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问解开生死结
人人都需要一个教练,
教练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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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位“客户”,是我自己。打上引号,是因为当时我还没迈进教练的门槛,最多是探进去个脚尖而已。未知深浅究竟,就敢拿自己快刀狠手地做实验,幸而斩下的是心魔,留下了好命一条。每每想起初次上手就拿自己开刀,我总会暗叫“侥幸”,更由衷感叹教练之妙。
我在商场的那些年,也曾“风云”过,入选过两次《财富》(Fortune)杂志评选的全球五十位最具影响力商界女性;二十年前写了本《逆风飞飏》,畅销挺久,书名也流传成了梗,至今还时常被引用。做事拼命,熬夜喝酒是我二十多年的常态,却总能保持强能量,神采飞扬,衣妆得体,随时可登台接受聚光灯、闪光灯检验的范儿。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但跌倒了总能爬起,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有点儿相信了:我会不会真是天赋异禀、金刚不坏之体?
到了2013年,我遇到一个大坎儿,创业失败,身负重债。我头一次觉得,这次可能真过不去了。镜子里的人面色灰暗,白发丛生,嘴角下耷,两颊深陷,眉间的川字与纵贯鼻口的法令纹刻得好深,深得像是凸起的伤疤。以往,职场失利,情场伤心,我也曾经历过,那所谓的崩溃,就是雷阵雨,泪雨瓢泼过后,自会缝合好伤口,收拾好妆容铠甲,绾起长发重新上阵,又是一条好汉。此时,却既无雷也无雨,而是已经枯萎。镜中的那人,面无表情,一派漠然。大约就是传说中的“死相”。
唯一的房子已过户抵押了,朋友够大度,房子可以住着,啥时候偿还了债务再过户赎回。欠债总是要还的,但即使甘愿自插草标,在职业市场上也卖不出啥价钱了,如今已是年轻一代互联网新贵的时代,而镜中人,已衰朽。欠债还钱,却还款无望,死结。但,若是真死了,房子抵还了债务,便可一了百了。死,确实是一个解法;面对无解之局,死,也似乎是唯一的解法。有了“死解”之法垫底,我倒不很焦虑了,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闭门不出,不接电话,一天说不了几个字,日夜只琢磨一件事——各种死法。天没黑我就上楼拉上窗帘,在黑暗中独自玩味各种关于死亡的想象。浑浑噩噩几个月,我与死亡想象同床共枕、同起同行,倒也不觉有何异样、孤苦。我后知后觉: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重度抑郁,是病。现在想想:若当初卖了房子,租个小房子,也能清偿债务后苟且度日吧!只是当时我病得重,没有精力去想这些道理。
也许命不该绝吧。一次不情不愿的出差,我被企业的人力资源总监温言软磨给派了个活儿:给一位高管做教练。我强打精神,口干舌燥地“教练”完毕,人家感谢,并奉送一个“教练课程”作为谢仪。“原来教练还有专门的课程啊?”既然已有“死解”之法,不急在一时半会儿,我就决定去看看。如此,我偶然邂逅了教练。
在第一堂教练课上,我只觉得几十人的课堂很聒噪,也没听出啥门道。倒是老师给出的两个“教练式好问题”的例句,不知为何就入耳入心了。
第一个问题是:“你取得今日的成就/成绩,内心最重要的那个因素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你觉得,可能阻碍你最大程度地实现自身潜力的自身因素会是什么?”
专业教练的课程,不论哪个“流派”,不论顺序与形式,讲授的内容都须逐项覆盖教练的专业能力,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积极聆听。没有深度聆听,发人深省的“好问题”就无从谈起。
话说,当时我还没学到“聆听”啥的,就遇上了这两个“好问题”,貌似平浅,我居然想了足足两个星期,也够得上是“发人深省”了。
这是我第一次漫长聆听自己的内心,在纸上写了好多好多词,包括努力、自律、聪明、好学、韧劲……一大堆,都是别人曾用来描述我的,我也曾信了,但仔细“听”,却都不像,不像那个“内在的重要因素”。
最后我找到的,竟是:“我怕失败”!
我盯着那四个字,不由得爆发出大笑,声音干涩,但确实是……笑!直至笑出眼泪。眼角瞥到荣丽在厨房门的缝隙闪过,四目相对,慌张得很。荣丽在我家帮工十多年了,少言寡语,紧张时眼珠就会向中间聚拢。我好几个月没说没笑过了,此刻又是半夜,也难怪惊吓到她了。
我收住笑,继续慢慢想:
……怕失败,不怎么高级,倒也没什么;那成功又是什么?我的“成功标准”究竟是啥?等想明白这个,就更可笑了,于是又不可遏制地夜鸮般大笑起来。可怜的荣丽,这一晚,耳朵一直竖着,眼球则不断向鼻梁眉间聚拢,辛苦她了。
……想想看,都过去好多年了,我还在执着于“曾经”的“成功”,而且,只是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我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必须还得那样成功,还不许变老!可“人们”又都是谁呀?这些年,时代啦,理念啦,价值啦,都在变,“人们”各有生计要忙,每天都有各种新的榜样、偶像涌现,谁又能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我?而我,愣是咬定幻象不放松,我就是萨特笔下的那个加尔森啊,极端地实践了一把“他人即地狱”,把自己禁锢在自己与他人的想象之中,还把自己给弄抑郁了!我接着笑,直笑到胸肌、腹肌、肋间肌都痛,痛快!笑散了满腔戾气,腾出地方,让生机回来。
真感谢这两个神奇的好问题,觉着疏通了、痛快多了,眼下反正我不想死了,教练这事貌似有些门道哦,我想去学学这个。
后来,在不同的教练课上都有同学问过:可否应用教练技术帮助抑郁症患者?不同的老师均郑重答道:“不可!抑郁症患者必须去看医生。因为抑郁症是病,体内很多激素和化学物质都紊乱了,逻辑也是混乱的,不可以正常人的常理待之,弄不好,会激发出更大问题!”
而我,自闭几个月,整天琢磨并想象、感受死亡,应属于中度甚至重度抑郁了。两个“好问题”就能把混乱的逻辑捋顺吗?是我自身的强大,还是骨子里其实不想死?喀!但凡有一丝希望,谁又会真想死呢?无论如何,不想死了绝对是好事。
于是,我的教练生涯,就此开始。居然用一两个问题,就解开了生死结。从此,我对于何为“发人深省的有力发问”,有了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标杆。但也从此,更多了敬畏,因为自己的经历,我格外小心,不敢乱施针砭,不敢心存侥幸,不敢冒失擅用教练技术。教练的归教练,医生的归医生。
不过,在课堂上,同学们对这个老师给出的“好问题”范例都基本无感,有几位还直接评论:并没觉得这个问题有力量,也“不够严谨”。我琢磨着,同样的“好”问题,只有与人和时刻都对上,才能激发出不同力度和感受吧?在此后的实践中,我反复确认了这个关于“好问题”的早期直觉猜想。哪里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问题”啊,只有深度聆听,与教练伙伴深度共情时,才能随机生出“发人深省的好问题”。我,真够幸运。
我早期的“传奇”中,最令人称道的是极度自律、近乎自虐的自学经历。自从决定要学教练了,再度奋起,便简直是人神难挡,不是在上课学习就是在做教练辅导的路上,学习、考试、辅导、专业认证乃至授课,一气呵成,再无休歇。
九年多,顺便努力打工,竟还清了巨债,赎回了房子,终于又从深坑里爬回到海拔零度的地面。其实,我最得意的,是走上了教练这条道啊。教练这个行业,修不到尽头,只要认真修习,就总能有悟有精进,能深度陪伴许多精彩人生,不会寂寞,更不会无聊。余生,夫复何求?
教练说
对于抑郁症患者,求医问药是正理。教练式追问,也许偶有奇效,但务须慎重!记得电视剧《武林外传》中秀才那几个终极哲学追问逼得绝世高手挥掌自毙的情节吧?病人,非常人常理可度,搞不好会“走火入魔”的。然而,早些学习教练或只是学一些教练式的提问与思维方式,确能帮助化解很多生活中的难题,甚至能将很多问题消弭于“未病”。人人都需要一位教练,教练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