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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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到慈乌汗满颜

——齐白石的孝亲敬师

生长在中国宗法制乡村的齐白石,首重孝行,敬老、养老、敬师,但在充满动荡的20世纪,传统社会秩序分崩离析,为了生活和事业,他在后半生不得不违背“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远走他乡,常常身置有孝心而难尽孝行的困境,内心感到十分的矛盾和痛苦。这是他晚年艺术创作的心理背景之一,并对他的诸多作品产生了影响。

齐白石在故乡湘潭的50余年中,不论是做木匠、画师、家教、代笔,所挣的钱都拿回家去赡养老人和孩子。他视此为人生的目的和幸福。70岁以后,他怀着自豪的心情回忆年轻时卖画养家的往事:

家里靠我这门手艺,光景就有了转机。母亲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到这时才慢慢的放开了。祖母也笑着对我说:“阿芝!你倒没有亏负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见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却在锅里煮了!”(63)

齐白石90岁以后,还把这段往事写成条幅。这表明老人对自己的劳动价值感到欣慰,对祖母和母亲的爱,也透露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孝亲而洋溢出幸福感。白石对祖父母和父母都极为敬爱,12岁那年,因为祖父逝世,曾“哭了三天三宵”,直到晚年还记述说:

想起了祖父用炉钳子划着炉灰教我识字,用黑羊皮袄围抱了我在他怀里暖睡,早送晚接的陪我去上学,这一切情景,都在眼前晃漾。心里头的难过,到了极点,几乎把这颗心,在胸膛子里,要往外蹦出来了。(64)

白石39岁那年,祖母去世,(65)他作了一篇《祖母墓志》,记述祖母对他的疼爱:

璜童时善病,尝累母亦病。大母(即祖母)抱之经月,终日夜不离怀,至忘寝食,有时病危,则泣祷于神,以头叩地至有声。秋日播谷,常戴破笠背璜而行,刻不可离,如影之于身……晚岁家益贫,日食苦不给,常私自忍饥,留其食以待孙子。(66)

直到晚年,齐白石谈及与祖母相关的“种种情景”,心里还“痛如刀割”。(67)1933年冬,祖母120冥诞,已过七旬的齐白石觉得,她生前自己“没有多大力量好好的侍奉”,这次冥诞要“稍尽寸心”,便在北京家里延僧诵经,敬谨设祭。夜里在焚化冥镪时,又写了一张文启同焚。文启说:

祖母齐母马太君,今一百二十岁,冥中受用,外神不得强得。今长孙年七十一矣,避匪难,居燕京,有家不能归,将至死不能扫祖母之墓,伤心哉!(68)

他想起远别故庐,来日苦短,不禁黯然落泪。直至年近八十,还在日记中写道:“马孺人爱孙甚笃,孙纯芝,年将八十,思之泪流伤心。”(69)

避居北京后,齐白石总是每年探家一次,后因年高体衰,停止南还,但思亲之情有增无减。“旧梦难成寒夜永,黄茅堆子两亲遥”,常常暗自神伤。他月月汇钱,天天盼信。一次家书晚到,得知母亲患病,顿时泪如雨下。有诗记其事云:

草木未必无情

夕阳乌鸟正归林,南望乡云泪满襟。

家报乍传慈母病,可猜疑处更伤心。

——《得家书,挥泪记书到之迟》(70)

吾家衡岳山下

1926年初,他南返省亲,到了长沙因湘潭战事,道路阻隔,只好折回。至3月中旬,家书告母病重,而湘鄂战火更烈,插翅难去。白石“心乱如麻,不耐伏案,任何事都停顿下来了”。他在日记中记:

三月十五日得子贞书,知吾母病重……至二十四日不见子贞再函,未知母亲愈否,尚有猜疑。来北京十年,十日未作画第一度,心殊不乐,兵匪作乱,铁道不通,奈何!

四月十九日得贞儿家书,知吾母前三月二十三日巳时逝世。即令人打探,火车不能通,兵匪更炽,即刻设灵位,此大痛心事,非能言尽,总之一言,不成人子至极!(71)

《白石老人自传》谈到,因为自己不能奔丧,“眼睛都要哭瞎了”。心稍安,作《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一文,在记述母亲身世、品德之后,发誓说:“愿兵匪稍息,纯芝匍匐还乡,买山下穴,扶榇安葬。”那年夏,齐白石88岁的父亲亦病逝。他在日记中记:“八月初三日夜得快捷家书,未开函,知吾父必去,血泪先下,拭泪看家书,吾父七月初五日申时亦逝……余亲往樊樊山老人处,求为父母各书墓碑一纸,各作象赞一纸。共付润金一百二十余元。”(72)他仍然无路返乡,只好在京成服守孝,并根据从家乡寄来的小照片,为父母画了像,供奉在灵位上。他说:“在这一年之内,连遭父母两次大难,孤儿哀子的滋味,真觉得活着也无甚兴趣……我这为子的,对于父母,只尽了这么一点心力,还算得个人吗?”(73)此后多少年,每忆双亲,便悲从中来。1935年,73岁的齐白石携宝珠回湘省亲,祭扫了先人坟墓。归来在日记上写道:“乌乌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并题《画乌》诗曰:

不独长松忆故山,星塘春水正潺潺。

姬人磨墨浓如漆,画到慈乌汗满颜。

齐白石父母亲像

诗后注:“家山百劫,庐墓久违,愧不如乌。”并刻了一方印章“悔乌堂”——白石晚年作画,多用这方印作闲章,以表示自己对双亲的歉疚心情。刻此印的第二天应人征题,他又写出“黄泉碧落总茫茫,反哺追思泣两行”的诗句。《说文解字》:“乌,孝鸟也。”《禽经》:“慈乌曰孝鸟,长则反哺其母。”《初学记》有晋成公绥《乌赋》:“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以比喻子女后答亲恩,亦谓“乌鸟情”“乌私”。唐代诗人白居易有《慈乌夜啼》诗:“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住。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白石在家乡时曾向好友王训借过白氏《长庆集》诵读,对此诗应是熟悉的。他刻“悔乌堂”印是悔恨自己不能像慈乌那样孝顺父母。

悔乌堂

齐白石的孝亲与传统孝悌教育分不开。定居北京后,他总感心中不安,自责不孝,正出自“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意识。但孔孟的“孝悌”学说,以对长者的服从作为根本,且由“孝道”扩展为“孝治”,从“治家”而言“治国”。齐白石的孝亲,主要出自对长者深挚的爱。从某种程度说,这种爱又是由其父母、祖父母对他的爱所塑造的。齐白石的文章、诗歌、绘画和印语,凡涉及祖父母、父母的,都是对具体亲情的回忆。如《牧牛图》描述小时佩铃牧牛,题“祖母闻铃心始欢”,自注曰:“余幼年常牧牛,祖母令佩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

牧牛图(册页) 1952年

则吾为炊,知已归矣。’”并作诗云:

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

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

母慈子孝的亲切感情,真是跃于纸素文字之间。1952年,92岁的齐白石还为胡橐书写“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的行书横批,可见其情之笃。白石的印语“煮画山庖”“佩铃人”,诗句“我亦爷娘年八百,朝朝犹作倚闾人”“我亦爷娘千载逝,因君图画更伤心”,都是具体的思亲描述。其文章记述慈亲的段落,也都质朴恳切,真挚动人。如《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记述自己“小时多病,每累母忌食膻腥……尝过新年不知肉味”。记述母亲年三十后,“家境奇穷,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生六男三女,提携保抱,就湿移干,补破缝新,寸纱寸线未假人手,劳苦伤神,故中年已成残疾”。又记述母亲五十岁后,“第六子纯俊及长女先后夭亡,太君连年泣之,丧明,两眶见血,心神恍惚,语言无绪(序)”,母亲的慈爱与儿子的感念,直可催人泪下。齐白石83岁时,作《忆先父》文,仅80余字,描绘有趣,感叹深长:

予少时随父耕于星塘老屋前之田,向晚濯足星塘,足痛如小钳乱铗,见血。先父曰:此草虾欺我儿也。忽忽七十余年矣。碧落黄泉,吾父何在?吾将不能归我星塘老屋也。癸未五月十一日。

和睦相亲的农民家庭培育了齐白石的人伦观念和诚爱心灵,齐白石质朴的孝亲感情,和以行孝之名行假道学之实的人完全不同。

齐白石的绘画,也有与孝亲相关的内容。1934年,门人罗祥止对齐白石说,幼时母亲对他要求很严,他不以为然,如今长大成人,才理解慈母深意,然母亲已逝,因求“画忆母图以纪母恩”。白石欣然应允,创作了《教子图》,并在题诗中道出自己的感怀:“我亦爷娘千载逝,因君图画更伤心。”——由画别人的亲情而联想到自己的父母,这正是一个有真孝心的人感情的自然流露。

在传统中国社会,孝敬父母与敬重师长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杨雄《法言》曰:“呱呱之子,各识其亲;patch之学,各习其师。”民间更有“师生如父子”的俗语,都反映了中国人尊师如尽孝的观念。齐白石早年得益于几位师长的教育、提携和帮助,他一生都对他们充满尊敬、感激之情。除了传统观念之外,他还有十分单纯的报恩思想:你待我厚,我就不能忘恩——他有一方印章曰“受恩慎勿忘”。他题《牵牛花》曰:“夏秋开花,东风长藤,可怨西风,莫忘春恩。”讲的是牵牛花,隐喻的是一种品质——不能忘记播种者、耕耘者和春风雨露的恩惠。

齐白石先后拜过7位老师:齐仙佑、齐长龄、周之美、萧传鑫、胡沁园、陈少蕃、王湘绮。前三位是木匠师傅,萧传鑫是肖像画师,胡沁园是花鸟画家,陈少蕃是湘潭文士,王湘绮是学者、诗人。3位木匠师傅中,齐仙佑、齐长龄教他时间不长,他最感念的,是雕花师傅周之美。他16岁随周之美学雕花手艺,19岁出师,出师一年余,仍随之走村串户去做活,感情很深。1906年,齐白石游广西回来不久,周之美病逝,他哭奠之后,作了一篇《大匠墓志》,云:

君于工为最著,雕琢尤精。余事师时,君年三十有八。尝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君无子,故视余犹子也。越十年,余改业于画,遂弃斧斤。余已哀君势失。又越十四年,余身行万八千里,三出三返,余又哀君之憔悴。又越五年,君年益老,无有活日,哀哉,君死矣。余哀痛之。回忆自余从事以来,忽忽二十有九年,与余绝无间言,对人言必扬余之善。余竟未能报君之情爱。且负君之言望,是可愧也。(74)

煮画山庖

佩铃人

大匠之门

这一年,白石44岁,还不是很会写文章,但师徒情感之真挚,扑面而来。齐白石一生不忘这位师傅,把纪念周氏的“大匠之门”印,作为最常用的闲章。直到80多岁谈及周之美,还说:“师傅又没有后嗣,身后凄凉,令人酸鼻。”(75)

对书画老师,齐白石最敬爱的是胡沁园。他从一个木匠转为画师,从民间艺匠的圈子进入地方文化人的圈子,主要靠了胡沁园的鼓励和扶持。从1889年拜师到1914年胡沁园逝世,前后25年间,胡沁园一直关注着齐白石的成长,齐白石也经常去看望他,拿画给他看。胡沁园逝世那年,白石52岁,刚办好六弟纯楚的丧事,又得知老师故去的消息,他“心里头顿时像小刀子乱扎似的,说不出有多大痛苦”(76)。他根据老师生前的爱好,作了20余幅画,亲自裱好,装在自己糊扎的纸箱里,在灵前焚化;又作了《哭沁园师》绝句十四首。这样隆重的祭奠与追念,在白石生平中是绝无仅有的。《自传》中谈及胡沁园时说:“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我今日略有成就,饮水思源,都是出于他老人家的栽培。”(77)这是实情,如果不是胡沁园发现了齐白石,使他在27岁开始拜师学诗学画,如果没有胡沁园的热忱鼓励和支持,也许就没有作为一代大师的齐白石了。齐、胡的相识是历史偶然,但“世有伯乐”的传统源远流长。胡沁园逝世后,齐白石与其后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1950年,胡沁园之孙胡龙龚来北京,求师于白石老人,90岁的齐白石作了《沁园忆旧图》《岑楼课子图》相赠。(78)《沁园忆旧图》描绘河塘、松柳围绕的数幢瓦屋,从窗间隐约可见一老者。题曰:“沁园师仙去三十七年矣,今年春,公孙阿龙世侄万里来师,予喜其能诵先芬,为制此图,以永两家之好。庚寅,九十岁齐璜。”《岑楼课子图》画山中一楼——岑楼,楼中妇人,正面对二学童。这描绘的是胡龙龚的母亲教子的情景。画中题:“熙甫十三弟英年早世(逝),其妻罗夫人师古贤母意,居贫守节,教子有成,画此以重其行,并为阿强、阿龙两侄勤修德业之勖。九十老人齐璜画又记。”齐白石晚年极少画山水,他连着为龙龚作两幅山水,属于特例,所表示的,还是对胡沁园及其一家的感情。白石年轻时,与胡沁园的儿子胡仙谱(白石称“九弟”)、胡熙甫(白石称“十三弟”)亲如兄弟。胡龙龚是熙甫次子,有很好的文学与艺术素养,他通过齐白石的关系,与白石第三子齐良琨同到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工作,辽宁省博物馆能购藏数百件齐白石作品,与二人有密切关系。齐白石逝世后两年,龙龚就出版了《齐白石传略》(79)。两家世代的交好,由此也可见一斑。

胡沁园 1910—1914年间

沁园忆旧图 1950年

王闿运(湘绮)以清末学术泰斗的声名地位,收白石为弟子,对齐白石后来的生活道路产生了深刻影响:齐白石在湘潭、长沙、北京等地都受到王氏同门如夏午诒、杨度、张篁溪、瞿兑之等的帮助和支持。王闿运欣赏齐白石的才能,为齐白石的第一本篆刻集写过序,但并没有教他学诗或做学问——他和齐白石在身份、学问、志趣、交游各方面的差异太大,齐白石也学不了他的经学和旨在追踪汉魏的诗歌。《湘绮楼日记》称白石为“齐木匠”,骨子里并不很瞧得起他,但在社会上,他又以收三个匠人弟子(所谓“王门三匠”)为标榜。(80)他和白石的师生关系,在相当程度上是名义上的,除了1904年携白石等“三匠”游南昌,1911年召白石一起到长沙瞿鸿机家看海棠之外,几乎再没有实质性的往来。比较起来,王湘绮待白石远不如胡沁园那么亲近和真诚。但对王湘绮的提携之恩,齐白石终生铭记,北京跨车胡同家客厅里,亦挂着王湘绮和胡沁园的像。(81)

孝慈尊师,是传统的美德。对齐白石而言,这不仅是敬守一种美德,更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人们称传统社会是一个“温情脉脉”的社会,并不是说它没有冷酷或者杀戮,而是指以血缘家庭为中心的社会伦理结构,以及相应的感情纽带、人伦关系。齐白石孝慈尊师的内在基础是善和爱,而善与爱又是他进行艺术创造的基础,是他艺术作品的主调。道德伦理和艺术创作是两回事,硬把它们拉在一起是危险的。但它们在最深的层面上又联系着。通过对齐白石及艺术的解析,也许对我们理解这层关系有所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