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闫俊珂
闫俊珂,景县北留智碱厂王村人,矮个儿,圆脸,胖身子,大嗓门。我们是师范同学,一个班,同岁,都属羊。一个晚上,我们一同钻进被窝里,嘴对嘴,脸对脸地说话。他晃动着圆圆的可爱的脑袋,说:咱俩谁是大哥,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我从被窝伸出手来,调皮地摸一把他的脸,说:我是二月,二月二日。比你小一个月,你当然是大哥了。他撩开我的被窝,钻进来,搂着我,说:那现在就叫我哥,你叫。我说:哥,俊珂哥。那以后,他就经常叫我兄弟。我也叫他哥。
我们这届中专毕业生是社来社去的一届,毕业后,国家不给分配工作,毕业证都没有发。他又参加了一九七八年的中考,考上了衡水农业中专学校。进农校的当天,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无耐。那是一个上午,天上布满了黑云,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太阳的光线,到处都是阴沉沉的。在我家院子里小西棚子前,我身子倚靠着爸爸栽种的这棵大枣树,一口气看完了这封信,看得我满眼都是泪。他写了长长的五页信纸,密密麻麻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扎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打湿了握着信的双手。他写得那个他自己,分明就是我。因为我和他一样的遭遇,一样的遍体鳞伤,一样的在艰难的环境中不屈地奋起。这让我更加难过起来,人家毕竟通过中考,再次上了中专,而我两次高考,两次失败,我没有脸面,给自己亲爱的同学写信,只是微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空旷的院落和脚下洒满了祖祖辈辈血和泪的黑土,收紧了这颗难受的心,握紧了把每一个关节都要捏碎的拳头。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又分配工作了。他考上的中专等于白考了。但他靠自己的奋斗,在自己人生的历史上,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在这中高考竞争都非常激烈的年代,他能靠自己的实力考上中专,我觉得,他就是高山巅峰上,那棵迎寒风,斗冰雪,不屈服,不低头,挺起脊梁,巍然屹立的青松。我觉得,他就是天上群星中,那棵最亮的星,他发出的光,是耀眼的,迷人的,让所有的星星,为之折服。我觉得,他就是崇山峻岭的那头最勇猛的、敢于拼杀的,威震八方的雄狮。
后来,我一直没有见到他。可是,有一天,他却突然出现在我的小院,大声地喊:兄弟,你哥来了,也不出来接着哥。我走到院子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原来他刚当了一个中学的校长,知道我在做打字的生意,特意来找我的。他拿出一套试题,让我打。他说,你快打,明天一早我们用。我也顾不上和他说话,就啪嗒啪嗒地打。他像个神仙似的坐在面前,看着我,想说话,一句也不能说。到了中午,我们下了一点面条,一起吃。我一边吃面条,一边忙活,弄得键盘上都是面条。打好一版,我就说,哥,你拿到南屋,叫你弟妹印。他就到南屋,看着一张张地印,印好的试卷,他一打一打地放好,再打捆。等我把打字的活都干完,到南屋看时,他已经弄得满脸都是油墨。我大笑:哥,你这脸成了花狗腚了。试卷刚弄好。他说:我得赶紧回去。我说:哥,今天不要走了,晚上我请你。他说:今天不行了,晚上要组织老师把试卷一个场一个场地分好。以后有时间,咱们再坐。你请哥也行,哥请你也行。咱们是兄弟,谁请谁都一样。说完,他就扛起一大罗的试卷往外走。我去送他,看他脖子里还有一块油墨,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纸,吐了点吐沫,帮他擦了擦,又接过那罗纸,搂着他的脖子,往前走。在路边,看他上了车,我的内心一阵难受:这个试卷,他在近处任何地方,都能做,却要专门坐车,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就是为了同学那份深深的情吧。
我盼着能和他再相见的日子,可是有一天却接到他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出殡这天,我去送他,跟随着灵车,走进那片野地里。他的坟坑周围,是绿油油的半人高的玉米,坟边的草也是绿的,还开着粉的白的花,坟坑上面的天空,依旧那么蓝,成群的小鸟,依然那样自由的飞翔。可是我亲爱的俊珂哥却一个人躺在这里了。看着俊珂哥的棺材放进了那个大坑,看着一锨锨土把他埋在地下,看着他的那个大坟头越升越高,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