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壮志
“烧饼,刚出锅的烧饼来尝一尝!”一阵白腾腾的水汽豁然散开,卖烧饼的小哥儿一边揩着汗,一边看着集市上熙攘的人群,偶尔也向着打马而过的路人招招手,看看是否有买卖可做。虽然问津者到底还是少数,但看着集市比往日渐渐热闹,他脸上也流露着喜悦的神色。
此时正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暮秋,虽说明王朝最鼎盛的时候已过,但经由前代儒将王守仁先后几次平定叛乱,百姓生活也暂时稳定了下来。这不,在江西丰城县石滩乡的集市上,人流穿梭,车水马龙,竟也有了一点繁华的意思。
望着远去的行人,烧饼小哥颇不以为意,继续打理自己的摊子。不过,他似乎也注意到今天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而且好像还是个挺奇怪的人。说他奇怪,一来是因为他虽挂着“堪舆”的大字招牌,却从头到尾沉默不言,不给自己招揽生意;二来是此人非但不认真操持本行,还一直捧着本书,竟像个儒生一般。烧饼小哥又看了他几眼,只见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尤其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倒也不像是歹人,就套近乎说道:“老乡,我见你读了一上午书了,肚子饿了吧,刚出炉的烧饼来上一个?”
那人闻声抬头,说道:“自己带了干粮,多谢小哥儿美意了。”
“我这是刚出炉的,热乎,好吃,送你一个,不收钱的。”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人也不推辞,伸手取了一个烧饼,只两三口便吃了干净。
小哥见他性格直爽,忍不住问道:“不知老乡哪里人,我在这石滩乡集市有些时候了,却没见过你。”
“我是你们邻乡落星桥邓家庄人,姓邓名子龙,表字武桥。前几日刚离家远游,以堪舆之业谋食。小哥儿没见过我原也应该。”
原来,这个烧饼小哥眼里的“怪人”就是邓子龙了。嘉靖二十八年(1549),邓子龙十九岁,尚未到弱冠之龄,但为了谋求生计并一展心中之志,他开始了四处游历漂泊的生活。烧饼小哥听他说话声音虽然豪放爽朗,用字造词却又带点文气,非寻常山野村夫之辈,不禁有点敬佩他。不过,他又好奇问道:“老乡既是以堪舆为业,怎么却只顾着埋头看书,也不喊两嗓子招呼招呼生意?”
邓子龙笑道:“这堪舆乃是方术小道,我操此业不过为了讨口饭吃。比较起来,刻苦读书,建功立业才是正途。所以向来不强求生意,只听凭有缘人上门罢了。”
烧饼小哥愈发肃然起敬,说:“老乡的话我虽然不能全听明白,但却很有一些气概在里面,他日必为人上之人。”
“见笑了。”邓子龙话音刚落,便听得远处马蹄声哒哒,转瞬声音就落在自己耳边。只见一匹高头骏马上有个家丁装扮的人开口问道:“堪舆的,你看一次家宅风水如何费用?”
“老乡既是以堪舆为业,怎么却只顾着埋头看书,也不喊两嗓子招呼招呼生意?”
“小宅一两,大宅二两。”
“倒也公道。我家老爷要新建一处大宅,很看重地利风水,已请几位先生去过了,你也去看一下吧。”
“既已请多人看过,何故还要再找人花冤枉钱?”
“小子不懂事,我这是在给你介绍生意,却不识抬举!”家丁颇不高兴,接着说,“罢了罢了,往东走三十里,背山面水的大庄子就是了。去不去由你!”
邓子龙本不欲揽下这生意,因为若去看了之后说的与其他堪舆先生一样,那便是让雇主白白花了银子;若看后与其他人说的不同,保不齐会让同行难堪。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自己初出茅庐,若是借此机会和同行较量较量,试试自己的功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下便辞别了烧饼小哥,背着行头向东行去。
江西地处南方,虽是秋日,却仍满眼绿意,触目一派清丽风物。邓子龙一路东行,过了几处田野河流,不知不觉间果见一处大宅坐落在青山碧水之中。轻叩朱门,正是先前集市上遇到的家丁前来相接。家丁故意刁难他道:“怎么,你不是不来嘛?”
邓子龙大笑道:“前时没想明白,既是你家老爷瞧得重,多看看原也应该的。”
少时到了正厅,便见一个冠服齐整的中年长者端坐其中。长者一瞧来人虽是个小子,但却神采奕奕,相貌堂堂,心里先已有了几分赏识,开口问道:“你就是此番来看风水的先生么?”
邓子龙答道:“有礼了。鄙人邓子龙,是来给员外看新宅风水的。”
员外说道:“那事不宜迟,你便随我先登高俯眺,我将新宅拟建之处指与你看。”
二人一路行至大宅百米开外的一座山岗上,员外指着不远处一片空地说道:“便是那里了。”
邓子龙顺势望去,依着坐北朝南之向,只见员外所指处低而不洼,前有河流流过,后有高山巍巍相依。出门左侧略有丘陵参差起伏,向右则一马平川,坦途荡荡。加之前后还有郁郁森森的树木点缀错落,在一般人眼里看来,怎么都是一个绝佳的风水宝地,但是邓子龙却并没有立刻就下了判断。他从祖上所学来的堪舆之术告诉他,要想知道一处是否真的有绝佳的地利风水,仅仅这样宏观而望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细细考察周围的地形、土壤、水质、风向等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尤其是不能放过细微末节。于是他回复员外道:“请员外容许我在此附近细查一日,明日此时再做答复。”
员外说道:“好,先前来的先生见了这番地势后都对这里的风水赞叹有加,你还是第一个提出要细细查看的人。我便等你一天时间又何妨?”
一日转瞬而过,邓子龙经过细密的勘察,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处并不适合建立新宅。
员外对他的结论表示惊讶,邓子龙心中却自有分晓,说道:“员外昨日所指之处乍看上去的确是风水绝佳。前有河水,背有靠山,有利人丁繁衍。再依着左青龙右白虎的方位,门外左高右平,青龙压过白虎,也是生财的地利。然而殊不知在背后那座山的腰眼处却有一湖。经我昨日查看,那湖底乃是沙质所堆,蓄水能力很弱,加之经年淤积,已成极大隐患。此地本来多雨,起宅处又低,一旦遇到数日倾盆大雨,那湖极有可能决堤,到时候洪水便会一倾而下,再好的宅子也要被卷入汪洋之中,再繁盛的人丁也很难平安无事呀。”
“那何故先前来的先生都说此为风水宝地?”员外皱了皱眉,显然对那一处地利仍抱着不舍之心。
“从风水上来说,那的确是个生财的好地方,那些堪舆先生说的也没错。只是我的堪舆之术是从家祖处传袭来的,重人而不重财。试想,若是人都保全不了,生再多的财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在下的堪舆之道是以人的安居为最重,其他的都要次之了。”邓子龙坦然道。
员外听后茅塞顿开,笑着说:“先生说得有理,若然人有什么意外,功名钱财又有何用?”当下吩咐左右置办酒席,要款待邓子龙。“先生帮了我的大忙,定要在此间吃杯酒水再走。”
邓子龙见员外热情,也不推脱,当下允了。
酒过三巡,大家兴致渐起。那员外本来就觉邓子龙仪表堂堂,堪舆之术又异于常人,大抵不是俗辈。席间又听他谈吐不凡,似略读过些书,就问他说:“似先生这般见识匪浅又有些圣学功底的人,何故不去考取功名以展宏图,反倒以堪舆为生呢?”
不知是有了几分酒意还是员外正巧说中了邓子龙的心事,听了此话,他忽然有些激动地说道:“老员外此话说得极是。我何尝不知道堪舆只是江湖方术,以此谋食苟活虽不成问题,但若想建功立业,报效家国,那是永远也不成的。不瞒老员外说,子龙一生所望,全在外平敌患,内息乱贼,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的生活呀。只是现在苦于没有机遇,所以才以堪舆为生,四方游荡,不知所向。”
员外被邓子龙的一番话感动,说:“好,好一个外平敌患,内息乱贼!少年壮志,男子汉当有此抱负,我敬你一杯!”邓子龙亦不推辞,把盏将酒喝完。员外继续说道:“我听说距此不远的安福县有一名儒叫做邹守益,你若存壮志凌云之心,未尝不可先至他处学些陆王之学,以备将来科考,大展宏图。”
邓子龙觉得员外之话十分在理。少年壮志之心固然要有,也需得脚踏实地打磨自己才行。这建功立业、报效家国之道,无非在一文一武之间。他向来有些膂力武功,但于这文路,尤其是理学的东西的确还欠些火候。次日他便拜谢辞身而去,向安福县出发。
安福县在武功山的东南麓。武功是江西境内一处极其磅礴的山脉群,始自宜春县,南到安福、莲花县,北至醴陵、茶陵,连绵四百多里,南北跨度近百里。群山环抱之下,峰峦叠嶂者高耸入云,碧水潆洄者九曲回环,着实造化神秀。又有诸多历史名人登临题咏,文脉鼎盛。邓子龙虽听说过此山云深浩渺,贸然进入极易陷入迷路无措的境地,但他年少气盛,还是只备下了三天的干粮,便趁着一股豪气踏入了武功山内。
景色的确不凡。刚入此山,便见一条奔腾不止的河水呼啸而下。澄澈的奔流拍击着布满青痕的岩石,霎时间如珠帘飞散,银光乍泄。俄尔入山更深,但觉万丈石梯如腾云而上,郁郁森森听树语,叠叠重重看山横。邓子龙一路饱餐武功的秀色,一面按着自己心中的东南方向行进。然而初出茅庐的他却并不知道深山里的可怕之处。到了第一天近夜,天空中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正当他诗兴大发,念着辛弃疾《西江月》“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时,忽然一阵浓雾四起,继之四周登时变得一片混白,几乎不可见物。邓子龙初生牛犊,仗着自己堪舆出身,对山川地理略有了解,竟在大雾里前行。可等到大雾消散,他却忽然傻了眼。原来这云深万壑的武功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本来他按着自己对东南方向的把握已有很大的迷路危险,此番又在大雾中前行,就更是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之后一连数日,邓子龙似乎都只在一个山坳中来来回回,竟找不到一条攀登向上的道路。
好在除了他自备的干粮外,山中还有很多野果可以充饥,山泉水也清冽甘甜,可以饮用,但这样来来回回地绕路总不是个办法。到了第五天早上,就在邓子龙烦忧苦恼时,他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白影掠过,从身形来看,大约也是个入山之人。他喜出望外,呼道:“朋友慢走!”脚下也发力追去。岂料那白影不听他喊话倒好,一听之下反而加速疾行,竟像是有意刁难他一般。邓子龙见状,心里也荡起一股好胜之意,嘿嘿一笑,说道:“倒有意思,咱们就来比划比划。”
二人你追我赶约有大半个时辰,那白影竟渐渐将邓子龙引到了一座山峰之上,继而慢慢停歇下来。邓子龙两日没有饱餐,体力稍有不支,慢了一分。待他追赶上来,定睛一看,这白影竟然是一个须眉皓然、仙风道骨的老者。不及他开口,那老者先笑着说:“竟然能追着本道如此之久,想必也不是寻常庸众了。你是何人,怎么会在这武功山深处?”
邓子龙见这老者一连奔波大半个时辰竟然面不改色,已料定他绝非常人,说不定是山里的“神仙”,连忙一拜,说:“小子邓子龙,以堪舆为业。此番到这武功山来是为了到东南安福县去找一个叫做邹守益的名儒学习理学,不想遇到大雾,在这山里迷了路,还望仙人指导一二。”
老者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堪舆之人竟然在山里迷了路,可见你的堪舆知识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这样吧,你我相遇便是有缘,我现在传你几手更加精湛的堪舆之术,足够你日后在此业内扬名立万,可好?”
虽然遇到这等好事,但邓子龙却没有立时答应。老者见他左右不定,面露难色,问道:“怎么,你不想学么?”
岂料他话音刚落,邓子龙忽然俯身拜下,诚恳地说道:“并非弟子不愿学更加精深的堪舆之术。只是,即便如何深奥巧妙,堪舆到底是方术,谋口饭吃或许行得通,但若想建功立业,报效家国,总还是不成的。子龙一生所望,全在为国为家,替民解难。所以斗胆想请老仙人教我一些修齐治平之术,而不是堪舆。”
老者听他说得诚恳,也稍稍动容,说:“好!年纪轻轻倒有几分志气,我便答应你了。要想成就大业,文武皆不可偏废。既然你先前说要到安福县找邹守益学习理学,那么文治我就不教你了,就传你几手拳经兵法这般武功之术吧。”
“多谢老仙人成全,弟子感激不尽。”邓子龙跪下行了一个拜师大礼。
老者说道:“我是黄道人。你既拜我为师,又有志于成就大业,便要从此潜心修炼自己,他日一番成就,自不可限量。”
此后一连三天,邓子龙白日便同黄道人游历武功山诸峰,到了晚间,就在山洞里听他讲授各种兵法奥妙,学习拳法兵刃之术。至第四天,黄道人又携邓子龙向上攀爬。起初但见四周云遮雾障,水汽空濛。再走了一个时辰后,豁然开朗,二人竟不知何时已立于群山之巅。远处云海翻腾,极目可至东天之穷。偶有山尖穿云而出,便如同海中小岛,摇曳生姿。
“这里就是武功山的主峰太平峰了。”黄道人说道。
“这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风景。若不是师父指点,子龙可能这一生也看不到这般景色。”
黄道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做人与攀山是一样的。有时候费尽千辛万苦,看似只在原地徘徊,但实则已经为到达另一番洞天打下基础了。只需稍稍经人点拨,自是一番全然不同。你既然心存壮志,便要记住今日我说的话,日后无论在何种艰难的时候都不要泯灭了心中最初所想。”
“多谢师父教诲,子龙必当谨记。”
“顺此峰而下向东南百二十里便是安福县了,望你日后多多精进,在文武之间择一条明路,大展宏图吧。”
邓子龙听出了黄道人话里的分别之意,连忙说道:“弟子还想与师父多游历几日,再多学些东西。”话未说完,却发现黄道人不知何时竟已飘然无踪。除了行囊里真真实实地多了黄道人所赠的兵法、拳经、阵图等书外,余下的事情简直就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恍然如梦。
不过他虽然遗憾,却不沮丧。回想起这几日的奇遇,再想想将要到邹守益门下学习文治理学,邓子龙心中的壮志再次腾然而起,便如这太平峰上的万丈灿阳一般,新生并且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