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整体复原敦煌石窟的

机会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准备了八成的功夫，去干两成的事情会很轻松；而准备了两成的功夫，去干八成的事情，结果往往是失败。没想到在走过了千山万水之后，它居然还会在那里等着我。我和西安大唐西市丝绸之路起点上的两个再现唐代敦煌石窟的缘分开始于1994年，那时我正和父亲一起设计香港西方寺的九层万佛塔壁画，而我正式投入古建筑装饰和佛教壁画的临摹和创作也已经有五个年头了，由于明白这项工作是家传的技艺，于是我放弃了很多次择业机会，打算把这门日渐式微的传统艺术复活起来，把我所能观赏到的、理解到的美，也介绍给众人观赏。

一天，在西安《华商报》上刊登了一条让我眼前一亮的消息，一个小篇幅的报道说：近几年要在西安西郊废弃的老飞机场原址上修建一座反映丝绸之路沿途人文风貌的大型公园，其名称暂定为“丝绸之路文化公园”。更吸引我目光的是文章中明确提到要建造微缩的敦煌石窟若干个（当时模仿深圳锦绣中华来建景观公园成为一种风尚）。我当时就想：这消息不就是发给我的吗？在省内，由我来干这个项目是最便利的了。当年25岁的我，居然就有这样的自信，可是一照镜子，仍然是一个学生似的黄毛丫头。

我很快便来到了废弃机场的跑道上，向两边望了望，简直看不到尽头。到了项目办公室，我以最快的语速，在对方还没有认为我只是个小丫头之前就介绍完了自己，我同时向他们展示了当时为香港的寺院做设计时的现场照片，以及介绍了我的父亲是一位怎样经验丰富的老敦煌人。对方的张总是一位工作极其认真的领导，他用笔把我所讲的要点都记录在了本子上。回家的路上我甚至自信地认为，我以我“宏大”的气场，平生第一回包揽上了“规模庞大的艺术工程”。

接下来就是关于这个项目的漫长等待，在等待进展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停止资料研究和其他准备工作。一直等到2000年，丝绸之路文化公园项目居然还没有动工，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一天不惦记着这个项目，我多么希望能将复原的唐代敦煌石窟早日展示在世人面前。

2000年，我遇到了我事业上的贵人，上海一位金融家要全额资助我的“再现敦煌”艺术事业。机缘来自一个电视报道，在关于我的一个敦煌画展访谈节目中，资助人说在电视中他看到了我和我爱人金卫东坚毅的眼神，就觉得要拿出一笔钱来资助这两位年轻人，这就好像他自己也在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复兴做事情了。

就这样，我和我的小团队传奇般地有了资金保证，可以用的工作室面积也很大，资助人还请人专门为我做了一面室内立面五米高、七米宽的石膏板大墙壁，这样一来，画再大的壁画也不成问题了。他说：你们按你们所计划的去完成“再现敦煌”艺术事业，并把这些劳动成果都发表出来，印刷出版成画册在全国、全世界发行，让它们永远保存下去，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这便是对我们最好的回馈。

在上海工作的十二年中，我挖掘整理丝绸之路文化艺术的成就是：针对敦煌壁画中的各个分支艺术门类，系统编排出版了十余本“再现敦煌”系列的专著与画册，把千年来风化、变色、剥落的国之瑰宝清晰地、有条理地再现出来。同时我和我的工作室的艺术水准和理论水平也得到了大幅度提升，顺利完成了我理想中“再现敦煌”的大部分资料的绘制工作，经历了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又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凤凰涅槃过程。

2013年起，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在古城西安及丝绸之路沿线上，恢复了许多唐文化遗迹的原貌。我又一次被召唤回了唐文化古都西安，参与到复兴丝绸之路唐代文化的工作中，再一次来到了让我魂牵梦萦的修建在西安老机场原址上的丝绸之路文化公园。我在西安的工作室居然和丝绸之路的起点—大唐西市原址只有一街之隔。十多年过去了，已经看不出当年空旷的老飞机场景象了，取而代之的是国内唯一在唐长安西市原址上复建的以盛唐文化、丝路文化为主题的建筑群。而在其中标志性的建筑—大唐西市博物馆内举办了我的大型敦煌壁画复原展览。展览期间，我接到了承建承绘丝绸之路风情街敦煌石窟的邀请。

“大唐西市”项目，就是当年丝绸之路文化公园的改进版方案的具体实施，在其丝绸之路文化区域，仍设计有两个敦煌唐代石窟，石窟和周边景观正处在待建状态。整体参观之后，我感慨万千，十余年过去了，待建造的两个石窟还在这里等待着我。

敦煌学诞生百年以来，艺术家们经过研究和实践，将敦煌壁画的复原分为三种表现形式：第一种叫现状临摹，就是对着石窟现存壁画的原貌进行写生，画旧如旧，像复制文物一样，具有现场的真实效果。作为保护现存壁画的一种手段，有了1:1真实的临摹品，就可以对珍贵的石窟进行封闭式保护，等到将来有更先进的科学方法，再来延长壁画的存世时间，而临摹品是在石窟封闭时仍可以观瞻的副本，是近乎于真实效果的作品。

第二种属于再现方式，就是对临摹品经过细致的调查研究，把壁画中剥落的部分进行恢复性的完整绘制，也就是说，图案的形状是千年前完整的形象，但仍然保存其千年后的变旧色彩效果，像是一幅完整的古画。

第三种方式叫复原临摹，这是三种方法中难度最大的一种，要进行更为细致广泛的调查研究和推理，将人物形象和各种纹饰补充完整，再把色彩变化剥落后的部分一直恢复到该作品在原创作时代时的真实面貌和色彩效果。这种临摹方式，也存在着争议，因为不同敦煌画师的认识和理解不同，复原临摹后的最终作品也不尽相同，但大致相似。

在西安大唐西市丝绸之路风情街，我们首先恢复了敦煌石窟的立体造型，与原大是1:1的比例。我们选取了初唐时期最精彩的石窟，贞观十六年（642）的220窟和盛唐时期的45窟。其中220窟是莫高窟492个有壁画的石窟中，绘制最精彩的石窟。

石窟形制完成后，我们就取原壁的反转胶片，用投影放大的形式来做稿子。首先把投影影像调到原壁1:1的大小。由于原作品残损严重，投影放大的稿子无法辨认人物形象，仅起到定位作用，需造型专家认真仔细地还原其初唐风貌的人物形象，每一条线和每一个细节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有根有据，有了完整而规范的铅笔稿后再将其勾成墨线稿子。

然后将1:1的完成画稿背后附上大号复写纸，助手们一起往墙壁上拷贝，细致而完整的画稿就被转移到石窟墙壁上了。接下来我进行统一调色配色，罗列出众多的不同色谱色系，经过谨慎甄选后由助手们一一对应上色，一般是一人掌控一色，助手们必须心里有数，把每一部分的色彩烂熟于心。上色是集体劳动，就像按部就班的流水线活儿，这时我需要停下画笔，对质量进行严格把控，比如要求平涂一定要匀，晕染一定要有渐变的过渡感。一面墙壁大的壁画，与四位助手合作足矣。参与集体劳动的人多了反而会掌控不过来，虽然赶了进度，却多了疏忽和疏漏，是不可取的，做艺术第一要务是坚持高水准，所以艺术总监的责任心和眼头要最强最高。

上色完毕之后，由我来勾人物的五官线和衣纹上的长线，这是要求最高的部分。同时，在几位助手中选定一位最熟练的画手来勾短线，也就是勾图案线和各类植物。各个不同部位的线描形式必须用不同的线法来勾绘，游丝描、铁线描、兰叶描、折芦描在不同的部位交织展开。最后勾的一道定型线也叫提神线，其艺术水准如何，将直接影响到作品最终完成的整体艺术水准和效果，这也是工笔人物画绘制过程中最难的一道工序，能独立完成这一工序的画师，就可以独立地进行各个工序的绘制了。

整体勾线完成后，就是最后一道点染装饰工序，这时就用上了装饰性极强的壁画专用的、具有珠光宝气效果的画材，比如金、银、云母粉、珍珠粉、青金石粉等。其中金银首饰、帽冠发冠、项链、手镯、臂钏、腕镯都要用不同的装饰材料进行细致的勾点。最后点朱唇和眼珠的高光部分，眼与唇点染完的瞬间，菩萨就会近距离和你脸对脸地微笑了。石窟中的说法图、各壁上的不同人物都如法一一精绘。

石窟壁画完成以后，再按所绘壁画的时代风格，设计出和该时代壁画风格对应的地板砖图样，经工匠加工成立体的莲花方砖，再由瓦匠将其合缝铺就，这样就可以整体竣工验收了。这是我在多年工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具体实施程序，也是古代敦煌艺术匠师们进行完整石窟作业时的系统工序。

在古城西安大唐西市丝绸之路起点上的丝绸之路风情街上，我带领我的团队所复原的两个难度最高、艺术成就最大的敦煌石窟，是国内第一次完整恢复和再现大唐时期的立体艺术时空，这既能够让远离沙漠戈壁滩的全国各地游客，近距离观赏已经被封存了的国宝壁画，也为全世界各地来古城西安旅游参观的人们，提供了不用远足沙漠戈壁滩便可一睹敦煌风采的便利。

杨东苗
于西安东苗敦煌艺术工作室
二〇二〇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