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开岭
时间可以抚平大部分伤痕,
苦难会让人坚强和奋发。
若说穷山恶水,辽西确实算得上。山大沟深,梁岭绵绵不绝。
虽是荒山秃岭,民风却最为淳朴,家长里短都依着一个“理”,循着一个“情”字。
辽西人“直”得可爱,不事城府,肚里没有弯弯绕绕,爱恨都在脸上。稀罕你,便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巴不得睡觉都钻一个被窝;厌恶你,便乌眼鸡般,恨不能咬上对方几口方才解气。
建昌县位于辽西最西部,国家级贫困县,紧挨河北省秦皇岛市青龙满族自治县。
新开岭乡,是新平出生的地方,恰临省界、县界。因地势的关系,乡亲统称青龙为“岭下”,新开岭为“岭上”。
岭下的青龙相比岭上,山更高沟更深,在岭下居住的人也更穷苦。故而,岭下的闺女都巴望着能嫁到岭上来。新平的好多亲戚都是岭下嫁过来的,包括新平大妈(辽西方言对大伯母的称呼),还有八十多岁的大舅奶(父亲的大舅母)。
其实,经过长期的民族融合,汉满两族在语言、风俗方面均看不出多大差异。长相也差不多,细品起来,满人脸盘子又大又圆,也更强壮,腰圆膀阔的,民风也更加粗犷豪放些。新平记得,每回到岭下赶集遇上新店铺开张,震天的音响中,常会看到一两个长相平平、身材臃肿的少妇,一边拿着麦克风吼,一边搔首弄姿。大概是腰太粗四肢太僵无法灵活地耍弄吧,于是她们就从头到臀再到脚一起摇摆,如同一端插在烂泥里,另一端晃荡的粗壮的烧火棍子。时不时地还朝围观的大爷抛媚眼或做几个“辣眼睛”的动作,然后对着麦克风夸张地呻吟:“吼哈……吼哈……”大爷们便紧盯着她们颤动着的几乎撑破了裤子的硕大屁股,龇牙咧嘴地笑,那猥琐满足的样子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
新平所在的村子叫“大杖子”。据考证:因旧时野兽出没,村民为保护庄稼,便用木杖将村子围起来,故此得名;又因村子在方圆几里规模最大,故而得了一个“大”字。
说来也奇,虽说新开岭也是山岭连绵,可除了被称为“后梁”这段不过几十米高的土石岭,大杖子几乎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土地面积大且肥沃。故而,不但岭下女子巴望着嫁到大杖子,就是岭上周边山沟沟的人家,也想方设法要把闺女嫁过来。
新平的堂嫂便是岭上南边的红旗村人。新平的大姑就在那个村,当初堂嫂她爹托大姑保的媒。
亲事儿成了后,几乎一到赶集日,堂嫂他爹便顺路到闺女家坐坐,每回都与大伯喝得面红耳赤。他戴着个破狗皮帽子,帽耳朵一只翘着,一只耷拉着,眼睛笑得眯成一道缝,嘴巴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闺女掉米缸了……米缸了……”
新平出生在一间老房子里,那一年是1976年。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唐山大地震,伟人离世。
大杖子,距唐山也只有二百千米。听新平妈后来说,地震时间是晚上,新平他爹反应快,从被窝里腾地一下跃起,一边喊着新平妈,一边便抱上新平跳出窗去。没走几步,整个山墙便坍塌了,他们一家子人算是命大。跑出来的人都顾不上穿件保暖的衣服,都只穿着睡觉时穿的短袖短裤在夜晚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或许是那一年地震带给人们的后遗症吧,打新平开始记事起,一直到上完小学,一入夏季,家家就在院子里搭“抗震棚”。这些抗震棚非常简陋,底部搭着膝盖高的木头板子,算是床了;外围是搭在一起的木头柱子,呈“人”字形,再盖上塑料布、秫秸之类,开口处挂个布帘子,便可遮风挡雨了。但是从没派上预想中的用场,倒是如同架在院子过道上那高高的,遮天蔽日的倭瓜秧架一样,是新平这些孩子们脑海中童话里的城堡。
新平家的两间房与大伯家的四间是连着的,两家的院子也只是被过膝高的矮墙隔着,迈腿便能跨过。
新平他爷一共养了五个孩子:新平的大姑、大伯、爹、老姑(辽西方言对最小的姑姑的称呼)、小叔。新平他奶三十多岁便死了,那时新平他爹七八岁,小叔尚在吃奶,大姑只有十四岁。长姐为母,新平他爷每天下地干活挣工分,大姑便担起了照顾弟妹们的责任。
那时穷啊,没有吃的,大姑抱着小叔满村子找奶吃。家家都穷,都是食不果腹的境况,哪里有奶水呢?大姑无助地抱着小叔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手里拿着一根好心人送的黄瓜。小叔躺在大姑的怀里,初始还哭,后来便一动不动了。大姑以为小叔睡着了,就这样一直小心地抱着,唯恐摇醒他,他又要哭。直到新平他爷回来,才知道小叔早已没了气,生生地饿死了。
世间的事儿就是吊诡,就是这样一个几乎被人遗忘,也很少被人提起的尚在襁褓就早夭的小叔,竟在几十年后与新平的生活牵扯在了一起。
1995年新平上大学,因他被检查出乙肝便休学回家了。家人和村里人一样都理解不了: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可能有病呢?于是便怀疑新平是中了邪。经常有好事儿的人来家里与新平他爹妈嘀嘀咕咕的,得到一致的结论是:正是这个死去的小叔来骚扰新平。天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新平发疯似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一个被所有人判决“中了邪”的人的话语是多么无力。新平收起卑微的膝盖,闭上早已嘶哑的喉咙,顶着满脑门磕头磕出的带血的包,钻进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蒙上被子,从此与这“正常”人的世界隔绝。但除非自己不存在于这世界,否则怎么可能与世界隔绝得了呢?妈就是新平与“正常人”之间的纽带。几乎每夜,妈都在自认为新平已经睡熟的时候,悄悄地推门进来,拿着新平的衣服,一边挥舞一边在地上转圈走动,悲怆而低沉地央求道:“平儿,回来吧。他小叔,快走吧……”
新平的大姑父是新平他爷亲自选的,南沟的红旗村,真正的山旮旯。不是有这么一句顺口溜嘛:“一进红旗沟,遍地是石头,柴火没处割(辽西方言,读ɡǎ),叶子没处搂。”可想,红旗沟的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媒人提亲后,新平他爷亲自跑了一趟,回来就给家里人说中(方言,可以,同意),说是对方家里没别人,新平姑父是独子,只有一个寡母,大姑嫁过去就能当家。大姑父比大姑大了十岁,爷说大些好,知道疼人。后来新平猜,爷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才对新平的大姑父惺惺相惜吧。
大姑嫁过去后,多了一张嘴,家里就更加没有粮食吃了,顿顿除了野菜还是野菜,人人满脸泛菜色。大姑就经常回家“借”粮食。说是借,也从未见还过,其实也真是还不起。那时大伯和新平他爹已经分家,爷跟着大伯过。两家加起来也没有多少粮食,大姑又来得勤,有时两家都借不到,大姑便坐在大门口抹眼泪。爷看到就跳着脚骂两家都不是东西,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当老的私心也是有的,一碗水也是端不平。
新平的爹妈都倔强死板没眼色,用东北话说不会“来事儿”,不然爷也不会被大伯“抢去”独养。
那时新平他爷是队里的保管员,就是“为贫下中农看大门”。于是乎,村里其他人勉强吃饱饭的时候,大伯一家把干豆腐都已经吃腻了,甚至家里的猪闻到干豆腐都哼哼唧唧的,一脸的嫌弃。
新平的妹妹出生后,两间房子便住不下了,更别说来个客啥的,但又没有地方可以加盖。后来经新平的小舅爷牵线,新平一家借住在全家都搬到了县城的樊二爷的老房子,还不收租金。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乡下人对于在社会上凡是有点头面的上了岁数的人,不是称“爷”便是唤“奶”,与辈分毫无关系。也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背后议论起来都可称“某某爷”“某某奶”,且毫无违和感,就如同旧社会的“老爷”“太太”一般的称呼。
樊二爷家的房子有五间,甚是宽敞。门口是铁大门,令新平这个见惯了木栅栏的孩子感到既新奇又拘谨。虽然年纪小,但新平也清楚他这是住在别人家的房子,况且这房子又在陌生的村子的正中央,没有一个熟悉的玩伴,新平便半拉月也没好意思跨出大门半步。
新住处的厕所旁有棵半大的苹果梨树,据说整个村子也只有樊二爷家的这一棵,所以就显得金贵些。树结的果子不多,但又大又甜。卑微者最喜欢在他们认为比他们更卑微的人身上肆意,以暂时忘却自己的卑微。厕所就在院子里靠近大门的右侧,那几个不“联人”(东北方言,不懂事没素养)的老娘们儿,明明不急,明明自家的厕所就在不远处,仍是肆无忌惮地提着裤子跨过铁门大摇大摆地进来,就如同吃席时伸向肉乎乎的大肘子的筷子一般横冲直撞。完事儿后,一次不落地,一手提裤子一手便扯上了梨子。
新平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瞄她们好久了,这时,他用程式化又怯怯的声音说道:“我妈说了,不让摘我家的梨子……”
“没摘你家的梨啊,薅几片树叶擦下屁股。”那女人一边应付着新平,另一边却仍是紧着忙活,狠狠地拽下几个梨子塞进裤兜。
除了大部分被那几个老娘们儿祸害的苹果梨,新平吃了几个,余下的都被妈精心地保存了起来。
一般在秋天收完庄稼的时节,樊二爷都会派司机开着大卡车回来一趟,他的某个儿子也陪同着。这时,新平妈就会拿出精心收藏的苹果梨招待他们。新平拘谨地站在炕旁的地上,远远地,靠着柜子,藏在妈的背后。樊二爷的儿子让新平也吃,新平不敢说话,轻轻地摇头,身子与柜子贴得更紧了,手背在后边摩挲着柜板,低着头涨红着脸,怯怯的。樊二爷的儿子便拿着梨子径直朝新平走来,眼睛从透明的镜片后射出清澈的光,更加令人惶恐。他把新平的手从背后轻轻地拉出来,将梨子放到上面。新平的手像被开水烫了般往回缩,青里透红的大梨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果汁四溅……
新平家的房子作价卖给了大伯,大伯表面没说什么。没隔两天,大半夜的,爷来了,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这房子也要钱?当年你还吃我媳妇的奶呢,奶水钱拿来!”新平他爷平时穷横是出了名的,也没人敢劝,就这样连着骂了几宿,新平他爹说不要钱了才消停。
两家共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树,在西山上,据说是新平爷爷的哥哥当年栽的,新平爷爷的哥哥在村里没了后人,这棵山楂树自然就被新平爹和大伯继承了。每到秋天,两家便一起打山楂来平分。没有大秤,便用新平家的小秤由新平爹你一秤我一秤地平分。
第二日清晨,新平还躺在被窝里睡觉,大伯和爷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一人提着一根棍子,说是爹给大伯分少了。大伯扛来一杆大秤,叫新平爹立即称给他们看,如果少了就拿棍子把新平爹往死里“削”。
结果一上称,分毫不差,俩人便红着脸灰溜溜地走了。
如果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么按新平妈的揶揄,新平都应该是“洪福齐天”的了。
“老贺大坑”位于村子“后梁”的脚下,正对村中央,雨季的时候,盈满的水就从大坑里流出来,由北到南穿过整个村子,注入河套。村子被天然地分成东西两部分,恰好也是行政上的两部分。西边是一队二队,村民主要是洪、樊两大姓;东边是三队四队,除了独大的郭姓,相对较大的就是张、王、洪、刘几姓。
为啥称这个水坑为“老贺大坑”呢?因为这个大水泡子(水坑之意)就临着老贺哥儿俩家的房子,中间仅有几棵参天的白杨树隔着。
一年四季,这个浑浊的水泡都是整个村的孩子们的天堂,捞鱼、捕鸟、溜冰……因是水泡,淤泥很深,是从没有人敢在里边戏水的。也正是这个水泡,两次差点夺去新平的生命。
一次是在新平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新平家还在后街的两间老房子住,与老贺家刚好是一条街,同“老贺大坑”也不过是隔了六七家的距离。邻家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初始还陪着新平一起在新平家的院子里玩耍。渐渐地,新平妈忙活屋里的活儿也就疏忽了他们。
小女孩带着新平先是在大门口玩了会儿,接着就拉新平去了“老贺大坑”。那时恰是初夏时节,下过几场雨,坑里的水都满当当的了。他们蹲在岸边用手撩拨着水花。突然,新平一个趔趄,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掉进了水里,双脚陷入泥中。他尽力抬着下巴,不让水进入嘴巴。估计当时小女孩看到也吓傻了,便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家,对谁也没有说。新平妈忙活完屋里的活儿,出门来找不到两人就慌了。似乎是某种感应吧,她一路狂奔来到了水坑。拉新平出来时,水都已经浸到新平嘴巴了,再晚一分钟,估计都喝饱了。
还是“老贺大坑”,那年新平八岁。初春时节,新平身上还穿的是厚厚的大棉袄。“老贺大坑”一小半的冰已经化了,另一半厚的冰层仍可以溜冰车、打冰溜子。新平和几个调皮的孩子站在冰化与未化的交接处,拿石头砸融化处的薄冰。结果,新平靠得太近了,且拿的石头比较大,咔嚓一声,新平连同脚下的一大块冰都塌下去了。新平是不会游泳的,但他很快克服了初始的慌张,立即冷静下来,无师自通学会了“狗刨”,拼命地往岸边游。大棉袄在未全浸湿之前浮力很大,他要在它彻底浸湿前游到岸边。这时,新平本家的一个二叔听到孩子们的叫喊,急忙赶了过来,把新平拉上了岸。新平因水泡了棉袄担心被责骂而不敢回家,还是二叔把他送回了家。
六岁的时候,有天新平在村里玩。
二队的车老板赶着马车过来,新平爹刚好也坐在车上,那时新平爹是队长。原来,他们是准备给拉车的这头骡子到十里外的石家子钉掌。
看到马车,新平好玩的野性立时被激起来了,他噌噌几步跑过去爬上了车。爹不让新平去,说了几句,见新平没动,便也没有再坚持。新平也来不及回家跟妈打声招呼,反正到时妈找他时,自然会从别的小朋友嘴里知道他的去向。
他们去石家子走的是国道,路过三间房村的时候,爹就指着公路下方深沟里的一排房子,对新平说:“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二姨家。”到石家子后,车老板拉着骡子去钉掌,爹带新平去了姨姥家。新平后来的回忆就是:他站在炕沿,姨姥家的大姨剥着煮鸡蛋,一口一口地喂他。接连吃了三个,新平还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爹就尴尬起来,到底在爹的极力谦让下吃了五个方停下来——因为一共就煮了五个。
回来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经过三间房村时,爹又指给新平:“看,你二姨父正在院子里……”接着就朝院子喊了两嗓子,二姨父就往上挥手。又走了一会儿,突然一阵风吹来,把车老板的帽子吹掉了,爹就跳下车去追帽子。这时,一辆汽车刚好从山脚的公路转出来,见前面有个人,司机赶紧按了下喇叭。这骡子第一次见到这阵仗,一下子就毛了,顺着公路狂飙。车老板把马车上半弧形的带牙的卡齿翻转过来,拼命把闸拉到最尽头,车轮子都不转了,骡子还是弓着庞大的躯干发疯了般东突西撞。
突然,车子向路边的陡坡冲去,在即将翻车的一瞬间,车老板跳下了车。此时新平正四平八稳地坐在车的正中,回味着鸡蛋的美味,跳车是不可能的。这时,一道灵光闪电般击中了他,也就几秒的时间,他判明了形势:车子两端有立着的挡板支撑,如若他抓死铁把手,紧紧地趴在车上,翻车时,这个支撑起来的空间便会救他一命。否则车身从头上砸下来,结果是啥,显而易见。
后来听新平爹说,事情几乎完全是按照新平的预判发展的。车子翻了十几个跟头,一直滚到了山脚下,新平在车子翻第一个跟头时,就被摔晕了,松了手;也幸好那时松了手,否则车子下一个翻转,新平不是被砸死也定会被摔残。
当新平醒来的时候,爹正抱着他在公路上狂奔。看新平醒来,就把他放在公路上,爹是在确认新平意识是否清醒,以及是否骨折了。新平站了几秒,便又晕了过去。当又一次醒来,爹已经抱着他跑在通往乡卫生所的小路上了,玉米叶子被他们撞得哗啦啦地响,划在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疼。
温柔漂亮的护士姐姐给新平抹的碘酒,凉丝丝的,新平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倒是有点惬意的感觉,那是某种劫后重生的愉悦。从卫生所出来,新平的腿、胳膊、脑袋被缠满了绷带。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姥姥也在,妈和姥姥一起给新平父子开的门,看到新平在爹的怀里,像个木乃伊似的,她俩都惊呆了,妈说:“我的平儿,这是咋了?”
没有经历过,你永远也体会不了贫穷带给一个人的卑微。
自打新平记事儿起,饥饿便如影随形。
在小妹没有出生的时候,家里虽然只有新平一个,但也是很难吃饱的,更别说吃好了。
平日里,除了来客,是没有肉和蛋的,菜隔三岔五才会有一顿,无非是清水炖白菜炖土豆。一年到头几乎都是高粱米咸菜丝,偶尔能吃上一顿小米饭,或是有一块咸豆干,绝对是人间美味。实在馋得不行,妈就磨点土豆打点淀粉,给新平熬一碗“闷子”;或者在吃小米饭的时候,经妈的特许,和一调羹猪油。
杨树刚长出不大的叶片,爹就把叶片摘下来了,在院子里用一口大缸泡上,三五天换一次水,直到不太苦的时候,便可以吃了。每回吃饭时,妈便捞一些出来攥出一个大菜团子蘸酱吃,全家人可以一直吃这个挺到夏天的青菜下来。
新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容易饿,何况肚里没有油水。冬天比较好办,有黏豆包,饿了就到大缸里“偷”一个,当零嘴吃了。春天最惨,除了晚上偶尔切开个红萝卜来解解馋,确实也找不到垫肚子的。
来客的“好饭”是没有下顿的。若是有剩下,一般是要打包给客人带回去。即便不带回去,也是所剩无几,因做饭前会根据客人的多少、客人的饭量大小反复掂量的。
零食,一般意义上是指购买的饼干、糖果类,除却过年的那几天,是很少有的。具体来讲,新平的零食仍是与土地的直接产出相关,譬如葵花子、苹果、梨子,譬如炒熟的玉米粒、黄豆粒,晒干的红薯干等。既然是与土地相关,那么也是受季节限制的,秋季最“富足”,冬季仍可“沾”秋天的“光”,春夏匮乏。除了正规土地的产出,大自然的其他馈赠虽不丰富,但只要有擅于发现的眼睛,仍是可以不断地大饱口福的。掰指算起来,这些“馈赠”还真是不少,烤麻雀、烧水牛子(一种夏天雨季里出现的带翅膀的飞虫,约一寸长)、红姑娘(野生的黄豆大小的甜甜的野果)、榆钱儿……当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烤麻雀和烧水牛子,大概是捕捉的过程更加有乐趣吧。尤其是捉麻雀,一种是如《少年闰土》里描述的那样,在当院的雪地里扫出一块空地,撒上小米,短棒支起箩筐;一种则是直接捉,主要是寒冬的夜晚,拿着手电筒直射它们可能藏身的地方,一旦照上它们的眼睛,它们便眩晕了,一动不动地等着你来捉。新平也有经验,知道它们最可能的藏身之处,譬如屋檐下的空隙、柴草堆……幸运的话,一晚上捉十几只都是有的,捉来埋在灶坑的炭火之下,不用多久,扒出来便可闻到四溢的香味了。
衣服很少买,大都是妈用大人穿过的旧衣裳改的。补丁也是经常有。
担心长得快,新平的衣服都是奇大无比。新平人瘦小,天性又敏感自卑,走路都是低着头,看人也不敢正眼,再加上盖过屁股的大袍子,猥琐得很。村里的小孩见到新平都喊“傻子”,更混账些的,还会用石子丢他。
新平从不反击,尽管有时那些孩子远不是新平的对手。新平知道,只要他有任何反击,对方家长可能就会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新平的父母也会因此而受一番羞辱。贫穷就是要卑微的。
一进正月,村里便扭大秧歌,时不时便“踩下街”。尤其是十五元宵节那天晚上,家家大门都点起火把,秧歌队到哪家门口哪家便鞭炮齐鸣。到新平家呢,妈手擎着一盏小煤油灯,豆粒大点儿亮,也没有一个炮仗,秧歌队停都不停匆匆而过。
新平远远地躲在看秧歌的人群里,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唯恐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凌晨,天还黑着,新平和妹妹便会早早爬起来,手牵着手吸溜着鼻涕,满村子捡人家放过的炮仗。回家拆成纸片,由妈妈用水泡过后做成纸做的“笸箩”,可以盛放小物件。有时他俩会幸运地捡到第二响未响的“二踢脚”,他们就剥开一头,露出捻子,点燃,炮嘭的一声炸开,新平和妹妹就开心得又喊又跳。
上学后,父母满世界借钱给新平交学费。不论怎么低三下四,他们都从未让新平因学费为难。新平也争气,学习始终名列前茅。大舅是小学老师,时不时地往新平书包里塞几个本子,算是不小的帮衬了。大舅家的表姐,只比新平大几天,与新平同一个班级。中午带饭,新平带的是高粱米饭咸菜疙瘩,她是饼干,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那时家里有一只大公鹅。新平个子小,它便欺负他。每次放学回家,他都要站在门口喊妈妈。妈便出院子来,双手抓住鹅脖子,新平才敢进去。
他们家也养过狗,很乖,与新平形影不离。不幸的是,有一回小舅爷来新平家,竟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现在想来大概是它正处在发情期吧。那时家里借住的房子,还是托小舅爷的关系。人是肯定不会有错的,故而就把狗勒死埋了。自此,新平家再不养狗。
东北的冬天冷,新平总是流鼻涕,又懒得用手来擤——怕冷。他双手对插在棉袄的袖筒里,直接将鼻涕擦在袖筒上,鼻涕干了一层又一层,久而久之,袖筒那里便黝黑发亮坚硬无比了。手、脚、脸都好久才洗一回,黢黑的,都干裂开来,血红的口子撕裂着疼。在东北,常有人患冻疮。村里有一个外号叫“秃爪子”的,就是好几个手指被冻掉了。爷爷的脚新平从未看过,据村里人说他爷十个脚指头全部都被冻掉了。传说爷爷小时候给大户人家放牛,没有棉鞋,实在冻得不行,就把脚插进刚拉的牛粪里暖和,后来第二天才发现脚指头都已经没了知觉。
冬天上课需要生炉子,班里学生轮流值日。柴火都是学生们带,一般是一捆玉米秆,或一背篓木块。煤,每日按班级定量领取。学生们中午不回家,带来的饭盒就放在炉子上热。有时炉盖上会炒上一把玉米粒,便是美味了。
那时某些逸事总会与厕所有关。
学校的男女厕所只有一道墙隔着,靠屋脊的部分并没有完全封死。班里有个叫二华的,平时就非常调皮捣蛋,他可以一使劲把尿从男女厕所墙上面的那道缝隙滋到女厕那边,那边的女生就“缺德缺德”地骂。不知是不是某种因果,据说,二华才四十岁便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走路都要拄着拐,一步一挪一晃头。估计,现在撒尿不滋到自己的脚后跟就烧高香了。往往,你曾尽力显摆卖弄的,将来或许是你最力不从心的。
20世纪80年代那几年,一到冬天,新平爹就背上装着被子的尿素袋子,穿上“大头鞋”,去盘锦割苇子。临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这样置办年货的钱就有了,新平和妹妹来年上学的学费也有了。
那时还没有打工的概念,割苇子是地方政府的项目。每年冬天,由大队干部带队,组织村里的农民过去。几个人凑一个组,到时用马车拉过去。白菜、土豆,也是用大马车拉上,还有黏豆包。
割苇子纯粹是用镰刀手工割。经常听爹跟村里人唠割苇子的事儿,什么这小组多割了那小组的了,那组的苇子比这组的好了之类。
白菜、土豆是带队的干部每天统一分发,然后各小组自己做熟吃。恰好那个带队的还是妈的本家哥哥,新平管他叫舅。所以时不时地,新平爹他们那组就能多分上半棵白菜或者几个土豆。就是这样的小小恩惠,便让新平爹觉得沾了好大的光了,时不时便人前炫耀一番。他们的主食就是黏豆包,也是临出发时每人按要求的量交上来,统一由带队的保管,每天按小组人头来发。
割上一冬,大概能挣一千多块钱。对各家来说,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所以,虽然艰苦,但几乎家家都有劳力争着去干。
再后来,能外出打工了,大多都是与建筑相关的活儿,挣得也多,活儿也长久,割苇子的活儿就没人去干了。
有年冬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新平爹早早地起来,刚到窖口,就喊叫起来。妈过去了,新平也过去了。
很明显,窖口厚厚的草甸子被人掀动过。旁边的雪地里一片狼藉的脚印,靠墙角还有几根旱烟的烟头。
指定被盗了。
果不其然,新平和爹下去一看,里边备的年货被偷走大半,家里偏房的手摇玉米机也丢了。
雪地里的脚印清晰,是两个人的。天还很早,脚印还没有受到任何破坏。新平就跟爹说:“赶紧报警,然后顺着脚印找,指定能找到贼窝。”
刚还跟新平一样激动的爹,此时却平静得很。妈在旁边站着,也没说什么。
新平打电话报了警。爹不动,新平一个人顺着脚印开始找。
不到十几分钟,新平就捋到了对面周庄的一户人家。新平兴奋异常,跑回来跟爹讲找到贼窝了。
爹仍然不为所动。
当天有集会,很快这些脚印就会被完全破坏。已经有稀稀拉拉的赶集的人了,新平异常焦急。
这时,妈把新平叫到屋子:“你说的那家,我们都知道,家里很穷,根本买不起年货。两个儿子,都在打光棍……但凡有一点能力谁也不想做贼……而且,如果我们嚷嚷出去,他们再被抓起来,他们就会把满腹的怨气都记在咱们家头上,后患无穷。这个你以后走上社会会明白的……”
等派出所的警察过来,天都大亮了,外边的脚印彻底被赶集的人踏平了。他们围着新平家院子看了几圈,说找不到偷盗者留下的痕迹,便回去了。新平爹妈也就应付着,点头表示感谢。
新平是差点没有定了娃娃亲的。
搞单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二队重新选队长。那时后生们都起来了,成了最强的力量。新平爹不到三十岁便被大家推举为新的队长,有大批的拥趸。
贺姓在村里是小姓,只有兄弟两家,甚是不和。老二——新平叫二哥的,是爹的死党。
爹和贺姓老二好到什么程度呢,外人都说贺姓老二是新平爹的尾巴。不是新平爹在他家,就是他在新平家,当然大都是他在新平家。两人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合计着第二天该如何“战天斗地”。
二哥有个女儿,只比新平小两岁,算不上十分漂亮,丹凤眼,吊梢眉,甚是精神,甚是耐看。她同新平一样,都不怎么爱说话,却都学习出众。
因两家交好,下地干活也是经常搭着伙。
有好事的便半开玩笑地讲:“两家这么好,孩子也般配,干脆给新平盈丽定娃娃亲,多好啊……”
贺姓老二明显是乐意的,嘴巴笑得都合不上了,还半推半就地说:“这辈分不对啊……”
好事儿的便说这都不是事儿的事儿,贺姓老二也就不再说什么。
新平爹说了:“别看新平现在瞅着不错,谁知道孩子长大变成啥样呢……”
大家便不再讨论娃娃亲的事了,心里却都装着这么件事。外边的小孩有时见到盈丽,便喊:“新平媳妇儿!”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两家的裂痕是怎样一点点累积产生的,无从考证了,但公开的原因是地的边界问题。贺姓老二家先种的地,新平家后种的,新平家使用的拢土器具偏宽了些,看起来像是挤到了边界。贺姓老二没有说什么,他媳妇却事儿多,平时就爱嘟囔的一个人,也不找新平家了解具体事情,便直接在地里开骂。新平爹也没跟她一般见识,只是说:“你也不用骂,等出苗就清楚了,如果确实是占了你的,整条垄都可以给你。”出苗后,果真,端端正正,不占他家分毫。但因此事,两家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心里都有了隔膜。
大人或可盖个大面儿,孩子却是不懂圆融的。爹妈平时少不得说对方的不是,对方自然也是如此。新平就经常揍贺姓老二家的儿子,因为他儿子宝头经常欺负新平的妹妹。贺姓老二的媳妇就经常找上新平家,爹就揍新平,新平就再揍宝头……
后来,新平读高中,考上了大学。贺姓老二的儿子当兵去了。盈丽也开始高考,第一年没有考上,准备第二年复读。
其实,早在几年前,两家关系渐渐地又好了起来,没了隔膜,虽不像以前那样热络,但也别样亲近。
贺姓老二和他媳妇,心里指定是打着算盘呢。他俩经常到新平家,提盈丽学习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儿。因盈丽上的也是新平原来就读的第三高中,且新平有几个朋友仍在复读,贺姓老二便借故给盈丽借复习资料,新平便少不得帮着联系下。
后来,复读那年的暑假,贺姓老二和他媳妇干脆打发盈丽天天来新平家找新平辅导。
其实新平心里也是有些喜欢她的,心中便杂乱。看得出,盈丽更是如此,一副小鹿乱撞的样子。你说这还辅导个什么啊!果然盈丽还是没考上。这也是新平所辅导的“弟子”中,唯一没有考上高中的。你说,这不是砸新平的招牌嘛。
后来,听说她去沈阳开了理发店。再后来,新平带老婆孩子回东北探亲,再也没听到她任何新的消息,问妈,妈也不清楚。
妹小新平四岁,属猴,弟小新平七岁,属猪。
或许长辈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吧,在小弟未出生前,妈更偏心新平些;在小弟出生后,妈的心便放在了小弟身上。
记得那时,妈会专门给小弟弄点好吃的,藏在柜子里。新平嘴馋,禁不住诱惑,就偷吃,妈问,新平就说不是我。妹嘴笨,往往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于是就挨妈了的打。或许,这是新平到现在仍然觉得十分亏欠妹妹的地方吧。
但在外面,是没人敢欺负妹的。除了贺姓老二家那个记吃不记打的叫宝头的儿子。
记得有一次,新平挖了满满一篮子野菜往家走,远远地就看到宝头在踢妹的篮子,妹一直躲,他就一直追着踢,野菜撒了一地。宝头显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新平。新平的火霎时就蹿上来了,不合脚的大鞋一甩,篮子一撂,如红了眼的斗牛一般冲过去。初始宝头还没有看到新平,快到他跟前二十多米的时候才看到要吃人的“猛兽”新平。宝头惊恐地大叫,撒丫子就往家里跑。
那里离宝头家比较近,新平得在他进家门前逮住他。到底,在离他家只有十几米的地方,新平揪住了他,疯了似的,抓住宝头的胳膊把他抡起来,宝头的双脚在半空中飘荡,新平远远地将他抛出去。不解恨,就一遍又一遍地抛……直到宝头他妈听到他的惨叫声跑出来。
新平与弟弟不是怎么亲近,主要是弟弟太沉默了吧。
弟弟每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蔫蔫地玩,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哲人。
妹跟弟比较亲近。尤其是当新平后来上高中住了校,平时也很少回来,他们就更加相互怜惜。
中学毕业,妹先是去秦皇岛的一家饭店打工,具体的工作就是给厨师配菜。新平看过妹带回家的员工合影,厨师大概有六十多岁,是一位很有精气神的慈眉善目的老头,据说对妹很是照顾,妹也有眼力见儿,平时上街回来都会给厨师带盒烟。
村里还有两个女孩与妹一同在那家饭店,其中一个跟饭店老板的儿子搞上了对象。结果回家后,家里不同意,就把这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出去了。后来妹也就没有再去那里打工。
邻村一个原来的村干部,在长春承包了一个砖厂,各村子招人,妹也跟着去了。
那时新平已经在长春读书,但等新平打算过去看看时,妹却因为生病回去了。说是病,其实就是重感冒。长春天寒地冻,一直好不了,所以只好回家。
新平是寒假回家的,妹妹好像一直在跟家里闹别扭,萎靡憔悴,脸颊上有隐隐的泪痕,炕头是凌乱的一床被子,貌似成天躺在炕上。看到新平回来了,妹非常欣喜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期待。原来,在砖厂时,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一直对妹非常照顾,且对妹展开了追求。两人彼此都有好感,很快便惺惺相惜、情意绵绵了。据说那个小伙子送妹上火车时两人还抱着哭了一场、担心没有结果。但妹很坚决,说是一定会说服家里的。
爹妈通过了解,知道男方家里很穷,兄弟好几个,除了老大娶了媳妇,小伙子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在打光棍,房子不但老旧,而且也不够住,家里的土地也极少。家里担心妹受苦,不同意他俩的事,所以妹就茶饭不思,跟家里打起了持久战。以妹的想法,新平这个大哥是读大学的,思想开放,平时又最疼他这个妹妹,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的。但新平让妹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新平选择了跟爹妈站在一起。很简单,他也不想妹将来受苦。
时间确实可以抚平大部分伤痕。
隔壁四婶给妹介绍她村里的一个小伙子,也就是新平现在的妹夫。
说起来,新平这妹夫也是蛮可怜的孩子。他父亲是小学老师,有次喝酒喝醉了跟别人发生了口角,结果那人用刀划伤了他。那天他确实是喝得烂醉如泥,也没觉得疼,就径直回家了。大半夜的,醉醺醺地回来,老婆也厌恶,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也就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结果,早上起来,才发现地上凝固了一大摊暗黑色的血,人早已浑身冰凉。那时妹夫才两岁,他姐姐五六岁。
次年,妹夫的妈妈经人介绍又嫁到了岭下的河北。他妈原本是要抱走妹夫的,结果被奶奶和姑姑藏了起来。他妈实在找不到,就抹着眼泪带着无尽的心酸与牵挂走了。妹夫的爷爷早就殁了,姐弟俩就与奶奶相依为命。或许父母的基因还算优秀,妹夫和他姐姐脑袋都比较灵光,人也勤劳肯干,成人后两人一直在沈阳“刮大白”(用白石粉、大白粉等刮白墙面),虽然辛苦,日子却过得不错。
妹夫英俊高大,话不多,十分朴实诚恳,家里相中了,妹也相中了。结婚后,两人相敬如宾,过得甜甜蜜蜜的,日子也蒸蒸日上。最近几年,花几十万盖了五间宽敞的“北京平房”,打了地窖,盘了高大的院墙;大儿子也上了山东的大学。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新平的小弟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具体说呢,就是有气喘的毛病。
有几次大半夜,小弟的胸胀得鼓鼓的,急促地喘着气,爹和妈心焦得很。家里穷,也去不起医院,每回发病就找村里本家的一个赤脚医生。治完也是一直治标不治本,隔段时间就犯一次。小弟的病始终如一座大山,压在爹和妈的心头。后来,不知爹从哪里淘弄来一个偏方,熬了水给小弟喝,竟彻底好了,再没有犯过。但后遗症还是留下了,征兵体检的时候,肺里有拳头大一片黑影,就没当成兵,让小弟消沉了好一阵,不只是为受损的器官,还有梦想破灭后的绝望。当然这些也是后话了。
小弟因常年患病,身体非常单薄,个子偏又高,整个一高粱秆子似的,都担心一阵风会把他吹折。初中毕业后,小弟跟爹在沈阳纸板厂打工。年纪小,身体又不壮实,哪里能干得了重体力的活呢?爹是带工的,原本平时就是巡视巡视再动动嘴皮子,如此,一到小弟的班,就得亲自帮着干,说是帮着,其实早成主角了。可以理解,多一个人的班便可多一份收入,新平大学的学费里,也有小弟的一份辛苦。
干了一年多,纸板厂也倒闭了,新平爹继续在沈阳打零工。小弟被新老姑父(新平老姑父猝死后老姑新找的姑父)介绍去一家汽车修理店做学徒。想起来都是血泪,说是学徒,其实跟“包身工”没什么区别。
小弟没日没夜地干。记得那时新平在长春读书,大半夜给小弟打电话,他还在忙着给汽车喷漆。小弟一个月才挣一百块钱,但就是这可怜的一百块老板也从来没发过,拖到年底了也没有要发的意思。小弟老实不敢吱声,新平爹知道了这事就找老板要。老板说:“这一年一下发一次钱多好啊……”新平爹心想,一年才一千多块还一下发呢。但爹毕竟也是老江湖,便不动声色顺着老板一顿支应,老板就说下个月一准儿全给了。还行,老板总算说话算话了一回。哪儿承想,小弟辞职回家时,却发现钱被人全部盗走了。这也是新平妈后来跟新平说的。
苦难会让人快速坚强和奋发。
再从家里出来,是新平小弟独自到沈阳寻找工作。新平听妈转述:小弟身上只剩九块钱的时候,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实在没法子,拖着单薄的身子去了工地,只因工地是包吃包住的。幸运的是,遇到了善良的工头,瞅着小弟瘦弱不堪的身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怜悯占了上风。
小弟学的是电工,上手很快,加之天性肯钻研,不到一年就成了高手,一个月有五千的收入,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确实,上天从不会让任何一个不屈的灵魂陷入彻底的无望。
小弟结婚那年,新平在东莞塘厦,特意带老婆儿子赶了回来。
说起小弟的婚姻,确实也是颇多波折,此前为找对象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太多的焦虑。
其一呢,婚恋市场确实是男多女少;其二呢,小弟不甚活泼,不爱讲话;其三呢,小弟脸上青春痘长得比较厉害,且他不注意饮食,没有忌口,严重影响形象。
小弟脾气好,勤劳,加上又会电工这个手艺,村里哪家有个电上的事儿,都爱叫小弟帮忙,小弟也是随叫随到,所以,给他操心婚事的人就多,小弟看过的姑娘也多。
首先谈的有点眉目,几乎到协商彩礼阶段的,是北边的黄杖子村的,与新平村仅隔着那道“后梁”。
小弟也到她家里看过,说是家里新盖了很漂亮的五间“北京平房”。据说都是这个姑娘攒的钱,因而在家里,她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传言越发多了。那个村子也有新平家远房的亲戚,乡政府就在她们村,集市也在她们村。新平妈的一个堂妹,新平叫二姨,是在乡医院负责接生的。闲来,新平家的远房亲戚与二姨就谈到了这事儿,二姨就火急火燎地到新平家,说是这姑娘在外边不知干啥呢,据说是不怎么正经。小弟沉浸在爱情的喜悦里,全然不顾爹妈的各种劝导,被对方拿捏得死死的。
到底,小弟是有判断能力的人。经常打电话找不到她人,且她行踪诡秘,尤其还给小弟规定:凡是晚上,除非她打电话过来,否则不允许小弟打过去。这情势越发明朗了,小弟的这段恋情就结束了。
另一个和小弟缠缠绵绵的,是东南杖子村的李姓家的女儿。家族蛮大,家风与新平家也很配。女子言行举止很有修养也非常得体,跟新平妈也对脾气,比较聊得来。但是这闺女患有羊痫风,比较严重的那种,犯病也较频繁。对于她的病,她家里也没有藏着掖着,并承诺负责到底。
终归,各种权衡之下,还是没有进行下去。后来这女孩还是嫁到了新平所在的村,生了一个儿子,没有遗传她的病,健康可爱,一家子温馨幸福。
最后谈成的,是外乡石家子的。那里有新平的一个姨姥,还有妈的一个堂姐。打听了下,女孩家里都是本分老实的庄稼人,于是就水到渠成了。姑娘很胖,脸型非常有棱角,乍一看颇彪悍,性格粗犷。
她家要求婚事要大操大办,新平家就在县城请了最好的婚庆公司,鼓乐齐鸣地把她迎进了门。
初始的日子还算太平,渐渐地,两人的争吵就多了起来。这姑娘在家好吃懒做习惯了,从来不下地干庄稼活儿,这个新平爹妈也就将就了,但她是连饭也不会做,也从没有想过学着去做,不管家人下地多累,回来多晚,都得新平妈拖着一身的疲惫侍弄一大家子的饭食。大家想,小弟娶媳妇难,忍着吧。
奇葩的是,这媳妇话里话外开始阴阳怪气,动不动就嫌弃新平家的房子破旧,说房子是“狗窝”。过了一年多,新平家才晓得她是不会生养的,一直在吃药。两个人的争吵越发不背人了,媳妇时不时跑回娘家,隔段时间小弟再骑摩托接回来。
家里跟着愁闷,新平小弟心更不整齐。新平小弟在沈阳工地上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折了腿,媳妇极不情愿地过去照顾,这时矛盾算是彻底爆发了。媳妇一天天抱着手机玩,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照顾谁。新平小弟直接起诉离了婚,十几万的彩礼也不要了,只求快些解脱,看来心确实是凉透了。
新平弟再娶的媳妇还是外乡的——要路沟的。巧合的是,她姐姐是新平高中的同学。因为她爹死得早,妈又半身不遂,姐姐大学毕业在沈阳工作,也抽不出身来,照顾家里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身上,这一照顾就是七八年。女孩也“官宣”了,她得照顾她妈一辈子,若不答应这个条件概不考虑。这在别人家看来实在是带了累赘,不然也不会耽搁成老姑娘了。新平家却认为这是美德,心里是给她加了分的。
一切都很圆满。结婚第一年就生了女儿,三年后生了儿子。
辽西最大的一条河——大凌河,就从大杖子村西头流过。
新开岭是辽西地势最高处,也是大凌河上游。大凌河属于季节性河流,夏季水势最大,春冬季则完全断流,只剩一条干河套。村里人都称这条河为“老河套”,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其实新平也是长大后,才知道这条河叫大凌河,是辽西最长的河,最终流入渤海。一到入夏,每当大雨之后,村里人便不约而同地走出村子,来到“老河套”看猛涨起来的浑黄的水。
水里是有鱼的。新平家住在村西最南街,条件得天独厚。有时发水是夜里,或是凌晨,水涨得快,退得也快,好多鱼便留在了岸上。爹提着桶,很快便有小半桶鱼了。鲫鱼最多,大的可有半斤多;也有大鲇鱼,跟蛇一样的,长着两根长“胡须”。每到此时,村里人便三五家结伙,用石头垒起“八”字形的坝,顺着水流方向,逐渐收窄,只留几十厘米的出水口。在出水口处,下上渔网,便坐等收鱼了。因为担心混账的人把鱼偷走,便始终有人守着。其实那个时节人也确实是闲,一到夜里,三五堆篝火,聚着大人小孩,欢快地聊着。
西山,也位于大杖子村西头,所以得名。
说是山,其实就是一百多米高的一道岭。岩石是暗红色的沙砾岩,不但看相不好,且不够结实。一般来说,村民盖房是不用的,只是用来围院墙,有几户家境不佳的,为了省钱,盖房也用。
围院墙的石头都是村民自己崩。点炮前,炮手会大声地吆喝:“放炮喽——放炮喽——”如此几轮,确认没人路过,便点炮,迅速躲在大岩石后。一会儿,浓烟升起,再几秒,炮声响……新平和一群小伙伴便跑过去,在岩石堆里扒拉他们称之为“软弦儿”的东西,其实就是雷管上用的细细的电线。
某一天,大家都传疯了,说是西山出了“西天取经”。全村的人都跑去看“西洋景”,比赶集还热闹。其实就是在崩完石头的岩壁上,有几条淡淡的白色的脉络。不知哪位好事儿的大神路过山脚时,将这岩壁多瞅了几眼,顺嘴说了一句“这影影绰绰的,挺像西天取经的……”于是乎便传开了。
附近几个村子听到消息,不少村民也携家带口地过来看热闹。新平也跟着一群孩子,边端详边听几个大人一本正经地品头论足,“这个是孙悟空”“那个是猪八戒……”旁边就有人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不住地“喔喔”。新平惊讶地看着,就如同看“皇帝的新装”一样,确实一直也没看出个一二三来,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悟性不够。
初始那一周确实热闹,村里一些神道道的人,竟还在西山脚下上起了香。可没过多久,那些人的热乎劲儿就过去了,因为确实也没有什么,就如同一条床单被人撒了一泡尿留下来的印渍,仅此而已。
随着几声炮响,一切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