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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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落

雍正六年(1728)春节,江宁城热闹非凡。位于江宁城中央的赫赫扬扬的织造府中,却有些冷清。往年,成群结队的文士和官员,恨不得踏破织造府的门槛。可是今年,织造府里只有几只红灯笼在寂寥地飘荡着。

府中的小少爷名为曹霑,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曹雪芹,此时不过十三四岁。他早已厌烦了平日里教书先生咿咿呀呀,似婴儿学语般的教诲。他一直盼望着过年。春节终于来到,可是府中丝毫没有辞旧迎新的气氛。

此时的曹雪芹是一位富贵公子,未谙世事。曹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积攒下了财富与人望。他自出生时起,便被恭维与夸赞所包围。府中的下人、清客,府外的官员、文人,在曹雪芹面前,都极尽他们和蔼的一面,那种和蔼中包含着显而易见的谄媚,他们企图以此取悦曹雪芹的父亲—声名显赫的江宁织造曹

曹雪芹是家中独子,在母亲面前,他无所顾忌;在下人面前,他颐指气使。可是他在父亲面前,却不得不屏气凝神,偶尔还感到几分恐惧。父亲与他见面,言谈不外乎功课。父亲时常要他汇报最近背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曹雪芹回答稍不如意,便会迎来父亲声色俱厉的呵斥。

平日里,父亲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只有威严,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将这威严抹去几分。每到这时,平日里在父亲面前恂恂栗栗的曹雪芹,才可长舒几口气,不用担心父亲猝不及防的提问。

可是这次春节,父亲的脸上看不出欢喜与和蔼,也没有了往日那般威严,反而横添几分暴躁。父亲一直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时抓起笔想写些什么,可是草草几字过后,就会将笔狠狠地扔到一边,然后将纸笺揉成一团甩到地上。管家想要凑上去,被父亲一顿责骂。之后,父亲就会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发一言。

父亲从未在曹雪芹面前展现出这样的形象。曹雪芹感到的只有恐惧,这和平日里见到父亲时感到的恐惧完全不同。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厄运降临。

正月初六日中午,曹雪芹正在母亲房中吃饭,管家急匆匆地进来,他的脸就像经过深秋的风霜洗礼过的熟过头了的红柿子,十分难看。他来到母亲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京里来了钦差!”

母亲“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碗摔在了桌子上,从丫鬟手中抢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嘴。她匆匆走出正屋,同时催促管家:“快去!快去!打探一下情况!”

曹雪芹紧跟身后,发现母亲停在了内院和官衙之间的通道里。他看到守寡的伯母也匆匆赶来,和母亲一样非常焦急。家中的小厮和仆役,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三三两两地来到了这里。

没过多久,曹雪芹看到管家快步走来。管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台阶绊倒。他还没有走近,母亲便张口问道:“怎么样?!”

管家赶到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我没敢太靠近,远远地听着,好像,好像皇上罢了老爷的官……”

母亲面如死灰,两眼失神,嘴上一直念叨:“终于还是……逃不过……”

没过多久,父亲从官衙的方向走来了。父亲和母亲一样,失魂落魄。这时伯母开口了:“皇上……皇上没有说要……抄……抄家吧?”伯母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掩饰不住颤抖。

父亲没有抬眼,轻轻地抬起了右手,有气无力地摇了摇。

伯母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圣心难测,谁知道呢?”

伯母瞬间抓紧了手帕,变得更紧张了。

曹雪芹吓呆了,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哭出声。虽然他不清楚自己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是他明白,他们家倒了大霉。

之后,府中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忙着收拾东西,父亲说他们马上就要从这里搬出去了。曹雪芹问父亲他们要搬到哪里,父亲没有回答,只有沉默。

他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府中到处都是他留下的各种痕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便要跟这个家,跟从前的日子告别了。往日在府中生活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顿时变得模糊了。他突然感觉,之前在书房中背书、写字,听老先生唠叨的日子也变得令人怀念。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被一纸诏令夺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曹雪芹闷闷不乐,无所事事。

正月十六的上午,天空中飘浮着一层又一层墨色的云,曹雪芹的屋子暗暗的。他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这在深宅大院中显得极不平常。他刚走到门口,突然发现院子里涌进来了一队又一队的官兵。脚步声、叫嚣声、号哭声混在一起,涌进了曹雪芹的耳朵。

天昏地暗,曹雪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兵长长的队伍之后,跟着一个穿了官服的人,这个官员一边大步踏进内院,一边趾高气扬地高喊:

“把所有人都集中到正屋!”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官兵大步跑了过来,揪住曹雪芹的衣服便往外拖。两个官兵脸色都黑黢黢的,略显狰狞,身上也散发着一股似乎是汗味的难闻的味道。他们在拖拽这位脸色白嫩的公子哥时,粗暴中夹杂着兴奋。曹雪芹的眼前一片模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被扔到了正房里,母亲也在那里,他向母亲扑了过去。母亲抱着曹雪芹失声痛哭。

正房中从未如此混乱。丫鬟们花容失色,低头饮泣,小厮们垂首无言。父亲则斜坐在一把椅子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院子里很多东倒西歪的箱子,零碎物件撒得到处都是。

正房的门口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官兵,对屋中之人严防死守。

曹雪芹在母亲的怀中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抄家。抄家的残酷程度,本在他幼小心灵的承受范围之外,如今他却要骤然领受。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穿着官服的官员进了正屋,父亲忙起身,说道:

“老隋,啊,不,隋大人,您看这……”

父亲因为慌乱而一时语塞,叹着气把头扭到了一边。

这位隋大人略显年老,但是还算健硕。他略低着头,缓缓说道:

“曹兄,事到如今,谁都没有料到。不过曹兄放心,我争取不让曹兄过于难堪。”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敢奢求什么,只求隋大人能帮忙保全我们的霑儿!”

“曹兄,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隋大人停顿了一下,轻轻说道,“放心,我清楚你们的难处。我会代你们向圣上奏明!”

父亲长时间没有作声,隋大人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这位隋大人表面上很客气,可是曹雪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阵阵杀意。他觉得就是这位隋大人将灾祸带入了他的家门,他的心中不再只有害怕,渐渐生出了怨恨。他默默地诅咒着刚才见到的这位隋大人,也诅咒着院子里那些简直就是在抢劫的官吏和士兵。

中午和晚上,不可一世的官兵们根本没想起正屋中那一大群挨饿的人。曹家人但凡想出屋门找点吃的,就会遭到门外官兵的一顿呵斥。那一晚,所有人都无心睡觉。大家都哭累了,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是偶尔有人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呻吟。

不时还可以听到江宁城中放烟花的声响。府外的大街小巷,人们依然在迎来送往。新年刚刚结束,大部分人依然不愿从过年的氛围中脱身。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依旧通红。曹家院子里的灯笼,无人添续蜡烛,早已隐没在漆黑的夜色当中。

第二天,隋大人走进屋子,向他们宣布了接下来的安排。他们将在江宁再待几天,等隋大人把查抄的情况整理成报告,曹家便要举家北上,到北京听候发落。

之后的几年,曹雪芹逐渐长大。他从父母和外人的讲述中,拼凑出家族的历史。他们家祖上是汉人,明末被入侵中原的清军掳去做了奴隶,也就是包衣。顺治朝,曹雪芹的曾祖母被挑选为皇子玄烨的乳母。她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后来,玄烨当了皇帝,也就是康熙皇帝。康熙皇帝对自己乳母的儿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关怀备至。

曹寅比玄烨小几岁,从小便成了玄烨的侍卫。曹寅长大之后,皇帝决定派他到江南担任织造。表面上看,织造只是为皇帝监督绸布的生产与运输。实际上,任职于江南一带的织造是皇帝不可或缺的耳目。江南地区盛产汉族文士和官员,又是清王朝的财赋之区,对于清王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皇帝身处九重宫阙之中,需要有可靠的人向他报告江南的风吹草动,同时团结拉拢江南的文士与官员。曹寅是皇帝的侍卫,和皇帝一起长大,自然是合适人选。

曹寅果然不负皇帝之望。他雅好文艺,懂得拉拢人心。他逐渐组织起江南的文人和官员完成了一系列的事业,《全唐诗》就是曹寅主持修纂的。曹寅下世,曹雪芹的伯父曹颙和父亲曹先后担任织造。曹家人就这样,由曾经的奴隶,变成了江南的世家。

康熙皇帝驾崩,雍正皇帝继位。甫一上台,励精图治的雍正皇帝就以亏空为由,将苏州织造李煦—曹寅的内兄—革职抄家。父母和伯母在当时就预料到了,李家的命运早晚也会降临到曹家。雍正五年(1727),皇帝屡次下旨申斥曹。曹隐隐地感觉到,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了。

曹家的光辉与荣耀,在雍正六年(1728)年初那一个阴沉的上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