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朋友,何必老调重弹!(1914年9月)
原标题为意大利语——O Freunde, nicht diese Töne! 这句话对受过教育的德国人一看便知出处。它出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第四乐章的终曲——《欢乐颂》(席勒/贝多芬作词)合唱,由男低音独唱者领唱的第一句唱词。【中文译者注】
当今天下列国纷争,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可怕的战争中受难和死去。在前线传来的各种耸人听闻的消息轰炸中,我恍惚间想起了童年时代的一段尘封往事——那是在我十四岁时一个燥热的夏天里,我坐在斯图加特[1]的一间教室,参加著名的施瓦本州考。考官给我们口述了考题:“战争激发和发展了人性哪些积极和消极的方面?”可怜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毫无经验可言,因此写出的结果也自然令人沮丧。那时作为一个懵懂小男孩的我,对战争以及它的积极和消极作用的理解,与我今天应该用这些名词来称呼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但是,那些日常不断涌来的战争消息与由此诱发的那段小小的童年回忆,让我最近对战争进行了大量的深度思考,既然现在学界和研讨会的人们都惯于发泄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也就毫不含糊地表达我的意见。作为一个德国人,我的同情心和抱负属于德国;然而,我想说的并非战争和政治,而是作为一个中立者的立场和使命。这里我指的不是政治意义上的中立者,而是所有从事人类和平事业的科学家、教师、艺术家和文人。
最近,我被这些中立者所表现出的毁灭性混乱状况所震惊。德国专利在俄国被叫停,德国音乐在法国被抵制,敌对国的文化产品在德国也被抵制。许多德国报纸提议不再翻译、评论甚至提及英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和日本人的作品。这不是谣言,而是已付诸实施的事实。
一本可爱的日本童话,一部由德国人在战前深情投入并准确翻译的优秀法国小说,现在必须被默默丢弃。这本是为我们的人民献上的一份厚礼,就因为几艘日本船在攻击青岛而被拒于国门之外。如果我今天赞扬一个意大利人、土耳其人或罗马尼亚人的作品,在我的文章发表之前,还须为一些外交官或记者将这些友好国家变成敌人的可能性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我们看到艺术家和学者们也掺和到反对好战势力的抗议呼号里。当下世界正在战火中被灼烧,指望这点呼声能起什么作用。就好像只要有了最优秀、最著名的艺术家或文学家的名头,对战争问题就有发言权似的。
还有些家伙将战争主题纳入他们的日常功课,通过谱写嗜血战歌或煽动国家间仇恨的狂热文章掺和到重大事件里来,这也许是最恶劣的表现。那些每天在前线冒着生命危险的人可能有权感到痛苦,有权感到一时的愤怒和仇恨;活跃的政治家也可能是如此。但是,我们这些作家、艺术家和记者——我们的职责是让事态更趋恶化吗?难道现状还不够丑陋和糟糕吗?
如果让世界上所有的艺术家都谴责德国人破坏了一栋美丽的建筑,这对法国有帮助吗?让德国人停止阅读英语和法语书籍会对德国有任何好处吗?如果一个法国作家用最粗俗的恶语诋毁敌人,并煽动“他的”军队兽性大发时,世界上有什么事情会因此而变得更美好、更健全、更正确吗?
所有这些表现,从肆无忌惮地编造“谣言”到煽动性的文章,从抵制“敌人”的艺术到诽谤整个国家,本质上是缺乏独立思考,是精神上的懒惰。这种懒惰在前线的士兵身上是完全可以原谅的,但对一个有思想的作家或艺术家则是非常恶劣的。对于这种指责,我预先排除了所有那些甚至在战前就认为世界止步于本国边界的人。我说的不是那些把所有对法国绘画的赞美都看作是一种侮辱,听到一句外语就大发雷霆的德国人;他们只是在继续做他们一直在做之事。而那些或多或少有意识地,致力于为超越国家的人类文化宏伟工程工作的人们,现在突然决定将战争带入精神领域——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极端错误而荒谬的。他们曾为全人类服务,相信超越国家的人类理想,前提是只要没有残暴的现实与这一理想相冲突,只要人道主义思想和行动似乎还是社会共识。但现在,同样的理想一旦涉及艰苦的工作和危险性,并俨然已经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时,他们便把这个事业抛在了脑后,哼起了邻居们想听的调子。
不言而喻,这样说并非反对爱国情操或爱国心。我是最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放弃祖国的人,我也无意阻止一个士兵履行他的职责。既然开枪是今天的命令,那就开吧——不过,不应该为了开枪而开枪,也不应该出于对可恶的敌人的仇恨而开枪,应该是为了能让那些更高尚、更美好的活动尽快恢复而开枪。现在每天都伴随大量各国艺术家、学者、旅行家、翻译和记者毕生为之奋斗的诸多美好事物在灰飞烟灭,已无法挽回。但是,那些曾经在清醒的时候相信全人类理念、相信国际思想、相信跨越国界的艺术之美的人,现在却被眼前所发生的可怕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丢下信仰的大旗,把他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东西贬为废物,简直太荒谬了。我相信,在我们的文人墨客中,极少有人在当下愤怒的时刻说出或写下的话,会成为他们一生最好的作品。也没有哪个靠谱的作家在内心深处喜欢科纳的爱国诗,更胜于喜欢歌德这个冷漠对待解放战争之人的诗歌。
如此定会让一些所谓的超级爱国者大声叫嚷:“我们一直对歌德心存疑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国者,他用温情的国际主义染污了德意志人民的心,这种国际主义长期困扰着我们,明显削弱了我们的德意志精神。”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尽管歌德在 1813年没有写过爱国诗歌,也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一名爱国者。但是对他而言,对人类的热爱比他对德国人民的热爱更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和喜爱德国人民。他是思想与内心自由,心怀智性良知的世界公民和爱国者。他高瞻远瞩,把单个国家的历史不再看作是其独立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运动的一部分。
或许这种态度会被谴责为臭老九的执拗,在大难当头的时刻就没有其说话的份儿,然而这才是德国最优秀的哲人与作家们所秉持的精神。当下是回顾这种精神以及它所蕴含的公正、克制、得体、友谊与忠诚的重要性的最佳时机。我们怎能任由事态发展到只有最具勇气的德国人,才敢于喜欢一本好的英文书而不是一本糟糕的德国书的境地?我们的军人对待敌方俘虏的态度,令我们的哲人蒙羞。是谁不再愿意慎重对待与尊重即使已力求和平,并为我们带来了利益敌人?战争结束后,在一个今天就已令人倍感焦虑,各国之间的旅行和文化交流陷于停顿的时期,事态会如何发展?我们又能指望谁会为了改善现状、促进相互理解而努力?照我说,如果不指望我们这些当下坐在书桌前的知识分子,难道去指望那些站在战壕里的兄弟?荣耀属于每一位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的人!对于我们这些深爱我们的祖国并对未来尚存希望的人来说,应该尽力维护好一方和平,努力建立连接,积极寻找出路,而不是口诛笔伐,进一步摧毁欧洲未来的基石。
给那些因这场战争而深陷绝望,并认为战争会让所有的文化和人性都完蛋的人提个醒。从我们所知的最早人类文明开始至今,战争自始至终都陪伴其左右。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相信战争会一夜消失,这种天真的信念只是因为长期的和平造成的假象。在大多数人都能够生活在歌德式的人文精神境界中之前,战争仍将伴随我们很长时间,或许是永远。即便如此,消除战争依然是我们最崇高的目标,也是西方基督教理的终极夙愿。一个寻找防治疾病方法的科学家不会因为新的流行病的爆发而放弃他的工作。那么“世界和平”以及人类之间的友谊就只能是我们最高的理想。人类文化是通过将动物本能的驱动力升华为更高级的,通过羞耻心,想象力和知识而产生的精神活动。尽管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为生命唱赞歌的家伙能摆脱死亡,但坚信生命值得活下去的信念,是所有艺术的终极内容和慰藉。恰恰是这场可悲的世界大战必须让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爱高于恨,理解高于愤怒,和平高于战争。否则,大伙儿都图啥呢?
[1] 德语:Stuttgart或译:斯图嘉特,位于德国西南部的巴登-符腾堡州中部内卡河谷地,靠近黑森林。离黑塞的故乡卡尔夫市只有几公里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