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一
本书中收录的李敬泽散文,跨度近三十年,最早的一篇写于1993年,最晚的则是2020年,其中有读书札记,有杂谈,也有随感,属于随笔散文,往往关于一个问题,一本书,或者一幅画,一处风景,一个历史记载。与我们所熟知的《青鸟故事集》《会饮记》风格卓有不同,这些文字代表了李敬泽散文写作的另一种面向,无论长文短札,阅读这些散文时总会有智性的愉悦感。
第一篇散文《收藏者》写于1996年。作家先从本雅明的《收藏者》说起。谈到收藏与无用,谈到《红楼梦》,篇末则结束于以收藏著称的女词人李清照。这篇散文使人意识到,这位作家能敏锐地认出许多看似无关事物之间的联系,他熟悉历史掌故和各种暗知识,视野辽阔,而且,你永远猜不到他的下一句、下一段。
随笔类散文依赖的是写作者的知识谱系和见解。这种写作的危险性在于容易掉书袋,容易陷于平庸、乏味和无趣。但李敬泽的散文不同,它们有趣、机敏,让人耳目一新。原因恐怕首先在于这些随笔深具“驳杂”气质,作家涉猎广泛,对世界有极大的好奇心,而且,他视角独特。
我们可以从这些作品中听到“杂语”,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大众之声:“现在是互联网的时代,千百万人成天在网上说啊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就比较真实准确了呢?千万个臭皮匠是不是就顶一个、一百个诸葛亮了?”在这“杂语”之上,他说:“我看也未必。”之后,他接着说,“我有时觉得,互联网时代也是偏见和幻觉大行其道的时代,由于能够召集起众多的人数,偏见或幻觉可能更为强大和自信,很多时候变成集体性的,变成集体有意识或集体无意识、集体撒娇或集体发昏。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独持己见并不比以前容易,我看可能倒是比以前难了。”
“我看也未必”,是进入李敬泽散文的一把密钥。——人人都看到春秋的勇猛,他却看到人的天真和老实,看到人之所以为人的“静”和“弱”。“一个男子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管他在白天多么强大,但是在此刻是弱的,他也是个老实人、天真汉,他不掩饰自己的弱,他没觉得心虚不好意思,他对人性和自身的看法都是坦然和朴素的。面对这个无名的古人,我们应该想一想,我们真的要把那静和弱全都取消掉吗?把这种静和弱都取消掉以后,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还值得过?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人人都热衷谈网络的“连接”,他却谈“隔”之意义。“对杜甫来说,‘隔’就是一个精神空间,一个抒情场域,他的追忆和遥望,使不可及的人和事和物返回 和构成他的世界。”由此,他设想杜甫如果生活在现在,“那个手持手机的杜甫依然会为自己保持一种与他人、与世界的距离,以便于他的遥望、回想、追忆和爱。没有这个距离,这些事关人之为人的根本价值可能就不复存在。”
人人都认为跑步、文学与鹅掌楸毫不相干,其实未必:“文学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种不相干的事情、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种像星辰一样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连接起来,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图。”
……
在喧哗杂语面前,“我看也未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偏僻之声,它对大众构成一定的冒犯,但是,即使是冒犯,也要说出来。
“我看也未必”正是李敬泽随笔的火种,它们隐隐散落在本书中的31篇作品里,暗暗召唤它的理想读者。好的随笔散文,要见多识广,要有趣生动,要独辟蹊径,还要有不平,有冒犯。读李敬泽散文读到最后,你不得感叹,这的确是一位我们时代“不合众嚣,独具我见”(鲁迅语)的作家。
二
“从哪里说起”是进入李敬泽随笔散文的另一把钥匙。——如果说“我看也未必”是他的“世界观”,那么站在哪里说、从何处说便是他的“方法论”。
他的随笔散文篇幅都不长,却不会让人一览无余。要有山重水复,要有层峦叠嶂。看得出,我们的作家是沉得住气的引导者。说这里,要从那里谈起。谈“间谍”,先从在电影院门外的报摊杂志说起。走出电影院时,“忽然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当然,你没法不让人看你,冒着雨上街,总会淋湿了外套;但这种看是不寻常的,是一种深看,像一把银光闪闪的刀子在皮肤上游走,皮肤如裂帛划然轻响。”(《间谍研究》)——看起来是跑题,与题目毫不相关,但又不是跑题,“间谍”的典型情景早已跃然纸上。而且,我们也会发现,在掌故与知识间,他使用了引人入胜的叙事笔法,所述之事由此便风生水起。
从不寻常处入手。从出其不意处说起。飞过千山万水,再抵达目的地。这是属于李敬泽的叙述方式。比如《颜色的名字》,先谈颜色名字的消失,“宝蓝、松花、秋香、松绿、银红,这些字眼像废弃的枯井一样湮没在斜阳荒草之中了。”接下来谈到张爱玲散文,一个想法连着另一个想法,一个念头连着另一个念头,行文如波浪滚动。之后,他说:“世界变了,但当宝蓝不再叫宝蓝的时候,真正改变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命名的遗失不只是命名的遗失,更是传统生活方式的遗失。这是九曲回廊式的行文。有时候,起点看起来是终点,但并不是真的终点,因为它经过了长途跋涉,所以结论早已不是先前那个结论。
观察李敬泽的“从哪里说起”,会认识到,这位作家并不满足于给读者结论和观点。重要的是站在哪里说,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说。站在打工者角度,站在楼下修车大爷的角度,站在大历史的黑夜里,站在一个勇猛之士的软弱之际;从不入耳的话说起,从习焉不察的角度说起,从古远说起,从民间说起……他将那些见解、道理、掌故写得切肤、及物、入情、入理。在他这里,随笔不是扯闲篇,不是谈风月,不是掌故重谈,而是建立对世界的另一种理解。
行文是复杂的,因为复杂之事必须用复杂的方式才能表达。用复杂方式言说,也意味着对单向度、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规避。形式并不仅仅是形式,还代表着内容、立场本身。李敬泽散文的曲径通幽处,在于低微、在于站在大地、在于倾听民间之声,在于逃脱宏大、蹈空与不切实。这种有意味的形式恰恰与他要表达的内容形成一种内在的有力呼应。
三
正如研究者们指出的,李敬泽的文字里浸润古意,读者能清晰认识到作家所受的古典文学传统的影响,能感受到作家在有意接近古人的“文章”写法。但是,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新异”。那么,什么是李敬泽散文之“新”?是叙述人身上的“自我”。
理解李敬泽散文魅力,要深入理解他的叙述人。他把有个性的自我重新带到了随笔写作中。他的笔下,无论是闲谈、读书,还是思考、发呆,抑或是旅行,都有个有意思、有个性的“我”。无论是世界观还是方法论,最终还是要落实在叙述里。这个自我,便是叙述的承担者,它常常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思考者,一个观察者。有时候他与别人争辩,有时候他自我辩驳。这个“自我”以怀疑、自我怀疑见长,是深具现代主体意识的自我。
这个自我,直接而坦率,不遮掩自己的好恶。在兰州看到一座桥,并没有感觉到美,“但眼前的这座桥却像一座新桥,它似乎是昨天才立在这儿,车从桥上平滑地驶过,驶过时间和岁月,无一丝震颤。此时夕阳西下,我也很想说‘美呀——美’,但这只是一座平庸的桥。”(《兰州记》)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喜欢的人却是冬尼娅;一直渴望出去冒险,却不期然发现,日常生活中才处处有凶险……
“自我”并不完美,有都市人的一切通病,但却可亲。事实上,他喜欢冷嘲热讽。他的文字中有讽刺,但讽刺并非高高在上的那种。最喜欢自嘲。一如《与西双版纳共舞》中,他谈起自己的“失望”和“大喜”,“在佤族村寨中,当我们发现他们穿的竟都是汉族服装时,我们就十分失望。但可爱的佤族兄弟们,他们是多么善解人意,一对夫妻马上花了一个小时穿上全套的民族盛装,款式繁复,色彩斑斓,每个细节都巴洛克式地执拗讲究。我们大喜,相机的快门啪啪作响,每个人都与他们合影留念。然后,我们就走了,渐行渐远,那对夫妻也许已换上与我们一样的服装,烧火做饭。但回头望去,只见棚屋上升起袅袅炊烟,诗意宛然。”(《与西双版纳共舞》)
讽刺是随笔散文中不可缺少的作料,有点儿像我们烹饪时用到的白胡椒。它味道辛辣,可以提神醒脑。重要的是用量。李敬泽掌握了讽刺的分寸,他带入自嘲。正是附着于叙述人身上的大胆、矛盾、讽刺和自嘲,才使得“自我”生动、立体、鲜活了起来。李敬泽随笔之新异,在于作家将一种“古意”与“现代之我”糅杂在一起。
好的写作者是引导者,而阅读则是冒险而刺激的旅行。遇到天赋超群的向导无疑是幸运的,他总是能带我们潜入未知深海,总是能点燃我们内心的火苗。——读李敬泽散文的美妙,有如与智慧的头脑一起探险,有如与有趣的灵魂相遇。
张莉
2022年6月20日,枫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