不少人看望秋晨,包括守卫王家的禁军,夸他小小年纪,是一条好汉。最后没有人受伤,大家把功劳算到秋晨的头上,再也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无知顽童。

王忠嗣无故入狱,将士纷纷为他打抱不平,诬告之人引起了公愤。

大将哥舒翰是突厥部落的首领,也是王忠嗣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的继承者。一首名诗“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说得就是此人。哥舒翰入宫见驾,用身家性命,保王忠嗣忠于皇帝,忠于大唐,绝无造反之意。

唐玄宗不听,转身欲走。哥舒翰冒死拉住龙袍,一边哭,一边叩头出血,终于感动唐玄宗,答应饶王忠嗣一命。

李林甫怎肯半途而废,打虎不死,后患无穷。他唆使吉温偷改文案,诬陷王忠嗣训练死士,私藏军械,说不能留在长安。

最后判决,王忠嗣贬官汉阳,违禁之物抄没,家眷外放。全家没有死一个人,当时受太子牵连或者得罪李林甫的几百家中,绝无仅有。

唐玄宗年老昏聩,朝政被李林甫、杨国忠把持,言路断绝。明为“违禁之物抄没,家眷外放”,变成“家产抄没,家属流放”。王夫人与王震、王霆等人流放岭南,王韫莹流放幽州,奴婢变卖入库。

元载和王韫秀迁往黔中,监视居住。秋晨既不是养子,也不是奴仆,又没有独立户口,按律定为“部曲”。虽然比平民低了一等,比任意买卖的奴婢,还是高了一级。

秋晨留给大家的印象太深刻,问他时,说王韫莹去哪里,他去哪里,他们答应了他的要求。

家产抄走了,马厩空了下来,秋晨见不到王韫莹,也无人管束。在变卖人口的这一天,阿史德与其他奴婢被押往人市,秋晨远远跟在他们身后。这几年,这样的变卖很多,大家习以为常,听说是王忠嗣的家奴,人一群一群围了上来。

秋晨从人缝中钻了进去,这些人用绳子捆着,连在一起,王韫莹的几个丫鬟,也在其中。

一双双大手在她们身上摸来捏去,她们不住地躲闪,又能躲到哪里?秋晨想起那些待宰的牛羊,她们与牛羊有何分别?难怪说“律比畜产”。买主挑肥捡瘦,大声讨价还价。

秋晨不忍心看,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悄悄离开,找到阿史德。阿史德双手背缚,远比秋晨记忆中苍老。他分明看到了秋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付茫然、听天由命的样子。

秋晨走到无人的角落,再次回首。这些人当中,有的给他缝过衣服,有的做过鞋,有的做过饭。有人待他很好,也有不少人经常找茬,打他、骂他,不过他知道,以后很难见到这些人了。

唐太宗、唐中宗两朝氏族谱里都列为望族,太原祈县王家的嫡系后裔,大唐顶尖豪门,转眼之间,就垮掉了,秋晨恍如梦中。

他们背诵圣旨的声音,犹在耳边:“出自将门,习于军政。智谋足用,材政超群。持兵所向,料敌无遗。”

王忠嗣料敌无遗,却挡不住小人的阴谋鬼计,既没有保身,也没有保住家,秋晨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以后无人庇护他了。

他想起王韫莹,深怕发生变化,急忙将泪水擦干,快步朝王家跑去。他们会遭遇什么?前景如何?问苍天,苍天无语。

流放的人一批批带走,秋晨见到王韫莹,她更加单薄,拉着秋晨,暗暗含泪。同伴是杨慎矜等人的后代,除秋晨以外,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杨慎矜是隋炀帝的嫡系子孙,他们父子主掌全国财政多年,诬告图谋复国,杨家所有男丁,不分老幼,全部处死。

当今最得宠的大臣,首数安禄山。唐玄宗给他盖府邸,选长安最好的地方,不计工本,那么流放犯人,也要挑选最出色的女子。

纵然绫罗换成了布衣,也掩盖不住她们的天姿国色。虽然遭逢不幸,还能为皇帝笼络边将,略尽绵薄之力。

这一批十二个女子,两个押差,加上秋晨。她们从长安东边的通化门出城,这些女子频频回首,眼含热泪,举步艰难。

驿道车水马龙,行人围着她们,评头论足,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惋惜长叹。她们低着头,以袖遮面。

押差驱散人群,大声吆喝,赶着这群女子,一直走到深夜,才走到驿站。

劳累战胜了悲伤,不少女子坐在地上,押差抬来饭菜,也不肯吃。押差大怒,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天生的贱骨头!当你们还是千金小姐?过不了两天,连尿都会抢着喝!”

秋晨听了,心里发虚,怕押差打骂王韫莹,对他们分外巴结。见他俩收拾碗筷,就快手快脚抢先洗涮。数年磨练,别看这些女子年纪比他大,论识眼色,则远远不如。

王韫莹拉着秋晨,让他靠墙睡在自己身边,两人躺下,秋晨兴奋之至,难以入睡。

他的亲人只有王韫莹,有王韫莹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怕王韫莹伤心,才勉强忍住,依他的脾气,想大喊几声,以抒心意。王家出了事,才有机会和王韫莹在一起,他也知道,不该这样想。

每天起早贪黑,押差没有说错,饥饿、疲劳战胜了矜持,现在多么难吃的饭菜,也要抢先动手,迟了就会挨饿。秋晨不管多累,煮饭时,他烧火。做好饭,先盛给王韫莹,才轮到自己。

到了津浦关,黄河浊浪滔天,两岸各有两头巨大的铁牛,拉着粗粗的铁索,将小船连在一起,上面铺着木板,搭成浮桥。

津浦关审查行人的公验或者过所(公验是官员的通行文书,过所是百姓的路条),上面注明同行人数、男女、年龄,所带行李,如果有骡马,还要注明颜色、口岁。没有公验或者过所,就是偷渡,要判重刑。

他们走上浮桥,桥面随着波浪起伏,河里漂着巨大的冰凌,擦着船舷而下,船板嘎嘎作响。

走到中间,一声惊呼,秋晨回头,只见人影一闪,没入滚滚黄河。她在波浪里沉浮,很快不见了。押差挥舞水火棍,连打带推,驱赶众女过河。

秋晨万分害怕,紧紧抱住王韫莹,不让她靠近边缘。王韫莹马上明白秋晨的意思,怕她跟着自尽。

她籍没为奴,确实动过这样的念头。可身边跟着年幼的秋晨,她死了,秋晨怎么办?王韫莹有些后悔,当年太轻率,将他留在农家,不会受到今天这样的牵连。

水火棍在她们身上飞舞,啪啪直响,很快将惊恐万状的女子赶过浮桥,直到上岸,走出很远,她们才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喘息。

回望黄河,河水亘古不变地流着,而她们的同伴早已消失。她们流着泪,既哀悼死者,也哀叹自己的命运。

两个女子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昏厥。从她们的哭声中,秋晨知道,这回挑选十二个女子,唐玄宗非常重视,派人检验,结果大为不满。有一个女子颜色稍逊,一个文墨不通,一个出身略低。

唐玄宗大怒,认为经办官吏办事不力,打的打,杀的杀。这回吓坏许多人,他们从官宦之家选好姑娘,再诬以重罪,火速抄家,才凑够人数。

秋晨更加惊慌,抱着王韫莹的腰,不肯松手,两眼无助地望着她。秋晨如此依恋,王韫莹也将秋晨抱住,这些天跟着她担惊受怕,秋晨脸上已有风霜之色。

她痛下决心,不管遭受多少凌辱,也要活下去,为了这个孩子,也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她能照顾秋晨吗?能为父亲洗冤吗?前程渺不可测,一瞬之间,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已经远去。

死了一个,押差监管更严。他们沿着汾河北上,天越来越冷,过了洪洞县,三晋大地寒风凌厉,雪花飞舞,大家顶风冒雪,艰难跋涉。

多数女子关押已久,衣衫单薄,难以抵御这样的严寒。雪花凝结,将头发、眉毛染成了白色。

以前这样寒冷的天气,她们住在温暖的闺房里,出门锦衣貂裘,宝马香车。突然之间,从天堂堕入地狱,身心备受煎熬,好几个女子患病,走路头重脚轻。押差不管这些,骂她们是扫帚星,死了不说,还连累人。

本来流犯有病,可以停下治疗。前两年,有人上表,说犯人在路上拖延,借口有病,迟迟不走。唐玄宗颁旨,令流犯必须在限期之内赶到,刚开始,有的押差同情流犯,结果延误了期限,不光流犯加重处罚,这些押差,也流放到苦寒之地。

立竿见影,以后再也没有人延误了,犯人死在路上,算不了什么,可以早些回家。

王韫莹双手发热,两腮泛红,胳膊扶在秋晨肩上,跟着移步。她几次推开秋晨,想自己走,无力办到。

秋晨年纪小,身体没有长成,他咬着牙,搀着王韫莹,摇摇晃晃在山道上前行,留下了一串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很快被风雪掩没。

雪花飘飘,天灰蒙蒙一片,路上行人绝迹。这时王韫莹最让人羡慕,在落难时,有人跟在身边,哪怕是个孩子,也心里温暖,没有被世界完全抛弃。不少女子暗自悔恨,当初有钱有势时,没有像王韫莹那样行善积德。

过了霍州,进入雀鼠谷,汾河两岸悬崖陡立,据说只有鸟能飞过,鼠能爬过。押差说这里是沿途最险恶之地,冰雪覆盖了道路,稍不留神,就会滑入汾河之中,连尸骨也收不上来。

两个押差扶着重病女子,其他人小心翼翼,拉着手赶路。走了几十天,众女早没了求死之心。

王韫莹双眼紧闭,秋晨拖着沉重的双腿,踩着没踝的积雪,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提心吊胆,深怕王韫莹就此离开,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到了冷泉,王韫莹昏迷不醒。秋晨强忍疲惫,一次次哀求医生。并且跟在医生身后,见他用什么方法治疗,统统模仿,用在王韫莹身上。

这天夜里,杨慎矜的女儿不管别人如何呼唤,再也没有醒来。她冷冰冰的躺在墙角,没有呼吸,秋晨十分害怕。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把王韫莹抱在怀里,拿布沾水,在她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冷敷。过了五更,王韫莹慢慢退烧,昏昏睡去。

天亮以后,两个押差将死去的女子抬走,秋晨跟着来到对面山坡。

地冻如铁,浅浅挖了个小坑,破蔑席一裹,用挖出的冰雪覆盖,地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一条生命就此了结。

以后谁也想不到,这里埋葬着一个隋朝皇帝的嫡系后裔,金枝玉叶。姐妹们痛哭一场,两个押差也在坟前烧纸,请她早登极乐世界,不要在地下埋怨他们。他们受命差遣,身不由己。

在冷泉驿住了几天,押差急得火烧火燎,不住口咒骂。王韫莹侥幸活了下来,当她睁开眼,见秋晨喜极而泣,她也流出了眼泪。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眼前这个孩子这样亲近,没有秋晨,她已不在人世。

终于起程,秋晨觉得两个押差貌似凶恶,也不算坏人。为了赶上耽误的时间,他们起五更,宿半夜。

头几天,秋晨扶着王韫莹,等她能走路,两人拉着手,并肩而行。王韫莹吩咐秋晨,以后喊她莹姐,她籍没为奴,再也不是小姐了。

又过了几天,秋晨故态复萌,折树枝,团雪球,溜冰、滑雪,没片刻安宁。王韫莹余光扫视,不时叮咛一声。

押差和同伴夸奖秋晨,说他小小年纪,豪爽仗义。王韫莹细细品味他们的话,秋晨乐观知足,从不抱怨,不用说她的哥哥、弟弟,就算她所认识的男人,没有几个比得上。不经历艰难,不会这样反思。

过了介休、平遥,到了祁县,这里是王韫莹的祖籍之地,她以前跟着父亲,到这里祭祖。山河依旧,她家土崩瓦解,亲人失散。

王韫莹正在感慨,发现秋晨没有跟来,回头一看,他双手抱脚,坐在雪地上。她快步走回,原来秋晨一脚踩空,崴了脚腕。

王韫莹扶着秋晨,走了几步,他痛得流出眼泪。一个押差带着大家先走,另一个押差等候他俩。王韫莹背起秋晨,快步撵了上去。

她大病初愈,背着秋晨,非常吃力,很快大汗淋漓。秋晨一遍遍将她脸上的汗水擦干,又很快流出。

两人摔倒在地,王韫莹试了几次,力不从心,只好搀着秋晨赶路。

押差背起秋晨,走了一段,也放下了。怕他们觊觎美色,监守自盗,得罪安禄山,官府特意挑选两个有家有业,年近六旬的押差。

押差和王韫莹一边一个,带着秋晨赶路,到了住所,已过了半夜。王韫莹求人医治,秋晨的脚腕不仅没有好,反而肿了起来。

数九寒冬,今年偏又多雪,天空不时飘起雪花,路上积雪盈尺。大家或背或扶,轮番带着秋晨,每天在这样深的雪中,走几十里,十分艰难。

这天晚上,到了驿站,秋晨的腿无法弯曲,青乌乌的很难看。医生连声训斥,伤这样重,还带着他在冰天雪地中赶路,不停下治,这条腿会废掉。

村医开了些活血散瘀的廉价草药,让拿葱根、花椒熬汤浸泡。两个押差和王韫莹站在远处,低声争辩,秋晨侧耳倾听,听不清楚,心里惶惶不安。

王韫莹回来,刚擦干眼泪,强颜装笑,对秋晨千般温柔,万般宠爱。睡觉时,让秋晨枕在她的手臂上,将他抱在怀里。从记事以来,秋晨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何曾享受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疼爱?哪怕只有一刻,为王韫莹死了,也心甘情愿。

秋晨闭着眼,放慢呼吸,不敢就此睡去,深怕有事发生,暗中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秋晨醒来,太阳照在窗纸上,他一摸身边,什么也没有,屋里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秋晨像疯了一样,滚到地上,迅速爬到门口,将门打开。门外雪光耀眼,不见王韫莹等人,只有一个驿卒,在打扫积雪。

秋晨爬在门槛上,放声大哭,知道王韫莹走了。都是这条腿害了他,他狠砸几拳,又将伤腿在地上猛墩两次,伏地呜咽。以前低贱、受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无依无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

驿丞的母亲闻声赶来,秋晨双手摊在地上,一声声抽泣。她轻轻在秋晨背上拍着,柔声劝他,不要哭,等养好伤,再追上去,她们走的慢。

这话很有道理,秋晨止住泪,他的伤很快养好,肯定能追上她们。驿主的母亲长叹,将秋晨托付给她的那位姑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求她收留秋晨,等养好伤,托可靠的人,将他带往幽州。她愿当牛做马,报答大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供奉观世音菩萨,就算王韫莹不求,也不会不管。

秋晨急不可耐,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他不停的计算,她们走了多远,需要多久,才能追上。

每天服药,熬汤浸泡,这一住就是半个月。秋晨时刻想动身,驿主的母亲苦苦挽留,劝他养好伤再走。如果路上发作,前不着村,后不靠店,非常危险。再说一个孩子,不能独自赶路,等有了去幽州的客人,再结伴同行。

进入腊月,秋晨心急如火,一刻也坐不住了,只想偷偷出门,一个人追上去。他担心驿主和他的母亲阻拦,在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在院中一圈一圈,练习走路。等大家习以为常,他趁人不备,出门向北行去。

开始怕驿卒追来,他拄棍疾行,但没走多远,就失望了,这样深的雪,他脚伤未愈,根本走不快,不用说追上王韫莹,只会越拉越远。已经看不见驿站,也没有任何人追来,秋晨非常失望,腹中饥饿难忍。

他环顾四野,白雪茫茫,哪有可吃的东西?抓了几把雪,塞入口中,化成雪水咽进肚里,不光更饿,也更冷,直打哆嗦。

秋晨站在旷野,回驿站养伤,还是继续往前走,拿不定主意。偶尔有人经过,他低下头,不敢说话,别人只当没有看见。他在路边坐下,一直坐到天黑。

四周荒无人烟,天上又飘起雪花。秋晨眼冒金星,仿佛妖魔鬼怪朝他飞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十分害怕,后悔不该一个人出来。驿站太远,回不去了,也不敢往前走,只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

他仔细寻找,旁边是一块庄稼地,几根残秸立在雪中,山坡前有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可以藏身。他鼓起勇气,朝洞口走去,近前一看,是一孔土窑,门窗破败不堪。

秋晨推开门,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后背发凉。他很快走进窑里,回身将破门掩好,借着微弱的雪光,看见里面堆着半窑秸秆,他想钻进秸秆里,躲过这一夜。

竖着堆放的秸秆,露出一个小洞,秋晨从空隙中钻了进去,叶子哗啦哗啦,响声很大。

进去不久,碰到像布一样的东西,吓了他一跳。他哆哆嗦嗦,伸手再摸,果然是布!里边圆滚滚、硬梆梆,好像是一只胳膊。秋晨的心嘣嘣直跳,向上摸去,又摸到头发与冰冷的脸,还有一只僵硬的耳朵!

他吓坏了,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转身逃跑,一下摔了出去,将秸秆带倒一片。他什么也不顾了,一瘸一拐冲到门前,打开门,跑到外面,又跑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边爬边喊,撕心裂肺,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爬出七八步,他想站起来,却再次摔倒,口鼻扎入雪中。秋晨抬起头,趴在地上哭泣,前边空旷荒凉,同样危险。

冷风呜咽,秋晨不敢出声,任由泪水在脸上滑落。大雪飘飘洒洒,一会儿盖了一层,他猛然一惊,埋在雪里,很快就会冻死,再也见不到王韫莹了。

想保命,只有回到破窑。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他爬回窑里,躲开刚才钻的地方,贴着另一面墙,推开挤在一起的秸秆,钻进草堆。

他小心翼翼,用手在前边摸索,刚想转身,碰到一个圆乎乎、光溜溜的东西。草木皆兵的秋晨大吃一惊,将手缩回,才慢慢想起,好像是个鸡蛋。

他伸手再摸,果然是鸡蛋,将鸡蛋拿在手里,再伸手找,什么也没有,远处不敢碰。

鸡蛋很轻,蛋壳一捏就碎,里面只剩下一半,还带有一股腥臭味。秋晨捏住鼻子,冰冷的蛋清化作浓汁,吞咽下肚,热气涌向全身。恐惧、害怕,他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等着黎明的到来。

前边渐渐透出亮光,秋晨拨开秸秆,走到门外,雪已停,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传来喜鹊的叫声,恐怖的一夜过去了。

回望破窑,秋晨依然害怕,回想昨晚的经历,恍如隔世。

秸秆里藏着什么?他想知道,秋晨再次走进破窑,先到昨晚藏身的地方,地上洒着细碎的蛋皮,仔细寻找,又找到一颗鸡蛋。

他来到最初钻过的地方,心剧烈跳荡,朝窗外望了一眼,已红日东升,才轻轻揭开秸秆,露出灰色的棉衣与黑色的头发,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早已冻僵。

男孩紧紧贴在一个妇女的胸前,她腹部高高隆起,右手还抱着更小的女孩,头上扎着小辫。这一家人估计和他一样,想躲进窑里避寒,没想到全冻死了。

他昨晚幸好回到窑里,又碰巧找到一颗鸡蛋,不然也许和她们一样,说不定已经死去。秋晨跪在她们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将她们遮盖好,把秸秆堆放整齐,找到他的棍子,关好门,踏雪而去。

他饥饿难忍,吃掉仅有的鸡蛋,又咽了几把雪,慢慢向前走。

远处炊烟袅袅,终于看见村庄,秋晨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进村以后,他坐在房檐下,听鸡鸣狗叫,说不出的亲切。也有小孩围观,把雪团扔在他的身上,秋晨只躲闪,并不还手。

以前跟着王韫莹,在驿站养伤,也不用为吃饭发愁,此时香味一阵阵飘来,有油香,有肉香,还有米香,引得秋晨口水直咽。村里人来人往,就是没有人管他。秋晨又冷又饿,靠着墙,缩成一团,却不敢离开,想起那个破窑,想起她们母子,心里十分害怕。

这家的男人三十左右,出来几次,每次看秋晨一眼。到了傍晚,见秋晨闭着眼,有气无力,就取出一张蒸饼,递到秋晨面前。秋晨饥肠辘辘,两眼紧紧盯着饼,却不敢伸手。这人迅速将饼塞到秋晨手里,转身进门。

秋晨含着泪,慢慢吃饼,饼这样香,沁人心扉。

天黑以后,刚才那个男人喊秋晨进门。坐了很久,秋晨全身僵硬,站起时,天旋地转。他扶着墙,一点一点走了进去,男主人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汤,等秋晨喝完,将碗收回,顺手放在锅台上。他在柴房里铺了一层破毡,拿来一张旧被,让秋晨裹着睡。

第二天,女主人一脸嫌弃,手伸得很长,把饭递给秋晨。她回到屋里,嘭嘭啪啪,使劲摔打。秋晨缩在柴房,不敢出声,很快女主人骂了起来,骂她的孩子不学好,将来人人讨厌,也会要饭。

她左一声乞丐,右一声乞丐,秋晨看看自己,不像乞丐像什么?知道不能住下去了,他很快起来,悄悄离开。

屋里安静了,男主人看着秋晨离去,什么也没有说。秋晨不光不恨她,反而非常感激,这家人很善良,别人谁管他死活?

秋晨眼含热泪,走出村子,只想逃离人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衣衫褴褛,满身污秽,又拖着一条瘸脚,活在世上,实属多余。不用说人,连村子里的狗,向别人摇头摆尾,唯独朝他狂吠猛叫!

村边有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摇曳,乌鸦在树上“啊、啊”低叫,说不出的凄凉。

秋晨坐在树根上,驿道无穷无尽,伸向远处,他不想走了,索性往树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太阳西沉,秋晨的肚子咕咕直叫,四周全是冰雪,想找到食物,还得回到村子。正当秋晨左右为难、内心交战时,一个弯腰驼背、须发如银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远远就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他走到秋晨面前,哆哆嗦嗦打开口袋,掏出半块胡麻饼:“孩子,这里风硬,我过来过去,你坐在这里,会得病的。”

他说话很慢,秋晨伤心、无助,听到这样的话,顿时热泪盈眶。没想到,他左右为难的晚餐,竟然送上了门。

等秋晨吃完,老人道:“孩子,这里太冷,得换个地方,跟我来。”说着指了指附近的窑洞。

秋晨早已发现这孔残窑,无门无窗,现在不用说让他一个人进去,想起那天的经历,甚至不敢看。有老人在,他不怕了,一起走了进去。

老者往里搬干草,一次一小捆,抱了四、五次,铺在地上,让秋晨坐下,又颤颤巍巍出去了。

当他回来时,递给秋晨一个小罐,里边有半碗凉粥。老人抱膝看着秋晨喝完,将瓦罐放在一边,两人挤在一起躺下。自从王韫莹离开,秋晨第一次睡得这样香,这样安稳。

老者找来一些药,给秋晨敷上。他除了要饭,整天留在窑里,问秋晨的身世,为何小小年纪,独自流浪。

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倾诉他的委屈与不幸。老者静静听完,告诉秋晨,这点艰辛,在这个年代,算不了什么。

老人只剩一个儿子,服兵役离开,一走了无音讯,只知道去了朔方。

大唐开国以来,实行府兵制,兵役按路途远近,定期轮番。李林甫掌权以后,将府兵制改为长役。

他的儿子失踪多年,无人管,无人问,也没有注销户籍。现在官吏按册征收租、庸、调,包括儿子失踪以后,他家多次搜刮,家里一贫如洗。

老妻思念儿子,哭瞎了眼睛,今年秋天去世。等安葬了妻子,家产变卖干净,又欠了不少债,他只好离开,想寻找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今生唯一的愿望。

秋晨十分难过,原来不幸之人如此之多。官府天天吹嘘天宝盛世,说圣明天子在朝,可皇帝为什么不管这些坏人?秋晨亲眼看见杨国忠、吉温等人随意打人,任意杀人,不讲任何道理。

先生多次教导,人可以死,不能没有尊严。老者说现在不比开元之时,官吏一个比一个贪婪,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狠毒,逼得百姓卖儿卖女,逼得妇女卖身,都不要脸之至,哪里还有尊严?

看来老人深受荼毒,变得愤世嫉俗。秋晨想起那些帮过自己的热心人,老者待他这样好,深信世上有坏人,但好人更多。

为了秋晨,老人在破窑里多住了几天,他劝秋晨不用急,知道王韫莹的去向,就能找到。秋晨知道老人说得对,心情慢慢平和。

又过了两天,老人说这个村子太小,已经要了一遍,必须离开。他们起程,一老一少,一个多病,一个腿瘸,不知道的人,都当他们是一对真正的祖孙。

年关将近,要来的饭里偶尔有肉。秋晨跟着老人,用心学习,留意他的一举一动,除夕这天,他们正好赶到太原。

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街巷繁华,百姓富足。老者说今天是最好的要饭日子,叫秋晨多说吉利话,祝老人多福多寿,祝中年人多子多孙,家业兴旺,祝少年前程远大。果然一文两文,家家不落空。

秋晨的伤多养了十几天,已经行走如常。可惜老人走得太慢,两人要了一天,不过走了南城一角。

天黑以后,家家点起灯笼,喜气洋洋。他们也不休息,一直要到三更,才找了一座寺庙寄宿。两人守着一盆火,各饮半碗酒,年过得有滋有味。

初一早晨,上门拜年,两人收获颇丰。在太原住到初四,老人给秋晨准备了一条挂在肩上的褡裢,一只有一个豁口、一道裂痕的破碗,一身旧衣服,又买了双结实的新鞋,让秋晨换上。

老者一遍又一遍嘱咐,将秋晨送到东门,指给去幽州的大路,他要北上,两人在这里分手。

老人弯着腰,缓缓回城,走入人群中,渐渐远去。秋晨眼睛酸涩,很久才想起没问老人的姓名,是何方人氏。他如此不幸,还有这样的心肠。秋晨知道无法报答老人的恩德,只能祈求苍天保佑,他顺利找到儿子的骸骨,除此以外,他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