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长歌一曲（下）
夜色浓重，幽州城高耸的城墙，仿佛停在远方的巨兽。
“你会轻功吗？”
“什么是轻功？”
“就是一种轻身的武功。”
“不会，我都没听说过。”
“哦……”
李艾思考了一下，他望着幽州那高大的城墙有些犯难。
幽州城历来都是实行宵禁的，宵禁的情况下，正常人是不被允许进城的。
即使他还有国公的身份也不行，因为堂堂国公微服出巡也就算了，身上还没有身份文牒，绝对是不被承认的。
更何况，依照武周律法，即使贵为国公甚至是武皇的皇亲贵胄，也不能违反军事禁令，有违者当按军法处置。
所以说，李艾只能悄咪咪地进去。
眼下，狄公的军力布置主要是在幽州四门，目的是防备李青霞这些内贼，从高大巍峨的城墙中段进城是最好的选择。
月亮还未上三杆，现在的幽州城还算很平静。
就在李艾对着城墙一筹莫展之际，身边的塔德菈却张弓劲射，接连数道箭矢破空而去，伴随着箭矢击入砖石缝隙中的清脆声响，那些箭支就这样组成了可攀援的支撑点……
李艾看了好半天，才看出来门道。
这几支箭矢是特制的，似乎就是专门用来做这种事的。
可是，这种特制箭矢不应该用专门的大型弓弩发射么？只有非同寻常的力道才可击穿墙体……
李艾又瞪大了眼睛瞅了塔德菈好一会儿。
看得塔德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人下了马，李艾这才发现，塔德菈自己还没啥事，但她的马喘息已经开始有些粗重了。
刚刚那一轮箭矢不仅塔德菈要消耗气力，就连马儿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也就是这匹跟随塔德菈征战多年的神骏马儿能承受得了。
塔德菈在身上捆上绳子，另一头绑缚着她的长弓，她应该是准备登上城墙后用绳子把长弓拽上去，这样一来，李艾就能到她的背上了。
“上肩。”
“等下，我跟追风交代点事。”
“好。”
早在雁门关的时候，塔德菈就已经见识到李艾和他那匹神奇的马儿之间的联系。
李艾趴在追风耳边交代了几句，然后才来到了塔德菈身边。
两人未作更多言语，李艾攀上塔德菈的后背，然后就感受到和被李灵带出幽州城那会儿完全不同的刺激。
嗯，之前高来高去地像过山车，现在更踏实一些。
击入城墙中的箭矢质地坚硬，强度很高，嵌入墙砖缝隙也十分牢固，没有多长时间，塔德菈就带着李艾上到城墙上方。
城墙从外边上去很难上，但想要下去却并不难。
绳索的另一头挂着钩爪，这钩爪能够承受住塔德菈的身高体重，自然就能承受住李艾。
一切收拾妥当后，两人直奔大都督行辕而去。
因为没有马匹，加上为了躲避路上的巡逻官兵，他们的速度并不快。
依照记忆，李艾带着塔德菈摸到了行辕的后门，找到了马厩的入口。
就在这时，喊杀声从幽州四处响起。
李艾心下一沉，叛乱开始了。
狄公没有在马厩这里布置千牛卫，只有吴园的仆役在看守。
事实上，整个大都督行辕的后门其实并不好率领大军攻入，只要有人用重物堵住进入的门扉或口子，外边的人只能翻墙进入，但这样一来，因为后门内部建筑错综复杂，熟悉地形的仆役完全可以在这里关门打狗，牵制敌人。
相对而言，大都督行辕的正门却是意料之外地好打。
整个吴园的设计思路最初就是秉持着“广招贤才、博纳开源”的名头建造的，所以正门只是一道墙，墙壁后方就是宽阔且无遮掩的长廊，甚至一直从前厅到正堂，都没有什么凭依，只有到了二堂才多了一些遮挡。
外加上狄公将钦差卫队的大部分都派出去平叛，一队在幽州监狱，一队去了幽州城门，将平常都需要五六百人防务的大都督行辕，精简到只留下了两个小队不到一百人。
这样一来，几乎可以说就是直接对叛军拱手让出大都督行辕的一半地盘。
不得不讲，狄公的这一安排就是在兵行险招。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现在是真正的无兵可调。
马厩门前，李艾敲了敲门。
内里传出一个熟悉的仆役声音。
“谁？”
有点惊慌。
李艾压低嗓音喊道：“是我，李艾。”
“国，国公爷？您，您怎么回来了？”
“我有事要见狄公。”
“国公爷，现在幽州局势可乱着呢，您现在回来，我，我们可……啊！”
很快，塔德菈从里面打开了门，并把李艾让了进去。
在塔德菈的克制下，这几名倒霉的仆役只能受些苦头。
李艾看到了刚刚那个跟自己答话的仆役，就是曾经在西花厅伺候自己的一老一少俩仆役中的年轻人。
“辛苦了。”李艾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园的防备还得交给你们。”
“国，国公爷……这，这，我……”
这年轻仆役又惊又怕，他身边几个鼻青脸肿的仆役也是一样，瑟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李艾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
月色之下，塔德菈就跟个人形猛兽一样杵在那里，整个人都散发着难以收敛的暴虐气息。
如同苍鹰见到了猎物，如同猫咪见到了猫条。
她渴望着战斗和杀戮。
在这一点上，李灵对塔德菈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女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而且是一头极难驯服的猛兽。
但李艾拉住了她的手。
“跟在我身边，等他们进来以后，才到你表演的时候。”
塔德菈那蔚蓝的眼眸盯着李艾，点点头。
在大都督行辕待了许久，李艾对整个园子都十分的熟悉，顺着小路，他们来到了东花厅，然后从一处假山上，攀上了房梁。
从这一侧，李艾看到了园中的狄公和李元芳。
当然……
还有李青霞。
锦缎华服，长裙抹胸，头戴重饰，面若桃花。
那个女人美艳且危险。
她和李灵很像，不是面相上的像，离得比较远，李艾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主要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有一点点睥睨天下的感觉。
这不是养尊处优就能得来的，还得有真正的杀伐果决才能做到。
你别说，不管她是不是祸国殃民的主儿，但就从这种举手投足间的习惯和气质，她还真像李唐的子孙。
和后面中晚唐相比，初唐的几位皇帝，在自己的个人魅力上都是属性点满了的，太宗、高宗不仅自己长相帅气，还极有涵养，再加上明媒正娶的妻妾基本也都是当世美人，基因如此之好，生下来的子孙后代也的确令人瞩目。
但……
李艾摇摇头，这女人的所作所为，让其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谋反就谋反，却引突厥寇边，不拿民众当人，桩桩件件……
李艾深吸一口气。
他这次回幽州，也的确还有一件事，是必须他来做的。
李艾不再看那个女人，而是转身，抱住了身边的塔德菈。
塔德菈反手搂住了李艾。
她不知道怀里的男人在想什么，但既然他想抱抱，就给他抱抱好了。
在塔德菈眼里，比自己矮的那些男人和娇滴滴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都是需要安慰的。
忽然，府门喊杀声响起。
塔德菈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她已经闻到了血腥气。
“狄春，怎么样？”
“老爷，叛军已经攻入府门了，现在已经杀到了第一进院子！”
“知道了，告诉卫队一定要顶住！”
“是！”
“去吧。”
这是狄公和狄春的对话。
李艾听到以后，不动声色地沿着房梁朝着距离他们更近的地方挪动着。
耳边忽然又听到一道有些任性的女声。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伯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小心！”
李艾脚步一顿，看着李元芳抱着李青霞完成了180度转体躲弓箭。
仔细瞅了瞅箭矢飞来的方向，只能说，这很大可能是凑巧了。
但黑梦模式却在这一刻突兀开启。
李艾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从黑梦模式中，感觉到了一股怒意。
塔德菈感觉到身边人有些不对劲，她再次伸手将他搂在了怀里。
很快，李艾退出了黑梦，他知道，黑梦模式每次不受控，都是再向他传递一些讯息。
那股怒意……
李艾只能想象成，是老天要弄死李青霞？
还是……
突然，李艾注意到了那支火箭射在了一个木牌上。
那木牌上似乎写着什么字。
东花厅李艾来的次数很少，他不记得这里的木牌所撰写的是什么。
他想起那个年轻仆役曾经在东花厅伺候过，而且他好像还在识字……嗯，有机会问问他。
“老爷！”
这道喊声把李艾从思考中叫醒。
是狄春。
“老爷，叛军已经攻入二堂！”
“告诉卫队，一定要顶住，一步不能后退！”
狄公的声音愈发严肃。
“是！”
狄春走后，狄公和李元芳似乎耳语了几句，忽然，李元芳高喊道：
“大人，我去帮忙！”
“你的任务是保护郡主！”
“我不需要人保护！”
几人的声音都很大，李艾在房梁上也能听得清楚。
“本郡主是太宗子孙，李姓一脉，我生要生得堂堂，死也要死得硬气！”
“好一个太宗的子孙哪……”狄公一声长叹，“也罢，元芳，你马上前去，把这里的卫士都带走，一定要顶住！”
“是！”
李元芳拱手应诺，飞身而起，高声喝道：
“弟兄们！守住二堂，保护大人和郡主！走！”
“是！”
场中的十几名千牛卫随声而去。
临走前，他朝着李艾这边看了一眼，而李艾则朝他挥挥手。
即使夜色已深，但月光皎洁，李元芳依旧能察觉到李艾他们的踪迹。
塔德菈不是杀手，自然是做不到像李灵那般能够隐匿自身气息的，更何况她那身高体魄也不允许。
李艾就更不必说了。
如此一来，李元芳没察觉到他们才是真奇怪。
但，也许正是李艾和李元芳在之前打的交道足够多，才有了现在的信任。
当李元芳走后，李艾轻声问道：
“塔德菈，你的箭术有把握在这个距离射中李青霞的手么？”
“当然。”
“拜托你了。”
“好。”
对了，虎敬晖呢？
李艾四下看了看。
能够跟李元芳过招的，当今天下只有闪灵虺文忠。
虎敬晖的武功其实不错，但他是走的战场硬功和隐匿杀手双流派的，所以两样都不算精通，比之李元芳更是弱了二三线。
不过，要说隐匿能力，虎敬晖还是很强的，只要他不暴露杀机，连李元芳都发现不了他。
忽然，李艾发现身边的塔德菈动了，长弓在手，箭矢锋芒。
他赶忙看向东花厅里。
原来是李青霞拔出了匕首，并且靠近了狄公。
“如果他们攻破了防线，那我就自杀。”
狄公转回头，先是注视了那柄匕首，然后安慰道：
“放心吧，我不会让太宗的子孙就这样死掉。”
“如果太宗的子孙，想要你死掉呢？”
这句话一出口，李艾就知道，李青霞是绝对杀不死狄公了。
唉……这女人真就憋不住话。
明明都已经快打消狄公的疑虑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李艾心里点评那疯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直接举起匕首，朝着狄公刺了过去！
狄公闭上了眼。
也许，死在李唐子孙的手中，狄公也就此认命了。
但，一道身影就这么突兀地立在了狄公和李青霞的中间。
于此同时，塔德菈的箭矢也同时出手。
匕首入肉，箭矢也击中了李青霞的右臂。
按照塔德菈的精确计算，她的箭矢会在李青霞刺中狄公之前就击中了李青霞的右臂，但谁知道中间会突然多一个人挡着，于是，这一箭就慢了一点。
但还好，只是一刺，李青霞已经没有继续发疯的能力了。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李青霞的口中响起，惊醒了已经闭目待死的狄公。
“这……敬晖！敬晖！”
狄公看到了那插在虎敬晖身上的匕首，他赶忙上去扶着虎敬晖。
虎敬晖高大的身影轰然倒地。
他在受到这一刺之前，就已经是伤体，短短的几天，根本得不到良好的休息。
如今再次受创，支撑不住也是必然的。
“塔德菈……”
李艾转回头，和塔德菈对视着。
“你去帮李元芳，就是刚才从这里离开的那位将军，入场的时候记得喊一声，‘奉黄国公之命，保护狄大人’。”
“知道了。”
很快，塔德菈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直接奔向前方二堂的战场。
当猎鹰雌虎入阵，李青霞麾下的逆党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和塔德菈的轻松不同，李艾小心地从房梁上滑下来，来到了狄公的身边。
“得意？”
“狄公！我回来了。”
李艾对着狄公拱手一礼。
“好，好啊。”
狄公现在只像一个普通的老人，看着李艾，又心疼地看了看怀里的虎敬晖。
靠在狄公怀里的虎敬晖则盯着着李艾，虚弱地问道：
“那，那个女人……”
“那是驻守在雁门关的突厥控弦之士首领，‘猎鹰’塔德菈，有她在，这里就很安全，没有叛军能活着从二堂到这里。”
虎敬晖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们，都，小看你了……”
“我只是在做一个李唐子孙该做的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家卫国兴邦。”
李艾说着，再次朝着狄公深深一礼。
狄公则对着李艾点点头。
现在是非常时期，虎敬晖是直接的锐器伤，以狄公的医术也难以现场救好他，这只能靠虎敬晖自己的身体硬抗，狄公只能给虎敬晖做些止血的简单包扎。
这时，李艾把注意力转移到手上中箭的李青霞。
深吸一口气，李艾从房间里捧出一盆清水，来到了李青霞身边，狠下心拔出那柄基本穿过去的箭矢，然后用大量的清水冲洗。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这疼得李青霞嗷嗷直叫。
但这样的处理方式是目前来说最科学的，而且，最起码可以让李青霞多活一会儿。
一套粗暴的处理流程之后，她似乎也用尽了力气。
她此时身上的衣服很是凌乱，没有了刚刚的贵气，也没有了刚才意图杀人时的歇斯底里。
“我见过你。”
她的声音是那种低沉的女性嗓音，李灵也一样，但她的声线没有李灵那般沙哑得恐怖。
李艾没有回应，默默地为她整理衣服，顺便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什么武器或者暗器。
暗器倒是没找到，但找到了三页纸。
是刘金誓死保守的那份越王谋逆名单。
“当年在神都诏狱，多少孩童落入其中，你是最平静的那一个，也是，最被排挤的那一个。”
“因为我瘦，从小就瘦，和李唐王族的人，一点都不像。”
“是的，但武媚偏偏就选了你，把你封了国公。”
“我好控制，而且，我也没有生长野心的根基。”
“那这份名单呢？！”
李青霞突然直起身，还能动的左手紧紧抓住了李艾的手腕。
李艾已经看完了名单上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份名单的牵涉有多么广。
但他轻笑了一声：
“你是个懦夫，哦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你是个懦弱的人。”
“我？懦弱？”
李青霞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李艾并不准备给李青霞长篇大论输出自己错误价值观的机会，他兀自继续说道：
“如果你不懦弱，你为什么要从神都假死脱身？如果你不懦弱，你为何会窝在这个地方，吃着民脂用着民膏，只敢对比你弱小的人动手？”
“……”
“你还自诩太宗子孙，太宗皇帝崇尚的‘君舟民水’思想，你是忘的一干二净，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女皇野心……呵，不是我看扁你，就你这点水平，连武皇的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你，你是堂堂太宗子孙，你，你居然站在武媚那边！”
“我是不是太宗子孙，真不由我说了算。”
李艾叹息着，接着说道：
“打从武皇把黄国公这个位置封给我的时候，我的出身和未来的命运，就不由我自己掌控了。但我是人，是个活着的人，我想活下去，而且，我还打算活得像个人。
“你就不一样啦，长乐亲王的女儿，天生的皇亲贵胄，武皇关押了你的父兄，但却给了同为女人的你，极大的宽宥，于是，你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鼓捣出了这些事情来，你真当她是傻子吗？”
“你……你在说什么？”
“我没在说什么，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亲信里，藏着一位梅花内卫的大阁领。”
“谁？是谁！”
李青霞疯了一样地抓着李艾，甚至连手上的伤都不顾。
“你心里清楚。”
“我，心里，清楚……”
她松开了抓紧李艾的手。
她开始仔细回忆过去，然后，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叛徒”。
那个人不是李灵，也不是肖清芳，这两人一直以来都和她是合作关系。
但有一个人，是她的至交好友，也是筹划这次举事的一位关键人物。
云韶府的三十美女，是随着郡主的鸾驾出的神都。
而这出“郡主遇刺身死”的戏码，没有那个女人的帮助，她根本完不成。
“公孙……映红……”
李青霞咬牙切齿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比你聪明得多，也比你勇敢得多，虽然做的是两头下注的活儿，但她却游刃有余，甚至自己都敢亲自下场，你呢，只会躲在山穴里，指挥这个指挥那个，自己不去亲历亲为，不去了解现实局势，自顾自地做着当皇帝的春秋大梦……你不失败，才是天理难容！”
李青霞形容枯槁地瘫坐在椅子上。
李艾也不再言语，拿着那份名单，出了郡主的闺房。
在李青霞就是匪首金木兰的这则消息没有公布于世的时候，她依然是郡主，依然是武皇敕封的翌阳郡主。
是的，她的郡主之位也是武皇敕封的。
但比起看管得严厉到身边基本全都是梅花内卫的李艾，她的身边，只有公孙映红一个人。
于是，她的野心，修筑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