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蔷薇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
第二日清晨,入冬的天色说阴就阴,灰蒙蒙地压着整座长安城。
昨夜元真并未久留,吃完大馕喝完绿蚁就走了,他有王府的令牌,宵禁后亦可出入各坊甚至出城。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儿,说了些曾经军中的经历,最后告知了凉王府的地址,在城西开远门附近的义宁坊。
凉王为什么要出面作保,而且赌上了最为重要的北庭都护一职,元真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因为瀚海军从属于北庭都护府,而北庭都护府为凉王府所领,除此之外再无关联。
北凉,北凉,北庭与凉州统称为北凉。自李唐开国之始,凉王世袭,每一代凉王兼领北庭都护,世代为李唐守护西陲,同时也是开国至今唯一被册封的异姓王。
没有家世的关系,瀚海军十一团的一个队正也扯不上凉王,难道是跟杨钊的交情无二,也是在军中救过凉王?
可这个想法直接被元真否了,若真如此,当初在军中早已升迁,何故回长安做个小小不良帅?
不过不管怎样,凉王毕竟是有恩于自己,所以张不良早早起床,推门而出,清晨的庙街已经生机勃勃。每一坊都是十字主路通四门,而这庙街便是修行坊东西走向的主路,沿街是各种叫卖声,还有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声,如此偏僻的街市一角已经透出了长安的盛世繁华。
昨夜的大馕属实撑肚子,何况张不良还不熟悉唐朝的货币,所以就先不吃早饭了。出北坊门的时候,守门小吏还朝他叉手行礼,他也赶忙叉手回礼,这行礼的手势还不够熟练,可不知怎的惹来小吏们的错愕,其实并不是他的叉手礼古怪生硬,而是这位张帅往日可只会点头示意。
没在意小吏们的反应,张不良好奇打量起坊门的石槛,中间有两个缺口可供马车通过,轮距过宽或过窄就无法通行,真佩服长安的治安细节,这样一来,那些外来的货车就只能去西市和东市了,方便监管查实。
走在坊墙间的街道,因为天色尚早,大部分人还在坊内活动,加上早雾弥漫,外面的街道就显得冷清不少。有辆马车经过张不良后放缓了速度,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一匹马拖个平板,这人坐在马车上时不时打量过来,张不良也纳闷,四目相对,这人有些拘谨,最后还是笑着叉手相问:“张帅这是去何处?”
原来是认识自己,张不良直回道:“去义宁坊凉王府。”
“顺路,顺路,小的正好去西市采买些皮子,不如张帅与小的同去?”
“好啊。”张不良立马答应,他本来就对这长安城不熟,有顺风车干嘛不搭,顺道也好问些事。
此时这人的表情与坊门口的小吏们无二,平日里出了名的闷油瓶怎么变样了,他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张不良还真应下了,赶忙挪了挪屁股腾个位置,而张不良却直接翻上了平板,仰天一躺。
“近来生意可好?”张不良主动唠嗑,想来套个近乎。
“唉!”这人叹了口气,苦道:“不瞒张帅,这些年咱大唐与吐蕃苦战,西边的突厥人趁机又作乱起来,皮子吃紧的很,一日一价!原本北燕那边有货,这不那安禄山又跟室韦契丹打起来了,货也紧了,这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
“安禄山?”张不良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昨晚元真说现下是天宝四载,略懂历史的他便推算出了具体年份,应该是公元745年,十年之后大唐就要爆发著名的安史之乱了,到时候这个安禄山就要把唐玄宗赶出长安了。
长安,看来不是久留之地啊,不过还有十年之久,日后再作打算也不算迟。
张不良安慰道:“活着就好,平安喜乐不在钱财。”
这人倒是觉得张不良说得十分在理,点头笑道:“张帅说的是,咱能活在这太平盛世的长安已是大幸。”
接着他又感慨道:“也多亏了张帅,在张帅治下无人敢作恶,才能有这安稳日子,咱庙街老少都说张帅是铁面热心肠!”
“你要这么说,那以后你的马车我就常坐了。”张不良调侃道。
这人叉手道了一声“喏”,满心欢喜。
两人一路上各种闲聊,张不良总算摸清了不良帅这官职高低,差不多就是辅警警长和城管局长的集合,因为不良帅所统不良人,乃市井恶迹者充任,以通三教九流,并非官府出身,而且长安城各坊之治安,实权由左右金吾卫执掌。
简单点来说,坊门一关,里面的治安不良帅说了算,坊门一开,金吾卫说了算。
长安城以南大多是平民区,最南几坊还有荒地无数,以北则是权贵们的地盘,越往北走,坊墙越高,一坊的占地也越广,最北便是皇城和太极宫了。所以到了城北,不仅这辆马车十分拘束,连张不良也规规矩矩坐到了前面,免得被巡街的金吾卫责问。
长安各卫甲胄不同,街上所见的金吾卫身复银色扎甲,内穿窄袖白袍,最显眼的是胸前两个金漆兽面圆护。只见他们兜鍪披膊,挎刀别弓,个个威风凛凛,毕竟能混在金吾卫的,大多是官家子弟。
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城近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到了义宁坊,接下来并不需要进坊,因为按唐律,寺院山门或三品以上官员王侯可开墙立府门。
绕了小半圈,凉王府的府门赫然在目,可与周围其他府门相比,这凉王府的府门规格显得十分寒酸,似乎并不符合大唐唯一异姓王的地位。
站在府门前,张不良并不打算登门叨扰,他虽然想不通凉王为什么救他,但人活在世很多事本就想不明白,何必庸人自扰,只求做到但求本心。不进府的另一个原因,有身份的考虑,也是不希望再对凉王有任何牵扯。所以他只想在府门前磕三个头,聊表谢意,至于救命之恩,日后图报。
当街磕头在古时候的长安也算新鲜,这一举动惹来围观,其中有几骑缓缓靠近,当先马背上一女子开口道:“你在凉王府磕头做什么?”
话音清冷却格外好听,张不良起身相望,只见她一袭红衣着甲,英姿飒爽,如墨长发下一对明眸尽显西域女子之美,但仅此之外皆是汉人的柔美面容。四目相对之下,张不良瞬间失神,因为她的这张脸,不止九分地像极了一个人!
因为有公廨大牢里的师兄在前,所以张不良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是她,但也太像了!
“是我啊。”张不良微微一笑,就算不可能是她,此刻也眼眶渐湿,所有情感在刹那间泛滥。
女子哪里认得,满脸疑惑,张不良赶忙补了一句:“我叫张不良。”
“是你!”女子眸中顿显愠色,在她身后几骑也迸出不善目光,这几人皆是甲胄在身,军威十足。
张不良才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出一步,就被这股杀气惊回了现实,只听女子继续冷道:“就因你?阿爷才去找圣人求的情!”
“真不明白阿爷怎么想的,就你这种人也值得?”
“叛贼十狼军的后人,不忠!”
“私吞同袍抚恤,不义!”
“在军中弑杀上官,不法!”
“以官压民,无恶不作,该死!”
张不良还有些恍惚,却被女子这么当头悉数几条罪状,猛然想起裴少卿曾提起过,自己被他们造假了一份注色!难道眼前的她看到了这份注色?!
“别留在凉王府前污了郡主的眼,滚吧。”其中一骑小将仰着下巴骂道。
周围议论声起,女子驱马径直从张不良身边走过,马脖子上挂的铃铛作响,革带上还有许多铜质的蔷薇为饰,眼前整个世界在一袭红衣下显得灰黯,仿佛唯有她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可两人此时却隔着最远的距离。
原来她是凉王府的郡主,张不良无言以对只剩微微一笑,却听她勒马冷言道:“若北庭有失,我第一个杀了你!”
刚才骂滚的那一骑手中提着大刀,此时恰好过身于张不良,他拿刀背在张不良的后颈架了架,要是换作在战场上,怕是要一刀砍了张不良。
没做任何解释,也没机会做任何解释,张不良就这样从凉王府灰溜溜赶回了修行坊。
时近中午,他在家门口撞见了三个乞儿,约莫八九岁的年纪,哈着寒气,蓬头垢面。为首的乞儿是个女孩,两眸干净清澈,但张不良有种今日不宜与女子对视的后感,生怕这女乞儿也骂出几句罪状来。
“张帅,给。”
女乞儿笑盈盈地两手一抬,张不良这才发现,她手中捧着口缺边的碗,碗里装着一块白嫩嫩的豆腐,就是有点残。
旁边另一个乞儿手里挥起某种植物叶子编的长穗,这是长安坊间有名的辟凶穗,欢快喊道:“张帅,给你赶走晦气,快吃豆腐,一清二白!”
女乞儿小心望着张不良,谦道:“街口那豆腐麻子只肯佘这点,张帅莫嫌弃。”
张不良微笑着伸出左手接过豆腐,右手摸了摸女乞儿的脑袋,道了声谢谢,惹得三个乞儿围着他转了起来,不断重复喊着:“快吃豆腐,一清二白。快吃豆腐,一清二白。快吃……”
张不良正要请他们进屋,却见他们蹦跳着走了,那个拿辟凶穗的乞儿还将它插在了大门铁环上。望着他们远去,他收回了关爱眼神,望着碗里的豆腐,心中涌出暖意,却还是敌不过另一股情绪。
自凉王府回来,这股情绪就从未停歇,是一股怦然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