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明清门窗格子珍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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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过,人总是按照美的规律进行创造的。

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证明了他这个判断的正确。

在我们的乡土环境里,只要具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就能处处见到美。心灵手巧的农人们不但把房屋建造得那么美,甚至把日常用品和劳动生产工具也制造得那么美。

在一座十分僻静的山村里,我见到过一根扁担,据说是新媳妇回娘家挑礼品专用的。扁担中间稍宽一点,也过不了三指,两头逐渐变细变薄,尽端尖尖,不过一指。扁担断面呈梭形,两侧的尖棱漆红色,而整条扁担是黑色的,锃亮。扁担呈弓形,搁到肩膀上,两头高高翘起,轻快得像蜻蜓翅膀。精巧的细竹礼盒挂上去,得用一对小小的钮子挡着才不至滑落。这一对钮子,黄铜做的,刻成金刚锤的样子,镶在扁担头上,在黑色衬托下闪闪发光。房东老太太说,这钮子也有用细藤丝编的,可以有许多样式。

房东老太太八十来岁,成天坐在门口搓麻线,手掌在腿上来来回回搓,麻线便一段一段变长了。一天我走过去看,老太太腿上垫着一片瓦。那片瓦把我惊呆了,为了增加摩擦,它上面竟刻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老太太说:刻什么都可以呀,几条云水流线也行,鱼戏莲叶也行,刻戏文故事的也有。她膝前的板凳上搁着一绺麻纰,用两块泥烧的镇子压住两头。那镇子,六角柱形,每面浮雕着一幅花卉虫鸟。镇子形式也是五花八门,有鼓形的,有八瓣瓜形的。搓成的麻线用左手一段一段拉过去,为了省力,也为了绷直,那头坠着一条泥烧的鱼,张腮摆尾,活泼得很。麻线就从它背鳍上穿过。下方地面上放着个细篾工的小笸箩,麻线一圈圈盘在里面。老太太说,搓麻线时用的这一套小玩意儿一共有六件,可惜我只见到四件。我估计另外两件里会有一件是缠线板,不知道是不是如此。

乡民们的日用家伙里最粗放的大约是鸡笼和谷箩了。但看一看它们,那样式,饱满的轮廓、弹性的曲线、疏密有致的编织,以及它们和使用功能的完美融合,真是巧妙之极。尤其是那谷箩,从方形的底部到圆形的上口,变化得那么流畅;箩口急转弯式的收缩,多么有力,又多么便于搬运时候下手。

有一个村子,农人们下田耕作时,腰间系着一个葫芦,葫芦外面用篾条编一个有鸡蛋那么大的六边网眼的套子,稍带一点随意的粗糙;有一个村子,妇女们扎堆晒着太阳缝缝补补,身边放一个针线笸箩,这笸箩连带着一个座子,外廓有直线的,有曲线的,前者挺拔,后者优雅,座子抬高了笸箩,妇女伸手可得,不必弯腰;有一个村子,我们粗粗估计一下,给少儿专用的便器就有二三十种,都是父亲们农闲时节自己做的,设计很巧妙而且有童趣,有一件像木马,前有排水竹槽,后有放瓦盆的座子;有一些村子,在贫苦的黄土高原上,什么都用石头做,人们在喂骡马的料槽上满刻着一层薄的花卉,碾子上的石磙两端则刻一朵饱满的盛开的莲花;也是黄土地上的这些村落,往往在窑洞壁上装几个拴牲口的扣环,用石头雕成,那扣环有一些竟也经过装饰,有一种做成一只手的样子,食指前伸,其余的指头掐成一个圈。当地人生活得很艰难,这些装饰所表现出来的对美的渴望就格外动人。

汉墓中的陶制明器

这就是乡土环境里的文化创造,创造着生活的美,创造着美的生活。爱美就是爱生活,美就是生活。

又有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过,在分化为不同阶级的社会里,并没有统一的文化。劳动者的文化和统治者的文化是不一样的。我们拿乡土社会里农民们的文化和宫廷的、士大夫的文化比较一下,其间的差别确实非常鲜明。统治者的文化总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千百年来,被认为珍贵的、“子子孙孙永宝之”的,是那些宫廷文化和士大夫文化的作品,而民间的作品却被冷落在一旁。这个传统僵硬地延续下来,直到如今,我们连个上规模的系统的民间工艺作品收藏都没有。

我们早就应该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民间的美了。我们应该有许多博物馆,各地方都有,把民间曾经有过的美收藏起来,用来提高我们和我们后代的审美能力,以利于去发展、去创造新的美。

在民间实用艺术品里,门窗格子是很有地位的一大类。它们既要分隔室内外空间,又要沟通室内外空间,这正是建筑物的基本功能之一,因此门窗格子成了建筑物的基本功能性构件。在大块平板玻璃广泛使用之前,没有哪一座建筑物可以不使用它们。它们之所以以格子式为主,是因为冬季需要糊纸,夏季需要贴纱。它们的构造方式和使用方式决定了它们必定要采用大面积的平面图案。中国建筑是内向院落型的,绝大多数房间并列而面对内院,于是门窗连绵成片。站在院落中央四望,几乎满目尽是门窗格子,在白纸的衬托之下,或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它们的图案极其鲜明。在室内看,它们又是镂刻、剪裁外光的艺术。因此,民间工匠便倾大力于提高它们的装饰性,它们成了创造建筑美的重点之一。千变万化、钩心斗角,它们达到了工艺和审美浑然和谐的极致,是中国建筑的一项重要特色和重要成就。

北魏石刻中的住宅

和建筑物的整体一样,门窗格子有它的时代性和地方性,也受到房屋主人不同社会和文化地位的影响,再加上人们在图案和装饰上寄托了“万方安和”“福寿绵长”“风调雨顺”“瓜瓞绵绵”之类的吉祥寓意,门窗格子的艺术因此更加丰富多彩。

门窗格子的制造者是很普通的农民工匠。他们一手犁耙,一手刀凿,农忙务农,农闲打工。遇到水旱灾害,农田失收,他们便背起小包裹,成群外出谋生,以手艺养家糊口。前些年,我在浙江省武义县调查乡土建筑,发现在清代的两个时期,武义一些乡村的房舍特别宽大,特别精致。承乡亲们告诉我,那两个时期,正逢不远的东阳和泰顺两县大灾,颗粒无收,有手艺的农民们便游走四方,给人家造房子。自古以来,农民工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成就,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近年来全国城乡都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建设,许多老房子拆毁了,而那些精美的门窗格子和其他的装饰构件都散失了、破坏了,或者被国外的人们收购去了。我亲眼看见,一个长达一公里多的旧木料市场里,梁、柱、檩子和整个的楼梯都很值钱,而精雕细刻的牛腿、梁托之类却被扔到泥塘里垫脚,因为它们“没有用处”,连烧火都不旺。门窗格子倒是可以烧火,我又亲眼看到它们被拆碎来当干柴爿。因此,当我在台北见到一座又一座大仓库里堆满了大陆运过去的这类建筑构件和古老家具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只在心里默念“人遗之,人得之”,以至朋友们都觉得很奇怪。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中的格子床围屏

晓道曾以经营旧家具和门窗格子为生。但他是有心人,很快觉得,这行业要有必要的限制和规范,起码是不能径直去拆房子,而只能收购城乡拆迁的遗物。再过些日子,他成了一个保护者、抢救者,收藏了一大批珍品。再后来,又成了一个研究者。他先后在老家浙江省宁海县大佳何镇和宁海县城办了两个博物馆,陈列他收藏的民间工艺品,主要是家具和朱砂漆的日用品,其中尤其珍贵的是整套的嫁妆,他起名为“十里红妆”。近日,他又在所藏的大量门窗格子中精选了一部分,精心拍摄,加以他研究所得,编纂成书。

这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我希望它成为一本很有启发意义的书,能够令更多人对乡土文化进行系统的收集和研究。尤其希望有关的部门能够立即着手抢救,尽快建立各级上规模、上档次的乡土艺术博物馆。

是到了该抢救的时候了,非抢救不可了,否则,我们会永久地失去大量民间的乡土的创造性的美,价值至少不下于庙堂的和士大夫的。

救救乡土文化遗产!

陈志华

清华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