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的跃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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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物质产生思想:观念从何而来?

CHAPTER ONE Mind Out of Matter: The Mainspring of Ideas

我心有愧疚,因为我从未能说服自己喜欢他,现在他人已逝去。埃德加是我的一位资深同事,我年轻时不得不听从他。他成为教授之时,大学正无节制地扩张,教职增长的速度过快导致聘用人员水准下滑:无须优秀,够格就好,职业使命感更是无人顾及。埃德加用沾沾自喜和扬扬自得掩盖住自身能力的不足。他对学生专横跋扈,对同事颐指气使。他最喜欢惹恼我的一件事是贬损我心爱的狗。“想想,”他会说,“那豌豆大小的脑子里有什么啊,不会思考,只会对一些恶心的小刺激进行条件反射,比如腐烂垃圾的味道,或者其他狗的尿臊气。”

“你看看它多笨啊。”埃德加还会补充说,每当狗不听他的指令,不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时。

而我却私下默默地怀疑,埃德加之所以用和狗比较来安抚自己,只是因为以其他任何标准来看,他才是头脑不够用的。然而渐渐地,我意识到他的态度正反映了我们人类思考的共同偏见和谬误。我们人类总是将自己归类为最具智慧的物种,尽管所谓智慧有诸多不同的层面,任何形式的对比都几乎毫无意义:对于狗来说,浪费时间设计一个算法并不比通过嗅觉为人类寻找配偶更有智能。我们总是错误地将和我们想当然的状况不同或我们无法理解的行为定义为愚蠢。我让狗去捡东西,狗却无动于衷,我由此而产生的失望,对狗来说,恐怕就像我对剩骨头毫无兴趣或无法凭气味跟踪动物的痕迹那样难以理解。当动物们按照我们的指令做事时,我们说它们聪明,而遇到听从指挥的同类时,我们却会鄙夷地将这种行为视为缺乏主动性或没有批判思维的证据。

这个问题无从证明,但从我一直以来对家里的狗的观察来看,我确信它可以通过理性的利益计算对指令进行区分。巴甫洛夫认为犬类的行为是条件性的(和某些罕见的人类行为一样),有时确实如此;但当狗想要解决狗自身的问题,而不是人类设计的谜题,即只有人类感兴趣却需要它们参与的问题,这时它们就会违反人类的预期行事。比如我曾经观察到,我的狗在经历无数失败的尝试后,发明出一种全新的抓松鼠的策略,即站在路当中,和路两边的两棵树呈等腰直角三角形的位置。这个策略并没有让它真正抓到松鼠,但从任何标准来看,这都是聪明绝顶的想法。它用自己的方式,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两位致力于研究犬类智能的科学家所说:“你的狗是天才狗。”1笛卡儿认为自己的狗和机器一样没有感情(并且由此得出结论,认为他可以惩罚狗而不受任何良心的谴责);2我却认为,相反,他的狗会将主人笛卡儿看作一个饱含感情又热爱推理的同伴。如果是这样,两者中的哪一个表现出了更多的健全判断力或实践智慧?

和判断智能的方法一样,大部分试图衡量人类和其他动物所共有的能力高下的方法都注定失败。有人声称思维是人类的独有属性,但这一说法并未得到证明,因为并没有令人满意的方法能让我们了解其他物种的头脑深处。若想知道是否只有人类是敏感和富有同理心的,是否只有人类能够凭直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否只有人类有时间意识,是否只有人类被上帝或大自然赐予了特殊的能力(比如“语言获取设备”)3,是否只有人类有抽象的审美、道德意识、辨别是非的能力、永恒而可救赎的理性灵魂、元心智层面的关于思考的思考、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无双的归纳本领,或任何其他人类自视处于垄断地位的所谓特性,我们需要问问其他物种的动物同类的意见,或者进行迄今为止我们并未认真对待过的客观测试。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观察和实验都证明,在人类与其他动物共享的创造性和想象性精神特质中,人类的天赋明显、清楚、惊人地巨大。无论是否怀疑质量上的差异,一个人都应该问问为何以及如何会产生数量上的差异。

本书讨论了笔者认为最为显著的那种差异。据我们目前所知,相比于狗或所有其他动物,人类在一种能力上表现得更为卓越,这种能力非常特殊,并且让我们激动与收获颇丰:理解(对某些异常有天分的人来说,还可以创造)想象中的行为(或此种行为的产物)。我们称之为观念。人类和其他动物在创造性方面的差距远远大于其他方面,比如使用工具、自我意识、思维理论或交流有效性等。只有人——我的肺腑之言——才能够想象出一只巴赫式的狗,一只爱伦·坡式的猴,一只“字面意义上的”柏拉图式爬行动物,或一头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坚持2乘2可以是5的鲸。4我不能完全肯定地这么说,因为一头黑猩猩、一条狗或一种细菌或许也秘密地怀有这样的想象;但即便如此,它对此无动于衷、毫无行动,而人类则可以将自己的幻想表达出来并展示给全世界,有时更会带来革命性的影响。凭借独特的频率和强度,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个和看起来的或和自身感官体认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们便有了一个我所理解的观念。

这种能力带来的结果是惊人的,因为我们总是用自己想象的任何方式来改造世界。因此,和其他所有物种相比,我们拥有更多创新,我们设计出更多的生活方式、更多样的文化、更多的工具和技术、更多的艺术品和手工艺品,以及更彻底的谎言。人类可以听到一个音然后谱写出交响曲;可以看到一根树枝,然后在心里把它想象成导弹;可以研究一片地,设想一座城;可以品尝面包和美酒,感受上帝的存在;可以倒数然后跃入无限和永恒;可以忍受挫败,构思完美;可以看着手中的枷锁,想象自由的世界。从其他动物也许拥有的想象中,我们没有看到类似的结果。

如果有人想要将“智慧”或“理性”和产生观念的能力联系起来,尽可如此做。但是最好的用词显然应该是“想象力”或是“创造性”。据我们现在所知,和我们传统认为优于其他动物的余下方面相比,人类独特的创造性程度,是非常高的。5因此研究观念史的时候,我们首先面临的问题是:“这些活跃的、强大的、丰富的想象力从何而来?”以及“为什么人类是特别富有想象力的动物?”

奇怪的是,这两个问题一直被忽略了,也许部分原因在于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假设:想象力只是强化的思维的积累产物,因此不需要特别解释(见本章“想象力:人类真正卓越之处”)。在现有文献中,与描述想象力起源的进化理论最接近的一种说法是将其归因于性选择(sexual selection):根据该理论,想象行为是一种要引起注意的出风头行为,很可能是为了吸引配偶——相当于孔雀开屏。6该理论顶多将想象力归类为一种进化能力,却没有给出进一步解释:如果想象力是性选择的产物,那么和肉体吸引以及实际考量相比,它的地位相当低微。要是“精神肌肉”比六块腹肌更性感,要是一个诗人比一个水管工更适合作为配偶选择,该有多好!我想起一个故事,据说当亨利·基辛格的情人被质疑其择偶品味时,她如此回答:“如果能拥有一个可以阻止战争的大脑,谁还要一个挡得住坦克的躯壳?”对于她的判断、她的坦诚或她的代表意义,我不予置评。

神经科学家们喜欢像孔雀开屏一样展示脑部扫描结果,试图将每一种思想都和神经活动联系起来,他们目前还没能发现一种生物具有特别富于想象力的思考。无论什么情况,脑部扫描的解释能力都很有限:大脑中的电学和化学变化表明正在发生精神活动,但这些更可能是果而非因。7我无意轻视神经科学证据:它们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一些事情,比如记忆何时是活跃的,并帮我们追踪正在运转的想象力的要素或成分。然而就目前而言,还没有科学叙述足以令人信服地详细解释人类是如何变得富有想象力的。

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人类是如何产生观念的(本书的主题),一个好的入手角度是将我们的相关资源与其他动物的进行比较:这只能是一个起点,因为人类和其他所有动物都不同,好比每一个非人类物种也都和其他物种不同。但是,在没有天使和外星生物的条件下,我们所讨论的目标是和我们共享一个地球的生物。我们通常的关于人类具有相对优越性的假想并不完全错误,但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对比之下,人类的优势比我们平时认为的要小。出于目前的需要,我主要专注于大脑,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心智和大脑是等同或相似的,而是因为大脑是我们的身体用来记录思想的器官。观念也许存在于物质世界之外,但我们必须要在大脑中寻找证据,证明我们拥有之。当我们研究这些证据时,一个悖论会出现:脑力的一些相对缺陷会让我们非常有想象力,也因此让我们产生丰富的观念。

究其背景,进化是不可回避的部分。就我们目前所知,观念应该是精神上的,而不是器质的或纯物质的。除了那些相信“模因”(meme,文化的基本单位,创造该词的理查德·道金斯设想其像基因一样运作)8的人,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观念自身不遵循进化规律。但观念会和我们的身体合作:我们的大脑处理并管理它们,我们的肢体、手指、肌肉和语言器官让它们发挥作用并传递它们。我们用思想所做的一切,更不用说用观念所做的一切(观念是思想的一种特殊形式或情况),都必然要使用进化赐予我们的武器。

在接下来的部分,我旨在论证,进化赋予我们丰富的预判力以及相对微弱的记忆力,还要论证想象力就是从这两种能力的碰撞中产生的,论证我们产生观念的能力是一种结果,并且,我们的观念反过来成为我们作为一种生物多变的、多样的历史的源泉。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