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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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城下秦军抛上来的绳钩,傅抵正在疑惑,却见城下那些门板开始“哗啦啦”后退,直退到十来步之外,完全躲开了城上的礌石滚木。跟着秦军把门板往地上一立,随即摘下腰间的弓箭,从门板与门板间的缝隙中,张弓搭箭指向城头。
傅抵只要一伸头,“铿”的一箭便射了过来,吓得傅抵猛一蹲身,“噗”的一声,那箭矢便扎在城墙垛上,慢一点儿便命中自己了。
傅抵靠在城垛后面惊魂未定,余光往城上一扫,几个赵卒伸手想把抛上来的钩绳扔回去,立刻就被城下门板后的弓弩手就近射杀。
远处秦阵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号角:“嘟嘟嘟,嘟嘟嘟。”
傅抵忍不住贴着城垛往下看,城下就像一架运转自如的机器,只见秦军将门板后退支好,张弓搭箭,此时抛上城头的绳索早已在城墙上挂牢,绳下的士卒背着盾牌,腰挎佩剑,都似猿猴般刺溜溜援绳而上,只用了几下便攀到城墙垛下,一溜卷曲着身体悬在那里等待。
此时秦军阵中一声呐喊,弓弩两侧的几路纵队,都怒吼着挥动手中的佩剑朝城下冲来。傅抵看得真切,忍不住大喊:“秦人冲上来了,快放箭!”
城上赵军虽已闻听将令,却被不断飞来的箭矢压制着抬不起头来。有几个胆大的刚一欠身,立刻被射杀。就在这时,原本一波波射向城头的箭矢突然停顿,趁着城上的人被冲锋和呐喊吸引,悬在城墙半空的秦军发出一声呐喊,“噌噌”两把,跟着一跃便登上了城墙,随即拔出腰间的佩剑,见人就砍。而赵军此时都蹲在城垛下躲避箭矢,面对突如其来、如神兵天降般立在跟前的秦军,都惊呆了,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起身仗剑,便已被砍倒在地。就这工夫,从军阵冲来的秦军,此时都沿着门板开出来的通道冲到城下,援绳而上,汹涌登城。
傅抵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身后的中军小校狂呼:“杀!秦军登城了!给我杀!”
他这儿刚一欠身,却早被城下门板后的秦军看得真切,三只弓弩都向他瞄准,“铿锵”一声,只几十步远一箭命中,当时就听“噗”的一声,一支利箭正中傅抵的左脸颊,直从腮帮子左面进右面出,穿透了上颚牙床,鲜血四溅却卡在那里如马嚼子般,直疼得傅抵双腿一软,当时一头栽倒在地。
傅抵心知大势已去,忍痛握着腮帮子上的箭,咬牙“咔嚓”一声将其折断,血淋淋地将两头拔出来,且顾不得鲜血淋漓,赶紧猫腰溜边奔下城去,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随从一溜烟奔平邑东门。随从吆喝着守门军卒挖开堵门的石块泥土,拼力打开一条门缝,此时秦军已经下到城中,呐喊着追了过来。傅抵赶紧策马奔出城去,捂着嘴忍不住嘟囔道:“门板、什么玩意?攻城利器,厉害!”而后,他带队一溜烟向东而去,寻个地方渡过黄河,奔邯郸落荒而逃。
2
辛胜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地进城了,且一路吆喝着要捉拿傅抵,割了舌头下酒。众卒伍搜寻一遍,哪里还有傅抵的人影?
有个伍长回报:“报将军,东门曾裂开一条缝,有百十赵军逃脱。”
辛胜大怒:“日鬼的,来人,把俘获的一千多赵军降卒,给本将军全部射杀,都割了舌头给本将军下酒。”
中军小校召平赶紧谏道:“将军,吾王严旨不得滥杀无辜。上将军也三令五申……”
“闭嘴!”辛胜嘴里骂着,心里也打鼓,真要是一时任性杀几个降卒,叫王翦逮着把柄,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眼看见降卒中有个白头发的像个校尉模样,跪在那里低着头,心说,爷就杀了这老东西,就当是砍了王翦的脑袋。他便拿手一指那降卒道:“把这奸细给本将拖出来!”
跟在辛胜身后的随从不敢怠慢,一拥而上把那白头发降卒拖了出来,扔在辛胜马前。
想想昨日被傅抵一通盗马贼骂得憋屈,到现在一口恶气无处发泄,他又一指另一个降卒,心说这就当是砍了傅抵的脑袋。身后的随从又一拥而上,把那人揪到马前。
辛胜一指二人对跪地一片的降卒喝道:“尔等作死!敢挡秦师,敢在爷伍大夫辛胜面前舞剑弄戈,本该把尔等都砍了脑袋,分尸八块。怎奈秦王宽仁,圣旨在上,降秦不死!本将饶尔等一条狗命。”他又一指跪在马前的两个降卒道:“此二人为秦奸,罪不容恕!杀此二人也是给你们的一个样子,敢不听话,敢图谋造反,这就是下场!”
一干降卒都跪地叩首,七嘴八舌:“不敢,我等不敢,生死性命,全听将军发落——”
辛胜朝马前跪着的二人扫了一眼,心里念叨:王翦老儿,傅抵你个龟孙子。他口中喝道:“杀!”
众随从不敢怠慢,纵是秦王有旨,打仗杀敌理所当然,何况是杀两个奸细。众人拔剑在手一拥而上,但见寒光一闪,“咔嚓”一声两颗人头落地。望着瘫倒在地的尸体,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辛胜一口恶气出了,心里算是畅快了。
转眼一看跪地一片的降卒,这怎么办?留在城里还得派人看着他们,还得管饭,杀了不让,赶下黄河喂鱼似也不妥。他突然眼珠一转,灵机一动,便朝降卒喝道:
“尔等都竖起耳朵听好了,有龙、孤、庆都之人都出列,本将军有赏!”
众降卒担心有诈,没人动弹。
“有龙、孤、庆都之人不自己走出来,斩!知情不举者,斩!”
看看还是没人动弹,辛胜大喝一声:“弓弩兵准备!”
四下秦军都张弓搭箭,指向降卒。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拿手一指身边一人:“他是。”
辛胜一个手指头一摆,两个随从如狼似虎般冲上去,把那人揪了出来,拖到辛胜马前死尸旁,一脚踢跪在地。
辛胜看了,又拿一根手指头一摆,随从看了不明白。召平看懂了,走过去把那个降卒提起来,推到另一边远离尸体的地方立着。那降卒腿软要往地上跪,被召平一把扽住。
辛胜瞪了一眼召平,心说这狗东西够机灵的。看看还没人往外走,辛胜转头朝召平喝一声:“赏!”
召平会意,转头找治粟校尉拿出一贯千钱,挂在那降卒脖子上。跟着朝降卒喝道:“还有谁?自己走出来,莫惹将军发怒!”
陆陆续续又出了十来个人。
辛胜看了呵呵一声怪笑,叫把其余的赵军降卒都扒了衣裤,大冷天的都光着身子赶到军营关押。跟着拨转马头,朝召平挥挥手,叫其把立在马前的降卒都押着奔平邑城邑主府宅。
当晚饱餐一顿,第二天酒醒,拨出三千人马,将昨天扒下来的赵军衣裤都换上,衣裤不够数的,就换成齐国百姓的装束。又叫那十来个家在龙、孤、庆都的降卒做向导,一切安排停当,辛胜阴阳怪气道:
“中军校尉召平安在?”
“末校在。”召平抱拳施礼。
“召平,尔祖上哪儿人啦?”
召平一愣。
“嗯?”
“回将军,赵国中都人也。”
“怎么投了秦国了?”
“回将军,秦先祖孝公之时,颁旨召列国百姓来秦国开荒种地。商鞅明法,开荒之地三年免征赋税,土地归开荒者所有。在下大父感念先祖孝公圣德,商鞅明法,故弃暗投明来到秦国。”
战国之前,地多人少,人是最大的财富。商鞅变法之前,人跟土地牛马一样,是贵族的私有财产,人没有自由人权,以今天的说法是奴隶社会。贵族要杀自己的人,就如同杀牛宰羊一样,不为犯法,没人会来干涉。
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为了明示自己重士轻色,就把自己的一个妾砍了脑袋,捧着去演一出礼贤下士秀。列国王公贵族文人士大夫闻之,一片赞誉。这种现状到商鞅变法开始被打破。商鞅变法“废分封,立郡县”,明面上是改变国家形态,核心实质却是“土地私有,人身自由”。
但光喊人身自由不行,光制定法律解放奴隶也不行,你得给他活下去的依据,商鞅的办法是土地私有。韩赵魏楚很多百姓不愿受贵族人身约束而使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听说秦国有此好事,便拖家带口偷逃而来,召平的祖父就是其中的一个。来到秦国后,一家人辛苦劳作,十几年后儿孙满堂。最出息的当然是召平,官至校尉,耀祖光宗。
“嗯,好,好。”辛胜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商君之法,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本将军知你聪明能干,屡立战功,年纪轻轻便官至校尉,可喜可贺。”
“多谢将军。”
辛胜话锋一转道:“本将军现在再给你个立功进爵的机会,如何?”
召平看着辛胜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心下警惕,嘴上却回道:“多谢将军,末校无不遵令。”
“好,很好。上将军命我等偷袭龙、孤、庆都,需得一智勇双全而又熟悉赵国山川地理、通晓赵国言语的人为将,才能万无一失。本将看你最是合适。只不知,到了赵国,你是忠心秦王,还是心念旧主啊?”
一听他这话,召平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抱拳道:“回将军,在下祖上居赵地贱如牛马,投秦国蒙秦王圣恩浩荡。在下三代食秦粟、居秦地,受圣恩无以回报,身为士伍,惟效死沙场,是为善终。将军有令,末校无不遵命效死!”
“嗯,好!听你这话本将军就放心了。现在本将军命你率领三千人马,伪作赵军溃败之卒,去偷袭龙、孤、庆都。调动上党之敌,掩护上将军北渡河水夺取长平。”
“末校遵令!”
“你要玩命地打,打得越狠越好。”
“末校遵令!”
“打下来给我守住了,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能擅自撤退放弃,不然,上将军军法无情。”
召平一愣,心下疑惑:“回将军,末校闻上将军令,是攻之克之,没说叫守啊。”
辛胜一听拉下脸道:“你懂什么呀?吾王仁慈,上将军投其所好,素以慈悲宽仁为状,怎么可能明言叫我等入死地守之?为属下者,要察言观色,深谙上意,才能投其所好官运亨通,你懂吗?你要不在龙、孤、庆都狠狠地打,玩命地守,如何能吸引赵军主力?又如何能叫上将军轻松渡河入上党?打仗这事,舍不得羔子逮不着虎。”
召平一听心里哆嗦,心知自个儿就是那羊羔子了。可是话已说到这份上了,自己也表了忠心,豪言壮语说出去了,只能奋勇向前再无退路。他便挺了挺腰杆,抱拳大声道:“在下遵令!”
辛胜一拍案几站起来,大踏步走出大帐,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人马,故意豪壮地朝召平一挥手,大喝一声:“召平上马!”
召平也只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在下遵令!末校拜辞将军!”召平爬起来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辛胜复又大喝一声:“出发!”
胯下坐骑嘶鸣一声,召平又狠加一鞭,那马扬起前蹄,跟着猛一蹿,奔驰出去。三千人马立刻跑步跟随,直奔河岸。
辛胜背后看着,心下一乐。看着一行人渡过黄河,消失在河对岸茫茫原野中,他便转头走进大帐,从此只待在平邑城中吃喝享乐不提。
他没想到,他打跑的傅抵逃进了邯郸,搅醒了赵王偃的倦怠。
3
赵王偃继位五年,可以称作是贤明君主,天下楷模。一是勤政有雄心。五年间天天早朝,一天不落。五年间他策划了两次重大战役,攻燕攻秦,皆兵至都城附近几十里处,天下震惊。二是脾气好,虚心纳谏。乐闲和秦攻燕,蔺相如合纵攻秦,只要你言之有理,谋划得当,无有不允。
可是五年忙活下来,辛辛苦苦回头一看,一无所获。尤其是两次重大战役,皆功亏一篑,受此打击,赵王偃的雄心连带着自信心一下就崩溃了。他一时心灰意懒,旧态复萌,正好头疼脑热生了点小病,他就干脆小病大养,一连数月只在后宫跟王后妃子厮混,再没上朝理事。
这也难怪,人都有这毛病。初生牛犊不畏虎,没实际干过事情,总是胆大气壮,信心满满,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却连猛虎也不放在眼里。等到四处碰壁,怎么着都不成,便一变而灰心自卑,怨天尤人,总觉得老天就是成心跟自己作对。一时性起发愤图强容易,持之以恒、百折不挠则难。
尤其是身为国君,衣食无愁,富裕尊贵无以复加,干吗这么辛苦这么累?无为而治之老庄哲学古已有之,讲起来也名正言顺。这个时候,如果还能持之以恒、百折不挠,若没有崇高的信念,伟大的目标,则难以为之。
这日早起,赵王偃洗漱完毕正打算用早膳,此时已是日出三竿,出寝宫迈步往膳宫走,一声山呼把他吓了一跳:“奴才郭开叩见吾王!”
赵王偃低头一看,郎中令郭开趴在寝宫门外的地上,赵王偃心下怪异。自打他称病犯懒不上朝以来,群臣都是在每天傍晚晚膳之前聚齐宫门外,山呼万岁叩问圣安,然后由郭开进殿代为问候,顺便禀报一下当天的政务急要,赵王偃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由郭开再去传旨办事,怎么今儿一大早郭开就来了?
赵王偃一面不停步往膳宫走,一面问:“何事?”
郭开爬起来,小碎步一路急趋,嘴里回道:“启禀吾王,上将军庞煖来报,傅抵丢失平邑,身负重伤……”
赵王偃皱皱眉头,想想道:“平邑,那不是齐国的城邑吗?丢就丢呗。”
“吾王日理万机,明察秋毫。”
赵王偃进膳宫,在膳案前落座,看着郭开侍立一旁不说话,心知他还有事,便拉着脸问道:“还有什么事?”
“啊,启禀吾王,老将军庆舍在殿外求见。”
“什么事?”
“老将军报,前日秦军大举攻我,欲夺取河桥……”
“不是已经烧毁河桥,阻断秦军渡河了吗?”
“是是,吾王圣明,只是老将军闻傅抵失平邑,断定秦王必欲复蕞邑之仇,大举攻我,乞请吾王早做决策。”
赵王偃烦透了,正要摆手叫郭开退下,这郭开察言观色,抢在赵王偃示意之前一口气道:“老将军以为,秦军占领濮阳,又攻占平邑,欲取河桥,种种迹象表明,秦军可能从邯郸东面来攻。东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秦王又联姻齐王,若秦齐燕三国连横来攻,我大军却集结于上党并以西,如不赶紧东调,恐不……”
赵王偃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樽,喝了一口,并往案几上一顿道:“那就叫庞煖……”
他想说,“叫庞煖把大军东调便是”,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住了。当初几十万大军好不容易集结起来,八九百里东调攻燕,大事没成就又跨一千多里西调攻秦,这要是再东调一千多里,调来调去,这不是跟来回调着玩一样么?万一秦军没从东面来攻,岂不叫列国群臣百姓笑话?
这么想着,他便一脸不耐烦地道:“知道了,退下吧。”
“奴才遵旨。”郭开说完,伏地叩首,爬起来却还是立在那里不走。
赵王偃瞪他一眼道:“还有什么事?一起说。”
“不敢,奴才没事。只有边报至,有小股匈奴发兵犯境,纵火劫掠,人心惶惶,如不早做对策,只怕是叫那些人得寸进尺。”
赵王偃一拍案几站了起来,今儿是怎么啦?大清早就晦气连天,没一件好事。郭开察言观色,心知还没到发怒杀人的地步,便又嗫嚅道:
“奴才该死,大清早叫吾王忧烦。只这等国家大事,关系到吾王江山社稷,奴才不禀,断是无人肯触这个霉头。即使吾王因此责罚奴才,奴才也不敢不尽忠心。”
“行了,休要废话,怎么办?说。”
“奴才遵旨。老相国举荐,唯有李牧统领边塞,可挡匈奴。”
“不准。”
郭开看看赵王偃的脸色,心知没有回旋的余地,便拱手施礼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劝止老相国,叫他另举贤才。吾王息怒,奴才祝吾王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郭开伏地叩首,爬起来退了出去。
赵王偃望着一桌的点心乳酒,食之无味,胡乱往嘴里塞了些东西,把那平时爱喝的酸乳酒喝了两口,撂下酒樽起身往外走,侍膳的妃子一个劲地问安劝慰,赵王偃也不搭理。
走出膳宫,他立在门口,犹豫一下往哪儿走,是去花园散心,还是回寝宫再眯个回笼觉,一眼却看见郭开远远地立在那里,眼神一碰,郭开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伏地叩首,却不言语。赵王偃掉头往花园走,郭开爬起来悄没声地跟了上来。走到花园门口,赵王偃实在忍不住,猛一立脚,冲郭开吼道:
“又什么事?”
郭开复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地上不抬头地道:“奴才不该又来忧烦吾王,只军情紧急,奴才万死不敢耽搁。”
“哪儿啦?”
郭开这才抬起头来,复又直起身子,把攥在手里的一封简牍双手呈上。赵王偃一把夺过来,只扫一眼,不觉浑身一激灵,是上将军庞煖的奏牍:“启禀吾王,臣接急报,秦军已连横燕齐,北渡河水,重兵来击。现庆都并龙、孤诸邑告急,如何应对,乞请吾王圣示。”
这王翦怎么四面都来?秦王到底给了他多少人马?当年白起将兵五十万,也只敢攻一个上党,这家奴上将军王翦究竟是能耐还是饭桶啊?赵王偃转头问郭开:
“庞煖问如何应对。如何应对?”
“奴才斗胆,老将军庆舍主张主力东调,老相国蔺相如以为这是秦军调虎离山之计。如何应对,乞请吾王圣断。”
赵王偃本想像以往一样,胡乱点点头把这事打发过去,既然蔺相如认为这是秦人在调虎离山,那就不用搭理它。可转念一想,庆都诸城邑怎么办?就算秦军是调虎离山计,你要不把它打回去,燕国上次吃了亏,这回焉有不趁机报复之理?叫他秦燕连横,一路杀将过来,丢城失地不说,邯郸东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要是再来一回秦燕连横攻邯郸,那可就……
赵王偃此时已经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了,就连晚上幸妃子,是韩妃还是魏妃他也要犹豫半天,多半是阉侍给拿主意。遇这等大事更让他左右为难,此刻他便有些六神无主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郭开,问道:
“怎么办?”
“回禀吾王,不如吾王升殿,叫群臣各陈理由,吾王兼听则明,从中圣断。”
赵王偃想想,这回怕是不能再躲了,人家打上门来了。于是他便点点头道:“叫群臣中廷候见。”
“奴才遵旨。”
赵王偃想想,自己四十多岁了,忙活一通一事无成,这辈子怕也就这样了,只能指望着儿子将来出息,成就大业。这么想着,他便又补了一句:“叫诸公子也来中廷议事,国家大事也该他们操点心了。”
“吾王圣明,奴才遵旨。”
郭开去传旨,赵王偃返回寝殿更衣。不一会儿群臣都来了,郭开又奔来请驾,引着赵王偃步入大信宫中廷,群臣都一起扑倒在地,山呼万岁。
大臣行完大礼,长子赵嘉也离席叩拜:“父王安康,儿臣欣慰。数月来儿臣终日忧心,夜不能寐,父王复又康复振作,国之大幸,儿臣之大幸也。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王偃眉头一皱,心说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什么叫“复又康复振作”?你身为长子,寡人为国家操心费力你干吗去啦?就知道躺在你爹身上作威作福?赵王偃瞪了一眼赵嘉。
幺子赵迁乖巧,一看父王脸色不对,赶紧离席叩首,只一句:“儿臣祝父王万寿无疆!”
赵王偃压了压心头的不快,朝幺子点点头,跟着环顾一周道:“众爱卿勤勉,各遵职守,国家大事,井然有序,寡人甚慰。”
“臣等惭愧,为国效力,为吾王效忠,臣之大幸也!”
赵王偃话锋一转道:“秦人来攻,龙、孤、庆都告急,如何应对,众卿各抒己见,寡人择善而从。”
老将庆舍按捺不住,不等赵王偃说完便抱拳施礼道:“臣以为无他策,当急调上党主力,将攻龙、孤、庆都之敌一举歼灭。如若不然,叫燕国、齐国生出非分之想,后果不堪设想。”
赵王偃看向蔺相如。
蔺相如会意,一揖道:“臣以为这是秦将王翦使的调虎离山计。一旦我主力东调,其必北渡河水复取上党。”
庆舍不等赵王偃说话抢言道:“那有何惧?不过是再打一场长平大战而已。启禀吾王,臣料王翦必不敢再入上党。秦昭王、庄王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是白起、蒙骜统兵,却在长平两次大败。王翦不过一唯唯诺诺家臣老朽耳,臣借他十八个虎胆,量他也不敢再犯上党。”
蔺相如不急不恼,慢悠悠道:“王翦虽是一老朽家臣,然其足智多谋,不可小觑。”说完他撇开庆舍,转头对赵王偃道:“启禀吾王,秦欲攻赵,只上党一条路,别无他途。上党四面皆山,中为沃野,只有占领上党,秦军才能在河内立住脚,粮草自给,四面可守,进而才能再图发展。东来、南来皆死路也。”
“臣不以为然!”庆舍厉声喝断,“燕赵有宿怨,如今我又攻齐取饶安、平邑,结怨齐国。若是叫王翦取了龙、孤、庆都,燕齐必趁势来攻,复仇取利。邯郸向东无险阻,其势必危矣!吾王,此番必得积极进取,再不能守株待兔,错失良机也!”
赵王偃受不了庆舍这般盛气凌人,更讨厌他这“守株待兔”的暗讽。他本想一拍案几,把庆舍骂几句,可转念一想,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上回就是庆舍一人出逆言,倒霉催的还就应验了。悔啊!当初就不该将主力西调攻秦,就该竭尽全力,拼死向东攻燕。若是如此,没准燕国早被寡人灭了。悔不该没采纳庆舍的谏言,结果庞煖几十万大军西调上党,守株待兔,秦王却不上当,转头向东,取魏国二十余城,下濮阳设东郡,名利双收。赵国花钱使力,却一无所获。此番秦人复来,不比从前,搞不好有可能亡国!
赵王偃两头憋气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睛找庞煖:“庞爱卿安在?”
“臣在。”
“卿意下如何呀?”
“臣惟听吾王圣断。”
万没想到赵王偃当时怒起,一拍御案厉声道:“尔个上将军干什么吃的?枉食俸禄?遇事唯唯诺诺?寡人用个木头来做上将军好了!”
庞煖吓了一跳,赶紧伏地叩首:“臣有罪,臣该死。”
庞煖心里纳闷,几十年两朝君王,惟命是从这招一直都是无往不胜,今日怎么不好使了?我哪里得罪了吾王?谁进谗言给我下绊子了?
赵王偃满脸怒容,一指长子赵嘉:“你,吾儿以为如何?直言。”
赵嘉吓得伏地叩首:“父王息怒,儿臣不能替父王分忧,罪该万死……”
赵王偃复又一拍御案道:“寡人问你如何迎敌,休要废话连篇。”
赵嘉一吓,只好哆哆嗦嗦道:“父王息怒,要是问儿臣,儿臣以为、以为,老相国言之有理。”
赵王偃心里道,什么老相国,老朽!前番寡人就是听了你个老朽说客的花言巧语,才把那就要到手的天大好处一朝放弃,闹得个守株待兔一无所获。
唉!赵王偃忍不住心里悲叹,不当王不知道当王的苦累。都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王偃有时烦闷了,真想效法先祖武灵王退位算了,可是转念一想,把这江山社稷、祖宗血脉就交给这窝囊废?遇事没个主意,还老相国言之有理,要是言之有理,寡人还用着问你?
一通无名火发完,想想于事无补,赵王偃只好一指群臣道:“众卿皆各抒己见,是大军东调,还是守株待……”想想他又换了个词儿:“还是张网以待,众卿皆各抒己见。”说完一指眼面前的一个大臣。
群臣心知躲不过去,模棱两可白话一通。一晃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就到了午膳时间,还是没个准主意。赵王偃“噌”地一下站起来,想一甩衣袖把这帮无用的东西都轰出去,恰在此时,幺子赵迁轻声道:“启禀父王,若是父王准允,儿臣有一言想要禀明父王。”
赵王偃转头看了一眼幺子,此时十六岁,早已长成一个英俊少年了。说来也奇怪,一般都说儿子随娘,可这赵迁却没有随他娘长得个塌鼻子银盆大脸,而是取了他父王的高鼻梁。中间隆起,满脸皆活,应了面相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赵王偃心里对长子赵嘉失望了,想想这幺子平时乖巧机灵,没准将来寡人要指望他了,于是便舒缓了颜色道:“吾儿有何言,但讲无妨。”
“谢父王准允。儿臣以为,老将军言之有理,大军如不东调消灭攻龙、孤、庆都之敌,必使燕齐仗胆来攻,其势危矣。”
赵王偃点点头,心中的担心还是没有消除。想想幺子才十六岁,能有这等见识也算是不错了,他正要夸赵迁几句结束朝会,不想赵迁又接着道:“儿臣亦以为,老相国也言之有理。王翦攻龙、孤、庆都,实乃调虎离山之计。秦欲攻我,必复犯上党。”
赵王偃心说,这不废话吗,吵吵半天不就是在这里拿不定主意吗?
看着赵王偃眉头皱起似要发怒了,赵迁赶紧道:“儿臣主张采纳老将军谏言,速将大军东调,消灭来犯之秦敌。至于老相国所虑之上党,儿臣早已为父王备下奇计,儿臣以为无忧也。”
赵王偃一愣,心说你个十六岁小儿,能备下什么奇计,年少轻狂。
赵迁好像读懂了赵王偃的眼神,跟着一句道:“儿臣曾禀明过父王。”
“嗯?”赵王偃心里纳闷,看看儿子,翻翻白眼,心说什么奇计?寡人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就你个十六岁的小孩儿,能有什么妙计能够挡住秦军复来上党?他看了一眼赵迁,见他笑嘻嘻地跪在那里不说话,抬眼环顾群臣,群臣都拱手跪侍不发一言。他最后把目光落在郭开脸上。郭开是赵迁的侍读师傅,看着赵王偃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微微点头,然后抱拳施礼道:
“启禀吾王,已是午膳时分,兹事体大,不如择日再议。”
“有理。众卿劳苦,改日再议,退朝。”
“臣等遵旨,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王偃起身往外走,走两步回头一指赵迁。赵迁会意,伏地一叩,爬起来跟了上去。长子赵嘉也伏地一叩,直起身来,可是父王没招呼自己,不敢擅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赵迁独得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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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偃带着幺子赵迁步入膳宫,侍膳的王后妃子早已在两侧伺候,见赵王进来,都一起万福道:“妾等恭候夫王。”
赵王偃点点头,示意都入座用膳。阉侍呈上乳酒,赵王偃喝了一口,转头对赵迁道:“吾儿有何妙计,细禀于父王。”
赵迁却拱手道:“启禀父王,太医曾言与儿臣,用膳时心有忧烦会伤及脾胃。儿臣乞请父王暂弃国事,进膳养身,万寿无疆。”
“嗯?”赵王偃碰了个钉子,心里却很舒坦,瞧瞧我这儿子,替他爹想得多么周到。
“嗯,我儿言之有理,天大的事膳后再议。”
“父王圣明。”
赵迁机灵得很,一眼看见兄长赵嘉的生母在座侍膳,不想把这机密的大事叫她知道。
一家人东拉西扯用完午膳,赵王偃回到内廷,又拐入东厢书房,阉侍伺候着落座,看看四下无人,只郎中令郭开侍立门外,这才转头对赵迁道:“吾儿什么御敌妙计,快细说与父王。”
“儿臣遵旨。”赵迁伏地叩首,直起身来也不说话,只从袖袋里掏出一绢帛,起身上前双手呈上。赵王偃伸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封书信,顺着读下来:
“迁弟台鉴,愚兄已请准王命,不日统兵东来,兵锋所指,天下无敌。到时一晤,复寻旧欢。愚兄做东,美色好酒,不在话下。喜庆喜庆,切盼切盼。”赵王偃心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吾儿都交了些什么狐朋狗友?这愚兄是谁?请准了谁的王命?要对谁天下无敌?再一看落款,更是诧异惊怒。落款竟是“愚兄长安君亲笔”。
赵国的长安君是赵惠王何的幺子,赵孝成王丹的幼弟,赵王偃的叔父。赵王丹元年,秦军攻赵,年幼的长安君曾出使齐国,请来救兵解了赵国的兵患。长安君虽是赵王偃的叔父,年纪却小两岁,此时不到四十岁。可是再怎么,你也不该跟吾儿赵迁称兄道弟呀?
赵王偃把那绢帛拿在手里一抖落,问赵迁道:“这怎么回事?为父怎么看不明白?”
赵迁却不急不忙地笑着道:“父王看不明白罪责在儿臣,儿臣没跟父王禀明。这长安君不是我爷叔,是秦王弟成蟜也。”
“秦王弟?你怎么私自跟秦王弟往来?”
“父王息怒,秦王弟成蟜当年入质邯郸时,儿臣看父王整日与秦交战,劳烦忧心,便想替父王分忧。儿臣年幼,不能将兵为父王征战沙场,惟觉秦王弟可以离间,驱遣之为父王所用,故而刻意结交,佯为知己。”
赵王偃当然不信儿子当年就有这等深谋远虑,不过对“离间”“所用”倒是产生了兴趣。他便问道:“吾儿说的阻挡秦军复入上党的奇计,就是此秦王弟?”
“父王圣明。”
赵王偃想想还是不明白,他秦王弟自然是向着秦王,纵是你离间他杀秦王自立,一旦得逞,不过是又一个秦王而已,威胁还在。大臣一谏,还是会攻赵入上党,最多不过迟滞些时日。何况现在书信中言,他要将兵东来了,来了自然是攻赵。一个王翦已经叫满朝文武举棋不定,不知就东还是阻西,再来个成蟜,东西夹击,岂不更糟?
赵王偃心里疑惑,又不肯放下架子直问,便点点头道:“吾儿能干,其中关节吾儿慢慢细禀。”
“儿臣遵旨。启禀父王,儿臣自几年前决计离间秦王兄弟以来,便与那成蟜终日厮混,刻意笼络。成蟜返回咸阳后,儿臣与他书信往来,言语挑逗,激其私欲,纵其不满,诱其将兵东来,其果然中计。”
赵王偃急切想知道答案,可是既然金口玉言叫赵迁慢慢细禀,便也不好打断,只是不由自主地眨眼皱眉,摸东挪西。这一切赵迁都看在眼里,不敢再一味地评功摆好,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启禀父王,若父王降旨,大军东移,收复龙、孤、庆都,王翦闻讯,必以为调虎离山计得逞,而复入上党。此时成蟜东来,儿臣有把握诱其亦入上党,夺王翦军自将之。王翦从之,上党兵患解矣,不从之,成蟜必杀之。如此,秦王兄弟反目,自相残杀。趁此机会,有成蟜护卫上党,父王张兵攻燕再无后顾之忧。如能一鼓作气灭亡燕国,父王殚精竭虑一统河内之大计成矣!儿臣拙虑,乞请父王斟酌。”
赵王偃看看儿子,复又看看手中的绢帛,心中感慨:想不到,我儿这等小小的年纪,就有这等雄才大略,此非上天降福于寡人乎?
这时他想起来了,是,不错,赵迁是几次说过,他在谋划大事,要为他父王分忧,为儿有此心已是难能可贵,还能谋而事成,此非先祖保佑,上天赐福矣!
他想夸奖儿子几句,一抬眼,目光与侍立门外的郭开一碰,郭开赶紧跪伏于地,高声唱喏道:“奴才恭贺吾王!公子孝悌,忧国忧民,出奇计,献奇谋,国之大幸也!”
赵王偃听了高兴,不觉点点头道:“吾儿能有此奇计奇谋,你这师傅也有功劳。”
“奴才不敢,奴才智虑不及公子万分之一,虽枉负师傅之名,不过傅之读书认字耳。奇谋奇策皆出自吾王教诲,公子天赋,奴才只仰识而追思不及也。”
赵王偃点点头,看着幺子赵迁,顿时生出了废长立庶的心来。他把手上的绢帛复又看一眼,索性把心中那些犹豫不踏实,都拿出来考问儿子:“吾儿此计甚好,只一事为父担心。”
“儿臣伏乞闻教。”
“昔日魏王弟无忌窃符救赵,也是杀了上将军晋鄙,可是兄弟二人并未反目。为父担心,纵是成蟜杀了王翦,却依然将兵攻我,如何是好?”
“父王勿忧。秦王不是魏王,成蟜也不是魏无忌。”
“吾儿此话怎讲?”
“启禀父王,当年魏安釐王继位名正言顺,而秦王政继位,宗亲大臣多有不附。儿臣闻咸阳盛传,秦王政乃相国吕不韦之私子,王位不稳,摇摇欲坠。更有太后淫乱,封阉侍长信侯,宗亲怨怒,大臣离心。成蟜素有反心,自以为继位秦王名正言顺,只因身在咸阳,没有兵权,力不从心。一旦其据有上党,得王翦精兵,儿臣再言语怂恿,晓之以山河险阻,诱之于兵员钱粮,其断无不反之理。纵是事出意外,成蟜不反,秦王又严旨攻赵,儿臣也可以诱之以吃喝淫乐,拖延时日。秦王严旨千里之外,我大军攻燕近在咫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旦燕亡,我大军回击上党,消灭成蟜,父王大计成矣!”
赵王偃“噌”地一下站起来,在屋里来回暴走,心里高兴,简直可以说是兴奋。真所谓“宁与聪明人吵架,不与愚蠢人说话”。一帮宗亲大臣枉食俸禄,一点儿事情半天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我儿聪明睿智,几句话千难万险迎刃而解。赵王偃走到赵迁跟前,一下站住脚,多少年没有过地伸手在赵迁头上抚摸一把:“吾儿忠心,心思缜密,谋划周全,为父甚慰。”
“儿臣谢父王奖誉。”
“何人可为将,统兵攻燕?”
“知臣莫如君,父王必有定夺,儿臣不敢妄言。”
赵王偃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却已拿定了主意。庞煖不行,没脑子没主意,就一个奴才木头,庸才耳。更何况宗亲大臣不断耳边吹风,说庞煖向李牧下黑手。是啊,如若不然,李牧已经打到方城了,离燕国蓟都只七十里,你庞煖干什么去啦?为什么不乘胜进击?潜移默化中,赵王偃对庞煖的信任开始改变。他转头问赵迁道:
“匈奴屡屡犯境,攻燕不能有后顾之患,吾儿以为,何人可保边塞无忧?
“回禀父王,知臣莫如君,用人大事儿臣不敢妄言。”
赵王偃心里很满意,知道分寸这是最难的。什么事该操心出力,什么事不能插足摄权,做儿子将来做太子,这是最要紧的。诸侯列国有那太子擅权,越位行政,最后必然父子相残,不知道分寸是祸根。
赵王偃复又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寡人既为贤明君主,就应该虚心纳谏,知错就改,用忠臣直臣,远奸臣小人。庆舍是直臣忠臣,李牧是智臣能臣,再加上廉臣蔺相如,这回要振奋精神,一鼓作气,一举成就大业。不光为寡人自己,也为我这忠心孝顺又聪明睿智的儿子,留下一个坚如磐石的强盛基业。
5
第二天上朝,赵王偃一改昨日萎靡,大踏步走上章台,群臣万岁音刚落,赵王偃没一句废话,立刻把昨天折腾一夜想好的三道圣旨,当殿诏谕:
“寡人谕旨,其一,委庆舍上将军,统领上党主力,即日火速东调,消灭龙、孤、庆都之敌,继之以行攻燕大计。”
“吾王圣明!臣庆舍遵旨谢恩!”庆舍有点儿惊讶,高声应诺,山呼万岁。
群臣也有点儿出乎意料,口中虽也应和,心里却打鼓。委了庆舍上将军,庞煖怎么办?难不成再弄两个上将军,跟当年廉颇、乐乘一般再闹出事端来?更有昨日争议半天向东还是向西,别真中了秦人调虎离山计。
蔺相如问道:“启禀吾王,若王翦乘虚而入取上党,如何应对?”
赵王偃微微一笑道:“老相国勿忧,吾儿已有对策,上党无忧也。”
蔺相如待要追问,赵王偃又高声宣旨道:“寡人谕旨其二,采纳老相国荐,委李牧为将军,统领代郡及边塞诸军,防御匈奴。若匈奴来犯,着李牧精心谋划,勇猛进击,必予以痛击,令其再不敢南顾也。”
“臣等遵旨,吾王圣明!”
群臣复又应和,各人却心里翻搅。是什么叫吾王一下子转变如此?重用了李牧,庞煖怎么办?
“寡人谕旨其三,立幺子赵迁为太子,参谋国事。”
群臣一愣,一时没敢张嘴应和。废长立庶这可不是小事,何况长子赵嘉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幺子赵迁娘却是邯郸的倡优,抛开尊卑贵贱不说,还有个国与国的关系的问题。更何况这赵嘉还娶了个匈奴的小妾。当初是你赵王偃深谋远虑要结好匈奴,如今废长立庶,赵嘉心存怨恨,无论是暗通魏国反目,还是干脆逃亡匈奴,都是祸患。
郭开看着群臣都愣在那里,关键时候得替王分忧,他便离席叩首,跟着立身山呼:“臣等遵旨,吾王圣明!”
长子赵嘉低头趴在地上,满脸涨红,怨怒直冲天灵,却又强压着不敢发作。几个追随赵嘉的大臣,此时也心口乱跳,不知来日吉凶如何。
蔺相如谏道:“启禀吾王,大敌当前,臣以为当一心对外,立太子之事不如暂罢,待击退秦军之后,再从容议之。”
群臣都拿眼睛看赵王偃和蔺相如,不敢贸然表态。赵王偃心里不悦:一个老朽,自以为是。你要能耐,寡人父王在位几十年,怎没见你辅佐我父王灭个诸侯国?要不是你一个劲地花言巧语要合纵攻秦,前番再一使力,燕国就被寡人灭了。看来,不吐故纳新不行。寡人要成先祖未成之大业,必得用先祖不能用之能人新人……
这么想着,他便和缓了颜色道:“老相国所谏,寡人知道了。其中道理,容寡人散朝之后与老相国计议。”
说完他一时性起,转头冲群臣,临时又加了一条:“寡人谕旨……”这一打岔赵王偃忘了该是第几了,转头问郭开:“寡人谕旨几了?”
“回禀吾王,该是谕旨四了。”
“寡人谕旨其四,庞煖怠旨,攻燕不得,攻秦不胜,损兵折将,枉费钱粮。更令寡人不能容忍者,其欺君妄言,暗害忠良。寡人谕旨,夺上将军印,交御史严办,议罪论处。”
满朝文武惊得汗毛奓竖,目瞪口呆,大殿里好一会儿死一般寂静。几个武士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庞煖,夺笏摘冠,掰胳膊掐脑袋,跟着就往殿外拖。庞煖万万想不到,一路上竟无一句喊冤讨饶的挣扎。
看着群臣惊骇胆怯,赵王偃很满意。一帮庸臣,整日里浑浑噩噩,枉食俸禄,不惊一惊尔等,不知道振作卖力。他大喝一声:“退朝!”接着,他站起身来,也不等内侍引导,自己转身而去。
有跟庆舍亲近的,都过来道喜讨个头彩,希望跟着能沾光发达。平时与其不对付的,虽也礼节性的拱手道贺,心中却呵呵冷笑。出头的椽子先烂。前车之鉴,上进卖力最后都没好下场。赵牧被赐死,冯毋择遭灭门,庞煖下狱必定也难逃一死,等着吧,别高兴得太早了。
6
新任上将军庆舍大信宫拜别赵王偃,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大早离开邯郸,奔赴上党走马上任。
早起收拾停当,迈脚出府门,一干护卫随从早已在外列队等候。中军司马牵过庆舍的坐骑,众人七手八脚协助,老将军翻身上马,一带马缰绳,众护卫闪开道旁,一声高呼:“上将军出征啦!”
庆舍催动坐骑,却不见开道的前卫开动,心下怪异,抬头一看,队列前头当道之处,远远地一人拱手而立,定睛一看,竟然是老相国蔺相如。惊得庆舍赶紧滚鞍下马,几步抢上前去,躬身施礼,急忙言道:
“哎呀!老相国折杀庆舍也!老相国为何候立于此?有罪有罪。可恨一帮奴才竟然不报于某,真是该死。”
庆舍虽然在大殿上与蔺相如力争,但殿下论起资历来,先王一朝蔺相如做相国时,庆舍还只是廉颇帐下的一个前锋裨将。此时虽是一步登天,但在蔺相如面前却是不敢托大。
蔺相如也不客气,拱拱手道:“相如贺喜来迟。”
“岂敢岂敢。庆舍阵前厮杀,全靠老相国朝中运作。原本该是庆舍去老相国府上拜辞,只王旨急切,为臣者不敢不即刻出发,老相国万勿见怪。”
蔺相如也不接茬,只满脸愁容道:“上将军此去长平,生死攸关。非有关于上将军一人,乃赵国生死存亡也。相如请上将军留意。”
想想蔺相如这把年纪了,大清早在你门前躬身侍立,不能太托大。他便拱手施礼道:“老相国一向足智多谋,庆舍拜服。庆舍恭听赐教。”
“王翦不可小觑。八年前,故上将军廉颇与魏公子无忌合兵四十余万,大败蒙骜,将王翦残兵败将几万人包围在上党,却叫他轻松脱出。一年前,吾王布下天罗地网于河内,却又叫他王翦溜网而过,反而是克魏二十余城,为秦置东郡。”
庆舍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想想不可轻敌也是对的,他便拱手应道:“老相国此言,庆舍谨记。”
蔺相如看出庆舍的心思,加重语气道:“不惟王翦,这股秦军也与往日秦军不可同一而语,战斗力亦万不容小觑,相如请上将军留意。”
庆舍虽然不服蔺相如长他人志气,可是叫他这一提醒,不免也想起来了。白马津河桥之战,自己两万人马伏击包围秦军两千人,围而攻之却愣是拿不下来。此刻,他不由得收敛了脸上的豪气,低头拱手道:“庆舍愿听老相国赐教。”
庆舍脸上的这些变化蔺相如都看在眼里,这才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以相如观之,当朝秦王,其雄才大略,刚毅睿智,历代秦王不足其十分之一也。当朝秦上将军,其知兵用兵,诡计多端,历代秦将亦不足其十分之一也。吾王虽言上党无忧,然相如请上将军切记,上党不能不防,赵国生死存亡在此一役。上将军只有利用上党这天然的瓮盆罗网,将王翦一举歼灭,才能无后顾之忧全力攻燕,赵国才能幸免于灭亡,吾王全取河内之宏图伟业,才有实现的可能。如若不然,叫王翦破瓮而出,赵国立亡矣!相如清晨至此,即为此言。国家存亡,相如性命,皆系于上将军一身也。”
说完,蔺相如竟然伏地一拜,慌得庆舍搀扶不及,蔺相如却已经直起身来,一挥衣袖,掸掸身上的尘土,然后拱手一揖,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