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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语之爱

人的皮囊太过脆弱,带着思想来到世上行走,然后一点点剥去自由。

一种病,噬去一种自由。有的人下颌易疼,啃不了硬物,有的人严重痛风,吃不了海鲜;有的人膝盖损伤,从此告别跑道,有的人面目白斑,再也不愿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最后,各种各样的衰竭把人困在床上、椅子上,直到灵魂囿于永恒的黑暗。

意识到余生都不能做某件事是很痛苦的,尤其是看到同龄人百无禁忌的时候。

我相信,自己肯定也在被一些人羡慕着。我看起来那么正常,体型正好,成绩不错,五官没什么缺陷,家里也没什么拖累。但只有自己知道,我的人生正在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

我还记得十岁那年的秋天。班里文艺汇演,小朋友们纷纷准备了节目,我选了唱歌。从小叔叔阿姨就夸我嗓音好听,模仿电视上的歌星也有模有样。爸爸妈妈一面谦虚着,一面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很受用,很高兴能让家里骄傲。

上台的记忆有些模糊了。我心里掂着父母的期待,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紧张。人群的目光如炬火,烤得我心里发慌。那时我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朦朦胧胧的灯光、熙熙攘攘的观众像梦一样不真切。音乐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张张嘴,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力不从心之感,更像梦境。我想起在自己梦里的天空总是迷幻的,飘浮着亮粉的云彩或是巨大的行星。

这一定就是梦吧?我想验证一下。

抬起头,秋日乏味的晴空旋转起来。

“这孩子就是紧张过度。”

我在医院醒来后,母亲对每个人这么说。

这个说法太轻了。但我知道,母亲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正常。

“在这个世界,不正常的人太难好过。”

但我就是不正常,不是简单的“怯场”“过度紧张”。只要情绪波动一大,我就会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过着尽量平稳的生活。生气时落荒而逃,感动时只能流泪,闺蜜端出蛋糕时也说不出一声谢谢。此外,我还要永远藏着梦想、告别舞台。

靠着永无止尽的自我调节,生活逐渐回到了正轨,说不出话的现象几乎没再出现。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我还能带着枷锁过活。

我是在中考辅导班遇见余飞的。他个子蛮高,眉毛很浓,喜欢看书。在吵吵闹闹、不愿学习的男生之间,他格外显眼。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喜欢的感觉。他在我眼里变得像个小太阳那样光芒万丈,只要瞥一眼,无论多远我的脸都会被灼伤。

我总是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他。被同桌发现后羞愤交加,只得拿课本紧紧挡住脸。

所以啊,我最开心的时刻就是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那时候,我可以像全班同学一样正大光明地看他。

只是,他笔直的站姿是那么耀眼,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从来没有听清过他的答案。

升高中以后,我惊喜地发现余飞和我同校,就在隔壁班。我在每个课间借故路过他们班的窗口,只为悄悄看他一眼。

后来,他加了我的微信。在高中繁重的课业下,我们每晚偷偷躲在被窝里用微信聊天,白天见面则只是羞涩一笑。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短短的信息像星火一样点燃了我贫瘠的生活。我不再是那个只敢偷看的女孩,我知道我能对上他同样热切的目光。

这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直到暑假那场见面。

我穿着最喜欢的小红裙,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地方,期待又害怕地朝他会来的地方远远眺望。

在人群中辨认出来他的那一刻,我的心炸裂了。没有宽松校服的遮掩,他的身型高大匀称,撑起了黑色的漫画图案T恤。他就那么看着我,在人潮中坚定不移地向我走来,像正值壮年的恒星。我也那么看着他,心“怦——怦——怦”直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我面前。我鼓起全部勇气,才能直视这枚耀眼的太阳。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上面有几根细软的须,我听见几个音节从他口中流落,嗓音低沉温柔。

但我没有听清他的话。

也许是看到了我疑惑的表情,他又说了一遍。嘴唇一张一合,音乐动人流淌。我努力地辨别,可他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某种外语,我怎么也听不懂。

见我不回答,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接着嘴唇又张开了,这次流出的音节变了,可对我来说还是天书。

你在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能不能再说一遍?我在脑子里大喊着,希望他能听见。

他又张口了。这次我调动了所有的认知资源,全神贯注去倾听,去理解。街边的小贩在叫卖西瓜,远处的公交车在报站名,一个小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在开心地打电话。这些我都能听清,都能听懂。

可只有他的话语划破空气而来,在我的脑海中留不下一点含义。

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的舞台。可是那天的云也平平无奇,不是能够轻易流逝的梦。

我的病更重了。

已经不仅仅是说不出话的问题了。落荒而逃之前,我几乎失去了全部语言功能。

更糟的是,那天之后只要我一动感情,语言的黑暗就会蠢蠢欲动,从不可预料的方向朝我袭来。

师情为轻:如果遇到喜欢的老师讲课,我需要全神贯注去理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像分辨难懂的方言。

友情第二:舍友们嬉笑打闹时,我总是无法及时接上她们的梗,除了陪笑没有任何办法。

亲情犹重:在电话里,我已经没有办法正确识别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嗓音,只能勉强与父母用微信交流。

爱情最甚:每当余飞出现在视野里,我便会彻底掉进语言的真空。他就像近在咫尺的太阳,只有我能感觉到的热浪随着强烈的爱意浸润全身,深深炙烤着大脑。认知能力即刻熔断,听不见,说不出,读不懂。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我不能顺畅地与老师探讨学术问题,不能向朋友倾诉烦恼,不能回应父母的关切,更没有办法与爱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以前从未发觉语言功能如此重要,但那些郁结在心的想法,除了精巧的语言又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传达?

越想交流,越开不了口。越想亲近,越隔万壑千沟。

在无休止的哑口失言、尴尬而逃后,旁人看我的眼光开始变了。我渐渐流落到了每个群体的边缘,整日独来独往,一天也说不到几句话。

但我并不是内向的人,对交流的渴望时时噬咬着我的内心。我想站在聚光灯下一展歌喉,想在班级聚餐时谈笑风生,想和千千万万的少女一样,得到甜蜜的爱。

我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父母也没有。我记得第一次发病时母亲的话:“在这个世界,不正常的人太难好过。”

我不想变成别人眼里的怪物,我不想“不正常”。

如果病因为爱,就只能不爱。

读大学后,我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在这个崭新的环境里,我决定只和自己讨厌的人交往。一开始还挺难的,大家面对新同学都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没什么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尤其是舍友,几个姑娘都是那么可爱,一来就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热情地分发家乡的特产。

这样可不行,如果总是惦记着她们的好,我的语言功能迟早会再受影响。这回,我要当一个正常人。

我开始细细观察,寻找每个人的缺点。这个姑娘不爱收拾桌子,角落里烂掉的苹果招来了不少小虫子;那个同学太好表现,每节课有事没事都要和讲师套近乎;老师的讲课中流露出一点地域歧视,校长怠慢了庆典活动的志愿者……我像一个躲在阴暗角落的观察者,把身边人一点一滴的差错、缺点记在本子上,不断放大自己对世人的厌恶。

奏效了。带着虚伪的面具,我可以自如地在人群里讲话,向每一个人露出标准微笑。当然,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和别人保持着距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重获完美的语言能力,但也无一人可以真心交流。

感情的唯一出口是余飞。我总是不能自控地想起他,被思念折磨得抓心挠肺,晚晚失眠。即使同在一所学校,我也只能远远看着他的样子,一步也不敢上前。有时候,我只能期待命运的齿轮将我们远远分开,期待时间冲淡他的样子,然后冲淡我的爱。

多少个漫漫长夜,我缩在被子里把曾经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小的温暖不及手机散发的热量,那是已经遥远到变成星光的太阳。难以接近爱人的痛苦无处抒发,也没有朋友供我倾诉,我只能把它们变成故事写下来。故事里的男主人公身份多变,但永远在结尾处死去或离开。甚至有读者私信问我,为何总是写求而不得的爱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情侣在林间十指相扣、窃窃私语,他们在说什么呢?男生给喜欢的姑娘唱歌,旋律会不一样吗?丈夫回到家,拦腰抱住准备做饭的发妻,又会在她耳边讲些什么呢?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和心爱之人交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能够把暗恋的情愫细细描绘,但一写到真正的感情生活,留给我的只有贫瘠的想象。

时间慢慢过去,世界和心一起变冷。我在人群中孤独地活着,怀着对每个人的厌恶与恨意。

但至少,我还是一个“正常人”。

本以为要与无法爱人的诅咒相伴一生,我竟看到了治愈的希望。

那天学院举办了一场神经语言学讲座,我去参加是想看看讲师够不够讨厌,能不能当我的研究生导师。

“……动物究竟能不能学会语言呢?鹦鹉学舌惟妙惟肖,海豚的脑容量超群,在基因层面,人类和黑猩猩的同源性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五。但是,在古往今来的动物实验中,没有一个动物真正习得了人类语言。以猩猩为例,今年六月,被认为最聪明的猩猩KoKo在美国去世,享年四十六岁。这只传奇大猩猩两岁起就在接受手势语和语言的训练,四年的时间就学会了一百三十二个手势语词汇,甚至能创造新的手势语来描述新的物体。但是,尽管在去世前已经拥有了上千词汇量,它却不怎么擅长组织句子,只能说两三个词的言语。在口语能力层面,KoKo能听懂一些单词,但表达能力几乎为零。”

我想起自己在余飞面前的样子。那时的我就像一只小动物,有满腔想说的话,却完全没有办法和他交流。从那之后,我看见路上的小猫小狗都会胡思乱想:你们的叫声中,有几种表达喜欢的词句呀?

“……反观人类,语言似乎是我们的本能。幼儿生下来就好像自带‘语言习得装置’,学说话就像走路、眨眼一样自然。我们学外语也许没那么容易,可一旦学成,交流起来便‘不用过脑子’,和吃饭、喝水一样顺畅。而且,人类的语言具有传递性,每种语言文字的发展都离不开一代代人的积累、创新。我们每个会说话的人都作出了贡献。但对于动物来说,它们的鸣啼吼叫大多都是遗传所致。也就是说,远离人类社会的野人男孩无法张口说人话,但独自长大的鸟儿的鸣叫依然与同类相通。”

语言真的是人类的本能吗?那为什么面对喜欢的人时,我会丢掉自己的本能呢?

“但是,会说话人类到底特殊在哪儿呢?跟着我做三个动作就知道了。”

“第一个动作,摸一摸你的喉咙。‘有声语言是人类语言最鲜明的特征之一’,灵活发出各种音节的能力是方便传递复杂信息的基础。与动物相比,人类的发声系统极其特殊。如果你有机会看到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喉咙,你会发现人类的喉头位置更低。这使得舌头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能发出的声音就更多了。不过,你的喉头也不是一开始就到了这个位置。婴儿长到三个月大时,喉头的位置才会慢慢下降。如果你是男生,青春期时喉头也会下降一点点。当然,喉头下降不是人类的专利,有些赤鹿也会有类似的经历,但再加上灵活的舌头、小巧的嘴巴、有力的双唇、平整的牙齿和与口腔分离的咽腔,决定了人类超强的语音能力。”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了他好看的喉结。

“……第二个动作,环顾四周。住在一起的家人,隔壁的邻居,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就算隔着墙壁,我们总能找到同类在附近存在。人类是当之无愧的群居动物,这也促进了语言的发展。根据‘人类语言社会性起源’假说,动物的群居程度越高,就需要越复杂的沟通信号。我们要合作,要交流,要争论,要想表达自我,也要达成共识。这也极大促进了人类语言的发展。”

而我正好相反。远离真正的社群,我才能保留语言功能。

“……第三个动作,摸摸你的头。没错,我们的大脑就是征服语言功能的制胜工具。在这个复杂而精密的器官中,几个语言中枢有序分工紧密配合,才能最终实现听说读写的能力。如果听觉性语言中枢受损了,病人就会患上感觉性失语症,能够听见每个句子,却失去了理解话语的能力。如果运动性语言中枢受到损伤,运动性失语症就来了。此时就算发声系统一切如常,但患者已经失去了精确调配语言肌肉的能力。书写性语言中枢帮助我们写字画画,视觉性语言中枢帮助我们阅读理解,没了它们,人类就会得失写症、失读症。即使面对用了半辈子的母语,他们也写不出成型的文字、理解不了字符的意义。”

听到这些描述,我的眼睛一亮:失语症……我的症状正是如此!

“……大脑统领功能,发声系统支持,社会促进演化,人类的语言能力发展至今是极其珍贵的。”

“甚至可以说,语言能力是进化赋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让我们能和其他所有动物区别开来,也帮助人类爬上食物链的顶端。所以我们要珍惜自己语言功能,去理解,去交流。短短的几个字,既可以传达自己的心意,也可以抚慰旁人的心灵。希望大家都能感受到语言的奥妙,谢谢大家。”

“姚教授,我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女老师看了我一眼,好像没听到一样。她一把抱起讲台上的材料,转身就走。细跟高跟鞋和瓷砖地面接触,发出刺耳的“嗒嗒”声。

我心里一喜:这个女人如此傲慢,我大概是不会喜欢了。

“姚教授!”

我又叫了一声,快步追上去。此时不少学生向这边看过来,再不理我就太失礼了。

她果然转过脸来,微微昂起头,不耐烦地问我有什么事。

“姚教授,我知道一个很特殊的神经语言学病例,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颞上回后部病变。”

我还没说完所谓“朋友”的情况,姚老师直接给出了答案。

她说这种病平常没有症状,只是一旦动了感情,在激素和神经的影响下听觉性语言中枢就会出问题。严重时还会连累视觉性语言中枢。

前者让我听不懂语音,后者令我读不懂文字。

“老师,能治吗?”

“保守治疗没什么办法。”她看着自己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回答。

“手术治疗呢?”我耐心地询问。

“风险很大。”

“有多大?”

“要动脑子,你说有多大?”她翻了个白眼,双手抱在胸前,食指不耐烦地敲着上臂。

可能是常年与厌恶相伴,我心里立刻窜起一股火,想抓住姚末春染成淡栗色的头发,强迫她看着我说话。也因如此,我的思路变得极其清晰,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到了额外信息。

“老师,您是不是……跟过这样的手术?”

“跟过。”她讲话就像挤牙膏。

“成功了吗?”

“残了,彻底残了。”

我心里一沉。是因为手术操作不慎,伤到了别的神经吗?

“语言功能残了。那个傻子,现在只能听懂喜欢的人的话。你想试试吗?”

“我……”

开玩笑。与爱人交流是我的愿望,可只能与爱人交流……还是算了吧。再也读不懂花花世界,那我可就再也做不成“正常人”了。我突然有点可怜那个“傻子”,不知道现在过着怎样自闭的生活。

“你想做正常人啊,还有一个办法。”姚末春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

“老师您说。”

“找一个爱你如生命,但绝不会让你动心的人。”她低头看我,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在我疑惑这种人是否会存在时,沈枫出现了。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只是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喜欢的人身上,从来没有在意过其他人。

他和我当年一样,找借口来到我的教室附近看我,还经常在图书馆制造“偶遇”。

为了达到当姚末春学生的要求,暑假时我需要在另一个校区补课。他也留了下来,嘴上说要预习功课,实则天天早上六点起床,只为在学生众多的空调自习室里占一个位置,好让我中午有地方休息。

一开始,我总是坚决拒绝他的好意。他也不急躁,只是默默做着一切,慢慢靠近我。有一次我下课比较早,去自习室时看见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旁边是他为我占的位置,上面摆着萌萌的小抱枕和两瓶水。水下压着一张纸条:“这里真的有人。”

我“扑哧”一声笑了。夏天学校开的教室不多,整个自习室满满当当都是埋头学习的考研党,为了给我留个位置真的很拼了。

他还是没有醒。我轻轻坐在他身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样子。

眼镜被随手放在一边,臂弯里露出的半张脸随着呼吸小小起伏。沈枫的样貌不是很出众,但也五官端正,顺眼耐看。

我突然想到,当他望见我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也是他眼中的太阳吗?可我并不爱他,他感受到的灼灼炙热,是我给他的,还是他给自己的呢?我爱过的少年也曾这样冷静地注视过我吗,看着一个自我感动的小姑娘,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儿,我突然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犹豫了。我本想接受他的爱,成为他的女友、妻子,为他洗手做羹汤甚至生一两个孩子。我会孝顺他的父母、应付他的亲戚,在生病的日子悉心照料,保证在任何情况下不离不弃。

可是我永远不会爱他。

就像此时此刻,让我心心念念、爱到失语的依然是在隔壁上自习的余飞。

我会把这份爱深藏心底,永远不会表露。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一个骗子,一个欺骗沈枫感情的坏人。

他醒了。

他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摸索着戴上眼镜。他回头看到我,没来得及掩饰,立刻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那一瞬间,对余生孤独的恐惧和对爱人相伴的渴望从天边汹涌而来,盛满了整个自习室。我沦陷了,被淹没了,内心不住地为自己的自私道歉。

我低着头,伸手环住了他的胳膊,整个身子向他靠去。手臂碰到了他轻轻软软的皮肤,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最后一歪头,靠上了他的额角。我能感到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皮下肌肉紧绷,心跳迅速加快。又过了很久,他的手才颤颤伸过来,试探着握住了我。

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但我的心像结冰的湖水一般平静。

我很羡慕沈枫,不用因为爱人失语。

这么说其实不太对,自从成为他的女朋友后,沈枫除了处处对我好,话也变得特别多。我说这样会把我惯坏,他直接回道:

“惯坏小羽可是人生目标,毕竟看到你开心和幸福的样子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

“呃……你说这样的小甜话时不会脸红吗?”

“不会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一脸认真,我也不好阻止,只能安慰自己热恋期很快就会过去。

我的感情本来就比较柔软,听到他笑着哄我,真的很难不被感动。但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动心。

为了不真正爱上他,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缺点上。个头不够高,和他出门没法穿高跟鞋,减分。学习不够好,有一门数学差点挂科,减分。不够细心,出门忘记给我带纸巾,减分。别的女孩儿都想将初恋的甜蜜留住,我却把一桩桩一件件的不愉快记在那个写满身边人缺点的小本子上。很快,属于他的页码迅速增长。每天约会之前,我都会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在心里默默诵念他的不好。

除此之外,我还偶尔去看看隔壁班的余飞。我很欣慰,那份久违的心动告诉我,我爱的还是他。

这样我就还可以听得懂沈枫的话,这样我……我就不会失去他。

怀着无限的愧疚,我认真扮演着沈枫女友的角色。我和他的舍友吃饭,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地替男生们夹菜;认真记录他的爱好,逢年过节精心准备礼物;我甚至还会在他和别的女生讲话时假装吃醋,等他带着小骄傲哄我开心。

有一次,常发表小说的杂志邀我做客,我也带他去了。参观编辑部的书架时,他就在我身边轻轻碰我的胳膊,像在抚摸一只小猫。

回去后,编辑打趣说我再也不用把男主写死了,我笑着回道不会的,只要有需要还会大义灭亲。

编辑很认真,立刻教导我不要为了死男友而死男友。

“‘每次死亡应该是有意义的,一定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人才会选择死。’你说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呀?”读着编辑的消息,我转头问身边的沈枫。

“你呀。”

他想都没想,立刻答道。

我一下子有种被噎到的感觉。惶惶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冒头,我感觉自己可能要爱上他了。

第二天走的时候,他要来拉我的手,我拒绝了。

“少牵手,汗太多了。”

沈枫点点头。

“都听你的。”

好的,没问题,都听你的。

他总是这么说。他为什么就不能像闺蜜经常吐槽的男孩子一样多有些缺点呢?过于听女朋友的话也是缺点吧。回去记下来。我在心里说。

但我还是很害怕。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听不懂他的话的。真到了那一天,就算他再爱我也不会娶一个无法交流的女人当媳妇吧?

回学校之后,我委托在学生会工作的“朋友”蹭了一个有余飞的大饭局。他已经是学生会主席了,还是一个省级优秀社团的社长。席间他谈笑风生,几次逗得全桌人前仰后合。他在我心里还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耀眼得足以令我完全失语。朋友全程陪着我,再加上自己就是一个小透明,这次失语症发作并没有产生什么后果。

再回到沈枫身边,我感到爱意少了几分,但歉疚之情呈指数上涨。

他还是对我很好,好到我必须时刻注意他的缺点,防止对他的感情升温。与此同时,我再次加上了余飞的微信,偶尔在深夜聊些有的没的。

长此以往,我感觉自己几乎走到了精神分裂的边缘。

一天夜里,我和沈枫照例来到操场散步。夜空星星点点,找了半天都没看见月亮。漆黑的人造草坪上四处都是卿卿我我的小情侣,而我还是没有让他牵手。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忍不住想要和他坦白。

“沈枫。”

“嗯?”

“你相信,人的爱分为理性之爱和感性之爱吗?”

“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全部都爱你。”

“唉,如果有的人用理性爱一个人,但出于一些原因,必须用感性去爱另外一个人,你会……你会怎么看她?”

“小羽不愧是作家啊,想的东西都好复杂。”

“我在问你看法。”

“唔……”

黑夜中,我只能看清他的剪影。他在很认真地思考。

“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没想过爱还能分得开。我觉得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啊,掺了一点杂质的爱情都已经不纯粹,更何况是另一个人呢。”

“啊……”

“小羽,你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吧?不要啊不要啊,我会伤心死的。”

“怎么会,我……”

还没来得及宽慰他,沈枫已经把我整个抱在了怀里。他的个子没有很高,但宽阔的肩膀足以给我温暖和依靠。这次他抱得是那么紧,几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我抵在他的肩膀上,眼里只有星空无言。

当天晚上,我整理了病历和脑片,想好了和沈枫坦白的言辞。就算他怪我也好,发火也罢,都是我应该承受的。我是一个骗人的混蛋,只希望他能早点忘记我,找一个健全的、正常的女孩。

最后,我找了那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这么多年来,我在上面记满了身边人的缺点和错误,以至每个人在我眼中都是那样不堪。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本子了,只要看见一个人,我的大脑就会运转起来,自动在他脸上打上几个令人厌恶的标签。

我翻到跟沈枫有关的页码。我记了整整五张,有一半是强行拼凑上去的,后来再也加不上一条。读了一遍,厌恶之情如期升起一些。可是,对他的愧疚和喜爱就像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波涛,被几行青荇般微弱的不满所束缚,随时准备冲破理性认知布下的枷锁。

一直想当正常人,可现在的我有多变态啊。

苦笑着,我把笔记本扔进了桌边的废纸篓。

等沈枫出差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中午,我们照例在一起吃饭。小别重逢,他看起来很开心,不住地讲在外地做项目时的有趣见闻。我脸上笑着,心里却知道这是两人和平吃的最后一顿饭,什么都味同嚼蜡。挣扎着往胃里塞了些食物,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这时,一位个子娇小的女生气势汹汹地从餐厅另一头走来,坐在了我们对面。

我心一沉。她叫萧一一,是余飞新交的女朋友,也是跟姚末春读研的,是我的同门师姐。一一的打扮和长相一样可爱,平时性格也很软萌,但一遇到和男友有关的事便会瞬间爆炸,全院没有人敢惹。“极欲窥私,心高善妒”,这是我在本子上给她打的标签。当然,凭余飞女友这一条就足够我讨厌很久。

“沈枫是吧?看看你女朋友干的好事。”

她“啪——”的一声把几张纸拍在餐桌上,都是我和余飞的聊天记录。

“平时看你俩挺好的,怎么背地里这么不要脸呢?我当时还说呢,小学妹不是脑子有病不能谈恋爱吗,上哪把病给治好了?原来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沈枫完全愣住了,呆呆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是吧?钟羽当时为啥哭着喊着要找我们导师读研,还不是为了治病!她脑子有问题,见到喜欢的人就会失语。你好好想想,她对你失语过吗?没有对吧?那说明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来没有!”

“你在开什么玩笑,小羽不会是这种人。你不要捕风捉影。”沈枫反应过来了,立刻开始护着我。

“还有这个。”萧一一冷笑一声,拿出我早已扔掉的蓝色笔记本。“钟羽表面对人和和气气的,没想到内心这么阴暗。自己好好看看吧,看看在你好女友心里,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这是……”

“你舍友给我的。”萧一一转向我,盛气凌人。“大家已经传开了。偷偷记录每个人的缺点?真有意思啊。看以后谁还敢和你说话!”

我的心坠入虚空,绝望感一波又一波袭来。怪不得这几天别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变化,只是自己为沈枫的事烦心,无暇顾及。那个本子已经不知流传到了多少人手里,他们肯定如沈枫一样,对我失望至极。我该怎么向众人解释,我恨你们,只是怕你们离我远去?

沈枫下意识伸出了手,但在摸到陈旧的蓝色封皮前,他停下了。

“这不是小羽能做出来的事。我不信。”

“她……她说的都是真的。”

在他身后,我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什么?”

我把包拿过来,掏出了病历和导师的诊断书,摆在他面前。

“钟羽,挺有自知之明啊。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警告你,自己有病就别缠着别人的男朋友。”

萧一一走了,留下一地鸡毛。

“这……”

“沈枫,我对不起你。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因为我不会爱上你。”

不敢看少年的表情,但我听到了勺子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也曾用尽一切力气去爱一个人,完全理解被欺骗的感受。一刀一刀剜心的痛苦,我一点也没少尝。

他一定很恨吧,过去的一点一滴的甜蜜全都变了味道,我的存在大概会让他恶心。

我等待着他的暴怒。如果他打我,我也会受着。但沈枫只是拿过自己的包,把替我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最后是一支大牌口红。我知道,这是他准备过两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他的手在抖。我绷紧身体,等着他下一秒把东西都摔在地上。

但他没有。他只是把包拉好,单肩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直到那个时候,我的眼泪才随着拼死压抑的情感喷涌而出。我旁若无人地哭着,泪水模糊掉了一切,甚至丢失了他最后的背影。

攒了半年的爱此时终于决堤了。他成了最接近地表的恒星,蒸发了海洋、融化了山峦。我这才意识到,我爱他,胜过我爱所有人的总和。

我知道,我再也没办法和他说话了。

来到办公室时,姚末春在认真地涂指甲油。

她没有看我。她从来不会正眼瞧人。

“决定了?”

我点点头。

“你这是有自我毁灭倾向。”

“我知道。是我自己作的。”

“值得吗?听说他已经快缓过来了。男孩子心都大,他很快会忘记你,爱上别人的。”

“我知道。”

可我再也不会忘记他了。我心里说。

“这个实验很危险,不成熟,也不可逆。以后除了那个傻小子,你再也没法跟别人讲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当然,按照你的说法,傻小子估计也不会理你了。”

“我知道。”

姚末春夸张地“哎呀”了一声,还在认真端详自己的指甲。

我不得不努力压住心中的火气。我想抢过瓶子,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粉色液体涂满她的脸。

“老师,其实您早就想拿我做实验了吧?”

姚末春笑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免责协议书。

手术如预料之中失败了,但结果我还能承受。

拆掉纱布后,故乡变成了异星。我看到人们围在我身边,嘴唇一张一合,传出听不懂的奇妙音乐。病历本上的字也变成了诡异的画符,我的大脑已经不会识别汉字了。

走在路上,四处都是朦朦胧胧的噪声。人们随意交流着,争吵着,却不知道语言功能是多么珍贵。

我们能听懂激情昂扬的演讲和细语喃喃的诉说;能兴致勃勃地把开心的故事分享给朋友;能读到文学巨匠的著作,与藏在书中的伟大灵魂来个超时空接触;也能写下心情和感悟,让只字片语在日记里留下一段过去的好时光。这些,都要感谢语言,感谢已经离我远去的语言。

最后,我看见了他。

一轮笼罩半个天空的红日骤然升起,爱意汹涌而来。激素分泌迅速变化,大脑神经瞬间激活——语言功能终于“嘎吱、嘎吱”运转起来了。

“小羽?”

我能听懂他讲话。也只能听懂他讲话。听觉性语言中枢运转正常。

“对不起。”

我能对他讲话。也只能对他讲话。运动性语言中枢运转正常。

我递给他道歉信。

我能为他写字。也只能为他写字。视觉性语言中枢运转正常。

少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我。

十一

经过三个月的适应性训练后,我还是变回了“正常人”。

这都要归功于姚教授。

手术那天,我躺在台子上等待全麻,大脑像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冷寂。

姚末春来了。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涌起一股厌恶。

“小羽。”

是因为可怜我吗,为什么她的声音如此温柔?

“小羽,我有话要对你说。但只能这个时候说。”

我眨眨眼睛,勉强表示同意。

“其实我之前和你一样,也是颞上回后部病变,容易在动感情之后失语。一开始我也紧紧把自己封闭起来,选择不去爱任何人。但这令人痛苦,还会带来彻彻底底的孤独。”

“尽管如此,我还是遇见了真心爱我、不介意我语言上残疾的人。我也全心爱他,决心为他改变。我接受了这个手术,也承受了严重的副作用。但我想到了解决的办法,现在的生活与正常人无异。”

“讲座那天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和年轻的我一样可怜。所以你别介意,我是故意惹你讨厌的。我知道失语症有多痛苦,我想要治好你。但是手术风险太大了,我需要你自己下决定,也需要确定你有没有真心爱人的能力。既然你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姚末春轻轻伏在我耳边,讲出了她的诀窍。

“勇敢地去爱,用你的理智和感情一道,爱你遇见的每一个人。”

她告诉我,她在漫长的岁月里练就了一眼喜欢上别人的本领。再平凡、再讨厌的人,身上也总有一两个闪光点,做过一两件值得流传的善事。她把它们记在心里,常常温习。就像天使一样。

她告诉我,她也曾有一个小本子,不过里面记满了身边人的优点和长处。属于我的八个字,是“负重前行,值得被爱”。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感动与感激令我再也听不懂姚老师的话语。

但没有关系,她微笑着替我拭去了眼泪,送我沉沉睡去。

“我爱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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