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辛苦你抓二两麻雀屁
灵犀捧来外袍为沙地健披上,悉心将他乌黑如瀑的发拢在手中,重新在他宽厚脊背铺散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在沙地健脚边跪坐,双手交叠前胸,垂头默念了几句回纥语。沙地健掌心就在距离她发顶三寸的位置,授施洗礼,应答了她的祷告。
场面自然得如同离家多日,回去跟家中父老请安一个道理。
闻人衍往后一仰,认真围观。
沙地健揽袖沉吟片刻,确认般默念:“公子闻人。”
闻人衍朗声道:“道上诨名属实不堪入耳,在下单名一个衍,‘诵诗浑游衍’。”
他二人声线说不出的相似,又说不出的全然不似,问答交织居然分外和谐,如同一支乐曲中的两把乐器。
灵犀为他们倒上茶水,察觉沙地健目光一直在自己左脚,她试图掩饰,但还是藏不住行动不便的隐情。
正如沙地健所担心的那样,她身上发生了些事情。
灵犀朝他摇头,为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她面带笑容,示意自己眼下开心还来不及。
“你会笑啊。”
谁知闻人衍冷不丁掷出这么一句。
灵犀没回过味来,道:“我当然会笑。”
“哦。”闻人衍拾起桌上茶杯喝了口,叹了句好茶。
这对话透露他们关系并不生疏,甚至还有点针尖对麦芒。
灵犀觑一眼浅笑聆听他二人对话的沙地健,安安静静不再接话。
听完他二人‘对招’,沙地健果然替他向灵犀问责,语调平和,像个和气的大家长。
“灵犀,你没有做什么令人为难的事吧?”
“我没有。”天地良心,他是自愿来的。
“也没有闯祸?”
“没有。”
“我作证。”闻人衍笑看他二人,“我可以作证,她确实没闯祸,相反还帮了我不少忙,想必主教已经听说我下毒谋害柳掌门的事?”
这话歧义不小,听着灵犀像是他毒害柳掌门的同伙。
沙地健听罢眉尾一动,道:“的确有所耳闻,这件事在齐州传得已是沸沸扬扬。”
闻人衍道:“那就要轮到灵犀为我作证了,此事并非我本人所为。事已摆平也无需赘述,多亏她从中帮忙才会解决得那么顺利。”
灵犀一皱眉,有必要表述得这么一波三折?
她朝沙地健轻轻点头,表示个中详情会找时间与他说明。
“如此便好…”话毕,沙地健喉口泛起阵小虫爬过的痛痒,他道了声抱歉,掩唇咳嗽。
闻人衍若有所思将他端详,而后站起身掸掸大腿衣褶。
“主教早些歇息,今天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来叨扰。”
沙地健咳得说不出话,只轻拍灵犀扶住自己胳膊的手,让她送闻人衍出去。
灵犀蹙眉给闻人衍打眼色,大致含义是‘咳成这样,你看一眼就走了?’
闻人衍一脸无辜,等她相送。
门一开,对上端着饭菜预备敲门的庄七七。
她笑眯眯闪身进屋,“主教,后厨那帮不老实,说谎骗我来着,您看这是什么?他们还说没有热菜呢。”
达投崇仓皇扫一眼面露不悦的灵犀,挡在庄七七身前劝说道:“庄姑娘,主教要歇下了,就不吃这些油腥重的炒菜了。”
他反手抛给灵犀两把钥匙,摆摆手示意她放心去吧。
灵犀摊开掌心一看,一间天字房,一间玄字房。
不用想也知道谁睡天字号的上房。
灵犀将闻人送到房门前,终于在他捣鼓门锁时,忍不住冷脸问:“你从何时看穿我身份的?”
闻人衍先是‘啊’了声,没预料她会这么问似的,然后开着锁回忆起来。
“就那天晚上,你色诱——唔——”
灵犀箭步上前捂住他嘴,将他生扑进屋,她转身关门一气呵成,完事还用后背死死将门抵住,惊魂未定地瞪他。
色诱?!他怎么敢用这两个字。
灵犀胸口起伏气得不轻,她明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闻人衍踉跄着抹一把嘴皮,“嚯,这是干什么?”
灵犀死靠着房门,瞪他,“这些事半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闻人衍来劲了,笑看她,“那喝酒也不行了?”
“不行!”
“这样啊。”
闻人衍哼笑一声,取下火镰点燃桌上油灯,“你们牟尼教不是视肉身为秽物吗?唯有遵守教令才能获得灵识,那才是值得追求的永恒。”
他拿着那灯满屋渡步,将其他灯一盏盏点亮,“我听说在回纥,不少牟尼教徒都认为肉身无用,人生在世大可纵情纵欲,反正死到临头你们的明尊也会带他去光明世界,从此永生极乐。跟他们比起来,你喝点酒又怎么了?”
灵犀皱眉道:“佛门还有南传北传之分,你恐怕是没见过吃肉的和尚少见多怪,只要功德圆满,照样能修出阿罗汉身。”
灵犀不再靠门而站,直起身问:“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看心情。”
“看心情?”
闻人衍往凳上一坐,架起二郎腿,“那看天气?”
见灵犀表情顷刻沉下来,他笑着改口:“其实我望闻问切的办法比较特别。”他伸手请灵犀在旁落座,“聊着天就诊断完了。”
灵犀心道真够自大,嘴上问:“结果是什么?”
“治是能治,就是药不好抓。”
灵犀一怔,认真看他片刻,仿佛眼前是一道来之不易的曙光。
“你说,我能抓来。”
“嘶——”闻人衍面露难色,摇扇道:“那就要辛苦你抓人参甘草当归陈曲各一两,盐二撮,再抓公母一对正相好的蚰蜒晒干,磨成不多不少一指甲盖的粉。最后抓上二两麻雀屁,用去年冬天的一捧雪化开了,全部熬成一马勺…”
灵犀‘腾’地站起来。
“闻人衍!”
“息怒!”
闻人衍起身欲按她肩膀坐下,却见她红了眼眶,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好像睁得越大,能容纳的泪就越多,也就越不会落下来。
闻人衍心说好家伙,有关她家阿郎真是一点玩笑开不得。
“你别哭啊,你哭什么?”
灵犀拿侧脸对他,眼泪就在眼眶里盛着,干耗着,看架势是要等它自然风干。
闻人衍绕到她边上,看看房梁又看看地砖,最后故作叹息。
“哎,我连气哭你的办法都找到了,却还是不知道如何让你对我笑那么一下。”
灵犀脸一皱,不解其意,他说得根本不像真的,完全是哄人开心的便宜把戏,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她扭头望进他那双看谁都有情的眼睛,目光停留在他上扬的唇角片刻后,她又重新与他对视。
“你很介意别人对你的态度?”
“也不能这么说。”
“那你是嫌我求你的态度还不够好?”
闻人衍低头摸出一方帕子,道:“我嫌你态度太好,要是换了旁人这样死缠我,我逃都来不及。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你态度差的时候还是挺有趣的。”闻人衍作势要拭她眼泪,被灵犀劈手夺过。
“怪胎。”
“哎!”闻人衍点指向她,“骂街也比苦大仇深板着脸强。”
灵犀哽住,拿帕子在眼下用力一擦。
“我就是不想笑呢?”
闻人衍低头打量眼前这双红眼眶,思考后道:“那我再想想办法?”
“……”她在干什么,这番对话根本没有意义,何必在这浪费时间与他做口舌之争。
冷静下来她开门欲走,闻人衍抓起桌上她用过的手帕,“哎,这送你了。”
灵犀头也不回往外走,“用不着,嫌脏就扔了。”
闻人衍两指捻起那帕子,吊在眼前看了看。
也不知绣这兰花是用得什么线,沾水颜色愈加鲜亮,他并不多加打量,将其丢进洗脸的铜盆,走了开去。
夜深人静,门一开一关间烛火跳跃,摇晃这一泓清凉。
帕子上的兰花在水面静悠悠浮动,过了良久才随水纹静止。
灵犀攥着玄字房的钥匙来到屋前,却见里面亮着灯火。
她当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推门而入就见沙地健端坐屋内,他唇角隐隐上扬,是见到她平安归来自然而然升起的喜悦。
“主教!”灵犀笑着上前,随即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笑容吓了一跳,后又觉得小题大做。
谁规定不能只对一个人笑?
沙地健皱眉问:“眼圈怎么红了?你哭过?”他抬手让她靠近些,“灵犀,告诉我,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灵犀心头一暖,摇摇头走过去在沙地健身边蹲下,将手放他膝上,虔诚仰望他。
她躲在他的影子里。每每这么做,她就能获得沉沉的困意,这源自于一种无法轻易从别处得来的安全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灵犀:“……我把来龙去脉一点点告诉您。”
她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都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也省去了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比如在清音阁,和悬崖下所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黄河门柳掌门病重,请闻人衍医治没门路,偶然听说河南地界有人在找《服饵治作经》,便病急乱投医说此书就在黄河门。
谁料有宵小之辈假扮闻人衍,给柳掌门下了毒,如果有人出现解毒,并且能解此毒,多半就是真的公子闻人。
假扮者在山上设下埋伏,但凡闻人衍前往采摘一味弱毒草,便会遇袭。
这当中必有蹊跷。
沙地健思忖后道:“听你所说,假扮者不是为了激怒黄河门才下毒,而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公子闻人。”
“对。”灵犀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他只是想要经书,早可以上门假扮成闻人衍的样子取书。我怀疑,这个假扮者一直在寻找《服饵治作经》,他知道黄河门的经书是假的,所以...他来到齐州的目的其实和我一样,但是闻人衍迟迟不肯现身,所以他才给柳掌门下毒,逼闻人衍出来。”
沙地健喃喃自语地总结道:“寻找经书的人,也在寻找公子闻人。”
“不错。”灵犀重重点头,“这段时间与闻人衍相处,我发现他似乎…很清楚黄河门不可能真的经书,他或许有经书的线索。”她皱眉,“主教,闻人衍身上有很多谜团。”
沙地健笑问:“那你为何要因此苦恼?这与我们无关不是吗?”
灵犀仰起脸,正色道:“主教,受指使袭击闻人衍的人,是那帮我们在沧州遇到的俗信者,不过…我猜测他们只是拿钱办事。”
沙地健沉默片刻,问:“你确定?”
灵犀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要是那帮俗信者真这么没良心,将闻人衍与牟尼教有牵扯的事回去跟幕后主使一抖露......
“我认得他们的刀,他们也认出了我,如果真的因此惹来祸事…主教,我——”
“灵犀。”沙地健打断了她,“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由它去吧。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脚伤是哪里来的。”
“我…在遇袭之后掉了崖。”
“掉崖?”沙地健猛然咳嗽,灵犀赶忙伸手顺他后脊,道:“悬崖不高,我只受了点皮肉伤,好得特别快。”
沙地健这才察觉,灵犀脸侧那道较深的肤色不是别的,正是还未淡化的伤痕。听灵犀所说,她做了一切她认为能打动闻人衍的事,才完成了赛扁鹊口中难如登天的任务。
“您知道我不容易留疤。”灵犀摆事实讲道理,睁圆了眼道:“还记得小时候和大头虫钻草堆抓蝈蝈,我跟他都被毒蚊子蛰了一身包,他的疤留了十年,我身上什么都没留下。”
沙地健肩负一教生死,他可以悲天悯人,却不能感情用事,唯有垂下眼道:“这次我不怪你,但是以后不可以再一意孤行不告而别,灵犀,你要听话。”
他托住灵犀脸颊,指腹抚过伤痕,本想说些什么,却变作一声自责的轻叹。
半晌,才听他道:“我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灵犀轻松笑说:“他知道我为您尽心尽力,欣慰还来不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