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背后的真相(共1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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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名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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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了群众欢迎、赞扬后的顾红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一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跑进跑出,一会儿采捺指纹卡,一会儿帮忙整理口供,一会儿联系看守所。倒是以往激情昂扬的冯凯,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的原因,今天一直打不起精神,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顾红星知道冯凯自己会好起来的,所以也没多过问,只顾自己忙了。

一直忙到晚上,顾红星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模糊中感觉对面的冯凯正在辗转反侧,也没力气去关心他了,顾红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顾红星就被顶着黑眼圈的冯凯喊了起来。可能是终于破案,加之之前连夜工作的原因,顾红星睡得真是天昏地暗的。

“今早有任务,得去法院门口待命。”冯凯说完,又盯着顾红星欲言又止。

顾红星也没管那么多,洗漱完毕后,就和冯凯一起骑着车去了法院门口。

原来,这一天是对陈三和赵丰收两人的公开审判大会。冯凯知道,这个年代所谓的公开审判大会,不如叫作公开宣判大会。因为审理程序在之前就已经走完了,这时候在礼堂公开宣判,是起到震慑犯罪、教育大众的作用。让顾红星和冯凯作为办案人在法院门口待命,主要是让他们作为警卫力量的一部分,对之后进行的游街活动提供安全保障。这个任务,穆科长在昨天晚间的时候,就已经布置过了。顾红星可能是一直沉浸在那种无以言表的荣誉感中,差点把这个任务给忘记了。

公开审判大会是在法院的一个小礼堂进行的,可能是因为龙番市好几年没有发生命案了,这一发就连续发了两起,所以审判大会受到了市民的高度关注。既然是为了震慑犯罪、教育民众,那么和现代完全不同,什么人都可以进入审判现场旁听。所以等冯凯和顾红星到达法院的时候,小礼堂外都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

冯凯和顾红星见挤也挤不进去,就站在审判台后面的小门处,听着审讯。在现代,陶亮也出过几次庭,听过几次审判。那时候庭审还是比较复杂的,程序、流程都很多,对于证据的审核、溯源都很严格,控辩双方的交锋也都很激烈。可是现在的这个审判大会,因为之前的流程已经走完了,内容只剩犯人陈述犯罪事实加上法官宣判,所以很简单。法官直接宣判了陈三和赵丰收两人死刑,而且还是立即执行。

审判长一宣判,观众席立即爆发出叫好声和鼓掌声。四名武装整齐的法警,往两人的背后分别插了块牌子。冯凯他们站得远,看不清两人的表情,但是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背后那块牌子在不停颤抖。

不一会儿,两队法警押解着两名罪犯,从冯凯和顾红星的身边经过,径直走到礼堂后院。冯凯清清楚楚看到了面色苍白、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陈三和赵丰收,看来无论一个人心理有多强大、强大到可以视别人的生命为草芥,轮到他自己的时候,都是一样脆弱不堪。

礼堂后院里,停着两辆圆头的解放大卡车。罪犯被法警像拎小鸡一样拎上了卡车的斗里,他们全身被五花大绑,背后插着写有“杀人犯,陈三”“杀人犯,赵丰收”字样、名字上还有油漆刷的红叉的木牌。他们被押在解放卡车的最前面,后面站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戴着钢盔的法警。

两名法官走到法院的门口,在门口公示栏上贴上了两张告示,告示上的字很小,冯凯看不清内容,但是告示上血红的钩号,让他知道这就是宣布两人死刑的告示。执行死刑会贴出告示,而这种特殊的告示上会画上红色的钩号,这种制度一直沿用到了陶亮小时候,以致他小时候在卷子上看到红钩,心里都不太舒服。

法院的一辆绿色吉普车,闪着警灯在前面开道,两辆卡车随后徐徐而动。按照穆科长的要求,冯凯和顾红星两人也跨上自行车,紧随着解放卡车,执行警卫任务。

卡车开得不快,绕着龙番市并不大的市区走了一圈,然后径直向郊区开去。因为车开得不快,所以有不少群众骑着车或者跑着步跟在卡车的后面,看这架势,他们是要围观枪决了。

虽然陶亮当警察很多年,但是执行死刑还真是没看过。二十一世纪以来,注射死刑逐步在全国范围内替代了枪决,用更人道的方式结束罪犯的生命。作为侦查部门的陶亮,从来没有被准许出现在死刑执行的现场。但毕竟在现代时接触过不少死刑犯,而且后来也知道他们都死了,所以冯凯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对即将能看到的枪决现场甚至还有一些期待,就像那些尾随着卡车的群众一样。而顾红星就不行了,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人,去看杀人,确实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挑战。可是没办法,既然要承担警卫任务,顾红星也躲不掉。

卡车开到了郊外的一座荒山,冯凯知道,这里是公安局的靶场。

靶场位于三面环山的一个小山坳内,而卡车开过的一条土路就是靶场的唯一入口处。此时入口处已经有几名治安科的民警在等候了,冯凯见状,连忙拉着顾红星和他们会合,然后在入口处形成了一道屏障,防止围观群众进入靶场。

“就在这里枪毙啊?”一名群众说,“你们猜这里打死过多少人了?”

“你看到没?左边那个,就是奸杀小女孩的。这种人杀完应该鞭尸。”

“鞭尸有什么用?要我看,应该凌迟。”

“长得仪表堂堂的,没想到是个衣冠禽兽呢。”

“杀得好!”

“杀人偿命!”

几名群众情绪激动地喊了起来,引得人群开始躁动,大家都在高喊着口号,甚至鼓起掌来。

这时,几个人抬着担架,走到了人群后,见人群躁动,不敢上前,只能在远处等待着。冯凯知道,这几个人应该是杀人犯的家属,等着来收尸了。为了给人群“降温”,防止他们和杀人犯的家属发生冲突,冯凯连忙喊道:“静一静,静一静,别喊了,你们都回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人群中的躁动稍微弱了一些,不过并没有人离去。

卡车一直开到了山边,这才停下,几名法警把陈三和赵丰收押解下车,可是这两个人已经全身瘫软,就像没有了骨头一样。本来死刑犯是要跪在刑场的,可是他们怎么也跪不住,只能由两名法警一边一个把他们架住。

“罪犯已验明正身,申请执行枪决。”

法警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人群中又开始爆发出叫好声和鼓掌声。

“执行!”

“是!”

两名法警拿着六三式自动步枪,顶着两人的后脑勺。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响后,两人的尸体瘫软了下去,紧接着是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法院法医上前检查生命体征。

枪声响起,就像是一支镇静剂,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立即安静了下来。围观的群众一个个呆若木鸡,没人再鼓掌叫好。罪犯亲属抬着担架向执行地跑去的脚步声,在人群中回荡。

一名群众蹬上自行车,离开了,紧接着是两个、五个、十个……人群慢慢散开,大家都安静地离开了。

顾红星全程眯缝着眼看完,浑身都在颤抖,呼吸也粗重了许多,他的样子让冯凯想起顾雯雯看恐怖片时候的样子。而冯凯则想了很多。这种公审公判、游街、当众行刑的模式,不可否认,对于震慑犯罪有着强大的作用。看过一次枪决,那些怀有恶念的人,保准立即放下屠刀了。可是,确实毫无人道可言。尤其是这种“立即执行”的模式,确实有很大的风险。这个时代的死刑核准,有的地方形同虚设,有的地方马虎了事,对于严重暴力案件快侦快判的想法深入人心。如果没有经过细致的审核,便立即执行,万一出现了冤假错案,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在现代,那些作恶多端的罪犯因为核准程序还能苟延残喘一年以上,这曾经让他还觉得心里不忿。可是在这里看到了“立即执行”的场面,他瞬间就理解了严格、烦琐、细致的死刑核准程序的重要性。

冯凯不自觉地把陈三和赵丰收的案子的全部经过、证据情况、审讯情况像放电影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又重新过了一遍,确保案件没有任何差错。

顾红星的心理感受比冯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中午回到办公室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一扫之前的兴奋情绪,不时地发呆。

冯凯一直安慰着自己,无论何时,他都一定是死刑的坚决拥护者。因为法律不仅仅只有“惩”的作用,更大的作用其实是“戒”。没有死刑的“戒”,很多怀有恶念的人就会把无辜的人命当成草芥。作为把恶魔亲手送下地狱的公安民警,他应该感受到的是自豪。可是这种安慰似乎没有什么作用,他做了一夜噩梦,梦中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冤枉了我,你害死了我”,把冯凯吓得几次惊醒。醒来后的冯凯,满身大汗地坐在床上,反思着,在这个死刑核准程序不完善的年代,他们办案真的要慎之又慎。送恶魔去地狱是他们的职责,而让人错失生命,那就是罪孽了。

“小顾,门口有人找。”肖骏从办公室门口进来,边走边说。

“哦。”顾红星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顾红星的样子很奇怪,像知道有人找他似的,显得不知所措。冯凯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于是站起身,从窗户向门口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一哆嗦。原来,门口站着的,是花枝招展的费青青。

顾红星快步走到了门口,和费青青说起话来,费青青时不时地还掩嘴笑几下。她笑得很好看,却把冯凯笑得心惊肉跳。

虽然费青青只是来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但是冯凯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无奈肖骏一直在办公室里,他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回到宿舍,冯凯迫不及待地对顾红星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顾红星正端着脸盆准备去洗漱,听冯凯这么说,乖乖地坐回了床边,听着。

“从前吧,有条狗,找到一块肉。”冯凯说,“它叼着肉回家的时候呢,经过了一片池塘。往池塘里一看,发现还有一条狗,叼着一块肉。它总觉得池塘里的狗叼着的肉更大更肥,于是就叫了起来,想要那一块肉。结果呢,嘴一张,它自己的肉掉池塘里了。”

顾红星先是一脸莫名其妙,很快又是一副憋笑的表情。他站起身重新拿起了脸盆,说:“你才是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知道该怎么做。”顾红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宿舍。

有了顾红星的这句话,冯凯这一觉算是睡踏实了。一觉醒来,穆科长就让他俩赶去云泰市的云上县,这个县城是和龙番市南边接壤的,距离龙番市中心也有四十公里的路程。穆科长说,一大早云泰市公安局就打来电话,让他们刑侦科派员协查一个案子,但是因为电话信号不稳定,所以具体什么案情,市局总机并没有听清楚,只能让他们自己去看看了。

冯凯来这个年代一年了,已经基本了解清楚了,在这个年代,电话已经不是稀奇玩意,但是并不算普及,一般都只是每个单位有一台总机,然后接分机。在市内打电话,信号一般不会有问题,但是长途电话,通常会出现断线的情况,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很难把一件事情说清楚。

毕竟有那么远的路程,冯凯提出要动用局里唯一的那一辆吉普车,穆科长则不同意,非要让两个人骑自行车去。直到马法医主动提出要和冯凯他们一起赶去,而老马又没有自行车,穆科长才不得不同意去找局长要车。

开上了吉普车,冯凯突然觉得还不如骑自行车。虽然只有四十公里的路程,但他们开了一个多小时。基本上出了龙番市市区之后,就没有水泥路或是柏油马路了,有那么一段石子路和煤渣路还算是好的,大半路程都是在土路上颠簸,把冯凯都快给颠吐了。想到在现代,去哪个城市都是高速直达,再远了也是高铁直达,即便是到村里也有平整的村村通公路,冯凯真是觉得当时的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不仅仅是颠簸,在这个连路牌都没有的年代,更别说导航了。出了自己熟悉的地域,想要找对地方,基本得靠问人。老马算是“龙番通”了,但是一进入云上县,他也两眼一抹黑。吉普车停了十几次,问了十几次路,这才找到了云上县警方说的现场所在位置。

云上县辖区和龙番市接壤的农村叫作夹沟镇,镇子下辖的大颖村是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村落。这些人家的田地旁边都有一些机井用来取水灌溉庄稼,而尸体就是在这种机井里被发现的。

因为最近云上县干旱少雨,机井水位急速下降,大颖村村民王年友于是想到对面已经废弃的机井里看看是不是水位都下降了。这一看不要紧,他不仅发现这个废弃的机井本应盖上的石头井盖被打开了,还看见井里苍蝇萦绕,露出了一双脚底板。王年友给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去了镇子上的派出所报警。

派出所民警抵达后,通过仔细观察,发现机井里确实有一具头朝下的尸体,腰以上的部分全都浸泡在井水里,双腿则因为井内径过于狭窄而挺直朝上。井内径狭窄,尸体不能弯曲,这也给打捞工作带来了一些便利,派出所民警用绳套垂进井里,套住尸体的脚踝,然后将尸体打捞了上来。

死者是名男性,年龄不详。云上县的法医经过简单的搜索,发现尸体随身物品中并没有能够证明其身份的物件。唯一的线索就是死者身着一件印有“龙番发电厂”的工作服。因为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无法通过面容来进行身份认定,所以云上县公安局一方面派人赶往龙番发电厂去核对考勤表,从而确定失踪人员,另一方面打电话要求龙番市公安局派员协助侦查。

吉普车一停下,冯凯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强压着因为一路颠簸而带来的强烈反胃感。毕竟,作为驾驶员还晕车吐在了现场,是在丢龙番公安的面子。

“同志你好,你们到得挺快啊。”一名同样穿着白警服的年轻公安走过来和冯凯握了握手,然后摸了摸吉普车,说,“省会城市就是不一样,这出现场都是四个轮儿的。”

“啊,我们局,就这一……”顾红星连忙解释道,却被冯凯用肘关节戳了戳,才停了下来。冯凯心想,虽然他们应该是羡慕嫉妒恨我们,但是此时绝对不能丢了龙番公安的脸。

云泰市和云上县的公安开来的,是两辆三轮挎子,停在井口旁边,威风凛凛的感觉。冯凯心想自己幸亏没骑个两轮自行车来,不然可就掉价了。连一个小县城,都有挎子,整个龙番市公安局都没几辆,看来回去得想办法说动尚局长把他们的“鸟枪”换成个“炮”。

老马打了个哈哈,说:“开什么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人民服务嘛。”

“说得对,说得对。”年轻公安有些害臊,说,“这尸体挺臭的。”

经他这么一说,顾红星最先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尸臭味,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毕竟他们所站的位置,距离井口还有几十米的距离。相隔几十米就能闻到臭味,那靠近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顾红星不敢想象,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见腐败的尸体。

“高度怀疑是龙番发电厂的人,我们派出去一队人调查了,估计还得一两个小时才能回来。”年轻公安说道,“我问了一下,发电厂距离这里二十公里呢,这肯定是熟人,才这么大费周折地抛尸。找到了尸源,案件也就好破了。”

“不会是跳井自杀吧?”老马一边慢慢地从包里拿出手套,一边说道。

“不会,头上都是伤。”另一名穿着白警服的老者说道,看来是云泰市的法医。

冯凯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老者,想着,这年代,怎么法医全都是老头子?他们龙番也就老马这么一个宝,都不怕青黄不接的吗?看来是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让这个年代绝大多数年轻人望而生怯了。到现代,就好多了。

“老牛,你有接班人了吗?”老马微笑着看了看老者,又瞥了瞥刚才说话的、现在正在戴手套的年轻人。看来老马和老牛这两人关系很熟悉。

“他是侦查员,一天技术没学过,不过他自己有兴趣,我就带带他。”牛法医指了指年轻人,说道,“介绍一下,小杨,我们三个搁一起,牛马羊,赶上家畜聚会了。”

冯凯耸了耸肩膀,心想不管什么年代,干法医的都喜欢讲冷笑话。

这个年代,在哪里发现了尸体,就要在哪里现场解剖,毕竟连正儿八经的火葬场都没有几个,更不用说什么解剖室了。好在这里很僻静,尸臭也熏走了想来围观的群众,倒是个方便解剖的好位置。

“怎么?你没找个徒弟?”牛法医看了看冯凯和顾红星。

“喏,两个人都是公安部民警干校的高才生,他是学技术的。”老马指了指顾红星,“不过,一看见尸体就抖,见到这个样子的,还不得吓趴下?”

顾红星欲言又止,很不服气,快走几步走到几个人的前面,想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并不害怕。可是,当他近距离看到尸体的时候,确实差点给吓趴下。

尸体的上半身因为浸泡在井水里,已经高度腐败,高度膨隆,上衣制服的扣子本是扣着的,都因为尸体的膨隆而胀开了两枚。尸体上半身的“粗壮”和下半身的瘦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露在衣着外面的胳膊和脸呈现出暗绿色的模样,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血管纹理。尸体的眼珠几乎全部突出了眼眶外,舌头也有大部分伸出了口部,就像是一个瞪着眼睛吐着舌头的绿色巨人。尸体穿着长裤,但小腿部位布满了蛆虫,还在不停地蠕动着。

2

冯凯有些嫌弃地站在解剖地点十米开外。

对于冯凯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这种状态的尸体,他倒是看过不少,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这种不穿解剖服,几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仅仅戴着手套,就蹲在地上这样划拉尸体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当然,这个年代连白大褂都不一定配发,更不用说什么一次性解剖服、防毒面具什么的了。

冯凯亲眼看到,两个老法医在脱下尸体衣服的时候,暗绿色的尸水溅在他们的白色警服上,还亲眼看到有两只蛆虫爬进了老马的解放鞋里。他心里暗想,回去的时候,决不允许老马坐在副驾驶上。

顾红星就没有冯凯那么幸运了,他要负责照相,所以必须贴近观察。可是这剧烈的尸臭味,是顾红星从未闻过的,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避免自己呕吐在解剖现场。

顾红星看着两名老法医和那个作为帮手的年轻人一起费力地从尸体上剥下衣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要在老马的不断提示下凑上前去拍照。拍照的时候,需要将相机抵近尸体,那股浓烈的恶臭更加令人无法忍受。顾红星总是长憋住一口气,然后将相机凑上前去、对准、调焦、按快门,十几张照片拍下来,顾红星因为缺氧都有些晕乎。

不一会儿,尸体上的衣服、裤子和鞋子都已经被脱了下来,被年轻人在身边的枯草地上摆成了一排。即便是脱离了尸体,但这些饱吸了尸水的衣服依旧恶臭难忍,上面还附着了不少白色、蠕动的蛆虫。

“尸表拍完了,你先去拍衣服吧。”老马转头对顾红星说,“等我们动完了刀子,你再来拍几张。”

“嗯,头上这十几个创口,很显然是奶头锤砸的。”尸体另一边的牛法医似乎已经得出了死因结论。

顾红星如蒙大赦,不管怎么说,衣服的气味总比尸体的好一些啊。他不再听两个老法医之间的讨论和推断,而是独自来到衣物旁边,戴上了手套,开始一边拍照,一边检查。尽可能地让老法医们拉动手锯、锯开死者头颅的声音不要钻进他的耳朵里。在之前办案的时候,他看见老马用手锯锯头,就很是不舒服,每一锯都像拉在了他自己的脑壳上一样。

尸体的衣物一共有五件:一件破旧的制服外套,一件大部分被尸水染成墨绿色的白色背心,一件黑色的裤衩,一条涤纶面料的蓝色长裤和一双黑色面、白色底的布鞋。

顾红星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一会儿用手整理整理衣物,一会儿又拿起相机拍照。手套接触到衣物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衣服上湿漉漉的,那种恶心的感受就又甚一番。顾红星犹豫着,自己刚碰完衣物的手套,又不得不接触相机,回去怎么才能把相机收拾干净呢。

冯凯似乎看透了顾红星的心思,于是走上前去,接下他手里的相机,担负了协助他勘查的任务。顾红星很是感激,朝冯凯竖了竖大拇指。对衣物检查的进展很快,背心和裤衩挺破旧的,没什么奇怪的,这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破旧的制服外套之前已经被牛法医仔细检查过了,除了胸口有一个磨损得几乎消失的“龙番发电厂”字样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特征。倒是这条涤纶的裤子,引起了顾红星的好奇。毕竟在这个年代,这种面料是很时髦的,而且也不便宜。这一身破旧衣物的人,居然有这么一条时髦的裤子,这是个疑点。

经顾红星这么一说,冯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裤子,确实不一样。这个疑点,自己着实是发现不了的。在他的思维里,穿什么料子的裤子都是正常的,通过面料来发现疑点,这在陶亮十几年的警察生涯里,还没有过。

裤子因为尸体的腿挺直在井里,所以除了裤腰以外的地方都没有被污染。虽然裤兜里没有东西,但顾红星还是趴在地上,对裤子的整体进行了观察。

“你看这是什么?”顾红星突然用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

冯凯凑近一看,在涤纶裤脚的位置,有一块暗褐色的印记,于是说道:“你别告诉我,你又能找到指纹。”

顾红星没有搭话,而是从勘查包里拿出放大镜,几乎把上身贴附在地面,去看裤子上的印记。冯凯也凑近了一点,却被臭气又熏了回去。刚才不还恶心得不要不要的嘛,怎么看到了疑似的指纹,顾红星就好像闻不见味道了?

事实情况也是这样,顾红星确实因为精力的高度集中,忘记了尸臭的恶心,他趴在地上不断转换着角度,用照相机、放大镜、马蹄镜,看来看去看了一个多小时。冯凯的腿都站酸了,也不知道顾红星为何不惧臭气的同时还能不知疲倦。

老马那边,通过一个多小时的解剖,解剖工作已经接近了尾声。最后一步,是检查死者的胃内容物,而两个老头儿却在这时吵了起来。

“这明明是红色!你见过红色的鸡吗?要是黑色,我还能觉得是乌鸡。”老牛说道。

“可是这就是鸡皮啊!鸡皮疙瘩、鸡皮疙瘩,你还见过什么吃的东西,是这样的?”老马吵架的时候,都感觉语重心长。

冯凯见两个老头儿吵架吵得面红耳赤,很是可爱,于是走上前去,看了看老马伸开的手掌上放着的东西。老马吵完,还不甘心,用一个勺子从死者的胃内又舀了一下,把那些半液体状的食糜倒在手上。液体从指缝里流走,剩下固体的胃内食糜。老马翻找了一会儿,又用止血钳夹出了一块,说:“你看,你看,这还有一模一样的。”

冯凯眯了眯眼睛,说:“两个老家伙吵什么呢,这不是红皮烤鸭的皮吗?”

两个老法医顿时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老牛才说道:“嘿,还真是,这个我怎么就没想到?”

“红皮烤鸭,我见都没见过。”年轻公安说道。

“我倒是见过,去北京的时候。但我一把年纪了,也没吃过。”老马陷入了沉思,说道,“我们龙番还真有一家饭店能做这种红皮烤鸭,我听说过,但太贵了,没去吃过。就在,就在郭头镇,对!郭头镇不就是离你们云上县很近吗?我们来的时候还经过的!”

龙番市是南方城市,而且这个年代经济条件有限,人们勉强能吃饱肚子,哪儿来的红皮烤鸭吃?既然是个稀罕物件,当然就不能在老法医的“经验之谈”里了。冯凯更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一瞥,居然把侦查范围给缩小了。

“一个男人,在发电厂工作,到郭头镇吃烤鸭,吃完四五个小时就死了。”老马沉吟道,“发电厂宿舍距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不太可能是从那里被运来的吧?背个尸体,还不得累死?那是不是第一现场,应该就在郭头镇呢?”

“只要知道尸源,案子应该就好办了。”老牛说道。

话音刚落,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从远处传来,一辆两轮摩托,后轮带起飞扬的尘土向他们驶来。

“我们去发电厂调查的同志回来了。”老牛说道。

两名穿着警服的公安一路疾驰到了他们身边,灰头土脸地跳下车来,说:“没有,他们龙番发电厂说,肯定没有失踪人员。”

“啊?”老牛吓了一跳。

“发电厂是管理很严格的单位。这尸体在这里估计有四五天了,如果是发电厂的员工,四五天不考勤,肯定要给处分的,厂里不可能不掌握情况。”老马已经脱了手套,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厂里人说,他们的制服管理有问题,经常有员工丢失晾晒在屋外的制服,所以,怀疑这衣服是被人偷的。”

“那就麻烦了,这尸源到哪里查去?”还没脱手套的老牛又掰开死者的下颌,用手电筒把光打进死者的嘴里,说,“这牙齿,只能看出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没办法再精确了。”

冯凯心想,现代已经有了耻骨联合推断年龄的办法,可惜他是个侦查员,不会这办法,要不然可以帮他们再把年龄精确一些。

“只能从郭头镇的那个做烤鸭的饭店开始查了。”老马说。

“尸体都在这儿倒立好几天了,饭店老板能记得住吃烤鸭的人?”年轻公安问道。

“这年头,能吃得起烤鸭的人,不多吧?”老马说,“只能试试看了。”

“你们解剖完了,就这一个结果?”冯凯问道。

“四天到五天前,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吃了烤鸭,应该还喝了酒,四个小时后,被人用奶头锤反复击打头部导致颅脑损伤死亡。随后,尸体被凶手运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扔进了井里。”老马掰着手指,慢慢地罗列着,说,“这么多线索,还不够啊?”

冯凯揉了揉太阳穴,心想线索是不少,但是从何查起呢?即便从饭店老板那里问出点什么,查清死者的身份也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我发现了血指纹。”顾红星拿着死者裤子的一块布料走了过来,说,“死者的裤子上,有一枚清晰的血指纹。喏,我把有血指纹的裤腿给剪下来一块,你们看看。”

大家都愣住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一起命案现场中,发现血指纹意味着什么。

“不错!死者头部多处创口,会留下不少血,凶手手上也会沾着血,这时候拖动死者的裤脚,就会在死者的裤脚上留下血指纹。”老马拍了拍手。

“不,不是拖裤脚,凶手是架着死者的上半身拖动尸体的。”顾红星自信地说道,“死者的双鞋后侧都有新鲜的磨损痕迹,我们走路是不可能磨到鞋的后侧,所以肯定是拖动形成的。”

“哦,这个不和你抬杠,反正对破案也没什么用。”老马笑了笑说道。

“不,有用。”顾红星说,“凶手是架着尸体的上半身,向后退,尸体的双足后侧和地面摩擦,一直到井口。我刚才看了井口边,因为天气干旱,土地比较硬,但尸体的双足还是在土地上划出了两道摩擦痕迹。我沿着这两道摩擦痕迹寻找,发现在靠近井口的地方,这个痕迹发生了中断。”

“中断了是什么意思?”老马问道。

“中断了,就说明拖拽的过程中,在这里发生了停留。”顾红星说,“我判断,凶手应该是把尸体拖到这里,看位置比较隐蔽,就把尸体放下了,来到了井口边,掀开石头井盖。”

“井盖上没有指纹?”

“没有,井盖是粗糙的水泥块,不可能找到指纹。”顾红星说道,“因为掀开井盖需要很大的力气,而且井口边缘的土壤相对松软,所以凶手在井边留下了一枚残缺的立体足迹,初步看鞋底花纹,是解放鞋。再仔细看地面上的摩擦划痕,一直延伸到这枚立体足迹旁边。”

冯凯看了看井口,发现井口确实有一堆顾红星刚才倒上去的石膏,用来提取立体足迹。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走神,这家伙居然干了这么多活儿。他难道不累吗?

“这口井是废弃井,如果足迹不是报案人的,那很有可能是凶手的。”冯凯点了点头,说道。

“肯定不是报案人的。”派出所民警插话道,“报案人穿的是布鞋,这个我很确定。”

“只能说,等我们有了嫌疑人,能和嫌疑人的足迹比对上最好,比对不上,也不能说嫌疑人就没有嫌疑。”老马说道。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那两条摩擦痕迹就是死者的鞋后跟摩擦出来的,这个痕迹的末端足迹和摩擦痕迹同样新鲜,加之井盖又能确定平时是闭合的,那么这枚足迹的证明效力就应该增强。”顾红星坚持己见,“我虽然无法单单通过地面的摩擦痕迹和足迹来判断它们形成的具体时间,但是可以结合死者鞋子来判断。死者鞋后跟的摩擦痕迹是非常新鲜的,说明很有可能就是死亡前磨损的。恰好,地面上又有条形拖擦的痕迹,和死者鞋后跟的摩擦痕迹吻合,这就说明地面上的拖擦痕迹是新鲜形成的。而那一枚足迹的新鲜程度和地面拖擦痕迹的新鲜程度吻合,说明足迹也是新鲜的。那么就可以证明足迹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对了,我看了死者布鞋的鞋后跟摩擦痕迹,一定是新鲜的,一定是和这里的地面摩擦形成的,只可惜,光线有问题,我没法拍摄得更清楚。”

这个复杂的逻辑题,让冯凯都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顾红星要表达的意思。

“用翻拍架啊。”年轻公安似乎没有想那么多,说道。

“我们没有。”

“我们有啊。”年轻公安一边说着,一边跑到一辆挎子旁边,从车斗里搬出一个灯箱和几个金属件。他只花了五分钟,就麻利地用扳手把几个零件组装了起来,和顾红星向往的翻拍架一模一样。

“可是,这荒山野岭,没电啊。”冯凯很是好奇。

“有这个。”年轻公安拿出两根连着电线的钳子,把钳子夹在摩托车的电瓶两极,然后发动了摩托车,灯箱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说:“怎么样?随时取电!”

“你们居然有这么贵的东西。”顾红星有点羡慕,连忙把鞋子放到灯箱上,用支架固定好相机,进行拍摄。

“这一定能拍得很清楚。”顾红星一边拍摄一边说,“鞋后跟的磨损痕迹,甚至鞋底皱褶里夹杂的泥土沙砾都能拍得下来。”

“我说你有必要多此一举吗?”冯凯看着顾红星兴奋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都拿到血指纹了,还搞这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证据当然越多越好。”顾红星像是想起了什么,壮着胆子拿起尸体的手,抹上黑墨水,在指纹卡上捺印着指纹,说道。

冯凯知道,这个年代可能还没有“证据链”这个新鲜的名词,但是顾红星已经意识到了证据种类多的优越性,算是超前思维了。

顾红星仔细地把死者的鞋子前后左右都拍了个清楚后,看年轻公安要收起翻拍架,赶紧又把刚刚凝固起来的石膏足迹拿了过来,进行了全方位的拍照。一番拍照后,顾红星这才恋恋不舍地看着年轻公安把翻拍架拆卸成多个组件,和取电的电线一起重新装回摩托车的车斗里。

“这个,看起来没那么复杂啊,不就是灯箱加支架吗?”冯凯走到顾红星的背后,说道。

顾红星回头看了看冯凯,没有说话,眼神里尽是羡慕。

“你有没有想过,领导不给我们买,我们可以自己做啊。”冯凯拍了拍顾红星的肩膀,在他的耳朵边说道。

顾红星再次回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光芒。

“你以前不是当过玛钢厂的工人吗?手那么巧,还有我帮你,肯定能做出来这个东西的。”冯凯自信地一笑。

3

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已经结束,两地公安人员在一起商量了侦查破案的分工。因为尸体距离云上县火葬场比较近,所以由云上县公安局的同志们负责想办法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去保存。

唯一能够做红皮烤鸭的饭店在龙番市境内,死者又穿着龙番发电厂的制服,所以对尸源的寻找,则落在了冯凯他们的肩上。一旦查明了尸源,则根据死者户籍所在地,来决定由哪一边公安负责主导此案侦查。

冯凯一行三人,凭借记忆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开了大约十公里的时候,来到了郭头镇。

老马不疾不徐地挪着步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红皮烤鸭就在这个镇子上。”

直到这个时候,冯凯还在因为能根据一个吃食寻找尸源而叹为观止,看来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有物资匮乏的好处啊。

随便问了几个镇子上的群众,一说到红皮烤鸭,大家都指了指镇子东边的“第五生产队食堂”,说里面的大厨郭有富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皮烤鸭,只不过这种“独门绝技”不轻易展示,大家都没吃过,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吉普车开到了生产队食堂门口,冯凯大失所望。这个具有“独门绝技”的食堂,门楼子破破烂烂的,和其他生产队食堂没有任何区别。走进了食堂,他看到了正在忙碌地收拾着午餐残羹的老两口,应该就是会做红皮烤鸭的郭家老两口了。老两口衣着朴素,戴着蓝色的套袖,用抹布擦拭着破旧的木质餐桌。郭有富的裤子上还打了两个补丁,围裙上也有补丁。冯凯知道,这个年代,即便有人会做别人不会做的东西,也不能售卖,如果是私自售卖,那可就得担个投机倒把投机倒把罪:即是犯了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手段获取利润行为的罪名。1997年,此罪名已被取消。的罪名。

“你们这是?”郭有富看见三名警察走进食堂,说道。

“我们就是想试试你家的红皮烤鸭。”冯凯嬉皮笑脸地说道。

“吃不起。”顾红星拽了拽冯凯的衣襟,小声说道。

“你们有介绍信吗?”郭有富说道,“来办公的,可以在我们这里吃饭,但红皮烤鸭没有,有两年没做了。”

“真的两年没做了?”冯凯盯着郭有富说。

郭有富的眼神有点闪烁,说:“我们这是食堂,又不是饭馆,以前收成好的时候,生产队来领导了才会做。”

“可是你四五天前,明明做了嘛。”冯凯说道。

“你这是听谁说的。”郭有富笑得不太自然。

“你儿子,是在发电厂工作?”一直在一旁背着手溜达的老马问道。

“是,是啊。”郭有富有些慌张。

冯凯和顾红星则十分兴奋,他俩走了过去,发现老马已经走到了厨房内侧的隔间里。隔间是老两口平时居住的卧室,卧室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陈列着十几张照片。相框的右下角的照片,是一个年轻人在几根大烟囱前照的照片。他的穿着和现场尸体上的穿着一模一样,是一套制服,这制服,就是龙番发电厂的制服,而后面的大烟囱,正是龙番发电厂的烟囱。

“你儿子有几天没回来了?”顾红星急着问郭有富。

郭有富被这么一问,有点慌张,想了想,说:“没有啊,他昨天晚上还回来的。”

“昨晚?”顾红星有些迷惑了。

“来,我们还是说回烤鸭吧。”冯凯此时似乎心中有数了,把话题拉了回来,说,“提示一下,我们现在办的是杀人案,不是贪污案。”

“杀,杀人?”郭有富顿时慌了,说,“你是说唢呐吗?唢呐胆小,他不会杀人的,绝对不会。”

看来这个“唢呐”就是郭有富的儿子了。

“啊,唢呐他,他没事吧?他今天早上八点钟才去上班啊。”郭有富似乎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自己的儿子不会是被害人吧。

“他没事,他好得很。”冯凯想起了去发电厂调查的民警带回来的结论,于是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郭有富和老伴吓得发白的脸,突然有了些血色。

“我们还是说说烤鸭的事情吧。”冯凯拉着郭有富坐了下来,说,“大概四五天前,你做给谁吃了?”

郭有富想了很久,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我真该死,这种社会主义蛀虫干的事情我真的不该干。上个礼拜几我忘记了,也就是四五天前吧,食堂买了只鸭子,准备做给大家吃。结果被我那不孝顺的儿子看到了,他说自己的大哥非要吃红皮烤鸭,让我克扣下来半只做给他和他大哥吃,不然他大哥会找他麻烦。唉,我这个儿子啊,交友不慎啊,和这个混混勾搭上了,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情呢。”

“你说的他大哥是谁?”

“就是我们镇子上的郭金刚,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没人敢得罪。”郭有富说完,又有些后怕,说,“你不会和他说,是我说的吧?”

“放心,绝对保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冯凯说道,“那天,只有你儿子和郭金刚吃了红皮烤鸭吗?”

“那肯定,我只留下半只鸭子的后腿做了烤鸭,其他的部分,还是剁碎了烧大白菜给乡亲们吃。晚上他俩边吃边喝到晚上七点多,天都黑了。”郭有富说,“之所以只弄那么一点,是因为我也不能苦了队里的乡亲们啊。当时郭金刚还说我小气,只做了这么点儿。”

“那,郭金刚这个人,还有他的家庭是个什么情况?”冯凯趁热打铁。

郭有富见公安们居然不追究他贪污的事情,似乎放松了点,说:“是个坏人,彻头彻尾的坏人。三十来岁了,天天就是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镇上的人都怕他,绕着他走。我那不孝子唢呐一个月不到四十块钱的工资,估计有一半都‘孝敬’给那家伙了。哦,对了,他看到唢呐的制服不错,就要去穿,唢呐买了条的确良的裤子,还没穿热乎呢,也被他‘借’去了。你说,衣服裤子都给他扒了去,再这样下去,不就是给他当狗的份儿了?”

冯凯和顾红星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兴奋。

“郭金刚的家里人,我不是很了解。”郭有富说,“就知道有个老婆,在市里当护士,比他小十岁,年轻漂亮。听说每个月工资也都给他挥霍得差不多了。刚结婚没一年吧,还没孩子。真不知道这姑娘是咋被他骗到手的。”

“做完烤鸭后的最近几天,你看到他了吗?”冯凯说,“你儿子有提过他吗?”

“没看到过了,我儿子这几天连续上班,到下礼拜才能连休。”郭有富连忙说,“不信你去发电厂问问,我家儿子绝对不会干杀人放火的坏事的。”

“郭金刚家,住在哪里?”冯凯问道。

“镇子东边,具体的位置我不清楚,得等我儿子回来问问才知道。”郭有富说,“不过他上连续班的话,晚上是不回来的,太远了嘛,坐完了公交车,还得走十几里路。所以他平时都住厂里宿舍。昨晚回来是拿换洗衣服的。”

“行了,你的秘密我会帮你保守,我们来问你话这事儿,你最好也别和别人说。”冯凯嘱咐郭有富。

郭有富连忙顺从地点着头,说:“谢谢公安同志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我也会让我家唢呐好好做人,远离坏人!”

冯凯觉得好笑,四分之一只鸭子而已,就搞得像是罪大恶极的罪犯,他算是明白了“纯朴”两个字究竟怎么写了。

冯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调查进度,所以没去镇子上的派出所,而是驾车直接朝镇东去了,遇见一个路人,他停下车来问道:“老乡,郭金刚家怎么走?”

路人皱了皱眉头,又打量了一下穿着警服的冯凯和吉普车,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绕着走开了。

冯凯很是无奈,跳下车来,拉住另一个路人,问道:“请问郭金刚家怎么走?”

这个路人挣脱了冯凯,低着头快速离开。

“这,这都是什么意思?”顾红星一脸不解。

“避瘟神哪,你懂不懂?”冯凯说,“这个郭金刚,别人都把他当成瘟神呢,没人敢招惹。”

“那可怎么办?”

“你们觉得,这具尸体就是郭金刚对不对?”

“那肯定是。”老马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衣服裤子都对得上,肯定和他有关。要么是他被杀了,要么是他杀了人,和人换了衣服。后者可能性很小啊。”

“好。”冯凯点了点头,跑到路边的一架板车上,站了上去,喊道,“乡亲们,郭金刚完蛋了,以后永远也回不到这里了,为了你们的安全,你们得告诉我们郭金刚住在哪里。”

冯凯用了个一语双关,无论是哪种情况,郭金刚确实都回不到镇子上了。

几名群众眼神疑惑地看着板车上的冯凯,也有几名群众半信半疑地犹豫着。冯凯敏锐地捕捉到那些半信半疑的眼神,跳下板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看到了,我是公安,政府会欺骗你们吗?”冯凯说道。

一名群众迟疑地举起了手臂,指了指远处,说:“那边,邮局的后面有个小院,就是他家的。”

“谢谢啦!”冯凯蹦跳着回到车上,一脚油门就开到了镇邮局的后街小巷。

目标院落静悄悄的,可是大门却是虚掩着的。顾红星推开院门,向里面看去。院子里是三间小房子,除了中央的卧室以外,左右两侧是厨房和茅厕。院子不大,一眼就能尽收眼底,肯定是没人。院子里堆放着不少玻璃酒瓶,有啤酒和白酒的,看来郭金刚还真是个酒虫子。

顾红星戴上手套,迈进了院子里。冯凯下意识地想拦住他,在现代,没有搜查证就随便进入别人家里可不行,就算搜到了东西,也不能当证据用。可是他转念一想,在这个时候,可没那么多规矩,要是也像现代一样要开车回去办证再回来,就得天黑了。

郭金刚的家里陈设很简单,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画像的日历,破桌子、破床,除了卧室的电灯以外,就找不到其他家用电器了。家里的桌上有一层浮灰,看来主人是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家里的角落里都散落着酒瓶,显得很凌乱,而大衣柜里的换洗衣服却折叠得很整齐,说明家里是有女人张罗的。

老马还在卧室中徘徊着,良久,他在五斗橱上找到了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二十来岁的女子的半身合照。冯凯知道,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结婚照了。那时候的结婚照都只是拍个半身合影,然后放大到六七寸,还是黑白的,不像现在的结婚照那么麻烦。他想起自己和顾雯雯拍结婚照的时候,用了照相馆三套衣服加上他们俩自己的警服,拍摄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半,给他累得够呛。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幸福而甜蜜。

“嗯,死者就是郭金刚。”老马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这都看得出来?”顾红星走过来看了看,说,“有点玄乎了吧?”

“你懂啥?”老马慢吞吞地说,“这就是法医的慧眼。”

“人死了,就不好认了,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

“普通人是不好认,但法医还是能认出来的。”老马说,“从五官的位置,还有颅骨的形状就能认出来,不过这需要几十年的经验积累。”

顾红星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地面和桌椅上寻找着什么,每次看到鞋子,还要拿起来看看鞋底花纹。

冯凯知道顾红星不信老马,但是他是信的。再过二十年,颅相重合技术就要问世了,说白了也就是用计算机来比对颅骨和照片,看五官位置和颅骨形状吻合不吻合。老法医的经验有的时候并不比计算机差。

冯凯和老马搜了一圈,除了那张结婚照之外,就没有再找到什么其他的东西值得带走了。而顾红星则是收获不小,他从现场的酒瓶、茶杯、碗碟上黏附了不少指纹。冯凯这才从自己的固定思维里跳了出来:在二十一世纪,只需要一个DNA就能明确死者的身份,而在现在的年代,指纹确定身份的作用是唯一性的。

“哎,你看这床腿上,是不是有几滴红色的东西?”老马戴着老花镜,指着床腿说道。

冯凯也凑前看了看,床腿上有几滴尾端带有毛刺的红色印记,很像是血迹。可是现场的茶几金属件都是红色的油漆,也不能排除那是油漆。冯凯说道:“你有没有那种一滴试剂就能判断是不是人血的东西?”

老马看了看冯凯,说:“你小子懂得还挺多啊。联苯胺是吧?这个我还真没有。”

“那怎么办?用棉签蹭一下,看能不能蹭下来?”

老马点了点头,从勘查包里掏出一包棉签,拿出一根用水浸湿,然后擦蹭了几下。床腿上红色的印记果真被蹭到了棉签上。

“看来是血迹,回去我看看血型,和死者的能不能对得上。”老马说。

“应该能。”顾红星说,“现场的这个水泥地面,有明显的被打扫的痕迹。犯罪分子杀完人之后,打扫了现场。所以,我找不到足迹,你们也找不到其他血迹。还有,你们看,床单枕套是洗干净的,我感觉是杀完人后,刻意换上的。”

“在床上杀人的可能性大。”老马说,“死者是额部受伤,枕部却没有衬垫伤衬垫伤:身体某个部位受到外力打击,该部位对侧的身体部位和地面或物体接触,因为力的作用形成损伤,称之为衬垫伤。比如,打击一名仰卧的人的额部,其枕部和地面接触,也会有相应的损伤,这个损伤就是衬垫伤。,用锤子打了那么多下,没有衬垫伤,只有可能是在枕头上。而且,十几次打击位置密集,说明死者没有躲避和抵抗,很有可能就是睡觉的姿态。”

“你说,究竟是什么人会杀他?”顾红星自言自语道。

“这人凶神恶煞一样,一般人不敢得罪。”冯凯说,“但是他天天欺负人,总有人会仇恨他吧?”

“我刚才看了,大门没有撬压痕迹,院墙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顾红星说,“凶手只有可能是从大门进入的。既然死者是在睡眠状态下被打击,那就不是敲门入室了。看来,凶手要么就是家里人,要么就是大门没关好,让凶手溜门入室了。”

“你说,一个溜门入室的人,杀了人,直接跑就是。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打扫现场?换床单枕套?把尸体移出去十几公里?”老马说道。

三个人一起陷入了沉思。

“不管怎么说,先得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顾红星扬了扬手上的十几张指纹卡,说道。

“还有,得把他老婆尽快找到。”冯凯又看了看结婚照,说,“姑娘长得挺漂亮,怎么会嫁给一个人渣呢?”

“人渣?嗯,这个词好,这个词很有概括性啊。”老马哑然失笑。

“咱们龙番市有多少医院?”冯凯问道,“既然是护士,应该很好找吧?”

“除了几家医院以外,还有乡镇卫生院呢。”老马说,“我看,不是很好找。”

“我去问。”冯凯风一般地冲出了院落。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他说:“问到了,龙番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急诊科?”顾红星涨红了脸,说,“那,那是林医生她们科的。”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他丫丫。”冯凯说,“和唢呐一样,连续上班的时候,她住在宿舍,连续休班,就回家来。但是邻居已经有一个多礼拜都没看到过她了。”

“怪不得家里浮灰这么多,看来她也是好几天没回家了。”顾红星说完,看了看冯凯的眼神,说,“你不会怀疑就是她干的吧?”

4

从郭头镇开回龙番市,有二三十公里路,他们开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上,顾红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回到公安局,他就迫不及待地钻到办公室里,用马蹄镜开始看指纹。

老马也没有闲着,拿出了棉签,在生理盐水中浸泡,开始做血型。

半个小时后,最先得出结论的是老马。老马说:“现场床腿上的,是血。B型血,和死者的一样。”

“耶!”冯凯挥舞了一下拳头。

“我都说了,看头型,就是郭金刚。”老马说道,“当然,还是得红星那边最后确定。”

冯凯转头看向顾红星,没想到这家伙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趴在马蹄镜上,头也不抬,反而是面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发呆。

“干什么呢你?”连冯凯走过去都没有打断顾红星的思绪,只能用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顾红星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了,说道:“现场找到的几枚右手拇指,都是属于两个人的。其中一个是死者郭金刚。”

冯凯又“耶”了一声,从住处找到的大量指纹,都能印证是死者的,那就说明这个死者属于这个住处。看来身份认定是没有错的,这个全镇子人视作瘟神的郭金刚是真的被杀死了。

“你把案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啊。”冯凯说,“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另一枚指纹我也见过。”顾红星茫然的眼神转了过来,盯着冯凯,说,“就是那一枚在死者涤纶裤子上留下来的血指纹。”

这样说起来有点绕,冯凯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才反应了过来,说:“好啊!一个家里最常见的两个人的指纹,当然是夫妻两个人的指纹。说明,那枚血指纹就是死者妻子的啊。你说过,血指纹是最有证明效力的指纹类型,那就说明他妻子丫丫就是作案凶手啊!你看,我怀疑的,没错吧?”

“可是,可是林医生现在就和杀人凶手在一起啊!”顾红星说完,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向办公室门口跑去,却被冯凯一把拉住了。

“如果丫丫真的是杀人凶手,那她现在已经和林医生在一起工作至少四五天了。”冯凯说,“如果会对林医生不利,早就动手了。”

“不,案件没发案的时候,她不会。现在有可能她知道案件发案了,说不定就会!”顾红星挣脱了冯凯,向宿舍跑去。

冯凯摇了摇头,心想,也可以理解,即便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涉及他最关心的人的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就像他一样,如果顾雯雯下班回家晚了,他就会各种胡思乱想,是不是遇见歹徒了?是不是交通事故?

冯凯跟随着顾红星的脚步,追了出去。两个人一刻不停地奔跑到了他们的宿舍楼,向二楼奔去。虽然他们和林淑真住在隔壁,但是因为医生和警察这两种职业加班夜班都多,他们见面的次数还真是不多。

顾红星跑到林淑真宿舍的门口,喘了几口气,像鼓足了勇气一样,敲了几下门。

屋内有拖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林淑真拉开了门,从门后面露出了半张脸。一见门外的是顾红星,林淑真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她先是有些惊讶,紧接着双眼的神色就黯淡下去,低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在睡觉”,然后大门就关上了。

莫名其妙地吃了一个闭门羹,让顾红星很是纳闷,他愣在门口半天,不知所措。

冯凯苦笑了一下,对顾红星说:“都说了,让你别张嘴,肉会掉的。”

说完,他拉开顾红星,重新敲响了大门,说道:“林医生,我们是有公务找你。”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是真的有公务,涉及了你的安全。”冯凯喊道。

“我安全得很。”林淑真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你把门打开,我就说一句话,如果你还不想听,我们就走。”冯凯不确定宿舍里有没有其他人,因此没有在楼道里说出案情。他侧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发呆的顾红星,又对门里喊道,“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被打开,林淑真站在门口,用手梳了梳头发,说:“你说吧。”

“丫丫是个杀人犯。”冯凯看了看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于是低声说道。

林淑真瞬间被惊着了,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向屋内的另一张床看了看,说:“你们胡扯什么?”

“你想知道原委吗?让我们进去说。”冯凯左右看了看,说道。

林淑真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公共宿舍的走道里说,肯定不合适,所以犹豫了一下,把大门拉开,侧身让两人进屋,还小声嘀咕了一声:“你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

顾红星此时也回过神来,他似乎通过察言观色知道了一些信息,于是指了指那一张空床,说:“丫丫就住在这里?”

林淑真似乎不太想搭理顾红星,但是冯凯刚才的那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她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她连班的时候,住在这里。”

顾红星走到床前,看床铺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双白球鞋,拿起来看了看鞋底,摇了摇头。

“丫丫大名是什么?”冯凯问道。

“袁婉心。”林淑真说。

“她结婚了你知道吗?”冯凯接着问。

“大概知道,好像听她说过,她的父亲给她相的一个婆家,住在哪个镇子上。”林淑真说,“但是她几乎不提她的丈夫,大家有的时候会说,她一个市里的姑娘,怎么嫁到乡里去了。”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四五天前吧,啊,应该是上礼拜三,晚上大概九点多钟,她明明应该连休回家的,但还是跑来宿舍了。”林淑真想了想,说,“当时她好像不舒服,回来就躺在床上睡了,我也就没多问。后来她的两个休息日,正好是我的上班日,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在宿舍干什么,但肯定没回家。这几天轮到她上班了,今天也是在班上呢。”

“不舒服,嗯。”冯凯点了点头,说,“她的丈夫在那天晚上被人锤杀了,尸体抛进了井里,尸体上有她的血指纹。”

林淑真再次瞪大了眼睛,瞪了冯凯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不,不可能!她怎么会杀人!”

“即便不是她干的,她也一定是帮凶,不然血指纹哪里来的呢?”冯凯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不可能把‘杀人犯’三个字写在脸上,一旦她知道公安开始调查此案了,很有可能对你不利。你不知道,因为担心你,小顾刚才差点把鞋子都跑掉了。”

后面这句话有些唐突,让顾红星和林淑真两人不约而同地脸红了。

“不,我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丫丫会杀人。”林淑真摇了摇头,说,“她现在就在科里,我带你们去问她。”

“也行。”冯凯点点头,等待林淑真把拖鞋换成了白球鞋,和她一起向人民医院走去。

路上,顾红星问道:“你的那双解放鞋,换了?”

林淑真头也不回,爱搭不理地说:“医院发的,一人三双。”

很快,三个人来到了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厅。大厅里很忙碌,不时地会有人被两个人架着、一个人背着跑进大厅,几名医护人员推着移动担架迎过来,把伤者或患者放在担架上,然后推进两扇活动木门里。

“你们医院这么忙啊?”顾红星咋舌道。

“反正不像你,有那么多闲工夫。”林淑真回道。

顾红星莫名其妙地想,他也很忙啊,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了?冯凯倒是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破案要紧,他只是哑然一笑。

还没有走进急诊科的医生办公室,又有两名医生和三个护士推着移动担架跑了出来。林淑真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白球鞋的姑娘,说:“丫丫,他们说你用锤子杀了你丈夫,还抛尸到井里。”

和林淑真刚听到那句话的反应一样,这个姑娘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眼神黯淡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凯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马大哈的林淑真,居然就用直接质问的方式来和犯罪嫌疑人交流。之前他已经在脑海里想好的好几种审讯策略,在这一瞬间就全部失效了。

“莽撞啊!莽撞!”冯凯一边低声自语着,一边做好了准备,防止袁婉心乘其不备逃离或者自残,甚至是拿林淑真当人质。一方面,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制服袁婉心,毕竟她和林淑真离太近了,他怕他刺激到了这个隐藏的凶犯。毕竟他曾和很多杀人犯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这些杀人犯会觉得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的结果都是死,所以绝大多数都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负隅顽抗。

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袁婉心抬起头来看着冯凯,说:“是的,是我杀的,你抓我吧。”

这个回答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顾红星和冯凯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让杀人犯就范;而林淑真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无法抑制。

冯凯没有被林淑真的情感所感染,他走上前去,给袁婉心铐上手铐,说:“走吧,去公安局里说。林医生,你也一起,我们需要记录你的口供。”

袁婉心没有抵抗,也不扭捏,她举着被铐在腹前的双手,昂首向医院大门走去,一脸的落寞。细心的顾红星此时发现,急诊大厅里各式各样的人都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于是摘下了自己的大盖帽,放在袁婉心的手上,算是遮挡一下那副闪着寒光的扎眼的手铐。

回到公安局,冯凯叫上穆科长一起,把袁婉心带到了审讯室里,铐在了审讯椅上,准备开始审讯。而对林淑真做询问笔录的任务,就落在了顾红星的肩上。在这个年代,公安局还没有设置专门的办案中心和规范的询问室,所以顾红星把林淑真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进行询问。

此时的林淑真,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她不可能杀人,她人那么好,所有同事都喜欢她。”

看到林淑真拿着她那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擦着不断奔涌而出的眼泪,顾红星更是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林淑真,只能从抽屉里拿出指纹卡,耐心地告诉林淑真,他们是如何判断袁婉心是杀人凶手的。正在说着,老马从审讯室里采集的袁婉心的指纹也送来了,顾红星用马蹄镜只是看了一分钟,就说:“完全不错,那枚血指纹就是丫丫的。指纹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全世界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这个绝对不会错的。”

顾红星的“安慰”让林淑真更加失控,她喊道:“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杀人!”

相对于笔录受阻的顾红星,冯凯那边的审讯则进展得非常顺利。

“你为什么要杀他?”既然袁婉心已经招了,冯凯就开门见山地问了。

“因为他喝完酒就打我,我受不了了。”

“你是怎么杀的他?”冯凯问。

袁婉心不知道是过度激动还是交代后的骤然放松,似乎有些虚脱,坐在椅子上都有些摇摇晃晃地说:“用锤子,锤子我扔了。”

“打了多少下?打在哪里?”

袁婉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打了多少下,但打的是头。”

冯凯点了点头,看来口供都能对得上,他说:“然后呢?”

“然后我把他扔井里了。”

“哪口井?”

“不记得了,随便找的。”

“你是怎么把他弄到井边的?”

袁婉心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平时骑自行车,我用我的自行车运的。”

冯凯还想再问些什么,被袁婉心抢先一步打断了,她说:“你不要再问了,人是我杀的,你们快点枪毙我就行了。”

说完,她趴在了审讯椅的台子上,不再说话。任凭冯凯再怎么询问,她都缄口不言。

“行了,送去看守所吧,等她情绪稳定了再说。”穆科长站起身来,拍了拍冯凯的肩膀,说,“你不错,你是福将啊。”

穆科长和冯凯回到办公室,林淑真还在那儿哭着,而顾红星眼前摆着的笔录纸上,还是空白一片。

“别问了,我们送她回宿舍吧。”冯凯招了招手,和顾红星一起扶起哭成泪人似的林淑真。

林淑真拽着冯凯的衣袖说道:“真的不是她,不是她!”

冯凯说道:“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丫丫被家暴的,啊,就是被她丈夫殴打的事实,说不定她不会被判死刑。”

说完,冯凯又后悔了。这个年代,并没有“少杀、慎杀”的理念,对于严重暴力犯罪,都是快判重判,没有人会等到他调查齐了袁婉心其实是受害者的证据。即便能调查齐证据,也不一定会因为死者过错在先,而对袁婉心减轻判罚。

以目前的口供来看,袁婉心大概率是会被枪毙的。即便不看口供,证据也显示,袁婉心有最大的作案嫌疑。

将林淑真送回了宿舍,冯凯和顾红星也回到了隔壁。因为不到一天的时间就顺利破获杀人案,穆科长非常高兴,让他二人早点回去休息,还给了他俩一天的假期。可是,这两个人压根没有休假的心思,当天晚上也一直难以入眠。

顾红星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中,他看见袁婉心被拖到刑场之上,被冲锋枪顶住了后脑勺,随着一声枪响,顾红星被惊醒了。他坐在床上喘着粗气,看见对面的冯凯也并没有睡着。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起床穿衣。

“你去哪儿?”

“现场。你呢?”

“我也想再去郭金刚家里看看。”

“走!”

5

此时已经凌晨四点,夜空中还有星星闪烁着。宿舍的楼道里,林淑真趴在栏杆上,仰望着星空。即便是冯凯和顾红星莽撞地打开宿舍门,也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

“林医生,你这是?”冯凯倒是给楼道里的人影吓了一跳。

林淑真缓缓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两人。

“啊,我,我们想再去现场看看,确认一下。”顾红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有点害怕林淑真了。

“能带上我吗?”林淑真盯着冯凯,说道。

冯凯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看顾红星,迎上了顾红星期许的目光,于是说:“可以是可以,但我们得骑车去,而且,很颠。”

“我不怕颠。”林淑真似乎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为了让林淑真坐在顾红星的车架上,冯凯找了一大堆理由,说什么自己太困了骑车不稳,说什么顾红星车技好一些等等,可是都没有用。因为林淑真还是毅然决然地坐在了冯凯的载物架上。这就导致了他们两个小时的路程中,顾红星都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骑车来到了郭头镇派出所,因为郭金刚家作为命案现场,已经被派出所上了锁。看到冯凯他们三人这种奇怪的组合,值班民警只是笑了笑,就拿着钥匙带他们去现场了。

“郭金刚本来不是我们镇子的人,是因为他的父亲调动来我们镇政府当了几年的文书,政府就给他分了那个小院子。”民警说道,“后来他父亲退休,回老家照顾老人,而郭金刚则来政府撒泼耍赖,不愿意把小院子还给政府,于是就等于把这房子霸占了。其实这个房子还是政府的。”

“家属通知了吗?”冯凯揉着酸麻的臀部,问道。

“没有,昨天下午才接到你们的电话,就了解了这些情况,我们准备天亮后安排人去郭金刚的老家,不远,十几公里。”民警说,“郭金刚的母亲脑中风瘫痪在家里,平时是他父亲照顾,他从来也不回去探望一下。”

说话间,就来到了郭金刚家的小院,民警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院门。

冯凯走进了院内,打开了卧室的灯。卧室里的陈列和昨天白天来的时候并无二致,除了地面上是被打扫过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可疑的地方。

两个人在房间的各个橱子里搜查了一番,顾红星找到一个铝制的小铁盒,里面装着手术刀柄、刀片、缝针、缝线还有注射器。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林淑真解释道,“有的时候,需要在家里练习注射和切开缝合,这是我们急诊科每位医护人员必须熟练掌握的技术。”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有更顺手的杀人凶器,为什么要选择锤子呢?”顾红星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注射器和手术刀都能杀人吧?”

“对,空气针就行。”林淑真给顾红星抛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顾红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独自一人出了卧室,走到了东头的厨房,打开电灯。昨天白天,他们主要是搜查了卧室,而对厨房,并没有仔细观察。此时,顾红星才发现,厨房灶台上的锅里,有被烧焦的油麦菜,而旁边的小煤炉上放着一个铝锅,里面的米饭也都结了厚厚的锅巴。

顾红星找来一根树枝,捅了捅炉灶,发现灶台下面的柴火和小煤炉里的蜂窝煤都已完全烧成了灰烬,是自然熄灭的,而不是人为熄灭的。他皱着眉头低头沉思的时候,突然发现厨房的土地面上,有一处暗褐色的滴状痕迹。

顾红星趴在地上,用嘴吹掉地面上的浮灰,仔细地找着,很快就在痕迹的附近找到了其他几滴类似的痕迹。他从包里拿出棉签浸湿,将痕迹擦拭了下来。

“你趴在地上干吗?”在一旁观看的林淑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问道。

“你看这是什么?”顾红星指着痕迹说道。

“酱油?醋?”林淑真问道。

顾红星微微摇摇头,却因为激烈的思考而没有搭理林淑真。

林淑真噘起小嘴,走了出去。

“我们去抛尸现场吧?”顾红星提取好暗褐色的痕迹,走出了厨房,对冯凯说道。

冯凯点点头,也从卧室走了出来,拍了拍派出所民警的肩膀,说:“麻烦你了,你回去吧,我们要去抛尸现场看看。”

坐在自行车载物架上两个多小时,可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听说又要骑车,林淑真有些面露难色。

顾红星注意到了这一点,体贴地说:“时间还早,我们走一段路再骑车吧。”

三个人在清晨的薄雾中,走了半个小时,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压抑了很久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些缓解。直到林淑真主动提出“我们骑车走吧”,三人这才跨上自行车,靠着记忆,向抛尸现场进发。

又骑了快一个小时,他们才到了现场的水井。这个地方很偏僻,现场也没有采取什么保护措施,通过被三轮摩托和吉普车轧伏的杂草,他们很快找到了现场的水井。

顾红星走到水井边,看着昨天留下来的石膏的白色痕迹,又趴在地上,观察那些被死者鞋跟拖擦而形成的痕迹。

“我觉得不对劲啊。”冯凯看着天空,说道,“我们从现场骑车过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从现场这里,回到咱们公安局,恐怕得要三个小时。厨师郭有富说,那天晚上,郭金刚吃饭到七点多才走,而丫丫九点多就到了宿舍,这时间来不及啊。”

顾红星抬起头,看着林淑真,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就是九点多!我不会记错的。”林淑真发誓赌咒一般地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顾红星说,“我记得老马说过,死者是在吃红皮烤鸭后四个小时才死亡的,对吧?”

“就算他六点钟就把烤鸭吃了下去,十点钟才死啊。”冯凯似乎也想起了法医们的推断,“不过不知道法医推断得准不准。”

“而且,女式自行车的后架上,能驮一具尸体,还不被路人发现吗?”顾红星说道。

冯凯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后架,然后点了点头。

“还有,痕迹这边也有问题。”顾红星指着地面说道,“我在现场的时候就说了,尸体是被架着上半身在地面拖行的。一般拖着尸体走的,都是一个人作案。因为两个人,就可以抬了,那样更省力。可是,一个人作案的话,要架起一个大男人的上半身,那么瘦弱的丫丫能做到吗?”

“难道当时丫丫正在掀开井盖?”冯凯问道。

“井盖是石头做的,凶手掀开井盖的时候,甚至都在干涸的泥土上留下了足迹。”顾红星说,“同样,我认为一个弱女子是无法独自掀开井盖的。而且,我说过,尸体在拖行的时候,发生了中断,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凶手拖着尸体走到井边,把尸体放下来,然后去掀开井盖,再把尸体扔进去。如果有人帮忙掀开井盖,就没有必要停顿了。”

林淑真左看看冯凯,右看看顾红星,虽然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说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事情正在向有利于袁婉心的方向发展。

“还有,”顾红星竖起一根手指,说,“林医生说了,医院是发鞋子的。我注意过,他们医生护士几乎穿的都是白球鞋,是为了和白大褂、白裤子搭配。你见过哪个医生护士工作时穿着解放鞋的?她都有了三双鞋了,还有必要再买双解放鞋吗?”

冯凯笑了笑,他心想在二十一世纪,有十几双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不过这个年代,确实只要有鞋穿就行了,并不会像几十年后的人们那样“囤鞋”。

“对,丫丫从来都是穿着白球鞋的,从来没见过她穿解放鞋。”林淑真说。

“而井口的足迹,是一双解放鞋啊!”顾红星说道。

“那,会不会是她参与了杀人,但是没有参与抛尸?”冯凯说,“毕竟死者的身上,有她的血指纹啊。”

“痕迹只能说明她没有参与抛尸,但是死者的死亡时间却可以说明她没有杀人啊。毕竟从丫丫她家里骑车去单位,女同志也得骑两个小时,她来不及杀人。”顾红星说,“至于血指纹,我还得回去确认一下。”

“你还没有确认?”冯凯跳了起来,“你昨天明明就说不会错的,那一定是丫丫的指纹。”

“确实不会错。”顾红星感受到了林淑真迫切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我现在说不清楚,等回去后,我再给你解释。”

“说的也是,要是真的是丫丫卡着点杀人、制造不在场证据,那是什么人会帮她移尸、打扫现场呢?”冯凯说完,转念一想,接着说,“可是,如果不是她干的,她又为什么要承认呢?她是在帮谁顶罪呢?”

现场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说,会不会是丫丫在外面还有别的男人,和这个男人合伙杀了郭金刚?”冯凯猜测着。

“不可能!”顾红星立即接话道,“从你的调查和林医生的反映来看,这个丫丫的人缘很好,为人正直。为人正直的人,怎么会脚踏两条船呢?”

林淑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红星,低下头去。

冯凯想了想也是,这个时代的婚外不正当男女关系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是会受到严厉的道德批判的。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自己的名誉。冯凯这样瞎猜,确实有些唐突,有些和当下的观念格格不入了。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需要听你对血指纹的解释。”冯凯摊了摊手,说道。

“林医生,这个点有公交了。我骑车带你到镇子上,你坐公交车回去。”顾红星体贴地说道,“我们俩骑车回去。”

林淑真温顺地点了点头。

把林淑真送上公交车后,两个小伙子一路猛踩自行车,再次经过长途跋涉,回到了公安局。

走到办公室门口,已经是上班时间了。顾红星一把拉住老马,问道:“老马,衣服上的血,能做血型吗?”

“你们不是休假了吗?”老马很是诧异,说,“都可以做的。”

“那行。”顾红星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印有血指纹的布片和自己包里的棉签,说,“这两个东西上的血型,我要马上知道。”

两个人焦急地等待了半个小时,老马才缓慢地把头从显微镜的目镜上移开,又慢慢地摘下自己的老花镜,说:“意外啊,意外,这两处血迹,都是O型血。”

“袁婉心是不是O型血?”顾红星急着问。

老马缓缓地点了点头。

冯凯很聪明,听顾红星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顾红星从现场厨房地面上提取的暗褐色印记,是人血,是O型血,而死者的裤腿上也是O型血。但死者是B型血,这说明厨房里的血迹和死者裤腿上的血都不是死者的,而有可能是袁婉心的。那么,这一枚血指纹就不能说明什么了,因为这并不是死者被杀后流出的血被转移到了他的裤腿上。

“郭金刚经常打袁婉心。”顾红星推论道,“案发当天,袁婉心正在做饭,却被回家来的郭金刚殴打流血了。厨房里留下了她的血迹,这些血迹也可能沾到了袁婉心的右手拇指上。在殴打的过程中,袁婉心拽住了郭金刚的裤腿,因此留下了血指纹。”

老马恍然大悟。

“所以,除了口供,其他证据不仅不能证明袁婉心杀人,反而证明她没有杀人。”冯凯说,“她在保护着谁?”

“可是,你们不是说她交代的和现场情况差不多吗?”老马疑惑道,“她没参与,怎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林医生透露的。”冯凯说,“我们去医院找袁婉心的时候,林医生一见面就说‘他们说你用锤子杀了你丈夫,还抛尸到井里’,案件信息全在里面了。”

“看来,指纹不是证据之王,盲目相信指纹,是会犯错误的。”顾红星反省道。

“那这案子,又没破获了?”老马问道。

“我有办法。”冯凯说,“既然她想保护谁,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也会想保护她。只是,那个人可能还不知道她被抓了,并且顶了罪。”

“有什么办法?”顾红星问道。

冯凯神秘一笑,从柜子里找出一大张白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

布告

袁婉心,女,25岁,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护士。因犯故意杀人罪,拟于本星期五执行枪决,特此公告。

冯凯又找出一瓶红墨水,用布条蘸了蘸,在白纸上画上了大大的一个钩号。

“你这是在引蛇出洞啊。”老马笑着说道。

冯凯知道,自己的这一招一定会有用,只不过这一招也只能在这个时代使用罢了。

把布告贴到了公安局门口,显得不伦不类。因为这种布告平时都是贴在法院门口的。不过,老百姓们弄不清楚公安和法院并不是一个部门,纷纷过来围观、议论,却没人提出质疑。

布告贴出去整整一个下午后,在傍晚时分,一个老人家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公安局。

“您是?”一直等在公安局门口布告下面的冯凯迎了上去,问道。

“我是郭金刚的父亲。”老人家说道。

心里刚刚燃起希望的冯凯,此时心情顿时又低落了下去,他转身说道:“啊,您家的案子,我们还在……”

话还没说完,老人家说:“郭金刚是我杀死的。”

冯凯大吃一惊,他迟疑地回过头,看着那其貌不扬的老人家。老人家此时已经老泪纵横,他跳下了车,跪在地上,说:“我儿媳妇丫丫是个好人,我和丫丫的父亲是好友!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能让一个好人、还是我好友的女儿替我去死?”

冯凯半信半疑地把老人家带到了审讯室,而闻讯赶来的顾红星第一时间脱去了老人家脚上的解放鞋,带回办公室和石膏模型进行比对。

肉眼比对不同于拍摄照片,即便没有翻拍架,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仅仅用了十几分钟,顾红星就认定同一:在井口留下的立体足迹,确实是这一双解放鞋。

原来,郭金刚的父亲郭若一辈子都是个老实人。他原来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去了郭头镇政府当文书,风评一直很好。可是偏偏这样的老好人,却生了一个不孝子。

郭金刚从小就争强斗狠,成年后更是不务正业。在和镇政府吵闹后,郭金刚夺下了小院的居住权,频繁地骚扰着镇上的居民。开始的时候,居民们还会报警,但是毕竟就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郭金刚每次被派出所拘留几天就会被放出来。而被放出来的郭金刚睚眦必报,总会找上报案人的麻烦。长此以往,村民们都不敢再告官了,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欺压,尽可能地远离他。

在这种情况下,郭若的好友,也就是丫丫的父亲,说把丫丫嫁给郭金刚,结了婚,郭金刚一定会收敛一些。可未曾想,婚是结了,不仅没让郭金刚收敛,反而把丫丫推进了火坑。

这一切,都看在郭若的眼里,可是郭金刚根本就不把郭若放在眼里。甚至有一次郭金刚在殴打袁婉心的时候,被来探望的郭若撞个正着。郭若上前阻拦郭金刚,却被郭金刚一起殴打了一顿。

事后,郭金刚还警告郭若和袁婉心,如果他们俩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他就要诬陷他们二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不被诬陷,郭若和袁婉心两人只能忍气吞声。

事发当天,郭金刚喝完酒回到家,正好看见袁婉心下班回家正在做饭。袁婉心还好心问郭金刚要不要在家吃饭。郭金刚因为吃烤鸭没有吃过瘾,本来就心里不爽,他借着酒劲,以烧的菜太差为由,开始殴打袁婉心,甚至把她的鼻子都打出了血。

受了委屈的袁婉心哭着离开了家,骑车返回了单位。而撒了气的郭金刚像一头死猪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家里骑车离开的袁婉心,在返回单位的路上,遇见了骑着三轮车准备去郭金刚家探望的郭若。郭若见袁婉心脸上有血迹,就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一言不发地骑车离开了。

郭若已经下了决心,为了给自己壮胆,还买了瓶二锅头喝了,然后从家里找了把锤子,骑着三轮车来到郭金刚家,趁着郭金刚熟睡之际,将郭金刚锤杀。

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郭若甚至没有一丝后悔。不过,他有些害怕了。为了不让警方发现,他仔细地打扫了现场,更换了被血染的床单和枕套,然后趁着夜色,把尸体放在自行车的车斗里,用棉被覆盖,运到了十几公里外的云上县辖区的一口废弃机井边,抛尸入井。

作完案后,郭若认为,因为那是一口废弃的机井,多少年都没人碰过。所以,郭金刚的尸体不会被人发现。而这么个地痞流氓在镇子上突然消失,大家只会皆大欢喜,并不会去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这件事情,一定会永远地被隐瞒下去。可没有想到,只过了几天,就有民警来告知他,郭金刚被人杀死了。他原本还准备装模作样隐瞒一番,可是在派出所接受询问的时候,又有民警告诉他,案件破了,凶手是他的儿媳妇,而且过两天就会被枪决。

善良的郭若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媳妇在为自己顶罪,他当然不会缄口不言,于是在离开派出所后,就直接骑车去了公安局自首。

在那天晚上之后,袁婉心一直都惴惴不安,因为那天晚上她看见自己公公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杀气。公公是个老好人,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转头离开的,所以她预感很有可能会发生点什么。而她纯朴地认为,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直到林淑真带着两个警察来找她,并且说是她锤杀了自己的丈夫后抛尸到井里。那一刻,袁婉心下定决心,要由自己来承担这个因她而起的横祸。所以,她交代说是自己锤杀了丈夫。在冯凯问到打击了什么部位的时候,学医的她知道,锤杀一般都是颅脑损伤才容易死亡的。而冯凯的问题越来越多,不是凶手的她,怕自己圆不了谎言,于是故意装作虚脱的模样,不再搭话,只求速死。

而那一枚血指纹,险些真的让她成了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