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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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士

年底,八十岁老人段玉裁来到徽州看望亲人。

段玉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抚着孙女的灵柩,眼眶湿润了。案上备着纸笔,他挥毫写下一篇《龚自珍妻权厝志》。

“外公—”读完此文,龚自珍无语凝噎。

段玉裁慈祥地看着外孙。这位十二岁开始学习《说文解字》部目,十四岁就能写出《汉官损益》《百王易从论》等文章的天才少年,命运却如此多舛,或许这就是天妒英才吧!

“徽州是个好地方呐!有程易田先生可以当老师,可以当朋友的又不知道有多少。”段玉裁缓缓说道,“这里有这么好的老师、朋友,你又有这么好的资质,怎么能不赶紧刻苦研读古书呢?辜负了大好时光,待到我这般年龄才来努力读书,还有用吗?”

“是。”龚自珍垂手恭敬地站立,聆听外祖父的教诲。

“钱塘袁兰村与亲友在金陵唱和,编成《讨春合唱》一册,你的序文写得很好,‘而乃牢落新愁,飘零去梦,今雨来而旧雨愈杳,故花谢而新花不妍’,文字新奇,深怀感慨,有六朝文章之风。”

龚自珍没想到外祖父竟能背诵自己的文章,心里大为感动,说道:“兰村先生坚持要求,我无法推辞,只能随便写写。”

段玉裁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兰村是随园先生嗣子,处处仿效随园,却不知自己并未参透诗教之意。作文的目的在于明道,若一味追求文辞,便是本末倒置了。我盼你努力成为名儒、名臣,不希望你成为名士。”

随园先生袁枚是乾隆年间享誉极高的文士,刚过而立之年就辞官归家,于江宁小仓山下购得一处园林,从此逍遥林下,诗酒风流。他在诗歌创作上提倡天真、性灵,又广收女弟子,士林中对其毁誉参半。

龚自珍垂手恭立,聆听外祖父段玉裁的教诲。

龚自珍听出外祖父对袁枚颇有微词,便噤口不言。

“你父亲给你起名‘自珍’,我给你取字‘爱吾’,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段玉裁看着沉默不语的外孙。

“是盼我能自爱。”

“没错。”段玉裁说道,“珍者,藏也。人们因为珍爱一件东西,才会想去收藏它。什么东西最值得珍爱呢?首先就是自己。人要自爱,才能去爱君、爱亲、爱民、爱物,从来就没有不自爱而能爱君、爱亲、爱民、爱物的人。”

“是。”龚自珍应道。

段玉裁继续说道:“乾嘉以来,学者多从事训诂考据之学,被人称为虫鱼之学。你莫看轻这虫鱼之学,如果讨厌细致繁琐的考证而对学问大而化之,就违背了积少成多的本意。贫家女子尚且知道要珍惜一针一线,何况学者?追求学问的路径是各不相同的。远远望去,学问像一丘一壑一般,你可以对其有个大致认识;一旦你深入其中,就会觉得学海浩渺,你只是沧海一粟。探求学问,还是要经历无尽的甘苦啊。”

龚自珍知道外公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禁肃然起敬。

他将《权厝志》刻在石碑上,然后整理行装,准备护送妻子灵柩到杭州西湖茅家埠安葬。

龚自珍返回徽州府署已是翌年春季。

父亲龚丽正陷于纷繁的公务之中。山东、河南一带的天理教叛乱已经平定,朝廷以此为前车之鉴,勒令地方官府加强防卫。徽州境内也设岗巡逻放哨,对各地市集进行定时搜查。

书房中公文堆积如山,最上面赫然是一封《罪己诏》。

只有在国家、朝廷发生重大灾难时,皇帝才会颁下自我检讨的罪己诏。

“开国以来,世祖章皇帝去世前曾写遗诏罪己,圣祖仁皇帝时因大地震颁过一次《罪己诏》,高宗纯皇帝时乾清宫失火,也颁过一次《罪己诏》。”龚丽正叹道:“今上即位以来,却已是第二次颁发罪己诏了。紫禁城乃天子所居,守卫森严,竟连续多次发生刺杀事件,实在不可思议!”

“莫非是因为林清作乱?”

龚自珍打开诏书,看上面写道:“朕虽然没能很好地继承先帝爱民的实政,但也没有做什么伤害百姓的恶事,突然遭此变故,实在不能理解……然而,变故起于一时,灾祸其实已知经积累很久了。当今的弊端,在于‘因循怠玩’四字,这是中外国家的通病。朕虽然多次告诫,怎奈各位臣子没能领会,怠慢政务,玩忽职守,最终导致这种汉唐宋明都不曾发生的变故。”

龚自珍收起诏书,愤然道:“这诏书与其说是反思自己的罪过,不如说是责备他人。”

“先帝在世时,朝臣虽偶尔上下其手,贪污腐败,毕竟不敢藐视帝王权威。如今官僚玩忽职守,王公大臣参加宫廷庆典尚且迟到,他事可想而知。诏书说弊端在‘因循怠玩’,倒也没错。”

“如今民间怨声载道,只要振臂一呼,便四方响应,所以天理教才能发展得如此迅疾。”

龚丽正缓缓说道:“如果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又怎么会想要造反?”

“不说各地的穷困百姓,即便在天子脚下,崇文门以西,彰义门以东,每日只吃得起一餐饭的人都不少,其中有的还是低级官吏,这样的生活怎能让人满意?”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龚丽正叹道。

“改革!革旧图新才是长治久安之计。”

“改革?”龚丽正吃惊地看着儿子。

“是的!”龚自珍迎着父亲的眼光,坚定地回答。“现在的官员都是论资排辈,贤智的人没有晋升的通道,庸碌无能的人只要按章程办事也能官居高位。年轻官员像仆妾一样谄媚上级,愿为他们做狗马般的贱事。年老官员好不容易爬到高位,只需苟且度日便可安享尊荣。整个官僚阶层蝇营狗苟,人人深于世故,这样的国家自然如暮日西沉,了无生气。”

听到这里,龚丽正说道:“你只不过是个副贡生,便要指点江山,不觉得是越俎代庖吗?”

“‘陈平他日宰天下’!不关心天下事,又怎么当天下之士?”

龚丽正沉默良久,黯然说道:“改革哪有那么容易?!”

龚自珍没有领会父亲的意思,兴奋地写下一组抨击时政的文章。

“美政的施行有赖于明君良臣,这几篇文章就叫做《明良论》吧。”

落榜的失意早已被抛诸脑后。他把文章抄写了多份,送给龚丽正和他的幕僚,又寄给了外祖父段玉裁。

龚丽正看完《明良论》,心里很赞赏,口中却说:“儒生著书,只知道高谈阔论!要知道谈论虽容易,但要揣测时势、制定有用的办法、研究实用的学问,可就难了。”

“又不是挟泰山以超北海,有什么难的?”

初次展露辩才,龚自珍心里很是自信。他铺开纸笺,打算把自己关于改革的方方面面的构想都写出来,思索半天却茫无头绪,只好搁笔。

府署书库中芸香满架,堆放着歙县、休宁、婺源、祁门、黟县、绩溪六县的谱牒志书。书册蒙着厚厚的灰尘,很久没有人翻阅了。

上次纂修府志还是在几十年前,是时候重新修纂府志了,龚丽正准备聘请汪龙、洪饴孙、胡文水、武穆淳等名儒主持此事。

“你去府志局中帮忙,也好向几位先生多多请教。”龚丽正知道儿子性情跳脱,不得不时刻为他筹谋。“我盼你专注学问,还有一层原因。国朝的文字案比从前历朝历代都要多,稍有违碍,轻则流放异乡,重则诛灭九族。读书人钻进古书堆里,也是为了远离祸患。”

龚自珍明白父亲的苦心,便答应了。

七十二岁的汪龙是乾隆朝举人,研究《毛诗》颇有见地,深受学界尊重。得知龚丽正让自己的儿子参与编纂工作,心里略有不满。见到龚自珍不修边幅的模样,更认定他是个玩世不恭的贵公子。

他和诸位儒士商定了府志的凡例,写了十几页纸,请龚自珍转呈给龚丽正。

龚自珍向汪龙施礼答道:“家父公务缠身,让我代为答复。”

汪龙哂笑道:“小友有何看法?”

龚自珍看出汪龙的不以为然,微微一笑,答道:“国有国史,地有方志,族有族谱,家有家乘,史志谱乘可以鉴古通今。虽然府志并非国史,甚至也比不得省志,但国史取材于《一统志》,《一统志》取材于省志,省志取材于府志。府志是纂修国史的底本,内容宜繁不宜简。希望可以将本府忠清、文学、幽贞、郁烈之士女事迹详加考订,勿使其湮没无闻。”

一番切中肯綮的话令汪龙颇感惊奇,对龚自珍倏然改观,但他仍坚持认为,人物列传内容不宜过多。“我已看过采访局搜集的本府人物史料,实在过于繁琐,需要删削十之四五。”

“希望不要删去太多,”龚自珍摆摆手,“左丘明汇聚一百四十国的史事,为《春秋》作传,二百五十年间的史事记载得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圣人的门徒没有讥讽他写得太繁琐的。”

“小友说得很有道理,然而徽州史上名人众多,很难一一详载。毕竟,府志并非家乘。”

龚自珍明白他的意思。家乘族谱专门记载某个家族的人物,自然可以做到无比详尽,而府志包括本府的区域沿革、风景名胜、财政经济、艺文著述等诸多内容,人物只能占一部分篇幅,不宜过于详细。

他忽然感到懊恼,因为自己并未亲自调查,犯了治学的大忌。于是,他开始逐册翻阅书库藏书,多日之后心里有了主意。

“先生所言非虚,徽州名人太多了。”龚自珍对汪龙说,“徽州六县人物虽多,但可以将其分为十五个大族,先编纂《氏族表》。表中各族人物无法一一记载,便只记载大宗,次子以下除非官至三品以上,或立言明道、名满天下的人,其余都不记载。如此便可解决问题。”

汪龙见龚自珍日日到藏书室阅书,早已对其刮目相看。“自古以来宗法立嫡立长,亦不废贤能。如此安排,也算合理。”

得到前辈的肯定,龚自珍心里十分高兴。

“如此小小问题,竟无意中关涉到一个社会结构的大问题,可见学问与现实并非毫无关联,通经致用才是治学的目的!”

想通此节,一个崭新的知识图景出现在他脑海里。

嘉庆二十年(1815)六月,龚丽正升任江南苏松太兵备道,带着家人同赴上海。

遥望黄山方向,想象着苍松髯飞、云海涌动的奇观,龚自珍深深地感到遗憾。寓居徽州四年,竟不曾登临这天下第一名山。他匆匆写了一篇《黄山铭》,算是对自己的安慰。

继室何颉云看到墨迹未干的文稿,轻轻铺开一张新纸,把《黄山铭》抄了一遍。

龚自珍大为惊叹:“你的楷书写得这么好!”

何颉云是池州知府何裕均的从孙女。这是一桩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他与何颉云素未谋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何颉云听了丈夫的赞扬,只是微微一笑,毫无自得之色,龚自珍对她顿生好感。

“我从小不爱练字,虽然诗词歌赋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一旦落笔写字便要露丑。”

何颉云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当你的抄笔吏吧。”

龚自珍看着何颉云,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白天的黄浦江沿岸很是热闹,一艘艘货船、渔船开进港口,卸货、搬运、装车,运送到城中商号里售卖。海禁仍严,但渔船夹带外国私货却屡禁不止。风从平静的江面上吹来,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味。

龚自珍第一次看到黄浦江,对码头风光赞叹不已。

何元锡、钮树玉、袁琴南在龚丽正幕府中任职,得闲便陪龚自珍四处游玩。他们在南市小东门外的茶馆喝茶听曲,然后又到书铺闲逛。

游玩了大半天,何元锡已经意兴阑珊,但一进入书铺就精神抖擞,兴致盎然地向主人询问有何善本。他是著名的版本学家和金石学家,喜爱收藏古书和金石碑帖,家中雇佣很多抄笔吏为自己抄写稀见善本,其藏书楼“梦华馆”“蝶影园”在江南地区赫赫有名。

主人拿了一部拓本递给他,“这本李斯《琅邪刻石》还不错。”

“这部只是明拓。”何元锡翻了一下便放回原处。

龚自珍拿起来翻看,一边说道:“明拓也算难得。”

何元锡笑道:“我家中曾藏过一部宋拓李斯《琅邪刻石》。一次我心疾发作,药石难医,有位老者上门说他能救治,我吃了他两剂药,果然就好了。问老者药费多少,他说专为宋拓而来,然后直接走进内室把书案上的拓本拿走了。”

“世间高人不知有多少,名家又特意访求,想来欲在书林中争雄并不容易。”龚自珍说道。

龚丽正担任苏松太道之后,因为俸禄优厚,颇有余资,父子俩就有了大量购藏书籍的心思。

“藏书要成气候,必须讲究版本,没有佳本佳刻压箱底,就无法称雄于书林。碑拓书籍中以孤本最为难得,可不计成本地要求,因为天地间只剩下此一种文字,一旦亡佚就再也没有了。其次是稀见古本。书籍辗转传刻,错讹极多,只有古本能保留本来面目。再次是校勘精审的名家刻本。通行本最不足道。”何元锡一谈到版本便滔滔不绝。

龚自珍说道:“宋元善本大多为海内豪客所有,除非家败散出,或下世之后为子孙所卖,否则难得一见。”

“不错。”谈起访书之难,众人皆有一番感慨。

主人忽然道:“东瀛倒是还有不少好物件。”

龚自珍闻言大喜,问道:“可有办法跟日本人联系?”

“海上多有番船往来,可托日本人到东瀛寻找。”

众人有的说海上路途遥远,有的说东瀛商贾奸猾,官宦之家不敢有所关涉,便各自罢休。

龚自珍却不死心,回到道署之后,将隋唐目录书中记载的亡佚书籍开列了厚厚两大册,写明书名、卷数、作者,注上亡佚时间,并用红色笔圈出最有可能访求得到的七十多种,然后给日本商人写了一封信。

“此七十余种若寻访得到,愿以私藏三代吉金拓本作为交换。”

写完最后一句话,到落款时龚自珍忽然犹豫了。因为父亲兼管海关,海外访书有私通外国的嫌疑。

“难道就此放弃吗?”他心里很纠结。良久,提笔写下四字:“中朝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