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个大夫
灵犀盘腿而坐,迟疑扶住柳掌门两肩,眼睛却越过去看闻人衍。
柳掌门病后瘦掉半个自己,原先一拳打死牡马,现在骡子一个响鼻就能将他掀倒。他消瘦的下颌挤了挤,干燥的嘴皮缓慢分开,嗓子却病哑了,只有气音。
灵犀皱眉读他唇语,“住…”她猛对闻人衍道:“住手,他说住手。”
门外柳月梧和柳千玟一直候着,脑子里的弦紧绷,听见灵犀高叫住手,当下破门而入。
两人堪堪站定,就见红木榻上按序排列三人,全部盘膝而坐。灵犀扶住父亲两肩,闻人衍面色沉着,充耳不闻地一手扣住父亲后颈,另一手以指为剑,在单薄的背腔上游走击打,发出‘铎铎’闷响,力道之大,仿佛能看见皮肉在指肚下泛动。
柳掌门锲而不舍,仍试图发些音节出来。
柳千玟急切如热锅蚂蚁,却并不恶意揣测,恳求道:“公子闻人,我父亲气虚体弱,怕是经受不住如此凶险的治疗方式。”
灵犀暗道这当中恐有误会,柳掌门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更可能是不愿意承闻人衍这么大的恩情。
她问:“要不,先停一下?”
闻人衍抬眼看她,“这不是精油开背,停下我们三个都得死。”
灵犀就是充当一个架子,听闻人衍言之凿凿,先是错愕,而后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把他的鬼话当真。他就是为了吓住柳家兄妹。
她怎么死?除非他要隔山打牛。
柳月梧却信了,满脸不知所措,而后察觉父亲面庞比之刚才红润不少,悚然一惊,甚至惊大过喜。
“这是如何做到的?!”她按奈住就快挣脱喉咙的惊呼,“哥!你看爹的脸色!”
柳千玟惊觉父亲比之刚才判若两人,满脸薄汗,连唇色都恢复如常。这不是错觉,柳掌门的确看着鲜活不少,那是因为他体内气血被闻人衍内力鼓动,正卖力奔腾。
灵犀越过柳掌门肩头看向闻人衍,他唇线紧抿,分外艰苦卓绝。按他所说,这虽不是什么吸人阳气的诡异秘术,但损耗自身内力。内力这东西跟气力和精力类似,养养能回来,可一旦消耗过度同样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难怪有汤谷见死不救的说法,救一两个尚吃得消,要都排着队抻长脖子等叫号,那多少隐世高人都不够造的。
屋里五人皆不再做声,唯一有话要说的柳掌门也因真气灌注而陷入昏迷,空荡房间只剩击打经络的闷响。
半个时辰后,天色将晚。
闻人衍在柳掌门发顶施针,后者缓缓睁眼,苏醒过来。
众人屏息凝神,都忘了说话。
黄河门这下真的空手套白狼了。
柳掌门被闻人衍安置躺下,干枯的唇艰涩开口:“跪下…”
灵犀一愣,但见柳家兄妹作势就要跪地,才意识到是说给他们听的。
“不许!”
灵犀又是一愣,看向说这话的闻人衍,他又道:“你们跪我也跪,咱们对着跪。”
柳家兄妹霎时不敢妄动。
闻人衍不惶恐也不承情,道:“有些话得说明白,我没什么悬壶济世的贤德之心,要是再来一次,不见得会做相同决定,所以——”话到此处打住,他比了个封口的手势。
柳千玟了然,“今日之事我和月梧都会守口如瓶,恩公不必担心!”
闻人衍道:“二位跟我出来,让柳掌门好好休息。”从屋里走出去,闻人衍又走开几步朝柳家兄妹招手,“再出来点。”
柳家兄妹围上去,有些不解,也有些惴惴不安。
闻人衍注视他二人道:“你们想必已听大夫说过不下十次,你爹所患病症到了末期,已是药石无医的境地。”
柳家兄妹神色巨变,柳月梧道:“怎么会?我爹的面色看着都像是痊愈了。”
“这只是暂时的。病人胃部有岩症,这病坚硬有根,推之不移,内服外敷都是无用功,无法撼其根本。我所做仅能催动他身上的营卫之气,以延缓身体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治愈病症。”
柳月梧呆立不语,眼睛瞪得老大,柳千玟随即揽住她肩膀,仿佛一撒手人就要漏到地上。
柳千玟垂首道:“我们知道了,多谢恩公设法相助。”
闻人衍道:“柳少掌门,三姑娘,我在黄河门逗留太久,也该告辞。记得随时找大夫问诊,不过生老病死终有时,再不舍也还是看开些吧。”
柳月梧恍然惊醒,焦急道:“为何不多留几日?我哥没说吗?早前就有人在河南地界找寻《服饵治作经》的下落,经书有可能就在河南,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给你!”
闻人衍笑笑,“多谢三姑娘还惦记着把书补给我,但你们还是别去沾这书了,经齐州一闹,它就快引发更多糟心事,直到真正面世为止。”
灵犀侧目看他,猜测眼下最让他糟心的,该是那个下毒引他现身的假闻人,或者…是难缠的她本人。
百般推辞下,闻人衍与灵犀拿着齐州特产——黄河门令牌,趁着夜色匆匆下山。
闻人衍脚步在山路上走得飞快,灵犀两根拐轮圆了才追赶上他。
“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清音阁以每年春季封坛,来年冬季开封的佳酿闻名,限时限量,月底了再不去就卖完了。”
灵犀当场站定,“还喝?”
闻人衍大步向前,“你可以不跟来啊。”
那不行,灵犀拄拐快步跟上,“我摘药摔断条腿,你就没什么表示?”
“请你喝酒?”
“闻人衍!”
闻人衍猛地站定,灵犀差点没超过去,听他道:“也是,三脚猫不能喝酒,等你腿好了再说。”
灵犀刚想发作,却顿住,“等我腿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怎么会不知道,“你愿意跟我去沧州了?”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
“哎!”闻人衍打断她:“别怪我没给你机会,现在告诉我你想救的人是谁,我要听实话。”他神情悠闲随意,一点没有逼问的意思,灵犀却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心中暗想,经历这么多,他绝对是有所察觉才会有此要求,那要再做隐瞒,就是自己把路堵死了,先前的努力也会付诸东流。
可他要只是诈她一诈呢?
灵犀心一横,知道又如何?他什么都不上心,又怎么会对牟尼教不利。
不行不行……
她纠结写在脸上,闻人衍不知是激将还是真懒得等了,拔腿就走,“不说算了。”
“你等等!”刚一张嘴,林中传出阵气势汹汹的动静,灵犀当即变脸,眼神比冰块还冷。
二十来个人从树后窜出,手持小刀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穿黑衣蒙着面,一看就是欲行不轨,再看手中兵仞……
灵犀愣住,这些将他们包围的人,分明就是数月前,在沧州遇到的那批牟尼教俗信者。
他们手里的兵仞不会骗人,生牛皮包裹的小铁刀。
关于那天的记忆,她太深刻了,更别说他们几人在见到她后,眼里也有些错愕的情绪,其中有一双又大又亮,不会错的,这就是那个当时跪地求饶的娃娃脸。
只是,这都怎么一回事?
边上闻人衍皱眉慢悠悠道:“又是你们?”
灵犀眼神震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闻人衍两步上前,让某个三脚猫不那么醒目,“前不久我还在遗憾那日悬崖将你们放跑,想不到这么快就又送上门来。这次居然加派人手了,等你们增加到一百人的时候,我可能会终于烦得受不了,愿意跟你们走一趟。”
灵犀如听一声响雷,脑袋‘嗡嗡’作响,连听力都丧失片刻。劫匪也有些进退维谷,感情那天悬崖上挂着的人是她啊。
毕竟她手上这副拐棍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她怎么没和主教一起,而和这人出现在了黄河门? 话又说回来,这人说话可真难听,狂什么狂,二十个人难道还不能把他拿下?!
闻人衍见灵犀出神,以为她在急速思考,思考她这个‘三脚猫’该如何突出重围。
闻人衍道:“他们的目标是我,等会儿你玩命跑就是了,走小路下山。”
灵犀道:“你一个人可以吗?才在黄河门耗——”
“当然可以。”
他语气过于轻松,灵犀不由得问:“你要杀了他们吗?”
这些人曾是牟尼教的俗信者,她深知实力悬殊,不能眼看他们送死。
闻人衍不知她想法,当她是在建议自己痛下杀手,听得那叫个不敢苟同,“好歹我刚刚还在悬壶济世,怎么可能转脸就乱造杀孽。”
她痛快道:“那我不留在这拖累你了,分头走。”
灵犀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异常干脆。她刚一离场,两方都没了顾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灵犀没回头看,生怕自己脸上表情太过精彩,被闻人衍捕捉到一星半点。
灵犀走相反小路,埋头下山,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反复问自己同个问题,这群人怎么会是悬崖的袭击者?
那不就代表他们和假闻人是一伙的?可听黄河门和闻人衍的表述,这个身怀异香的假扮者绝非等闲,又怎会与这些穷途末路的匪徒为伍。
正当灵犀毫无头绪,无暇顾及周遭环境的时候,肩膀遭有力大手重重一拽。
“谁?!”
她毛孔都收紧,拔出匕首转身朝那人下颌抵去,过度紧张忽视了自己左脚正负伤。
灵犀左脚发力,痛呼一声,摔进了路边杂草丛生的灌木堆里,眼前顿时遮天蔽日,惊起一片飞鸟,好在这一声痛呼足以惊动山上的闻人衍,让他知道这边的情况。
“我我我我,是我!”那人先用官话说了一遍,又用回纥话复述一遍。
这声音……
灌木遭人拨开,就见达投崇缩着脖子,用回纥话道:“你这一嗓子啊,山上打起来的人不就知道你在这儿了!”
“大头虫!”灵犀先是一喜,而后顿住,“你们是一起的?”
听灵犀张口就是官话,达投崇也莫名跟着说起官话,“谁们?”
灵犀道:“山上正打起来的那帮人啊。”
“当然不是,怎么这么问?他们是冲你来的?”达投崇撸起袖子,“我去把他们收拾了。”
灵犀赶忙道:“不,不用去,不是冲着我的。”
她现在不打算将那帮人是沧州前教徒的事说出来,一是脑子里太乱,二是时机不对。
“行,他们胆敢循声过来找茬,就活该他们倒霉。”
达投崇将灵犀从地上拉起来,错身让她看清自己身后的人。他身后路上有一架拉货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边上走着二十来个身穿各色服装,做胡商打扮的牟尼教众。那叫一个人多势众。
达投崇问:“你脚怎么受伤了?”
灵犀弯腰拾拐,“说来话长,主教呢?”
“在客舍休养,你放心,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灵犀感到心里有种绷了许久的,叫做忧思的情绪,总算得到消解。
她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达投崇作势去摸她脑门温度,“这是黄河门的山脚啊,我都在这转悠三天了,要再碰不上你,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去找了。不是,你脚到底怎么了?还有啊…”他紧张,“你找到那个大夫了吗?”
那个大夫……
灵犀底气溜走,道:“找到了。”
达投崇惊喜,“哪儿?”
“他——”话没说完,灵犀余光瞥见一人影从密林深处赶来。
人影见自己正与人相谈甚欢,不像遇到危险,便也不再跑了,长身玉立那么一站,匀了匀气,而后偏头打量着他们大步走来。因他走动着,月光和树影在他身上相互交替,忽明忽暗,表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达投崇顿时戒备,二话不说将自家瘸子护在身后。
那人影手中折扇打了个旋,扬声问:“小狐狸,你朋友啊?”