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罗吉尔·席尔穆纳
色彩于个体而言不可能完全相同。
如果是直接将红色认知为绿色的色盲反倒还好,只需改变认知即可成为世人所拟定规范的楷模,但部分颜色的黯淡与明亮就难以察觉了,仅有少数画家能在作品中体现出这点,即使是对同一副名作的临摹,也不会有它们是两片完全相同树叶的感觉。
哪怕这份对色彩认知差异的程度相当微小,但每个人的世界终归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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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陆,黑岩堡,主楼。
“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绘艺者的一生灵感好如一孔汩汩喷涌的泉眼,有人多有人少,但总有用尽的时候,才思枯竭是时刻悬挂在每个创作者头顶的利刃,现在轮到我了,”画师登下长梯,收起画板和种种绘具,“这是我这辈子最耗费精力的画作,从今往后,我想我再也绘制不出如此程度的作品了。”
“堪称当世杰作。”罗吉尔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画师深鞠一躬,他曾是达梅里亚的宫廷画师,服务于席尔穆纳家族,作品以典雅崇高的古典主义风格闻名帝国。
随即画师告退,与前来通报的卫士插肩而过。
“殿下,加韦德的军队已抵达山脚。”
命运之时终于将至,罗吉尔却只是半扭过头挥了挥手,示意卫士可以退下了。
待铁门合拢,内外气息声音隔绝,罗吉尔正对着肖像坐下,沉默了很久:“果然一点也不像啊。”
没人知道,这副后来被收藏于水晶宫的旷世名作,后世最著名的皇家肖像画《春花节的文森》,曾得到其子如此评价,更无人知晓,原作其实早已焚毁在安本科纳之劫的熊熊烈焰中,这副后世人奉之若瑰宝的画像,不过是皇帝的儿子和画师一起,凭记忆与技艺临摹的仿制品罢了。
在罗吉尔眼中,这副肖像所绘的皇帝与父亲完全是两个存在,属于他和画师混乱记忆的杂糅。
他给自己斟满一杯葡萄酒,银杯中荡漾的紫色朦胧而美丽,这杯酒饮尽之前,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来回忆文森·席尔穆纳,他的父亲,安本纳尔帝国前代皇帝。
许多人将丁香战争爆发的缘由尽数归咎于皇帝的贪婪,意图争夺洛伦特王位的野心,只有罗吉尔知道父亲其实从始至终就不在乎那顶红宝石王冠,他只是不能容忍席尔穆纳的荣耀遭到折辱,既然霍根王朝绝嗣,那么按照继承权,洛伦特王位对于席尔穆纳家族来说就如‘达梅里亚雨季’里的歌词一样,属于与生俱来的权力,但洛伦特人竟敢僭越这份权力自选所谓的新王,就是公然表示对神人卡门子嗣的蔑视,面对侮辱,必要以血与火来捍卫荣耀。
于文森·席尔穆纳而言,皇庭内外不存在私人事务,皇帝的身份时刻如呼吸般相伴于他,至于父亲丈夫兄弟,都不过是这个头衔之外跟着的点缀,所以他能在嫡子赫伯病逝后不受影响立刻新立继承人,所以他能在得知母亲私下口出亵渎之言后无情的摒弃她,所以他能在自己的兄弟能力平庸无能报效劳家族之际铁血撤裁其职,于皇帝而言,家族的荣光,席尔穆纳这一光辉的名字高于一切。
但在他正式成为继承人的那天,父亲确实曾问过他:“我的儿子,你愿意在不远未来,成为新的席尔穆纳家主,安本纳尔皇帝,达梅里亚公爵,月精灵与先民之王么?”
“如果这是责任,我将义无反顾。”他记得自己坚定地回答。
时至今日,誓言仍在履行,哪怕家国皆已成灰烬。
现在他和自己的人民们睡在同样的屋檐下,历代达梅里亚之王都长居在城堡与宫殿之内,鲜少有如此体验,令他对当初所许誓言的分量越发深刻,只是很偶尔地在深夜梦醒,他盖着简陋的布毯从窗户眺望出去,夜幕中星罗密布,他会想到父亲还在的时候,怀念有另一块天幕遮蔽在头顶的不自由。
杯中酒液已空,罗吉尔起身走出画室,门旁的侍从骑士为他披甲佩剑,他抽出长剑,指尖扫过剑脊,以此为界,剑身左明右暗,这是他的剑,名为影月,受赠于矮人选帝侯国银锻炉,由精纯的月神之泪和铂金混合锻造的斩邪之剑。
“您跟您的父亲一样英武。”侍从感慨。
“我像父亲一样英武,”罗吉尔一卷披风,大步朝山门前的塔楼走去。
等罗吉尔到达塔楼,其他人早已经在了,大臣们不安地聚在一块窃窃私语,鹰王霜卫的费奥多尔站在石窗边笑着朝他招手,对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布衣,衣摆处很显眼的沾有血迹,他猜是从某人身体里溅出来的,更多的人站在城墙上,包括一些加韦德士兵。
此刻黑岩城内主要的防御力量集中在东边,许多军士因为刚经历了一场血战正在休整。
山门外有一股齐整的脚步声正在渐进,罗吉尔受老师教授过北境的军事知识,通过深掘北境的永冻之土,鹰王的匠师们得到了比金属更适合锻造铠甲的不融之冰,匠师们把冰晶切割成甲片覆盖在铠甲外层,这些冰晶几乎坚不可摧的同时能极大的吸收冲击,往往一整片箭雨也只能在冰甲表面留下几抹浅白的划痕,且冰甲的重量也远轻于金属,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不融之冰只在北境地域能够长存不融,历代鹰王将此视作死亡与寒冬之神对祂信徒的庇护,因此在东西陆诸国看来,入侵北境几乎是个不可能成功的计划。
突然响起沉闷的号角声,脚下的震动也感受不到了,不多时,只听一声嘹亮的鹰鸣,暗金色的大雕突从山门外窜起,在城市上空盘旋,石窗边的费奥多尔吹出一声口哨,朝外搭出臂膀,金雕霎时间自半空中飞落下来,它的爪子平日轻易能抓碎猎物的头骨,此刻直接站立在费奥多尔赤裸的手臂上,顿时留下深深的血痕。
费奥多尔面不改色,取下挂在金雕爪子上的金环,仔细辨别起环内纹刻的铭文。
过了一会,费奥多尔把手环递给罗吉尔:“德罗普尼金环,属于鹰王陛下的至高信物。”
那么城外无疑是鹰王亲自指派的大军,罗吉尔旋转着金环,从金芒反射的倒影中,他看见了头戴着九色璀璨至冠的父亲。
“既然如此……打开城门。”罗吉尔再次下定决心,即使他记得多年前父亲为威斯克大公打开安本科纳之门时,说过一摸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