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先进到保守
严复的思想从先进到保守,主要是由于时代变化了,而他仍保持原有的观点,甚至是后退的。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康有为、梁启超所领导的维新变法运动,拥戴德宗来变法,受到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的镇压,康、梁逃亡国外,德宗被幽禁,维新党人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杨深秀、康广仁被杀害。改良主义者的维新运动就这样失败了。
严复不是在戊戌政变后才后退的,在戊戌维新时就后退了。他的具有进步作用的翻译《天演论》和论文《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辟韩》,是在戊戌前三年光绪二十一年(1895)写作的。就在这些著作和翻译里面,进步的和保守的思想同时并存,不过对于当时中国的情况说来,它们的主要倾向是进步的,是“尊民叛君,尊今叛古”的,是要用资产阶级的科学和君主立宪来代替封建思想和君主专制的。
其中所包含的保守思想,主要为庸俗进化论。严复接受了英国的庸俗进化论者斯宾塞的社会有机论。这种理论认为人类社会像动物机体一样服从生物学规律。达尔文正确地解释了物种的起源,却误信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认为生物经常生殖过剩,而食物供给有限,为了生存,就发生种内斗争。达尔文又否认有机界发展中的飞跃。斯宾塞用这种观念来解释社会现象,来构成一种为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服务的理论。这种理论认为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是符合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又根据有机界没有飞跃的理论,认为社会只能渐渐进化而不能有飞跃和革命。
严复在《天演论》导言三《趋异》的按语里就宣传了这种理论。他先引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使灭亡之数不远过于所存,则瞬息之间,地球乃无隙地。”于是感叹道:“嗟夫!物类之生乳者至多,存者至寡。存亡之间,间不容发。其种愈下,其存弥难,此不仅物然而已。墨(美)、澳二洲,其中土人日益萧瑟,此岂必虔刘朘削之而后然哉?资生之物所加多者有限,有术者既多取之而丰,无具者自少取焉而啬。丰者近昌,啬者邻灭,此洞识知微之士,所为惊心动魄于保群进化之图,而知徒高睨大谈于夷夏轩轾之间,为深无益于事实也。”严复在这里就用人口论说明物类的种子极多,由于养料不足,能生存的极少,用来说明种内斗争。再用这种理论来说明美、澳两洲人口的减少,是由于养生之物有限,是由于“其种愈下,其存弥难”。这里,就承认帝国主义国家的种族是优越的,其他民族的种族是劣下的。这样,就使他在对帝国主义的态度上,跟洋务派接近,而跟反帝精神距离反而远了。
在《原强》里,严复又宣传社会进化只有渐变而没有突变的理论。他说:“善夫斯宾塞尔之言曰:‘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根据这种渐变论,认为根本问题不在政治而在于提高民力、民智、民德。所以说:“是故国之贫富强弱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于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违于其智、德、力者废。”并且明确地说:“甚矣,徒政之不可与为治也!”那么当时国内的民力、民智、民德又怎样呢?“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这种理论也是从斯宾塞来的。斯宾塞说:“教人也,以濬智慧、练体力、厉德行三者为之纲。”按照这种理论,那么不仅突变的革命要反对,激进的变法维新也不免“期之以骤”了,主张君主立宪未免跟民力、民智、民德都大大衰退的情势不合了。但就在《原强》里,严复又说:“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爱必由此,欲教化之兴必由此,欲地利之尽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务之兴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争濯磨于善必由此。”又坚决地主张实行君主立宪了。
这样看来,严复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从事翻译和发表论文时,他的思想里既有进步的成分也有保守的成分。“尊民叛君,尊今叛古”,主张用资本主义学术思想来代替封建思想,主张用君主立宪来代替封建专制,这在当时是进步的一面。认帝国主义为优胜,主张渐变而反对突变,主张从提高民力、民智、民德入手而不赞同从政治入手,这是具有保守性的一面。当时候,他的主要影响在前一方面。
到了戊戌维新时期,严复却向后退了。这表现在下列各点上:一,光绪二十三年(1897)梁启超发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引严复的话,说先要有胚胎,才能发展成物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合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则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梁启超驳他道:“日本为二千年一王主治之国,其君权之重过于我邦,而今日民义之伸不让英德,然则民政不必待数千年之起点明矣。”二,光绪二十三年,严复发表《中俄交谊论》,说:“夫君权之轻重,与民智之深浅成正比例。论者动言中国宜减君权,兴议院。嗟乎!以今日民智未开之中国,而欲效泰西君民并主之美治,是大乱之道也!”三,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政变前,严复发表《上皇帝万言书》,提出治标三策:联各国之欢,结百姓之心,破把持之局。还有治本四策没有写出来。他说“本者存乎立政养才风俗人心之际”。吴汝纶戊戌二月《答严几道书》里说:“所示四事,皆救时要政。国势陵夷,万物坐敝,条举件论,不可一二尽。又风俗不变,不惟满汉畛域不能浑化,即乡举里选亦难免贿赂请托、党援倾轧之弊,而土著为吏,善则人地相习,不善则亲故把持,此皆得半之道。”是治本四策中有选举和地方自治,吴汝纶劝他不要写,他因此就写不下去了。这比起《原强》里勇敢地提出议院和地方自治来,就很不同了。
严复在戊戌维新时期,从提倡君主立宪后退到反对君主立宪,可能是受下列各种影响。第一,光绪二十二年(1896),梁启超在《时务报》上转载了严复的《辟韩》,给洋务派首领张之洞看见了,认为洪水猛兽。当时严复几乎遭到不测之祸,经人疏通才罢。张之洞还是叫屠守仁作了篇《辨辟韩书》在《时务报》上发表,痛骂严复。严复在这件事上可能感到洋务派压力的重大,从此收敛锋芒,开始向后退。第二,当是庸俗进化论的思想在作祟,认为社会进化“不可期之以骤”,于是对于激烈一些的言论就发生害怕,倾向后退了。严复《与熊纯如书札节钞》第二十六说:“当上海《时务报》之初出也,仆尝寓书戒之,劝其毋易由言,致成他日之悔。”可见严复看到梁启超在办《时务报》时言论激进,就害怕了。第三,严复最佩服吴汝纶,吴汝纶对于“乡举里选”、“土著为吏”都不赞成,严复听了他的话,连《上皇帝万言书》也写不下去了。严复的后退,可能跟他的影响也有关。
从戊戌政变到辛亥革命这段时期里,严复的主要工作是翻译。他是用翻译来表达他的政见的。严复这时期出版的翻译书,主要有《原富》、《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法意》等。他在《原富译事例言》里说:“且人莫病于言非也而相以为是,行祸也而相以为福。祸福是非之际,微乎其微,明者犹或荧之,何况其下者乎!殆其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其所亡失者已无艺矣,此予智者罟擭陷阱之所以多也。欲违其灾,舍穷理尽性之学其道无由;而学矣,非循西人格物科学之律令,亦无益也。”这是反对当时激进的言行,劝那些有激进言行的人去埋头研究科学。他在《群学肄言序》里说:“乃窃念近者吾国,以世变之殷,凡吾民前所造因,皆将于此食其报。而浅谫剽疾之士,不悟其所从来如是之大且久也,辄攘臂疾走,谓以旦暮之更张,将可以起衰,而以与胜我抗也。不能得,又搪撞号呼,欲率一世之人,与盲进以为破坏之事。顾破坏宜矣,而所建设者,又未必其果有合也,则何如稍审重而先咨于学之为愈乎?”这里反对立宪派想靠变法一下子富强起来,又反对革命派的破坏封建统治,劝他们放下立宪和革命去研究科学。这时候,他一变过去的赞美立宪而为反对立宪了。他在《群己权界论序》里,认为自由之说,使得“喜新者又恣肆泛滥,荡然不得其义之所归”,他已一变过去的极力赞自由,而要用这本书来作补救了。他翻译《社会通诠》,认为社会的进化分成图腾、宗法、军国三个阶段,把民族主义归属到宗法这一阶段,因此反对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反清革命,说它是属于宗法阶段的民族主义。他说:“是以今日党派,虽有新旧之殊,至于民族主义,则不谋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满。至于言军国主义期人人自立者,则几无人焉。”(《社会通诠》案语)那完全是反对革命了。这样看来,严复这时期的翻译,目的在反对立宪和革命,所以总的倾向是保守的。
不过就他这时期所翻译的书说,像《原富》是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经典著作,《法意》是奠定近世资产阶级法学基础的巨著,再如严复翻译的《名学》(逻辑),在当时还是很有价值和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