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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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生无常,恰似那大肠包小肠

按大唐律,凡遇重大案件,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会审,称为三司会审。

裴少卿派人将张不良送往正堂,自己则跨上马带上人火急火燎的出门了,也不知去办什么大案。

领着张不良的是一个叫元载的大理寺评事,路上趁机问了好些问题,似乎对寿王遇刺案比裴少卿还上心。张不良望着眼前这个白面评事,总感觉此人少了点正气,是那种为了升官进职绞尽心机之辈,也就不多搭言,好在这元载也识趣,似乎是怕被旁人看了去,后面也就不再多言。

来到了大理寺的正堂,堂前两侧竟然立了不少带甲兵士,那大唐甲胄果然精美霸气,正堂上方“大理寺”三字的牌匾昭然,殿顶脊兽问天,门口两尊狴犴更是威武如生,待迈上石阶走进里面顿感气氛肃杀,堂上早已端坐着许多人。

居中正坐的是大理寺卿李辅之,伏犀贯顶,正值中年鼎盛,左首端坐之人金冠束发,着绛紫衮龙袍,玉带金钩,尤其是一对大耳,很是与众不同。相比之下,右边的刑部侍郎和御史台御史中丞就彻底黯然失色了。

“大人,疑犯张不良带到!”

身为人人平等的现代人,对于古代的礼制当然陌生,禀告完的官差见张不良毫无反应,本该叉手退下的他赶忙踢向张不良的小腿肚,顷刻帮其下跪。

藐视公堂,按律杖责三十,何况今日在堂上的哪个地位不显?

“疑犯张不良,今日由太子殿下、大理寺卿李大人、刑部侍郎沈大人和御史台御史中丞吉大人会审于你,你须属实相告,不得妄言!”站在大理寺卿身后的大理寺正朗声道。

“太子?!”

张不良惊奇抬首相望,能穿衮龙袍的自然是皇家之人,瞧他那副丰神英姿也不寻常,却没想到竟然是整个大唐一人之下的太子!可裴少卿是不是有点看错他家太子了,貌似他对此案十分积极啊!而且看他这副雍容自若的样子,似乎一切胜券在握,尤其那对大耳,难免想起某个大耳贼来。

大理寺卿与太子耳语了几句,又与陪审的刑部侍郎和御史台御史中丞知会了一声,随后朝大理寺正点了点头。

大理寺正随即开始审问起张不良:“据京兆府审问,张不良你在十二月初五,宵禁之后滞留升平坊,趁寿王殿下乘舫游湖之际行刺,你可认罪?”

“不认。”张不良脱口而出,一旁负责起笔记录的录事眉头一挑,如此简明扼要倒是轻松。

“那你为何不在修行坊居宅入夜,反而会在升平坊,经万年县县令回报,那日你并无差遣,亦无缉事提告,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会在升平坊?”大理寺正倒是问得思路清晰。

张不良无奈一笑,老实回答道:“大人,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嫌犯张不良,你是在假借失忆逃避罪责么?!”大理寺正提声喝问,声音回荡在这宽敞的正堂,确实能震人胆魄!

张不良平视前方,保持安静,他忽然在思考一件事,裴少卿说已经抓到了刺客,现在他们既然这么审问,看来刺客那边并没有进展。

目前此案就剩三个人了,自己没办法自证清白,那寿王是“他们”的人,想必也指望不上。

“来人!”大理寺正又是一声喝,看他人瘦声音倒像个喇叭,此时两个官差齐齐上前听命,只听他命道:“褪去疑犯张不良上衣!”

脱衣服干嘛?在张不良的诧异中,身上的这件不良帅官服被剥了下来,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身上那一处处疤痕,有刀剑留下的,也有箭头留下的,看来在瀚海军的那几年,张不良一个小小队正也是出生入死征战无数。

至于身上那些雷击留下的血点,显然不是在场所有人关注的重点。

大理寺正移步到张不良身后,盯着他右肩仔细看去,忽然“哼”了一声,禀报道:“太子殿下,诸位大人,他右肩果然有瀚海军十一团的刺青!”

太子一听,细微得动了容,大理寺卿当即说道:“来人,将人皮呈上!”

有官差从堂外进来,手里捧着个木质托盘,里面正摊着一小块人皮,大理寺正为了谨慎起见,又看了眼人皮上的刺青,虽然纹路有些许模糊,但确定与张不良右肩的刺青无二,至此才娓娓陈案:

“昨日卯初,就在升平坊榭湖东南角的一条暗渠,浮出了一具尸体,经仵作查验死亡时辰就在寿王遇刺那晚。此尸右肩缺了一块皮,少卿裴大人心思敏捷,果然在其胃中找出了人皮,想来是不想暴露身份。”

“种种迹象,不禁让人怀疑他有刺杀寿王嫌疑,而且此人右手老茧极厚,食指二节也有厚茧,当是累年握刀射箭所致,更关键是在他的后颈,有披甲才磨出的疤痕,而我大唐各军早已换成了六制铠,唯陇右北凉军还穿山纹旧甲,也只有此类甲胄会在后颈磨出疤痕。”

“所以裴大人做了一个猜想,万年县不良帅为何会在宵禁后平白无故出现在升平坊,即无新识,又无故交。为何会出现在寿王遇刺的榭湖,会不会与此人相熟?”

“故裴大人前去兵部查问,终于找到了一条线所,旧历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十一团有三人退伍回了长安,一个成了寿王府伴读,一个成了万年县不良帅,还有一个,在回长安第二年去了剑南道,他叫秦无阳。”

“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秦无阳的注色,发现他的注色干干净净,可这么一个干净的人又怎么会刺杀寿王?所以后来注意到了他的出生地,北庭西州守捉城!”

“守捉城,多是流放苟命的罪人,能与寿王产生联系的也只能是前太子案了,果然,裴大人在满卷诛灭名单中,找到了秦无阳三个字,乃是前太子左卫率秦敢之子!”

大理寺正洋洋洒洒把来龙去脉说了个透,此时已经基本说明了两点:其一,秦无阳必是那晚的刺客。其二,张不良与秦无阳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听完案情的张不良也不禁暗叹,原来刺客已死,那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会不会真的为了兄弟义气,不得已出手了?假如什么都没做,又怎么可能昏死在那?

“裴大人不愧是有“小狄仁杰”之称,吉某佩服。”这御史中丞吉温贼眉鼠眼,拍起马屁信手拈来,难怪他当前是右相府的红人。

其实张不良并不知道,眼前所坐的这些人,正代表了长安的三股势力,大理寺卿代表的是圣人一方,太子代表的是自己储君一方,那位刑部侍郎也在此列。御史中丞吉温代表的则是右相一方。

另一位刑部侍郎可不能似吉温这般听个戏拍个马,他直戳要害质问起张不良:“张不良,你可与那秦无阳相识?”

看似简单的一句问话,实则把张不良推到了鬼门关前,证据确凿,两人岂能不认识,而只要张不良答了认识,轻则知情不报藏匿凶犯,重则共犯。

时间流逝的极慢极慢,一旁的录事就等着张不良回答,其实这句问话答与不答都不影响他们的定案了。

“素未谋面的凉王,不好意思了。”

张不良微微一笑,心中想完这句正要开口,却听堂外通传响起,大喊着:“寿王殿下到!”

堂内诸人无不错愕,除了太子之外,其余人等赶忙起身相迎。

转眼间,有两人急步走了进来,在众人行礼呼喊“寿王”声中,张不良也循声望去,只见走在前之人面容俊美宛如画中神子,身穿朱红常服绣金丝,腰间宝石蹀躞垂金镂节。在其身后是个书生,剑眉星目一脸正气,正关切地望向张不良,好像很是熟悉。

张不良猛然回想起大理寺正刚才的一句话,莫非此人就是寿王伴读,一起回长安的那个兄弟?

寿王脸色病恹,虽礼貌谦恭却有些寡言,与堂上几人回礼后,坐在了太子一边。

过了这个插曲,这时由大理寺卿重复问话道:“疑犯张不良,你可认识秦无阳?”

张不良沉吟半晌,只回了句:“我的事,与凉王没有半点关系。”

“大胆张不良,你竟敢在公堂之上答非所问,大人是问你,是否与秦无阳相识?!”

大理寺正此时站在张不良身旁,这大嗓门属实要把人震聋,张不良神经抽动,真有冲动起身将他甩了出去。

这时候,屁股还没坐热的寿王突然起身,朝着太子和几位大人行礼,说道:“太子殿下,臣弟可作证,那晚张不良他并没有行刺臣弟,反而在竭力保护臣弟!”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大理寺卿,而是明摆着事不关己的御史中丞吉温!右相素来与太子不和,如今太子为了北庭都护一职与凉王翻脸,他们只需隔岸观火,到时若有渔翁之利又可便宜行事,你寿王跳出来添什么乱?

吉温气的两条胡子都快跳起,心忖等回了相府,让右相好好训斥你一番,这副心性城府,日后还怎么能扶持上太子之位?

张不良为之一惊,怎么最不可能的寿王会替自己说话?等等!难道裴少卿所指的那个人,就是寿王?!

太子也真是万万没想到,这盘棋都快收官了,你寿王竟然把张不良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人,不过他快速敛去表情,起身抓着寿王的手,洋溢起兄长的疼惜之情:“清儿,那晚凶险你难免目视不清,可别被贼人蒙蔽,这二人相交不浅,背后定有阴谋,为兄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可——”

寿王还想辩解,却被太子直接打断,后者盯着他的双眼问道:“那晚你是否又酗酒了?”

寿王一愣,接着如实点头。

太子明显缓下了神色,他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么局面又在掌控之中了,扶着寿王的肩让他入座,安抚道:“清儿你酗酒之后常有幻视,为兄就当你什么也没说。”

接着又附耳道:“清儿你心有愤闷,为兄岂会不知,但切不可因此误事,让圣人知道你还耿耿于怀,那对谁都不好!”

最后一句语气极重,听闻之下,寿王僵坐当场不知怎得失了神,吉温也赶忙救场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幻视当不得真。此案有诸位大人亲审,寿王殿下请放心。”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插曲,张不良暗自腹诽一句:“寿王你就算说真话,看来他们也不买账啊,那位裴少卿,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啊,你们家太子是要我非死不可啊。”

就连大理寺卿也赶忙起身表态道:“寿王殿下请放心,疑犯张不良与刺客秦无阳关系莫逆,我等绝不会妄断,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逆贼,此案定要严查!”

张不良微微一笑,看着堂上这些人的嘴脸,心知这趟穿越算是完了,不过好歹也是多活了三日。

如果没有凉王的作保,如果没有裴少卿找到了秦无阳的尸体,自己必定背上刺杀寿王的罪名,可恰恰因为凉王以北庭都护一职作保,裴少卿又挖出了裴少卿的身份,引来了太子的觊觎,自己仍然成为了他们权利斗争的牺牲品。长安啊,就像一只凶兽,要么被它吞食,要么就自己变得跟它一样,现在是没有任何机会了。

“不用查了!”

一声高呼在堂外响起,宛如一道惊雷,张不良发聋的两耳渐渐恢复,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

不是通传,那谁又敢在大理寺大呼小叫,转眼有一队人已经大步流星进了正堂,大理寺正侧过脸望去,率先见到的是个目光和煦之人,明明是武人气质却一脸文相,留着短须充门面,还未及看清官服,他身后两张赤纹虎面赫然映入眼帘!

大理寺正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胆在发颤,宛如半夜瞧见了恶鬼!

一队虎面人鱼贯而入,全场噤声,他们面戴黑纹虎面,身穿黑服,外覆皮甲,上衣上绣满了金花,腰间横刀比寻常要宽上不少,这是大唐精锻最好的杀人刀。

为首之人一脸笑盈盈,身穿白锦官服,由肩至胸绣两只斑斓猛虎,朝在座之人行礼,自报家门道:“绣衣卫百虎,杨钊,见过太子殿下,寿王殿下,李大人,沈大人,吉大人。”

被蜻蜓点水过的几位大人完全失了官威,竟朝为首之人躬身行礼,比见了太子寿王还要恭敬几分。

“退下。”这位绣衣卫百虎轻描淡写的一句,正堂内噤若寒蝉的闲杂人等尽数退出。

如获大赦的大理寺正两腿使不上力,正艰难从绣衣卫百虎身边走过,不料后者冷不丁大声朝他喊了声“大理寺正!”

大理寺正差点踉跄倒地,还是绣衣卫百虎扶住了他,附耳一句:“大人,你方才叫的好响啊!”

原来这位绣衣卫百虎早已在堂外听审,此时大理寺正哪里还说得出话,叉手猛地俯身,像老虾般一路后退出正堂,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论官职,绣衣卫百虎比大理寺卿低了一品,可大理寺正堂被绣衣卫百虎反客为主,却没有任何违和感,无人敢龃龉。

绣衣卫,乃圣人的御前亲卫,司职督查百官,巡视天下,如臂驱使,所以又被称作绣衣直指。其职能集千牛卫,御史台和大理寺于一身,只听命于圣人,是长安城最隐秘的机构,百虎以下者覆虎面,百虎以上者方可以面示人。

堂内无座,一绣衣卫直接趴伏在百虎身下,化身为坐凳。

百虎一坐,另一赤纹虎面来到身边,从怀里掏出直指簿,开始记下所有在场之人的姓名。

太子身为在座地位最高者,朝这位百虎疑问道:“杨大人,不知何事造访大理寺?”

这位百虎全然不理太子,只十分谦恭地朝大理寺卿解释道:“按大唐律,绣衣卫百虎之下不可私露身份,违者夷三族,见者死。我屏退左右,还望李大人见谅。”

大理寺卿直回无妨。

“张不良,绣衣卫只跪圣人,你起来!”

在场之人俱惊,原来这张不良是绣衣卫!

(若遵照历史,李唐讳虎,因为有先祖名叫李虎,所以唐朝不叫虎符叫鱼符,但为了小说需要,兴庆宫在东面,东面为四相之一的青龙,白虎从之,所以绣衣卫官阶用了百虎千虎,对应专职护驾的千牛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