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枪战
1
冯凯很是烦恼,干活儿都干得心不在焉的。他的注意力经常会被顾红星吸引过去,看着顾红星和王金叶两人忙碌地交接着物资,越看越心急如焚。
这样下去,那顾雯雯的出生可就拿不准了!
想到这里,他就热血上涌,自己困在这个时代没问题,但要是顾雯雯消失了,那就是剥夺了自己“回去”的所有希望和动力,他不能这么放任不管啊!于是冯凯忍不住总是过去打断顾红星和王金叶的交谈,或是在王金叶过来领物资之前,把顾红星强行赶去上厕所。
顾红星没有意识到冯凯在干什么,还憨直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只有冯凯知道,他这些看似胡搅蛮缠的行为,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顾雯雯的思念之情已经到了决堤的边缘。离开自己的世界已经两个月了,他每次发呆的时候,都会想到和顾雯雯在一起的时光,心里涌起一种温暖而又悲凉的矛盾感受。
其实冯凯,准确地说是陶亮,在大一的时候就注意到顾雯雯了。每次大班上警体课的时候,陶亮都会尽力“表演”自己的特长。在散打示范的时候,他的对手总是抱怨他为什么一到大班课就像打了鸡血,下手那么重。陶亮则嬉皮笑脸地说:“平时多挨揍,战时能保命。”顾雯雯似乎很喜欢有警体特长的男生,虽然她自己是学技术的,警体课要求没那么严格,但她总是很认真地看完陶亮的“表演”。而陶亮,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出现在顾雯雯的身边。陶亮的这个特长也很快就用上了。一次,顾雯雯周末出去玩,被五个隔壁学校体育系的男生言语戏谑,这个场面“恰巧”被“路过”的陶亮看见了,于是就上演了一次老套的“英雄救美”。陶亮以一敌五,将男生们打伤。后来隔壁学校来警院告状,也正是顾雯雯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主动站出来说明情况,才让陶亮没有被处分。
从那时候起,两人的联系就多了起来,陶亮隔三岔五就会给顾雯雯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约她去网吧。有一个周末,两人约着去网吧,结果上网耽误了时间,回来的时候,学校大门已经关闭了。不按规定归校,这在刑警学院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他们只能选择翻墙入校。可是翻到墙头上的时候,却和墙根下站着的两名戴白色头盔的督察撞了个对眼。还好这次只是被扣了行为分,并没有被处分,但是两个人的绯闻就彻底在学校里传开了。
刑警学院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所以两个人在大三的时候虽然确立了关系,但还是属于“地下活动”。陶亮平时训练用力过猛,衣服上总有些顽固的污渍或血迹,他洗衣服笨手笨脚,老是洗不干净,顾雯雯看不下去,有时候会主动帮他洗。因为在女生寝室里晒了男式制服,顾雯雯还被督察盘问过。
每次想到这些事情,冯凯的嘴角就会洋溢起一丝微笑,可是接着想到自己和顾雯雯天各一方,又无比苦涩。但是这种思念促使冯凯下定决心,一定要拆散顾红星和王金叶,保证顾雯雯的顺利出世。说不定,这就是他“穿越”回来的任务呢?
拆散顾红星和王金叶有很多办法,比如自己用勇武的外形去吸引王金叶,可是冯凯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渣,而且自己的心里只有顾雯雯。不过机会很快就来了,一直暗中留意二人的冯凯,发现天天忙忙碌碌的王金叶身后,总有一个男医生。
“哎,你知道吗?那个王金叶,有男朋友了。”冯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铁质的饭盒晃悠到顾红星的身边,说道。
“啊?”顾红星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
“啊,男朋友,就是对象的意思,她有对象了。”冯凯已经过来两个月了,慢慢地已经知道哪些名词在这个时代还很陌生。
“哦。”顾红星继续低下头去整理物资,从他的表情里,冯凯看不出一丝波澜。
“我跟你说哈,她对象是个医生,长得可帅了。”冯凯继续加码,“嗨,你咋没反应啊。”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顾红星还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冯凯,在那一刻,冯凯似乎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顾红星并不是对王金叶有意思。不,顾红星明明遇见陌生人就不会说话,可是和王金叶确实沟通很顺畅,这不会是错觉。
“你不知道,小王和那男医生可亲密了。”冯凯说,“感觉两个人形影不离的。”
突然,他们所在的物资临时仓库的帐篷门帘被掀了起来,小脸憋得通红的王金叶闯了进来,气鼓鼓地说:“我没有!我没有对象!他是我的搭班医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凯猝不及防,饭盒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倒是顾红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拿过一大包物资递给了王金叶。
王金叶盯着顾红星说:“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啊,知道了。”顾红星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王金叶的脸色这才恢复了一些,她转头对冯凯说:“一个大男人,不要学人家嚼舌根。”
看着王金叶转身离去的背影,冯凯依旧没有回过神来。而顾红星仍然在整理着物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微笑。
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如果王金叶对顾红星没那意思,一个女孩为什么要向一个毫不相干的男生来解释她其实没有对象呢?
冯凯放下饭盒,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自己是真的笨,弄巧成拙,反而成了这两个人的情感催化剂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冯凯天天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心如刀绞,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在地震赈灾任务很快结束了,学员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学校继续学习。而公安部民警干校,平时不让出门,又没有现代的电话、手机可以联系,两人再要保持联系就难了。为了以防万一,凡是顾红星要请假出校门,冯凯一定跟在后面,说是为了顾红星的安全着想,其实就是害怕他去和王金叶约会。冯凯认为通过几个月的冷处理,顾红星应该会忘记这段小插曲吧。
因为赈灾任务耽误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培训又想在春节前结束,所以学校在晚上也安排了课程,让学员们的学习生活变得更加充实了。这期间,国家发生了一些大事,虽然冯凯知道这会对国家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是当时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它有什么历史意义。尽管大家每天会用一节课的时间来学习政策决定,也是学得云里雾里的。
在紧张的学习氛围中,天气逐渐由热转凉,很快已是冰天雪地。因为室内有暖气,冯凯甚至都不愿意回到潮湿阴冷的南方了。可是随着年关的接近,教员终于在二月初,结束了本次培训。培训班结束的那一天,学校在食堂里给学员们狠狠地加了菜,每个人有三个菜可以吃,还提供了白酒。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大家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所以冯凯根本没把持住,把自己给喝倒了。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开始全新的人生了,他还真的不知道,1977年的龙番,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虽然档案里写着冯凯是个孤儿,回去也没有亲人,但陶亮的父母应该也在龙番,不知道在那个城市里,自己会不会遇到年轻时的他们呢?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冯凯听见把他架回宿舍的顾红星嘟囔了一句话。
“王金叶也分配去龙番了。”
这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把本来醉了的冯凯给震醒了。他原来认为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顾红星和王金叶已经彻底断绝了联系,可没想到目前的状况要严重一百倍,这个小妮子居然分配到他们的城市了。据冯凯的了解,这小妮子和龙番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既然距离这么远都能分到一个城市,说明她肯定是主动填的志愿。为什么会填这样的志愿,那可想而知了。
曾几何时,当陶亮知道平步青云的高局长也喜欢顾雯雯的时候,他都没有丝毫的危机感。而此刻的冯凯,却深深感觉到了不安。
“你咋知道的?”冯凯问了一句。
“写信。”顾红星很简短地回答了冯凯的疑惑。
好嘛,冯凯一直以为在这个信息不通畅的年代,只要他们不见面,就没什么多大的事儿,可他恰恰忘记了防备在这个年代最常用的交流手段——写信。
木已成舟,冯凯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思绪万千,琢磨着如何在回到龙番之后,再耍一些小聪明来拆散他俩。拆散他俩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在龙番找到自己未来的丈母娘——林淑真。嗯,林淑真,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好像一直在龙番市人民医院工作,会不会就是王金叶的同事呢?看来自己得冒充王金叶的朋友,先去人民医院里侦查一下再说。
回龙番的路上,冯凯比去沈阳的时候要兴奋得多。毕竟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可以寻找到更多的线索。他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年代,如何才能回去和顾雯雯相聚。说不定他还可以帮助顾红星找到真命天女,说不定也可以看看自己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切的未知都那么有吸引力,让他浮想联翩。更让他高兴的是,王金叶并没有和他们坐同班火车去龙番,估计是得先回老家处理家里的事情吧。这让冯凯觉得,顾红星和王金叶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如胶似漆,那么他就有机可乘。
下了火车,冯凯就蒙了,眼前哪里是什么熟悉的城市。对他来说,简直陌生到不能再陌生了。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穿越回来的,会不会是个和自己生活的城市毫不相干的平行世界?
龙番火车站破旧不堪,砖垒的一层候车室想要学习欧式风格却又学得丝毫不像。“龙番”两个大字矗立在一层候车室的房顶上,被风一吹摇摇欲坠。站前广场更是混乱不堪,各种衣衫褴褛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可以避风的灌木之中,还有很多面色黝黑、拿着破碗和拐杖,到处行乞的乞丐。站前广场没有任何商店,甚至没有路灯,人们只能借助月光来分辨方向。其实,说是站前广场,它既不广,也不像个场。整个广场大小估计只有现代的龙番高铁站广场的十分之一大小,广场的路面是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被绊个踉跄。广场外面就是龙番的城市道路了,也是破旧不堪的水泥地面,路上甚至看不到任何车辆。
怪不得顾红星到了沈阳,会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呢,原来这个年代的龙番,真的就是个有楼房的农村吧。
“我们,去哪儿?”冯凯咽了口唾沫,问道。
“回家啊。”顾红星说道,“我给局里发了电报,局里回话说让我们休个礼拜日,后天再去报到。”
冯凯心里想,你倒是有家,我去哪儿呢?
顾红星很敏感,像是看透了冯凯的心思,于是说道:“我听说你家在镇上,很远,家里又没别人,这大半年了,估计也住不了。不如你这两天就住我家吧,礼拜一局里肯定会给你分宿舍的。”
冯凯心中一阵暖意,他一直害怕孤独的感觉,所以一直很黏顾雯雯。他心想,老丈人顾红星不就是我的家人嘛,于是一点也没客气地同意道:“那我们怎么去?”
“走去啊,还能怎么去,很近的,就十里路。”顾红星背起被褥,领头走去。
“十里路!”冯凯知道现在的这副身躯速跑五公里轻轻松松,可是他的精神却没那么轻松。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要在大冷天走这么远,他实在是懒得动了。不过,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还能怎么办呢?
也就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了政府大院里,里面有几栋三层的红砖楼房,在周围的平房中很突出。冯凯知道,这是到了顾红星这个干部子弟家了。
“红星回来了!哎呀,你怎么晒这么黑啊!这大半年,累不累啊?”顾红星的母亲打开门就把顾红星紧紧抱住,上上下下地打量,“接到你电报我就天天在盼着了。”
“挺好的,公安队伍果然锻炼人,壮实了不少。”顾红星的父亲坐在客厅饭桌旁,端着一张报纸。
原来这就是顾雯雯的爷爷奶奶,冯凯在相册里看到过他们年老的样子,和现在相比截然不同。在他们的面前,自己的老岳父也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远归的孩子。冯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感动,加倍思念起顾雯雯和自己的父母来。
“这是冯凯,我同事,这两天住我们家。”顾红星说道。
“好的,这就是小冯呀,在学校里你一直照顾我们家红星,真是谢谢你呀!他写信回家总是提到你,在这里住千万不要客气,就当成是自己家——我马上去把客房收拾出来。”顾红星母亲很热情。顾红星和他妈妈的性格差太多了,冯凯想着。
“妈妈,你不上班了吗?”顾红星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
“是啊,出了那事情之后,就让我退了,正好,我也该休息休息了。”
母子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去收拾房间了。这个三室一厅的小房子,在这个年代的城市里,已经算是豪宅了。
“以后你还得多照顾照顾那小子。”顾红星的父亲伸出手来和冯凯握手,说,“这小子性格有缺陷,你多指点指点他。”
“啊。”冯凯一时恍惚,不知道该随顾雯雯喊眼前的这个中年人爷爷好呢,还是该喊叔叔好,“好的,您放心,保证管得妥妥的。”
第二天一早,冯凯早早地就出门了。他想让这一家三口好好聚聚,同时他也想一个人好好看看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街上几乎看不到汽车,人们出行都以自行车为主。接近年关,街上的行人不少,不过不论男女一律穿着灰色或者绿色的中山装或军装。走上了长江路,这是龙番市的主干道了,和二十一世纪长江路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宽敞的12车道柏油马路相比,现在的长江路边只有零星的三层小楼,其余都是以平房为主。马路倒是修成了柏油的,但是狭窄得多了。整个市区比现代的龙番市区要小三分之二,冯凯只走了几公里就感觉已经横穿了市区。冯凯走到市民广场旁边,放眼望去,心中有一丝不甘。没有霓虹,没有色彩,这个时代几乎就像是昨晚在顾红星家看的12吋黑白电视。好在供应站的楼顶上,有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正在随风飘扬,像是告诉冯凯,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是啊,那面旗帜就是冯凯心中的方向和希望。
过了中午,冯凯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家国营的饭馆。他要了一盘炒菜和一份面条,花了一块五,有些心疼。在二十一世纪,陶亮一直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家里条件优越,养成了他乱花钱的陋习。在学校同学聚会时,他从不吝啬,每次都是由他来买单。来到了这个时代,因为缺肉少油,开始他总是吃不饱,所以就花得多、买得多,等到了月底他数着粮票和工资才知道,不节约还真的过不下去。也在这种时候,他才能体会到在二十一世纪没有体会过的“月光族”的艰苦生活。
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冯凯也琢磨着可以回顾红星家蹭顿晚饭了,让他晚餐再花一块五,他还真的是有点舍不得。路过人民公园,可以依稀看到几对男女在散步,脸上洋溢着爱情的幸福感。这让冯凯又想到了顾雯雯,在那边的雯雯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想念他呢?他总是让她失望,还值得她思念吗?
2
礼拜一,是2月14日。当然,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并不会去过西方的情人节。距离除夕夜还有两天,街上已是一片熙熙攘攘的过年景象。
刑侦科全体成员一大早就迎在了市公安局的门口,许久不见的穆科长站在最前面,无比热情地握住了冯凯和顾红星两人的手。
“我们刑侦科总算有八个人了,人手算是勉强够用了。”穆科长爽朗地笑着,满脸的褶子都笑得连成一片了。
冯凯心想这个老头儿还真是实诚,这种欢迎仪式上的开场白可真够现实的。
“欢迎公子哥、老K!我年纪比你们大,以后喊我老头儿就行。”穆科长直爽地介绍道。穆科长说话带着一些龙番的本地口音,就像连珠炮一样,语速极快,可以看得出,是个性子很急的人。
听到这个久违的绰号,顾红星瞬间涨红了脸,冯凯赶紧澄清道:“各位好,我是冯凯,大家喊我小冯就行,这是顾红星,喊他小顾就行。”
“行,小冯小顾,以后就你们俩一组。”穆科长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说,“老赵、老马、老陈,加上我,都是廉颇老矣。还有小肖、小秦,也是你们的前辈了,比你们早来七八年。行咧,都认识了吧?”
冯凯忍不住眼前一黑,这种介绍,谁分得清谁是谁,谁记得住谁是谁?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笑了。
有人笑着伸过手来,招呼道:“老头儿就是这样,回头咱们自己一一认识吧。”顾红星看到大家习以为常的模样,顿时也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不太敢吭声。
倒是冯凯还有些疑惑:“我们俩一组?——欸,老头儿,他不是应该去刑科所?”
“什么所?我们这里只有派出所和看守所。”穆科长并没有对他听不懂的名词产生好奇,笑着说道,“以后大家都在刑侦科,都干一样的活儿。”
原来这个年代,刑事技术还没有成为专门的警种,并没有专门的人去做技术,也就是说学习技术的顾红星不仅仅要干技术的活儿,也得和他冯凯一样,干侦查的活儿。这似乎对瘦弱的顾红星来说,并不公平。
“你们都没有专门干技术的,让他学技术干吗?”冯凯指了指顾红星。
“废话。”穆科长眼睛一瞪,说,“就是没有干技术的,才得要个干技术的。别人局子里有的东西,咱们也得有。”
“可是他不是东西。”冯凯说。
顾红星拉了拉冯凯的衣角。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冯凯问道。通过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冯凯基本摸准了顾红星的性格,知道他似乎有话要说。
“工,工具。”顾红星小声说道。
“哦,对了。”冯凯一边和穆科长一行人往三层的公安局办公楼里走,一边问道,“你让小顾搞技术,总得给他一套工具吧?搞技术总不能瞪着眼睛干搞。”
“工具?要什么工具?”穆科长眼睛又一瞪,说,“要花钱,免谈。”
“喏,工具这里有。”另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民警从肩上卸下一个单肩包,从里面把一沓手套拿了出来,然后把包递给了顾红星。这位老民警说话慢慢的,和穆科长恰好相反。
顾红星慌忙接过包,打开一看,见里面有两把刷子和几瓶粉末,这对一个入门级痕检员来说,已经足够了。
冯凯见顾红星面露喜色,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问道:“您这可是帮了大忙了,不然我得给他烦死。对了,您贵姓啊?”
“刚才穆科长不都介绍了吗?”老民警操着一口浓重的皖南话,一脸笑嘻嘻的表情,说,“我姓马,法医。”
“哟,这时候已经有法医了啊。”冯凯有些诧异,接着问道,“那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什么医学院。”老马慢慢地说,“我当兵的,卫生员。”
“卫生员?卫生员能干法医吗?据我所知,解剖学还是挺高深的。”冯凯更诧异了。
“高深个啥。”老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冯凯胸前比画着,“不就这样一刀拉开,往两边扒拉扒拉就行了。”
这一比画,把冯凯比画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把老马的手从胸前打开。老马哈哈一笑,踱着步子,慢慢走进了办公室。
“今天上午没有什么工作安排,下午才有。”穆科长走进办公室,指了指里面靠墙的两张桌子,说,“这两张桌子是你们的,都是老前辈留下来的。喏,这串钥匙,是给冯凯分配的单身宿舍。宿舍有两张床,小顾你要是愿意和他住,就住一起,不愿意,你就回家住,反正你家也很近。”
说得很快,顾红星反应了一会儿,连忙点了点头。
“你们把工作资料放好,就可以去宿舍休息。”穆科长说,“中午饭之前回来,给你们开豁,然后布置下午的任务。”
“开豁?开豁是什么东西?给我们下马威吗?欺负新人吗?”冯凯问道。
几个民警哈哈一笑,没回答,各自忙去了。
冯凯一脸莫名其妙地把被褥放到那张破旧不堪的小办公桌上,办公桌随之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冯凯连忙一把扶住,说:“我的天,这桌子要散架了。”
顾红星倒是毫不介意,挨个抽屉拉开,然后把他从学校带回来的油印教材和自己的笔记本,分门别类地放到几个抽屉里。最后拿出一块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办公桌椅的各个角落。
冯凯坐在有些硌屁股的凳子上,等顾红星把他的桌子收拾好,然后背起被褥,手指上绕着钥匙,说:“你这么勤快,走吧,帮我收拾收拾宿舍去。”
两人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沿着围墙绕到公安局后面,就到了几栋三层筒子楼的中央。那个时代的筒子楼,每层都有一条长廊,连着一个个单间,长廊两端的尽头,是两间公用盥洗间和卫生间。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冯凯觉得新鲜,又不用像住在顾红星家里那样拘束,还是很开心的。
冯凯背着包一路走在前面,吹着口哨,一步两台阶地跑上了二楼,跑到楼道口时,差点儿和一个正吃力地抱着一床被子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小姑娘一个踉跄,手背撑住了楼道墙壁,这才没摔倒。
还没来得及道歉,冯凯就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王金叶。这一惊,又让冯凯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么在这儿?”到嘴边的“对不起”被冯凯生生地咽了下去,变成了疑问句。
王金叶差点被撞倒,见撞她的人恰恰是“长舌男”冯凯,本来怒目而视,紧接着她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顾红星,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
“我住这儿,怎么不能在这儿?”王金叶说完,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背上的灰。
“你住这儿?没跑错门楼子吧?这里是公安局宿舍!”冯凯嚷嚷道。
“谁说这是公安局宿舍了?这也是我们医院的宿舍,也是税务局的宿舍、粮食局的宿舍、法院的宿舍。笨!”王金叶扒拉扒拉说了一大堆。
冯凯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是,这幢宿舍虽然在公安局的后面,但也在挂着红十字的人民医院的前面。左右都是政府的单位,所以这一片就是多个单位一起盖起来的单位宿舍了。
冯凯顿时愣住了,王金叶也不理他,抱着被子走进了207室。冯凯默默地抬起手来,看看自己206室的门钥匙,郁闷无比。好巧不巧,正好和这姑娘住了隔壁,这以后斗嘴的日子肯定少不了。她也真是够阴魂不散的,哪儿都能遇上。
怀着郁闷的心情,冯凯拉着顾红星去收拾宿舍。其实宿舍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除了和刑警学院一样的两张床、一张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床铺和桌子抹干净。
看着顾红星抹完了一张床,又在另一张床上抹,冯凯没好气地说:“那张床不用抹了,反正用不着。”
“用得着。”顾红星的声音像是蚊子在哼,“我也过来住。”
冯凯再次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跳了起来,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确实,穆科长说的是这间宿舍是他们两个人的,顾红星可以选择在这里住,或是在家里住。
“你来这里住干啥?澡都没法洗,你住家里多爽。”冯凯尽量使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劝道。
“冬天洗澡肯定是要去澡堂子的,夏天就冲个冷水就行了。”顾红星小声说道。
“你这么近都不回家,不怕你妈妈难过啊?”
“我要是天天回去,我爸才会难过。我礼拜日就可以回家啊。”
冯凯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他很清楚顾红星留下来和他同住的原因,但是自己又不好点破,省得伤害了顾红星脆弱的自尊心。
忙活了一上午,顾红星还回家拿了被褥和生活用品,就到了穆科长说的午饭前的时间了。因为王金叶的突然出现,让冯凯差点就忘记了对“开豁”的好奇。其实穆科长口中的“开豁”,并不是指什么新奇的运动,只不过是一次聚餐罢了。实际上,公安局有食堂,饭菜质量和公安部民警干校差不多。但凡一些加班或重要的日子,刑侦科的几个人就会在一起凑钱聚餐,类似于现在的AA制。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还加入了一些娱乐的成分在里面。具体玩法是,由穆科长在白纸上画一棵大树,大树下面有八根根须,每根根须上写着“一元”“两元”“白吃”“跑腿”的字样,再将根须折起来。每个民警选择一根根须,然后按照抽到“一元”“两元”的数量交钱,最后由抽到“跑腿”的人拿着钱去国营饭馆里打一些菜回来,就算是聚餐了。
虽然这些小老头儿玩得不亦乐乎的,但冯凯实在没觉得这种形式有多么有趣。反而因为抽到了“两元”而郁闷不已,甚至觉得这些小老头儿肯定在哪里作了弊。但让他诧异的是,跑腿的老马居然还买回来了一瓶散装的老白干,一人分了一两多喝了。中午喝酒,这对冯凯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从他对警察这个职业有印象开始,他就知道警察在工作日中午是绝对禁止饮酒的。而穆科长对此的解释是,下午任务很轻,所以在欢迎新人这种仪式上需要一点酒,不喝多就行。
一直到吃饱喝足,穆科长才不再卖关子,给顾红星和冯凯交代了下午的任务——洗澡。任务目标是,着便装到公安局附近的一个澡堂子洗澡,洗完之后占着澡堂子里用于澡后休息的浴床,一直不出来,等上级通知后,才准出来。
“这算什么任务?”冯凯领到任务后,大失所望。自己来到新的年代,开启警察人生的第一项任务竟然是洗澡,这让他怎么都觉得不大光彩。
这个时代,冬天洗澡只能去公共浴池,而龙番市的公共浴池看起来数量并不多,因为当冯凯、顾红星来到浴室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浴室管理员正在和大家解释今天浴池已经满了,需要耐心等待,或者改天再来。可是并没有人会改天再来,毕竟再过两三天就过年了,越往后人会越多。
正当两人担心一下午都不一定能进得了浴池完成任务的时候,有一个人过来朝冯凯和顾红星招了招手,然后带着两人从浴池后面绕进了浴池。
“这,不太好吧?”顾红星有些局促,总不能以公安人员的身份走后门啊,好在他们并没有穿警服。
“我觉得挺好的,早完成任务早回家睡觉。”冯凯倒是无所谓,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拆散顾红星和王金叶。
这种老式的浴池,和冯凯小时候记忆中的没有两样,瓷砖的地面和池壁,浑浊的池水,已经锈迹斑斑的、没有花洒头的淋浴间,走在浴室里,还要小心翼翼,防止地面太滑而摔跤。浴室的外面是休息间,有十几张浴床。浴床的木质结构外面包裹着海绵和人造革。浴床的中间有可以掀起来的盖子,盖子下面是一个存放衣物的箱体。洗完澡后,走到休息间,会有管理员扔给你一条热干毛巾,擦完身体躺在浴床上,十分惬意。这种感受,冯凯只在小时候体验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种公共浴池就很少了。
浴室里有十几个人,大部分看起来,都在上午的时候在公安局见过,基本可以断定这个浴池已经被公安局的人控制住了。看起来,这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任务。
冯凯和顾红星从坐火车回来就没洗过澡了,这时算是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然后按照任务指令,躺在浴床上占位置。听着门外等不及的人们骂骂咧咧,顾红星有些坐立不安。
“嗨,你躺好行不行?”冯凯被顾红星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来搞得烦躁,于是说道,“这是在完成任务,别被敌人看出来。”
“敌人?”顾红星听到这两个字,瞬间紧张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别紧张,我们就是跑龙套的。”冯凯说,“来,说说话,这样正常点。对了,你前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的状况改善了吗?”
顾红星躺到床上,咬着嘴唇想了想,说:“还是会时不时做噩梦。”
“你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冯凯说,“死了个人而已,至于给你造成大半年的心理阴影吗?”
“不是死人的问题。”顾红星说,“因为我最先到了现场,我记得在机器的旁边,看到一个鞋印。在学了痕检之后,我越发觉得这个鞋印不简单。”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个瘦子醉醺醺地从后门走进了浴室。看着他们醉醺醺的样子,冯凯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公安的目标了,否则非公安人员怎么能从后门走进来呢。两个人找到了冯凯身边的两张空床,将衣物脱到箱体里,然后一边拉着家常,一边走进去洗澡。两个人刚刚掀开帘子走进浴室,就有两名刚才在浴床上休息的男人走了过来,拉开瘦子的箱体,在里面找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警察在秘密搜查嫌疑人的随身物品。冯凯想着,让他们来跑龙套,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都爱多管闲事,如果有群众在里面,看到一个人去翻动其他人的箱体,说不定就给扭送去派出所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让浴室里都是公安自己的人,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没有技术支持的时代,公安还真是什么办法都敢想啊。
“那枚足迹,就是大家穿的普通解放鞋的足迹,我记得死者,就是那个女工,也是穿着解放鞋,所以开始也并没有多想,毕竟那时候对痕检技术还一无所知嘛。”顾红星则丝毫没有留意到有其他人在翻动隔壁床的箱体,还在低声叙述着最近以来自己心中的疑惑,“你看啊,机器在厂房的东北角,机器皮带是从东往西运转,鞋印在北边的框架上,说明鞋印的主人在机器的北边。他们定性是女工用脚去拨弄被卡住的焦炭,结果被卷入了机器。如果是这样,那女工肯定是站在机器北边,面向西,用左脚拨弄,那么机器边框上留下鞋印应该是左脚,因为用左脚当支撑脚,用右脚拨弄不方便(如下图左边所示)。可如果她是被人推入机器,那凶手肯定是面向南去推她的,因为失去重心,任何一只脚踏上机器边框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关键就在这个鞋印是左脚的还是右脚的。解放鞋足弓和足背对应位置的弧度相似,只靠半个前掌印,难以判断左右脚。但从鞋印整体来看,偏南侧的区域压痕重,一般踏痕都是第一跖骨区域,即第一跖区压痕最重,啊,就是大脚趾下面的区域。如果南侧的压痕是第一跖区的,那么这就是右脚的鞋印,那就不应该是女工留下的(如上图右边所示)。当然,这只是我自己在瞎猜,毕竟我当时很害怕,也记不清楚鞋印实际上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顾红星一直自顾自地念叨着,而冯凯几乎没有在听他念经一般在说什么。冯凯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实际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两个翻动浴床箱体的同行身上。两名公安把瘦子的上衣下衣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找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倒是挂在下衣腰间的一串钥匙引起了公安的注意。他们拿出橡皮泥,把每一把钥匙都造了模。两名公安的动作很隐蔽,为了看清楚点,冯凯甚至还装模作样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以此拉近窥视的距离。
两名公安造完模后,走到顾红星的身边,低声说道:“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撤了。还有,以后不要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讨论案件,会暴露身份。”
看来顾红星的话虽然没有被冯凯听进去,但被两名老公安听得真真切切。顾红星一时紧张,满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如何辩驳或解释,“我”了半天就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两名公安转身走了,冯凯倒是并不在乎,他招呼顾红星一起换好衣服,从浴池正门走了出去,在排队人们的指责谩骂声中,扬长而去。
3
冬天泡了个热水澡,被冷风一吹,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回到刑侦科,科里一个人都没有,看来穆科长没有说谎,大家不论年龄,一个个都是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顾红星换好了警服,从穆科长的书架上拿了一本《市公安局档案管理规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看一边做着笔记。冯凯没有新的任务要做,百无聊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忙些什么。
“嗨,你在干什么呢?”冯凯瘫在座椅上,晃着腿。
“就是刚才和你说的事儿。”
“啊?你刚才和我说什么事儿了?”
“女工的事儿。”
“哦,你还惦记着那事儿呢。”
“我想去调阅一下档案,看看是不是我记错了。”
“那就去呗。”
“我在看调阅程序,还挺麻烦的。”顾红星一边翻着《规定》,一边说道。
“程序个啥啊,你按那上面弄,一个礼拜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冯凯突然找到了事情做,跳了起来,一把拉起顾红星,还没走到门口,冯凯又折返回来,指着穆科长桌下的一个瓦罐问道,“这是什么?不是尿壶吧?怎么热乎乎的?”
顾红星一脸惊诧地问道:“你傻了吗?这是火罐啊。”
这个年代,因为南方没有暖气,所以冬天的时候大家会在办公室中央生一个带烟囱的炉子用来取暖。因为办公室比较大,一个小火炉的供暖能力有限,所以有些人会从家里带一个瓦罐,瓦罐下方垫上草木灰,中间放点燃的木炭,上面再盖一层草木灰。这样火罐里的木炭可以缓慢燃烧,保持将近一天的局部供暖。陶亮从小养尊处优,当然没见过这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东西。
“好东西,拿走。”冯凯说。
“可是这是穆科长的啊。”
“管他谁的。”
公安局档案室在公安局主楼旁边的红砖平房里,由档案科的一名中年女警负责看管。
“大姐好,您辛苦了,这么冷天,您这房间里暖气都没有,够遭罪的。”冯凯一进门,就拉起了家常。
“哟,你们俩新来的吗?看着面生啊。”大姐看了看两人,笑吟吟地说,“你说得真对,这领导是真的不会心疼人啊,我脚都冻麻了。”
“我们大楼里都有火炉,我就知道您这档案室不能生火,这不,我带了个火罐给您,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冯凯把火罐放到大姐的脚下。
“这孩子,真会来事儿。”大姐拿脚碰了碰火罐,高兴地说,“你们咋能想到我的?”
“这不,我们刑侦科要来查一些档案,我总不能空手来啊。”冯凯嬉皮笑脸。
“手续呢?”大姐伸出戴着棉手套的手。
“是这样的,这案子比较着急,我们穆科长又出去办案了,实在走不了手续。”冯凯嘿嘿一笑,说,“怎么样,这火罐还行吧?”
大姐笑着横了冯凯一眼,说:“没手续,那不能借出去,在这里看的话,我倒是可以通融一下。”
“在这里看就行。”顾红星马上插话道。
冯凯本来以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没想到因为当初几乎没有档案管理,所以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档案室里的档案堆积成山,并没有按照日期或者编号进行归档。也就是说,顾红星需要在山一样的卷宗里,找到自己的目标卷宗,这实在是有点难。
两个人一直找到下班时间,都没有找到。于是冯凯又去左一句好话、右一句追捧地哄大姐开心,最后让大姐同意他们留下来继续寻找,找完了再帮大姐锁门。
很快,冯凯就躺在卷宗堆里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顾红星推醒。顾红星手里拿着一本卷宗,显然他已经找到了。
“你看,确实是第一跖区压痕最重,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一枚右脚鞋印。”顾红星手拿着卷宗里的黑白照片说,“可惜我没有马蹄镜,没办法把照片放大,而且也不知道女工的鞋子去哪里了,所以没法确认这不是女工的鞋印。”
冯凯洗澡的时候就没听懂顾红星东南西北地说些什么,此时就更不能理解了,于是问道:“死者衣物是重要物证,应该不会丢吧?”
刚刚说完,冯凯才发现自己是睡糊涂了,这个年代根本就没有物证保管的意识。这个房间只是个档案室,都乱成这样,根本不可能专门建一个物证室,把那么多案件的物证都存放起来。
“笔录上写,死者的衣物丢在火葬场的杂物间了,是用一个蓝色蛇皮袋装的。”顾红星翻动着卷宗,说,“要是这大半年,火葬场没有清理杂物堆就好了。”
“你还真想去找吗?”冯凯问道,“和你没关系的案子,多管闲事干吗?”
顾红星看了看冯凯,似乎有些生气,没有说话。
冯凯见他有些生气,于是拍了拍他肩膀,解释说道:“我是说,领导都没同意你办这个案子,你总不能自己办吧?”
“我是想,如果能发现确凿的线索,领导就应该会同意了吧。”顾红星有些沮丧地盯着卷宗里的那张照片。
两人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空气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办公楼里传出了穆科长的声音:“我的火罐呢?哪个兔崽子拿了我的火罐?”
“这都十点了,怎么穆科长还在办公室?”顾红星看了看手表,说道。
“去,去后面宿舍把那两个小兔崽子给我喊来。”穆科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传来。
冯凯和顾红星连忙一溜烟逃出档案室,跑回了刑侦科。冯凯说道:“不用喊,不用喊,您老头子声音那么响,比喇叭还响。”
“是不是你小兔崽子偷了我的火罐?”穆科长问道。
“什么火罐?什么叫火罐?”冯凯开始装傻。可是顾红星此时已经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冯凯心想这可真是个猪队友,连忙岔开话题:“您老这么晚了不睡觉吗?”
“睡个屁。”穆科长将手上的两把五四式手枪扔了过来,说,“有人打枪,赶紧去现场。”
这可刺激了,刚上班第一天,他们不仅执行了个神秘兮兮的任务,还遇上了枪击案。冯凯连忙把枪接过来,别在腰上,又从子弹筒里抓了一把子弹塞在口袋里。顾红星也学着冯凯,接过了手枪,抓了一把子弹,只不过他的双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看起来紧张极了。冯凯很兴奋,这才是当警察横刀立马的感觉嘛,哪像在现代,你要领个枪出来,得走多少道手续,每颗子弹可都是得登记的!
枪击案,在我国极为罕见,即便没有人死伤,无论在哪个年代,也都是大案件。坐在吉普车上的冯凯现在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据说,这辆北京吉普是全局唯一的一辆汽车,不是特别紧急的任务,是不准动的。而此时,他们随着穆科长一起,正坐在北京吉普上,这比在现代坐一辆宾利、玛莎拉蒂还金贵啊。
坐在车上,他们听穆科长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了一下大致的案情。一个在纺织厂工作的二十多岁女孩,之前和一个小混混谈恋爱,后来发现这个小混混偷鸡摸狗,行为不检点,于是提出了分手。今天晚上,女孩在工厂值班,她的父亲在家刚准备睡觉的时候,听见女孩的房间有响动,于是拿着菜刀冲进了女孩房间。果然,女孩房间里的就是那个小混混。可能小混混是翻窗进来想和女孩要求和好,但没想到女孩不在家,而且被女孩父亲抓了个现行。于是小混混逃离了女孩家,而女孩父亲则拿着菜刀在后面追。可没想到,小混混突然回头,朝老人做了个动作,然后老人听见了“砰砰”两声。
老人没有意识到危险,还边追边喊道:“你小兔崽子拿炮仗吓唬我吗?”
因为体力不支,老人最终没有追上小混混,可是回到家门口,发现自己的门框上,居然有两个弹痕。看来小混混并不是拿炮仗吓人,而是真的有枪,于是老人报了警。
“先看看是什么枪,是不是自制枪。”丢了火罐的穆科长有些脾气大,到了现场就嚷嚷道,脸上的褶子更密集了。
顾红星在女孩父亲的指引下,找到了弹壳,又从木质门框里抠出了弹头,拿着弹头、弹壳走到穆科长面前,说:“穆,穆,穆科长。”
“直接说。”穆科长着急。
“是7.62毫米的子弹,是,是制式枪。”顾红星直接说了结果。
“混账!给我查,公安局、各单位保卫处还有驻军,都去查,哪个兔崽子在年关连枪都丢了!”穆科长对着身后嚷嚷道。
原来这个年代连企业保卫处的人都配枪啊,那确实太不稳当了。冯凯一边想着,一边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说:“打靶打得不行,认子弹认得还挺快。”
“这是痕检专业的内容啊。”顾红星说,“手、足、工、枪、特,五种痕迹检验。你看从这里开枪,打到门框,这样的弹道应该就是五四式。”
“牛。”冯凯竖了竖大拇指,然后转问穆科长,“老头儿,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去追!”穆科长指了指小混混逃离的路线,说,“沿着这条路追。”
“那怎么追?都过去一个小时了。”冯凯耸耸肩膀,说,“到了岔路口呢?我怎么知道他往哪里跑的?”
“那你就去想办法查,反正明天之前你得把枪给我找回来。”穆科长瞪了瞪眼睛,又说,“别给你们公安部民警干校丢脸。”
冯凯一时语塞,怎么一言不合就拿母校出来说事儿呢?
穆科长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去找枪支来源了,毕竟涉及好几个配枪的单位。而冯凯和顾红星则留在现场寻找线索。此时当事女孩从单位回来了,和她父亲一起被冯凯拉着问这问那。而顾红星则时不时地打断老人的话,让他跷起脚来看他的鞋底花纹,一边看着一边还在说:“前脚掌是波浪,中间是方格,脚跟是横条纹。嗯,那现场发现的其余鞋印就是犯罪分子的,鞋底花纹不多见。”
经过冯凯的询问,当事女孩和其父亲简单叙述了嫌疑人的情况。
嫌疑人叫段强,25岁,原来是市郊砖厂的工人。但此人平时游手好闲,还喜欢偷鸡摸狗,前不久被砖厂开除了。女孩是通过熟人介绍和段强相亲认识的,了解他的为人之后,就提出和他分手。段强则认为是自己被开除了,所以女孩才要抛弃他,于是多次纠缠女孩。
“因为其亲戚朋友并没有在持枪单位工作的,且其有盗窃前科,所以目前初步断定段强的手枪是偷来的。段强的父母都是砖厂的老职工,在段强被开除后,几乎和他反目,所以段强逃离后也不可能回家。既然段强去偷东西,而且他已经被开除好几天了,说明他身上很有可能是没钱的,没钱就没办法离开龙番。”冯凯离开现场的时候,看看天空,说,“老天不作美,下雪了。”
“下雪了是作美啊。”顾红星嘟囔了一句,说,“地面容易留下鞋印。”
“你那鞋印有啥用?”冯凯说,“你还真学当年的侦察兵,跟着鞋印追踪啊?”
顾红星看看脚下的水泥路面上薄薄的一层雪,踩了一脚,仔细看了看。
“他们给我们提供了段强六个狐朋狗友的地址,我们要不要挨家挨户去看看?”冯凯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说,“可惜,没有防弹衣,被冷不丁打一枪划不来。”
“那也得去啊。”顾红星拿下警帽掸了掸上面的雪花,说道,“还有衣服能防弹?”
“别急,有捷径,有捷径。”冯凯走到一个屋檐下面,蹲下来,皱起眉头看着名单,说,“段强惹了这么大的事儿,躲在龙番太不保险。如果我是他,第一反应,得逃跑,跑得越远越好。这个年代想要逃跑,要么坐火车,要么坐长途汽车。火车站已经安排人员布控了,长途汽车有可能沿途带人,所以他只能坐汽车跑。可是汽车票很贵,段强必须得借一笔钱。这六个狐朋狗友中,只有这个毛亮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如果我是段强,第一反应肯定是去找毛亮借钱。”
“可是如果按照这六个地址,我们沿途一路问过去的话,毛亮家是最远的。”顾红星说。
“所以说,分析就是捷径啊。”冯凯说,“一路找过去,等找到毛亮家,就天亮了。”
“可是他要是躲在前面这几家里呢?”
“一家家问,不仅浪费时间,而且很危险啊。”冯凯强词夺理道,“也许问了第一家,就有人通风报信了,我们就两个人,遭了埋伏怎么办?”
顾红星没什么主见,于是同意冯凯的办法。两个人冒着雪,向五公里外的毛亮家步行。
“这走过去,力气都用完了,万一段强真在毛亮家,我们这人困马乏的,跟他搏斗,岂不是要吃亏?”冯凯有些抱怨。
“要是能有自行车就好了。”顾红星说道。
冯凯白了顾红星一眼,心想你真够有出息的。
已经是半夜了,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了,主干道的路灯也是暗淡的,路边的人家也只有零星的灯火。
雪天行走速度受到影响,冯凯和顾红星走了一个小时才到了毛亮的家,此时已经深夜一点多了。
毛亮家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院门紧闭,里面一丝灯光都没有。冯凯站在院墙外面,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到可以着手翻墙过去的地方,于是说道:“没办法,也不知道段强在不在里面。冲进去吧,算扰民;敲门进去吧,怕被伏击。这样吧,我先敲门,只能我来当人肉沙包了,你持枪在后面掩护我。”
冯凯知道,在这街上都找不到一个人的大半夜,在这连个电话都找不到的年代,又不知道段强在不在里面,想要及时通知穆科长带人来支援,是没有什么可能了。为了防止段强趁夜色潜逃,在这里盯梢太不保险,只能自己冒险一试了。
冯凯刚准备敲门,却被顾红星一把拉住了。
“你别急,你看看鞋印。”顾红星蹲在地上,说道。
“我看不懂,你直接说结果。”
“这个段强还真是来这里了,他的鞋子挺有特征的,上面是……”
冯凯打断顾红星,掏出手枪,说:“那好办了,直接冲。”
“你别急。”顾红星说,“这枚鞋印的主人只在门口出现了,然后就掉头走了。不,他是在门口和另一枚鞋印的主人说了话,然后掉头走的。”
冯凯心中一喜,自己分析得不错,段强应该是来借钱的,那他确实没必要躲进屋里啊。既然足迹说明了问题,找毛亮问一下段强的去向,就可以追踪了。有足迹说明问题,毛亮赖都赖不掉。
“那你能不能根据他这个有特征的足迹,一直找到他?”冯凯眼珠一转,也蹲了下来。
顾红星看了看远处,说:“这里是门檐下面,所以雪少,足迹保存下来了,如果我们跟着足迹找,外面雪这么大,不一会儿就会断了,因为足迹会被雪盖上。”
“那我知道了,只有撬开这个毛亮的嘴了。”冯凯说道。“能撬得开吗?他们好像是铁哥们儿。”
“没那么多规矩,就简单。”冯凯坏笑着说。
他的话让顾红星觉得莫名其妙。
4
毛亮睡眼蒙眬地开了门,气鼓鼓的,显然是对公安人员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听说你是有工作的,包庇窝藏逃犯的话,工作直接就没了。”冯凯走进毛亮家的小院,说,“你借钱给段强,就是包庇。”
毛亮似乎不太买账,说:“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少来,你认识不认识,我们还能不知道?”冯凯说,“我不仅知道你们认识,还知道在刚下雪之后,他过来找你借过钱。”
“你们公安,嘴比别人大吗?你说来过就来过?我怎么没见到?”毛亮把脖子一梗,说道。
“我,我,我们……”顾红星都被气得有些着急了。
冯凯挥手打断他,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公安局现在有先进的技术?我们通过技术手段,断定他来过你家。”
“你说有就有啊?我就说没有。”毛亮还是一副轻蔑的表情。
冯凯叉着腰,低头叹了口气,随即伸出手来,此时他的手上拿着一副手铐。冯凯二话不说,就直接把毛亮给铐在了小院里的树上。然后他顺手从院子角落里拿起一个破瓦碗,走出了院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红星顿时乱了手脚,面对毛亮的剧烈挣扎和破口大骂,顾红星也不敢和他对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冯凯走出了院子,弄了一些泥土在碗里,又用雪水将泥土调成糊状,站在门口听着毛亮的骂声小了,这才笑嘻嘻地走进了院子里。
“嘿,兄弟。”冯凯走到毛亮身边,说道,“你也看出来了,我俩是刚来的,根本就不懂什么审讯技巧,只知道前辈教给我们的一个办法。遇见不说实话的人,直接在脸上浇大粪,就像浇菜那样,那人一定说实话。我也没试过,不知道是不是就这样照头浇,今天试试看。”
说着,冯凯晃动了一下碗里黄色糊状的泥土。顾红星觉得有些不妥,想伸手去拦,却被冯凯一眼给瞪了回去。
毛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煞白的,他一定是最怕碰见这种傻不楞登的愣头儿青了。别说没道理了,就是有道理,也没法和这种人说啊。
“别,别,我说,我说。”毛亮一秒破功,交代了,“他是来了,我没钱,我就借给他两块钱。”
“别急,别急,慢慢说。”冯凯坐了下来,把瓦碗放到一边,抱着膝盖笑眯眯地盯着毛亮。
“他说他惹了事儿,得跑路。”毛亮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问我借钱,但我没钱给他,就给了他两块钱。他说两块钱不够坐车回老家的,我就说,你想办法走到龙东县,龙东县那边的长途汽车便宜,两块钱就够了。”
“他老家在哪里?”
“好像是青乡市。”
“知道了。”冯凯心满意足地打开手铐,指了指院子里的自行车,说,“你的自行车,我们征用了,过两天你去公安局拿,算你将功补过,不和你单位说。”
没等毛亮同意,冯凯跨上自行车,让顾红星坐在载物架上,一脚蹬下去,自行车蹿了出去,留下毛亮在院子里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喊:“哎,你们把那恶心玩意儿也带走啊。”
出了院子,顾红星有些不安,他在后座拽着冯凯的警服,小声问道:“这,算不算屈打成招啊?我爸和我说过,屈打成招不好。”
冯凯哈哈一笑,说:“顶多算是刑讯逼供啦,不算屈打成招。我跟你说,作为一名公安,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既然直觉他在说谎,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让他说实话,那就不算犯错误。”
其实这个时候冯凯心里想的是,这个年代真爽!
顾红星低头想着,似乎觉得冯凯的理论不太能站得住脚。
“福尔摩斯你知道吗?直觉!直觉很重要!”冯凯补充道,“我们得先回局里,通知龙东县那边要对汽车站布控才行,这时候,车站也没有安检啊。”
“安检?”
“啊,就是安全检查,搜身。”冯凯解释道。
“搜身?那怎么行?哪能随便搜身的。”
“……”
回到了局里,穆科长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他听完了冯凯的报告,很高兴:“不错,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我一会儿打电话和县局以及青乡市局的人说,让他们对长途汽车布控。对了,枪知道是谁的了。是一个林场保卫处的同志,晚上喝了酒,老婆不让进门,就只能在院子的小平房里睡觉,枪就放在凳子上,等我们去喊他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枪丢了。不过,这人口袋里也没钱,段强没有偷到钱,不然跑远了,我们怎么去抓。”
冯凯有些义愤,心想现代的禁酒令和严管枪支,还不都是因为这些害群之马闹的。这些人的极度不负责任,害得民警无法随身配枪,生命安全都会受到影响。
“得处分,狠狠处分。”冯凯说。
“那必须的。”穆科长说,“我先去布控,你们休息一下,等我通知,你们再准备骑车往龙东县去。”
天亮了好久,冯凯宿舍的门才被穆科长敲响了。
“哟,你们俩现在都住这儿啊?”穆科长满脸愁容,但语速不减,说,“布控是开始布了,但是不一定有效果,因为他们说,有的长途汽车司机,为了赚私钱,随时停车拉客,也就是说,段强在路上只要碰上想赚私钱的长途汽车,就可以坐车离开。”
“赚私钱?”冯凯问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现在还没有市场经济呢,长途汽车都是国营的,赚私钱是犯法的。
“那怎么办?”冯凯接着问了一句。
“没办法,你们沿途找找,碰碰运气吧。”穆科长说,“他们说年轻人,火气旺,运气好。要是有什么线索,你们就近找个电话打过来。其他人,我安排去龙东和青乡做工作了,看能不能找到他。”
“那行,我们骑车去。”冯凯说,“这是毛亮家的车,毕竟是老百姓的东西,临时征用的,你们啥时候也给我们争取两辆自行车啊。”
“你们要是抓得到人,自行车包在我身上。”穆科长拍着胸脯说道。
冯凯正高兴,心中又紧接着一沉,心想自己怎么给顾红星带得也这么没出息了。
冯凯载着顾红星,蹬着自行车,心满意足地向龙东县骑了过去。两个穿着蓝色警服的警察,一个搂着另一个的腰,同骑一辆自行车,这要是在现代,第二天就得上热搜。冯凯心想这个年代的人真行,毕竟县城也有二十几公里的路,骑个自行车就去了。而顾红星则心存憧憬,一路上都在叨叨:“真的能给我们配自行车吗?”
虽然天已经晴了,但地上还是有一些积雪的。在雪地里骑自行车还真是考验技术。几次差点摔跤的情况下,两个人歪歪斜斜地骑了两个小时,到了十一点多,才把车子骑到了距离市区十公里的一处偏僻小村落。
小村落不大,但是马路边有户农家,在自己的院子里支了几张桌子,看上去像饭店一样。冯凯和顾红星此时口渴,准备去老乡家里找碗水喝。走到门口,发现一对中年夫妇似乎很着急的样子,看到他们欲言又止,只是一声不吭地去打水。
“这家人好多啊,吃饭需要用这么多桌子。”顾红星说道。
“怎么会是家里人吃饭。”冯凯觉得顾红星傻得可爱,但他脑袋瓜子转得快,转念一想,这个时代,是不让私人开饭店的,但有住在马路边上的农民,通过贿赂汽车司机,让他们在中饭或晚饭的点儿开到这里停车,农民则通过招待长途汽车上的乘客,可以赚一点小钱。这些都是偷偷摸摸做的,所以见到警察,当然会讳莫如深。
等中年夫妇拿着水出来,冯凯指着几张桌子,说:“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中年夫妇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拿着水碗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开水溅了出来,说:“不不不,公安同志,你们误会了。”
“不过你们别紧张,这和我们没关系。”冯凯挥挥手打断了他们,说,“我看你们刚才神色慌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比如,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妻子,估计是佩服这个公安的料事如神。他想了想,说:“是,我们丢了自行车。”
当时的自行车可是价格不菲,连顾红星这样的“官二代”都还憧憬着有自己的自行车,所以丢了自行车可不是小事情。只不过这对中年夫妇因为开私人餐馆,心虚,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冯凯恍然大悟,对顾红星小声说道:“如果让段强走去龙东县城,中间二十多公里路,都是荒地,除了这一家以外,没其他人家了,如果他想偷懒怎么办?”
顾红星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这里是市里去县里的必经之路。我要看看现场!”
“我们的自行车与众不同,买回来,我就用绿色油漆给刷上了。”中年男人说,“街上的自行车都是黑色的二八大杠,我刷绿了,比较好找。”
“你看这花坛。”顾红星拉着冯凯去看痕迹。而冯凯则没耐心看什么痕迹,于是说道:“不看了,你说结果。”
“确实,是段强的足迹,翻墙进来的。”顾红星说道。
“还喝了我三瓶啤酒。”中年男人说,“你说这大冷天的,谁一口气喝这么多啤酒啊。”
“跑了十公里,就能喝下去了。”冯凯微微一笑,说,“看来,我们可以打个电话让老头儿他们去找绿色的二八大杠了,这算是个捷径了。”
“别急,公安同志,我们这儿有午饭,你们简单吃一点再走。”中年男人感激冯凯的看破不说破,于是客气地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咱们共产党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冯凯挺了挺胸膛说道。
顾红星白了冯凯一眼,心想:你的自行车哪儿来的?
冯凯的话音还没落,中年男人盯着远处,愣住了。冯凯感到好奇,顺着目光看去,一辆长途汽车,车顶上架满了行李,正在向小院开来。看来是和中年男人有私下约定的司机,赶着中午饭的时间,把车开了过来。
当然,让男人愣住的,不是这辆长途汽车。就连冯凯都看见了这辆车的车顶上,架着一辆绿色的二八大杠。
“那,是你的吗?”冯凯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说,“怎么都偷走了,还给送回来?”
“是我的,绝对是我的,说不定小偷就在车上。”男人说道。
汽车已经开到了小院的门口,司机似乎看到了有两个公安正在院内,于是突然一个急刹车,像是想倒车逃离。冯凯掏出手枪,对天上开了一枪。车随即熄火了,车的另一侧跳下来两个人,向远处拔腿就跑。因为车厢体的遮挡,冯凯并没有看清这两个人分别从什么位置跳下来的,好在他有个聪明的脑袋瓜,他知道犯罪分子并没有同伙,逃跑的另一个人,是拉私客的长途车驾驶员。在看到公安后,司机从驾驶室逃离,而段强从窗户逃离。
“段强,别跑!”冯凯吼了一声。
其中一个穿着黑色棉服的人随着这一声吼叫,踉跄了一下。冯凯看到后,锁定了目标,回头对中年男人说:“老哥,你找个电话,打给公安局,接刑侦科的分机,告诉他们,来你这个村子抓人。”
也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没有电话,中年男人能不能叫到援兵,但冯凯知道,这时候不咬住段强,就又得给他跑掉了。
段强对村落的环境明显是不熟悉的,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逃乱窜,一直没法把紧随其后的冯凯和顾红星甩掉。最后,段强被他俩逼上了一个小山坡。因为小山坡上扎着两人多高的篱笆,防止山里的野兽进村,而此时已经体能耗尽的段强根本翻不过篱笆,只能找块大石头躲在后面,朝冯凯他们开了一枪。当然,这一枪毫无准头,但也把冯凯吓得缩头。
冯凯见段强已经穷途末路,给顾红星使了个眼色,两人也找了两块大石头躲在后面,和段强形成三角形。这是在公安部民警干校学习到的,包围夹击的标准队形。
“嗨,投降吧,有我在,你跑不了。”冯凯喊话道,“你就两个弹夹,十发子弹,现在还剩七发,能撑多久?”
说完,冯凯探头向段强藏身的石头上打了两枪,子弹溅起石屑乱飞。但段强毫不示弱,紧接着也向他这边打了两枪。冯凯暗叫真过瘾,这才是当警察的感觉啊。
“你少嘚瑟,要不是我坐反了汽车,你哪能抓得到我?”段强歇斯底里地喊着。
冯凯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段强真是个傻子,在中途拦车,也不问问车的去向,看到车上有龙番到青乡的字,就傻乎乎地上去坐着了,没想到这辆车是青乡到龙番的。鬼使神差地,这辆车绕了一圈又把他带回了偷自行车的饭店。
“还有一个弹夹了。”冯凯继续刺激着段强的心理。
“一个弹夹也够打死你了。”段强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冯凯毫不示弱,又伸手打了两枪,诱得段强又回了两枪。不过之后,无论冯凯再怎么刺激段强,段强都没有再响枪了,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只剩下三发子弹了。
双方僵持在小山坡上,顾红星也学着冯凯的样子,伸手打了几枪,但段强不再理睬。
枪声起了副作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但其好奇心丝毫不减。顾红星惊讶地发现,山坡下方开始聚集起一些村民来看热闹。
“下面有人,他们都在射程内。”顾红星有些着急,“五四式手枪一百米内都有杀伤力。”
冯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段强的位置,防止他趁机逃跑。
“你们走开!危险!走开!”顾红星对山坡下方几十米开外的围观群众喊道。
不知道是顾红星的声音不够大,还是群众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几十个人都站在下面,一边笑哈哈地说着话,一边翘首向山坡上面看,有的群众甚至抱着几岁大的小孩。
“你们走开啊,哎呀。”顾红星急不可耐,但毕竟围观群众和自己有几十米距离,顾红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盼望着段强别再胡乱开枪了。
过了好一会儿,冯凯听见耳后有汽车的声音,知道援兵已到。
“援兵来了,我们的吉普,还有一辆急救车。”顾红星喊道。
“是啊,看来这个饭店老板自觉心虚,还真找到了电话。”冯凯一边说,一边把弹夹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压制段强,给疏散人群提供时间。
“现在的村里都有邮局,有邮局就有电话。”顾红星看到穆科长和几个同事已经跳下车来,开始疏散围观群众,心里放心了一些。
可是还没能够宽心,就变成了焦心。因为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警察正在疏散的乱哄哄的人群当中,突然跑了出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跑了过来。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孩子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状况了。
“小心!”顾红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一个鱼跃扑向了孩子,用自己的脊梁对着段强的位置,成了一堵人肉城墙。
而就在此时,负隅顽抗的段强也豁出去了,他从石头后面站起身来,拿枪向顾红星瞄准。此时的冯凯正在换弹夹,来不及向段强开枪,见顾红星已经危在旦夕,于是他一个箭步,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向顾红星扑过去。
就在冯凯将顾红星和他怀中的孩子同时扑倒在地的时候,“砰砰”两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顾红星的耳边呼啸而过,打在身后的树干上,激起一阵木屑燃烧的火花。另一颗子弹则划破了冯凯的肩膀后,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你不要命啦!”冯凯顺势一滚,夹带着顾红星和孩子,躲在石头后面,检查自己的伤势。
受到这个突然变故的影响,人群开始散开,孩子的母亲在几十米外开始哭喊起来。
顾红星此时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他面色苍白,双眼通红,腾地从石头后站了起来。冯凯还没来得及拦,顾红星就扬手“砰砰”两枪。
随着远处一声沉闷的声音,段强倒地,从石头后滚了出来。山坡下一阵喝彩,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掌声。
“可以啊,你。”冯凯确认孩子没事,拿着换好弹夹的手枪,向段强走了过去。
“有医生吗?医生!”冯凯检查了一下段强的伤势,朝山坡下面喊道,“右胸部中枪,还有气儿。”
穆科长最先跑了上来,拿过冯凯缴获的手枪,说:“没子弹了。红星,你可以啊,神枪手啊。”
“不是他打的,是我自己打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段强哼唧道。
冯凯仔细一看,果然他的衣服上还有大量的火药颗粒附着,这说明这一枪确实是极近距离射击,而不是远处的顾红星打的。顾红星其实打偏了,巧就巧在他的枪声和段强自杀的枪声同时响了。段强因为害怕,手一抖,枪没打在要害部位,所以捡了一条命。
“废什么话,留点力气保命吧。”冯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
此时,三名医生跑上了山坡,两名男医生抬着一个担架,旁边跟了一个女医生。冯凯定睛一看,这个女医生不是别人,恰恰是住在他隔壁的王金叶。冯凯心想完了,顾红星的英雄之举,被王金叶看在眼里,她岂不是更崇拜顾红星了。可没想到,王金叶经过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一眼顾红星,并没有理睬他,而是直接来给冯凯包扎肩膀。顾红星走过来想和她打个招呼,她却视而不见。
这是反目了?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冯凯摇着头想着。
顾红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冯凯身边,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老头儿,枪我是给你了,就等你的自行车了。”冯凯坐在石头上,任由王金叶摆弄着他的胳膊。
“你小子,就知道要好处,你们自己骑车回去,记得把自行车还给人家。”穆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嗨,老头儿,你不是想赖账吧?”冯凯喊道。
包扎完后,王金叶扭头先走了,径直上了救护车。这么冷淡的态度,让顾红星心里打起鼓来。自己犯了什么错?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而冯凯和顾红星走下山坡的时候,两边的老百姓夹道鼓起掌来。
“公安同志辛苦了!”
“神枪手!”
“你真厉害啊!瘦瘦弱弱的,枪这么准!”
“你的子弹会拐弯啊,石头后面都给你打到了。”
在掌声和喝彩声中,冯凯第一次体会到了当警察的荣誉感。这种感觉,是身为陶亮时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虽然大家称赞的,并不是他。
而顾红星显然也听到了段强的话,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一个巧合,就得了个“神枪手”的称号,很是过意不去,红着脸、低着头,走在冯凯的身后。但其心中的成就感和荣誉感,一点也不亚于冯凯的感受。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自信心,他开始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勉强当一名公安的。虽然不是他抓到的人,但是自己被赶鸭子上架也是可以的。
两名抬着担架的医生下了山,一个医生对着救护车喊道:“嗨,林医生,过来把车后门开一下。”
王金叶从车上跳了下来,打开了救护车的后门,让医生把段强的担架塞进了车里,救护车蓝色的警灯开始闪烁起来。
警灯太晃眼了,让冯凯一时迷糊。这车上没有第四个医生了,那么这个林医生是谁呢?为什么他们喊的是林医生,而跳下来的,却是王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